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种所有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压抑的咳嗽声,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喉咙的寂静。
那封邮件跳出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零点五秒。
我听见了。
那种所有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压抑的咳嗽声,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喉咙的寂静。
紧接着,是更细微的,像是冰层初裂的“咔哒”声。
那是同事们几乎同时点开邮件的声音。
我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正准备给张总那盆快要翘辫子的君子兰浇水。
水壶里的水晃了一下,一滴水珠沿着壶嘴,慢悠悠地,滴答一声,砸在油亮的地板上。
声音不大,但在那一刻的寂静里,像是一声惊雷。
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没人看我。
他们的目光,像被强力胶粘在了屏幕上。
我看到邻座的晓雯,那个刚来三个月的小姑娘,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亮得像两颗小灯泡。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但那声压抑不住的、带着颤音的“哇”,还是漏了出来。
然后,空气活了过来。
是那种解冻后的、带着点黏稠和骚动的活泛。
窃窃私语像春天的藤蔓,从每一个工位隔板后面悄悄探出头,迅速地缠绕、交织,把整个空间都填满了。
我放下水壶,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的电脑屏幕上,那封邮件静静地躺着。
标题是红色的,加粗的,“【重要通知】关于2023年度年终奖金发放的决定”。
发件人,人力资源部。
我没有立刻点开。
我的心脏跳得有点奇怪,不是快,是沉。
像一个铁坨子,一下一下,砸着我的胸腔。
办公室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打印机墨粉、速溶咖啡和中央空调陈腐风的味道,今天闻起来,格外地呛人。
我听见斜对面的李哥压低了声音,但兴奋得发飘的声线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可以啊,老王!你这次可以啊!”
老王,我们部门的主管,嘿嘿地笑,声音像是被猪油蒙过,油腻腻的:“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努力,是公司对咱们部门的肯定。”
我能想象出他那张胖脸笑起来时,眼睛挤成一条缝的样子。
我还是没有点开邮件。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想喝口水。
杯子是空的。
我每天早上都会给办公室所有人的杯子续满水,唯独忘了自己的。
这好像是个笑话。
我站起身,走向茶水间。
经过晓雯身边时,她正激动地跟旁边的同事用微信聊天,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通红的脸。
她没看见我。
或者说,看见了,但目光迅速地滑开了,像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茶水间里没有人。
饮水机“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水散发着白蒙蒙的雾气。
我把杯子放在接水口,按下红色的按钮。
热水涌进杯子,烫得我指尖一缩。
我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热气,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三年前,公司系统半夜崩溃,所有技术员都束手无策。是我,翻出了五年前的老旧纸质档案,一页一页地对,找到了那个被遗忘的初始密码,救了整个项目。
那天凌晨四点,我走出公司大楼,天边泛着鱼肚白,清洁工正在用水枪冲洗街道,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水汽味。
张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啊,你真是咱们公司的定海神针。”
我想起去年年会,预定的酒店临时出了状况,说有重要接待,要取消我们的场地。离年会只有三天了。
是我想起了之前打过交道的一个供应商,他老婆就在另一家五星酒店做大堂经理。我提着两盒最好的茶叶,磨了整整一个下午,硬是让他们酒店挤出了一个宴会厅给我们。
年会那天,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新来的实习生都拿到了阳光普照的红包。
张总在台上,举着酒杯,意气风发地说:“感谢所有为公司付出的同仁!”
我还想起,就在上个星期,新来的王主管,就是那个老王,把一份极其重要的投标书搞错了截止日期。
是我,在下班后核对流程时发现了。我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把几十页的文件重新整理、打印、盖章、扫描、打包,踩着最后一分钟,把所有东西发了出去。
第二天,老王知道了,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谢了啊。”
连一句“谢谢你”都说得那么吝啬。
热水接满了。
我端着滚烫的杯子,慢慢走回座位。
办公室里的议论声已经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半公开的讨论。
大家都在估算着自己能拿多少,讨论着年假去哪里玩,盘算着给家人买什么礼物。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快乐。
而我,像一个透明的罩子,被隔绝在这份快乐之外。
我终于,伸出那根有点发凉的手指,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内容很短。
前面是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然后,是一个附件。
一个Excel表格。
《2023年度年终奖金发放明细表》。
我点开附件。
表格加载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住了。
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按照部门,按照姓名,按照工号,排列得整整齐齐。
技术部、销售部、市场部、产品部……
我所在的综合行政部。
李哥、晓雯、保洁的阿姨、开车的司机……
所有我熟悉的名字,都在上面。
名字后面,是一串串令人心跳加速的数字。
我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抚摸着那份名单。
像是在玩一个“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我找了三遍。
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
没有。
没有我的名字。
那个瞬间,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听不见键盘声,听不见交谈声,只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时,耳膜里那阵尖锐的“嗡嗡”声。
像有一万只蝉,在我的脑子里同时鸣叫。
我的手脚冰凉,像是被浸在冬天的河水里。
但我的脸颊,却在发烫。
那种滚烫,是从心底里烧起来的,带着屈辱和不解的火焰,要把我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是那次系统崩溃,我找回的密码是错的吗?
