摘要:他的生命,始于一场时代的剧变。一九四四年的啼哭,未能预见六岁时的天翻地覆。一九五零年,我的祖父——一位曾创办乡学的保长,被新时代的浪潮吞没。他留下的,不是田产与屋舍,而是一顶沉重的“地主反革命”的帽子,精准地扣在了父亲稚嫩的头顶。
父亲的身影,总与土地的颜色融在一起。那是被阳光浸透、被汗水浇灌的、沉默的褐色。
他的生命,始于一场时代的剧变。一九四四年的啼哭,未能预见六岁时的天翻地覆。一九五零年,我的祖父——一位曾创办乡学的保长,被新时代的浪潮吞没。他留下的,不是田产与屋舍,而是一顶沉重的“地主反革命”的帽子,精准地扣在了父亲稚嫩的头顶。
这顶帽子,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了他几乎整个青春。祖母带着年少的父亲与叔叔、姑姑如风中蓬草,一年迁徙七八次,批斗台的阴影,成了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他曾是初中生,并写得一手好字。若在平常年代,这本是通往广阔世界的阶梯。他的同窗,后来官至县委书记,而父亲的路,却在“成分”二字前戛然而止。
他只能退回土地,用年轻的肩膀,对抗沉重的农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动改造”中,将汗水与不甘一同砸进泥土。
我记事时,所见到的已是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却从不吭声的男人。起早贪黑,岁月的重担早早地化为他腿脚里无法祛除的暗伤,至今每一步都迈得缓慢而艰难。
然而,父亲从未将这份时代的亏欠诉之于口。他与同是“地主后代”的母亲结合,像两株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的草,紧紧依偎,在这片给予他们伤痛的土地上,重新扎下根须。
他们用近乎严苛的勤劳,回应着命运。包产到户后,我家成了寨子里第一个买黑白电视机的家庭。
而更让他挺直腰板的,是我成了寨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知道,那纸大学录取通知书背后,是姐姐放弃的学业的成全,是父亲踏破门槛从亲戚家借来的学费。
他将他被时代剥夺的希望,全然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可我青春的叛逆,却再次辜负了他的期待。我没有按剧本回到家乡端起“铁饭碗”,而是义无反顾地南下广东。
父亲知晓我的决定与选择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我预想的责骂并未到来,他只说:“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他选择了最深沉的方式——沉默地承受,继续在故乡的田埂上,用佝偻的背影,为我托底那份任性的选择。他的包容,并非天性,而是那段特殊岁月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坚韧与忍耐。
直到二零一三年,我结束了漂泊,回到家乡一个小城安家。近七十岁的父亲,才终于离开小山村里他守护了一辈子的木屋和老田,来到我们身边。
时光倏忽,如今他已八十一岁。时代的尘埃早已落定,“成分”的帽子成了故纸堆里的名词。
他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热衷于在各种健康讲座间“薅羊毛”,通过打卡点赞为家里换来免费的纸巾、洗洁精,像个孩子般拥有简单的快乐。
他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将每日开销,一笔一划、工整地记在小本子上。那是他与生活博弈了一辈子后,留下的仪式感。
母亲在6年前患了脑梗后,父亲肩上又多了一副担子。提醒吃药,准备早餐,推着轮椅陪她去理发……他将“老伴”二字,诠释得细致入微。
偶尔,家中会有琐碎的争吵,但父亲永远是那座沉默的山,用他一生的习惯,化解着生活的涟漪。
如今,我也年至半百,从父亲的孩子,成了孩子的父亲。当我回望他八十一年的岁月,那顶“地主”的帽子早已轻如鸿毛,但“父亲”这个身份赋予他的重量,却如山岳般沉静而永恒。
他未曾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但他用一生的步履蹒跚,教会我何为忍耐,何为担当,何为在漫长的沉默中,活出最宽阔的爱。
他走过的路,曲折如歌,而歌的尽头,是一片无言的麦田,在风中,坚韧地摇曳。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并祝愿他与全天下的父亲身体健康,寿比南山。感谢父亲给我的力量与榜样!)
来源:眷爱马后炮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