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股子没烧干净的鞭炮味儿,混着北方的干冷,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大年初二,天灰蒙蒙的,像是被人用脏抹布擦过一遍。
空气里有股子没烧干净的鞭炮味儿,混着北方的干冷,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我缩在车里,后脑勺枕着冰凉的皮质头枕,胃里像是有个小火炉在烧,从喉咙一直燎到肚子。
这是我跟老婆林悦结婚第三年,第三次跟她回娘家。
酒是中午喝的。
老丈人走得早,家里就丈母娘一个人,但亲戚多。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几个我到现在还认不全的表哥表弟,呼啦啦坐了两大桌。
北方的酒桌文化,就是热情,热情得让你有点招架不住。
一圈酒敬下来,我脑子里的那根弦就断了。怎么回到车里的,怎么把车座放平躺下的,全都没了印象。
只记得最后一杯酒下肚时,林悦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眼神里带着点嗔怪和心疼。
我冲她傻笑了一下,世界就开始旋转。
再次有意识,是被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吵醒的。
声音很近,就在我车屁股后头。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车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看外面的世界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院子里挂着的红灯笼亮着,投下两团暖烘烘、却又有点不真实的光。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
“咔哒。”
是后备箱被打开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谁?
谁在开我的后备箱?
我坐起身,动作有点猛,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拿锤子敲了一下。
我眯着眼,透过后挡风玻璃往外看。
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站在我的车后,穿着一件深色的棉袄,背对着我,正弯着腰在后备箱里翻找着什么。
是丈母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过年的,天都黑了,她翻我后备箱干什么?
我的后备箱里,除了年前公司发的一些米面粮油,还有给林悦准备的一个惊喜,一个她念叨了很久的相机。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了。
不对,还有一样东西。
一个棕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头箱子。
那箱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上面没有锁,只有一个很旧的黄铜搭扣。
我看着丈母娘的背影,她好像找到了目标,从后备箱里吃力地抱出了那个木头箱子。
她抱着箱子,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动作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虔诚。
她没有立刻回屋,而是抱着箱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
冬天的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灯笼的光影里,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手。
丈母娘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脑子里的酒意,被这股寒气和疑惑彻底吹散了。
我推开车门,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沙沙”声。
丈母娘听到了动静,缓缓地转过身。
灯笼的光照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眼角有泪。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的泪,就是那么安静地挂在脸颊上,像清晨叶片上的露珠。
“妈,您……”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怀念,还有一丝被我撞破秘密的窘迫。
她怀里的那个木头箱子,像个烫手的山芋。
“小陈,你醒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
“嗯,醒了。”我走到她跟前,“妈,天冷,您怎么站在这儿?这是……”
我的目光落到那个箱子上。
“没什么。”她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把脸,“就是……就是想找点东西。”
我心里那股子疑惑更重了。
这个箱子,不是她的东西。
它是我过世的老丈人,林师傅,亲手交给我的。
那还是三年前,我跟林悦刚订婚。
林师傅是个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但那双手做出来的东西,却精巧得让人惊叹。
他话不多,总是闷着头干活,院子里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木头刨花的味道。
他身体一直不好,有很严重的老慢支,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跟林悦订婚后没多久,他的身体就垮了。
住进医院的第三天,他把我单独叫到病房。
那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费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指了指床底下的那个木头箱子。
“小陈,这个……你帮我收着。”他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别让你妈,也别让小悦知道。”
我当时愣住了。
“爸,这是什么?”
“我攒了一辈子的东西。”他笑了笑,脸上没什么血色,“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我舍不得扔。”
他顿了顿,又咳了几声,缓过来后接着说:“你妈那个人,心软,见不得这些老物件。我怕我走了,她看着这些东西难受,一狠心就都给扔了。你帮我收着,等……等哪天她自己想起来了,想看了,你再拿给她。”
“爸,您别说这种话,您会好起来的。”我心里发酸。
他摇摇头,没再接我的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at,“答应我。”
“我答应您。”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这才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三天后,他就走了。
这个箱子,就成了我和他之间唯一的秘密。
我一直把它放在我车子的后备箱里,用一块黑布盖着,像是守护着一个沉睡的灵魂。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埋藏下去。
我以为,丈母娘永远不会“想起来”。
可现在,她就抱着这个箱子,站在我面前,泪流满面。
“妈,您……您怎么知道这个箱子在我车里?”我忍不住问。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猜的。”
“猜的?”