是去年年会,我找的酒店饭菜不好吃吗?
还是上个星期,那份标书,我其实发晚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过载的服务器,把过去几年我在公司的每一天,每一件事,都调取出来,反复检索。
没有。
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说功劳最大,但苦劳,我敢说没人比我更多。
我是公司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个人。
我是唯一一个记得公司所有盆栽浇水周期的人。
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张总的胃药放在他办公室书柜第三层从左数第二个抽屉里的人。
我是……
我是那个,理所当然,应该被遗忘的人吗?
我关掉表格,关掉邮件。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因为老化而微微闪烁的日光灯。
灯光有点刺眼。
我眨了眨眼,感觉眼睛里有点湿热。
不行,不能在这里。
我站起身,拿起那个依然空着的水杯,再次走向茶水间。
这一次,我走得很慢。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黏在我背上的目光。
有同情的,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
它们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不疼,但是很麻。
茶水间里,晓雯正在和一个女同事说话。
看到我进来,她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晓雯的脸上还带着红晕,看到我,那红色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和尴尬。
她冲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拉着那个同事,匆匆走了出去。
像是躲避瘟疫一样。
我没有看她们。
我只是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给我那颗快要烧起来的心,降了一点点温。
我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看着窗外。
外面是十一月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伸展着它干枯的枝丫,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
徒劳。
这个词,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里。
我这几年,是不是也像这棵树一样,很徒劳?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反射出我自己的脸。
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点苍白,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解锁手机,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
《年会筹备方案V12.0》。
是的,今年的年会,也是我一手操办的。
从主题策划,到场地选择,到物料采购,到流程安排。
整整两个月,我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了这件事上。
我打开那个文件。
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我的心血。
我甚至记得,为了拿到一个好的价格,我和酒店的销售经理,来来回回通了多少封邮件,打了多少通电话。
我还记得,为了设计一个让所有人都惊喜的抽奖环节,我熬了几个通宵,查了多少资料。
我甚至,连年会上要播放的背景音乐,都一首一首地筛选、剪辑,做成了一个播放列表。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
心里的那团火,好像被那杯冷水浇灭了。
不,不是浇灭了。
是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一种更冷,更硬,像冰一样的东西。
我走回工位。
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那种快乐的底色,还在空气中飘荡。
老王正拿着手机,唾沫横飞地给他老婆打电话。
“哎呀,你就别管多少了,晚上回去给你个惊喜!……嗯,给儿子看的那套乐高,买!给咱妈那个按摩椅,也买!……哈哈,老公有钱了嘛!”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打开了我的邮箱。
我找到了一封三天前,我发给全体员工的邮件。
标题是:“【温馨提示】关于公司年会场地及时间的最终确认函”。
邮件里,详细地写着年会的时间、地点。
地点是城中最高档的酒店之一,星光阁。
我亲自去踩过点。
那里的水晶吊灯,亮得能晃瞎人的眼。
那里的地毯,厚得能陷进脚踝。
那里的服务生,每一个都笑得像训练过一样标准。
我觉得,那样的环境,才配得上一年的辛苦。
配得上,所有人的辛苦。
我看着邮件里的酒店名字,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酒店销售经理的电话。
我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了起来。
“喂,林小姐,您好啊!”对方的声音热情洋溢。
“王经理,你好。”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林小姐,是有什么事吗?咱们年会的细节,不是都敲定了吗?”
“是的,都敲定了。”我顿了顿,看着窗外那棵萧瑟的梧桐树,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王经理,我打电话来,是想取消这个预订。”
电话那头,有那么几秒钟,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王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错愕,传了过来:“取……取消?林小姐,您没开玩笑吧?这……这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了啊!”
“我没有开玩笑。”
“可是……这定金……”
“定金按合同办,该扣多少扣多少,我没意见。”
“不是……林小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我们的服务有什么问题吗?还是……?”
“不是你们的问题。”我打断了他,“是我们公司内部的计划,有变动。”
“变动?这么大的变动?”