“你爸那个人,我了解。”她抱着箱子,像是抱着整个世界,“他舍不得。他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知道我心狠,怕我给他扔了,肯定会找个他信得过的人托付。”
她看着我,“家里这些人,他最信得过的,就是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不是今天才发现,而是这三年来,她一直都知道这个箱子的存在。
她只是在等。
等一个自己准备好去面对的时机。
而今天,大年初二,这个阖家团圆、却又唯独少了他的日子,她终于准备好了。
“进屋吧,妈。”林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她身上披着一件羽绒服,快步走到我们跟前,从我手里拿过车钥匙,“外面冷,别冻着了。”
她看了看她妈妈怀里的箱子,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温柔。
她也知道。
原来,这个家里,只有我这个“外人”,以为自己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而她们母女俩,早就心照不宣。
我们回了屋。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和外面的天寒地冻是两个世界。
亲戚们已经散了,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拾。
丈母娘把那个木头箱子放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个婴儿。
她找来一块干净的抹布,仔仔仔细细地把箱子上的浮尘擦掉。
那箱子是用很普通的松木做的,但边角打磨得非常光滑,连接处用的是传统的榫卯结构,没用一颗钉子。箱子表面已经有了一些岁月的痕留,颜色变得深沉温润。
这是林师傅的手艺。
林悦给我和她妈妈都倒了杯热水,然后就安静地坐在旁边,陪着我们。
丈母娘擦干净箱子,坐在桌边,双手放在箱盖上,却迟迟没有打开。
她的指尖在那个黄铜搭扣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积攒勇气。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人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啪”一声,打开了那个搭扣。
箱盖掀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木头和旧纸张的味道弥漫开来。
那不是难闻的味道,反而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像是时光的味道。
我凑过去看。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满满一箱子,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旧物。
最上面是一副白线劳保手套,已经洗得发白,指尖的部分磨损得很厉害,甚至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丈母娘拿起那副手套,放在手心,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破洞。
“这是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盖这栋房子的时候,他戴的手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那时候穷,家里什么都没有。他就自己去山上砍木头,自己和泥,自己砌墙。一双手,不到半年,就磨得没法看了。”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手套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的水渍。
“我当时心疼他,让他去买副好点的手套。他嘴上答应着,转头又把钱给我买了根红头绳。他说,戴这个就挺好,干活有劲儿。”
她把手套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他残留的温度。
手套下面,是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这是他去外面打工的时候,给我写的信。”丈母娘拿起那沓信,解开牛皮筋,“他那个人,不爱说话,一辈子没跟我说过几句好听的。可信里头,他什么都说。”
她随手抽出一封,展开信纸。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是用蓝黑色的钢笔写的,字迹算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都很有力。
“……娟儿,今天工地发了工资,我给你和娃买了新衣服,过两天就寄回去。这边一切都好,就是晚上睡不着,想你。你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别着凉。家里的水缸要是没水了,就去找邻居二牛帮忙挑,别自己逞强……”
信里的内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嘱咐。
可丈母娘读着读着,就泣不成声。
林悦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妈妈的肩膀。
“妈,别难过了,都过去了。”
“我不是难过。”丈母娘摇着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我是……我是高兴。我就是觉得,这辈子能跟他过,值了。”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放回信封里。
信的旁边,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打开红布,里面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只有拇指大小,但雕工非常精细,连羽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这是我们谈对象那会儿,他送我的第一个礼物。”丈母娘拿起那只木鸟,眼神里泛起一种少女般的光彩,“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穷得叮当响,什么都买不起。他就偷偷学了木工,花了三个晚上,给我雕了这么个东西。”
“他说,他希望我能像这只鸟一样,天天都开开心心的。”
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我当时还嫌他土,说人家都送花送巧克力,谁送个木头疙瘩啊。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甜得跟吃了蜜一样。这只鸟,我偷偷藏了好多年,后来搬家,以为弄丢了,没想到……没想到被他收起来了。”
箱子里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被丈母娘拿了出来。
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是他们结婚时买的。
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林悦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被林师傅扛在肩膀上,笑得没心没肺。
一本翻烂了的木工入门手册,书页里夹着几片早已干枯的树叶。
甚至还有几颗大白兔奶糖,糖纸都黏在了一起。
每一件东西,都连着一段回忆。
每一段回忆,都充满了那个叫林广才的男人的气息。
他好像从未离开。
他就活在这些旧物里,活在丈母娘的讲述里,活在我和林悦的静静聆听里。
我一直以为,丈母娘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老丈人走后,她没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泪。家里家外,她一个人操持得井井有条。亲戚们都说,娟儿真是个女强人。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不是不悲伤,她只是把所有的悲伤,都藏在了心里。
她用坚强的外壳,包裹着一颗柔软到极致、也脆弱到极致的心。
她害怕触碰这些回忆,因为她怕自己会崩溃。
可她又渴望着这些回忆,因为这是她和那个男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这种矛盾,折磨了她三年。
今天,她终于选择不再逃避。
她选择打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把那些甜蜜的、酸楚的、刻骨铭心的过往,一件一件,重新拾起,擦拭干净,然后,坦然地面对。
屋子里的气氛,不再是刚才那种沉重的悲伤。
反而有种淡淡的,温暖的,像是冬日午后阳光的味道。
丈母娘讲着,林悦听着,我这个“外人”,也渐渐地融入了进去。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为了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一砖一瓦地盖起这栋房子。
我仿佛听到了他在寂静的深夜,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地给远方的妻子写信,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在笔尖。
我仿佛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木头刨花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的老丈人。
他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长辈。
但此刻,通过这些旧物,通过丈母娘的讲述,他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立体。
他是一个好木匠,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爱着他的家人,爱着这个世界。
箱子里的东西快要见底了。
只剩下最后一样。
那是一个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本书。
丈母娘把塑料袋一层一层地打开,动作很慢,很郑重。
里面,是一个红色的笔记本。
不是书,是一个日记本。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
丈母娘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林师傅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但内容,却让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日记。
那是一封信。
一封写给我们所有人的,长长的信。
信的开头,写着:“给我最爱的娟儿,我最疼的闺女小悦,还有,我的好女婿,小陈。”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封信,也有我的份。
丈母娘的手开始发抖,她看着那行字,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读不出来。
林悦接过笔记本,声音也有些哽咽。
“妈,我来念吧。”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信。
“娟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别哭,也别难过。人活一辈子,生老病死,都是躲不过去的。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但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一件红色的碎花裙子,扎着两个大辫子,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那时候我就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可惜啊,我没做到。跟着我,你吃了不少苦。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有时候还跟你犟嘴,惹你生气。你别往心里去。我是真的,真的打心眼儿里疼你。”
“这些年,你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现在,我也走了,你一个人,肯定更累了。别太累着自己,该歇就歇歇。家里的活儿,干不完就放着。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读到这里,丈母娘已经捂着嘴,泣不成声。
林悦的眼圈也红了,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读。
“小悦,我的好闺女。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个女儿。你从小就懂事,学习好,不让我们操心。现在,你也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爸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小陈是个好孩子,踏实,稳重,对你也好。爸看得出来。你们俩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架了,别说气话,多想想对方的好。过日子,就像做木工活儿,得有耐心,得用心去打磨。一块烂木头,只要用心,也能变成好家具。”
“爸没能看着你生孩子,没能抱上外孙,是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以后,你有了孩子,别太惯着他。也别逼他太紧。让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比什么都强。”
林悦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用力地握紧,想把我的温度,我的力量,传递给她。
信的最后一段,是写给我的。
林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
“小陈,爸知道,把小悦交给你,让你照顾她们娘儿俩,是给你添麻烦了。你是个好孩子,爸信得过你。”
“这个箱子,我交给你,也是有私心的。我知道,娟儿她嘴上硬,心里软。我怕她想不开。有你看着她,我就放心了。”
“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别嫌爸啰嗦。有空,多陪陪你妈,多陪陪小悦。男人嘛,事业重要,但家,更重要。”
“爸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落款是林广才,日期,是他去世前一个星期。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们三个人,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震撼,感动,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温暖的责任感。
我一直以为,老丈人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婿。
我从没想过,在他心里,我竟然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
他把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最珍视的这个家,都托付给了我。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
我何德何能?