“是的。”
我没有再多做解释。
我只是觉得,心里那块冰,越来越大,越来越硬。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仿佛都带着白霜。
我删掉了通话记录。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处理手头的工作。
回复邮件,整理文件,预定会议室。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异常平静。
我依然是公司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我依然会给所有人的杯子续满水,给所有的绿植浇水。
我甚至,在老王又一次把报销单填错的时候,默默地帮他改了过来。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单子,看都没看一眼,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他不知道,如果我不改,这张单子会被财务打回来三次。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还是有些躲闪。
他们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奖金”两个字。
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种脆弱的和平。
我也不提。
我只是笑笑,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晓雯有几次想跟我说话,但每次都欲言又止。
她大概是想安慰我,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理解。
毕竟,在这种事情上,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更何况,她还是既得利益者。
这种微妙的处境,让她对我的同情,都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年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公司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
人力资源部发了邮件,提醒大家年会当天的着装要求。
女士要穿晚礼服,男士要穿正装。
邮件下面,还附了几张去年年会的照片。
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灿烂夺目。
我看着那些照片,面无表情。
年会前一天,老王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奖金事件后,他第一次正式地跟我说话。
他的办公室不大,但被他塞得满满当当。
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重的茶味和劣质香薰的味道。
他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里,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
“小林啊。”他慢悠悠地开口,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
“王总。”我站着,不卑不亢。
“明天年会,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我心里冷笑一声。
准备?
我准备了一出好戏。
但我脸上,依然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王总,年会的所有流程和物料,上个星期就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并且跟您汇报过了。”
“哦,哦,对。”他好像这才想起来,“我记得,我记得。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他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夸奖一个还算听话的工具。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那个……小林啊,关于年终奖金的事……”他终于提到了这个话题。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眼神飘向窗外。
“这个……是公司高层的决定。主要是……考虑到你这个岗位,呃……它不直接产生效益。”
不直接产生效益。
好一个“不直接产生效益”。
我每天处理的那些琐碎的,保证公司这台巨大机器能够正常运转的事务,原来,都叫“不直接产生效益”。
那些深夜里独自加班的时刻,那些为了节省一分一厘和供应商磨破嘴皮的谈判,那些为了一个顺利的会议而提前做的无数准备……
全都是,没有效益的。
我的手,在身侧悄悄握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这阵痛,反而让我更加清醒。
“而且,”他继续说,“公司今年的整体效益,也不是特别好,所以……资源要向那些核心的,能创造价值的岗位倾斜。你……要理解公司的难处。”
我看着他那张肥胖的,写满了虚伪和算计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理解?
我理解了公司的难处,那谁来理解我的付出?
谁来理解我的委屈?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理由吗?”我问,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反问,愣了一下。
“呃……差不多吧。小林啊,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工作情绪嘛。公司还是……很看重你的。”
看重我?
看重我这个可以随意牺牲,可以被无视,可以被“不产生效益”这个理由轻易抹杀掉所有努力的员工吗?
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个字。
我怕我会忍不住,把桌上那杯茶,泼到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
“我明白了,王总。”我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工作了。”
他大概也觉得尴尬,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明天年会,好好表现啊。”
我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棘手的任务一样。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个地,都下班了。
他们经过我身边时,会跟我说一声“明天见”。
他们的“明天见”,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期待着明晚那场盛大的,属于他们的狂欢。
最后,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旷的空间里,只有我电脑主机“嗡嗡”的运行声。
我打开那个《年会筹备方案V12.0》。
我看着上面每一个我亲手敲下的字,每一个我精心设计的环节。
开场舞、领导致辞、优秀员工颁奖、节目表演、抽奖、晚宴……
一切都那么完美。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明天晚上,星光阁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灯光璀璨,音乐悠扬。
同事们穿着华丽的礼服,端着高脚杯,笑语晏晏。
张总和公司高层们,在主桌上,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而我呢?
我会在哪里?
我应该,是那个在角落里,拿着对讲机,调度全场,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的幕后工作人员。
是那个,在所有人举杯欢庆的时候,默默检查音响设备,催促进场菜品的人。
是那个,在年会结束后,要负责清点物料,安排车辆,送走每一个喝醉的同事,最后一个人,关掉所有灯光,锁上那扇沉重的大门的人。
以前,我觉得这是我的职责。
我甚至,为此感到一丝自豪。
因为我知道,一场完美的活动背后,有我的汗水和心血。
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一场与我无关的盛宴,我却要亲手为它拉开序幕,还要负责为它完美地谢幕。
凭什么?