我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母女俩,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又酸又胀。
我站起身,走到丈母娘身边,学着林悦的样子,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妈,您放心。”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有我呢。这个家,有我呢。”
我说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我只能用最朴实,也最真诚的语言,向她,也向在天上的老丈人,做出我的承诺。
丈母娘抬起头,布满泪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欣慰,还有一种,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轻松。
“好孩子。”她拍了拍我的手,“妈知道。妈一直都知道。”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围着那个空了的木头箱子,聊了很久很久。
丈母娘把那些信,那些故事,又仔仔细细地跟我们讲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不再有悲伤,而是一种温柔的,带着笑意的怀念。
林悦也讲了很多她小时候和爸爸的趣事。
她说,她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爸爸,会修所有坏掉的东西,会给她做最好玩的木头玩具。
她说,她爸的肩膀,是世界上最宽阔,最安全的港湾。
我也讲了我和老丈人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
我讲他第一次见我时,那审视的,却又带着一丝善意的目光。
我讲他手把手教我怎么用刨子,告诉我做木工活儿,心要静。
我们聊着,笑着,也哭着。
那些属于林广才这个男人的,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图,被我们一点一点地拼凑完整。
他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讲述里,活在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个家里。
夜深了。
窗外的鞭炮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
是的,下雪了。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花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路灯的光晕里,漫天飞舞。
真美啊。
丈母娘和林悦也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我们三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景,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压在我们心头三年之久的,沉重的,关于死亡和离别的阴影,终于,被一箱子的旧物,一封迟到的信,和一场温暖的夜谈,彻底驱散了。
留下来的,是爱,是思念,是传承,是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沙沙”的扫雪声吵醒。
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金色。
我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丈母娘正拿着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扫雪。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映着满地的白雪,格外显眼。
她的动作不快,但很有力,一扫帚一扫帚,把厚厚的积雪扫到两边,清理出一条通往大门的小路。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点点金光。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而又安详的表情。
“妈,我来吧。”我走过去,想从她手里接过扫帚。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没多少了。你爸以前总说,瑞雪兆丰年。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年肯定是个好年。”
她说话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坦然。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
就好像,他只是出门去邻居家串门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告别,不是遗忘。
而是,带着他的那一份爱和希望,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
活成他所期望的样子。
林悦也起来了,她端着一盆热水出来。
“妈,小陈,快进屋洗把脸,吃早饭了。我煮了你们最爱吃的饺子。”
“好嘞!”我笑着应了一声。
丈母娘也停下手里的活儿,把扫帚靠在墙边。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那间充满了温暖和烟火气的屋子。
阳光正好,白雪皑皑。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那个木头箱子,后来被丈母娘擦拭干净,放在了她卧室最显眼的位置。
里面的东西,她没有再收起来,而是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那副磨破了的手套,她用针线仔仔细细地补好了。
那只小小的木鸟,她用一根红绳穿着,挂在了床头。
那沓泛黄的信,她时常会拿出来,戴上老花镜,一封一封地,反复地读。
那个红色的笔记本,就放在她的枕头下面。
她说,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看看他写的字,就好像他还在身边,跟她说话一样。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们依旧会在每个周末,带着孩子,回来看她。
她也依旧会给我们准备一大桌子好吃的,然后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
只是,有些东西,又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更真了。
她不再刻意地回避谈论关于老丈人的话题。
她会很自然地跟我们说:“你爸以前最爱吃这道菜。”
她会指着院子里的那棵槐树,跟外孙说:“这棵树啊,是你外公亲手种下的。”
她甚至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把那张黑白的全家福拍下来,设置成了自己的手机壁纸。
林广才这个名字,不再是一个沉重的禁忌。
他成了一种力量,一种信仰,一种融入到我们生活点点滴滴的,温暖的陪伴。
而我,也终于在这个家里,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定位。
我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的女婿。
我是这个家的男人,是她们母女俩的依靠,是那个承诺的守护者。
我会像老丈人期望的那样,用心去经营我的小家,用心去守护这个大家。
我会陪着林悦,慢慢变老。
我会陪着丈母娘,安度晚年。
我会告诉我的孩子,他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外公。
有一年清明,我们一起去给老丈人扫墓。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墓碑前,摆满了新鲜的菊花和水果。
丈母娘没有哭。
她只是蹲下身,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把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个红色的笔记本。
她翻开那封信,对着墓碑,轻声地,一句一句地,念了起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温柔,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
“……老林啊,你都看到了吧。小悦和小陈,日子过得很好。他们俩,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
“外孙也长大了,会叫外婆了。长得虎头虎脑的,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我身体也挺好,你别担心。每天跳跳广场舞,跟老姐妹们聊聊天,日子过得挺充实。”
“你留下的那些东西,我都收着呢。一样都没扔。你放心吧。”
“家里,一切都好。”
她念完,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合上,放回包里。
然后,她站起身,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笑了。
“行了,我们回去了。明年再来看你。”
说完,她转过身,拉着林悦和我的手,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块安静的墓碑,在漫山遍野的翠绿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安详。
我忽然觉得,死亡,或许并不是生命的终点。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着你,记着你,念着你。
你就从未真正地离开过。
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他们的生命里,活在他们的记忆里,活在他们每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的明天里。
就像我的老丈人,林广才师傅。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做了一个好木匠,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然后,用一个装满了旧物的木头箱子,一封写满了爱与嘱托的信,给我们所有人,上了最后一堂,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
这堂课的名字,叫作“爱与传承”。
而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好好地,完成这份答卷。
来源:颖颖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