我关掉文档。
然后,我打开了一个新的Word文档。
我在上面,敲下了两个字。
“辞职信”。
我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没有写任何抱怨和不满。
我只是平静地,陈述了我辞职的决定。
个人原因。
这是最体面,也最疏远的理由。
写完后,我把信打印出来,签上我的名字。
然后,我把它放进一个信封,收进了我的包里。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工作了五年的地方。
我看过它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的样子。
也看过它在深夜里被月光笼罩的样子。
这里,有我的青春,有我的汗水,有我的喜怒哀乐。
我曾以为,这里是我的战场,我的归宿。
但现在,我要离开了。
我关掉电脑,关掉所有的灯。
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城市的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下几道斑驳的光影。
我走出公司大楼。
冷风吹在我的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抬头,看着这座城市的夜空。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浓稠的黑。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随便套上一件职业装就出门。
我打开衣柜,拿出了一件我只在重要场合才穿的,宝蓝色的连衣裙。
那是我去年生日时,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钱,买给自己的礼物。
料子很好,剪裁也很合身。
穿上它,整个人都显得挺拔了许多。
然后,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不浓,但足以遮盖我眼底的疲惫,让我看起来神采奕奕。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镜子里的那个人,有点陌生,但又很熟悉。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和隐忍。
多了一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像是冰,又像是火。
我没有直接去公司。
年会是晚上六点半开始。
我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我去了一家我一直想去,但总觉得太贵而舍不得的咖啡馆。
点了一杯最贵的,手冲咖啡。
咖啡的香气,很醇厚。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人来人V信,车水马龙。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不用想着今天有什么工作没做完,不用担心哪个环节会出岔子。
我就只是坐着,喝着咖啡,看着这个城市。
下午,我去逛了商场。
我没有买任何东西。
我只是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看着那些穿着时尚,笑容满面的男男女女。
我在想,离开这里,我能去哪里?我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未来,像一团迷雾,看不真切。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
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很快,就到了下午五点半。
是时候了。
我打了一辆车,报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星光阁酒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哟,美女,去参加年会啊?今天好多去星光阁的。”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市的中心。
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繁华,越来越璀璨。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像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是紧张,是兴奋。
一种即将要见证一场大戏的兴奋。
六点钟,我到了星光阁酒店。
酒店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好车。
穿着光鲜亮丽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地,从车上下来,笑着,闹着,走上酒店门口那长长的,铺着红毯的台阶。
门口的迎宾,穿着笔挺的制服,微笑着,向每一位来宾鞠躬。
一切,都和我预想中的一样。
盛大,而隆重。
我没有进去。
我找了一个不远处的,能看清酒店大门口的角落,静静地站着。
像一个局外人,一个观众。
我看着我的同事们。
我看着晓雯,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抹胸小礼服,像个小公主。
我看着李哥,他难得地打上了领带,头发也梳得油光锃亮。
我看着那些平时在办公室里,穿着格子衫,不修边幅的技术男们,今天也都换上了西装,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稳重。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和喜悦。
他们即将走进的,是他们奋斗了一年的,应得的庆功宴。
而我,是那个亲手,把这场宴会取消的人。
我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点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滋味。
六点二十分。
公司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到齐了。
老王的车,也到了。
他从车上下来,挺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啤酒肚,满面红光。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别的部门的领导。
他们一边走,一边高声谈笑着,指点着酒店豪华的门面。
最后,是张总。
他的专车,准时在六点半,停在了酒店门口。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场十足。
他一下车,所有等在门口的领导,都围了上去。
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走进了酒店大门。
好了,主角都到齐了。
大戏,该开场了。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六点三十五分。
我猜,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走到了宴会厅的门口。
他们会看到,宴会厅的大门,是紧闭的。
门口没有欢迎的水牌,没有引导的服务生。
他们会觉得奇怪。
然后,老王,作为综合行政部的负责人,他会第一个上前去推门。
他会发现,门是锁着的。
他会很疑惑,然后会有点慌张。
他会叫来酒店的大堂经理。
大堂经理会一脸无辜地告诉他:“先生,今晚这个宴会厅,并没有预订。”
然后,老王的脸,会是什么颜色?
是会先变白,再变红,还是直接变成猪肝色?
张总的脸,又会是什么表情?
他那张一向威严的,不苟言笑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一丝裂痕?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我没有等太久。
大概十分钟后。
酒店的大门里,涌出了一群人。
就是刚刚进去的,我的那些同事和领导们。
他们的脸上,不再是期待和喜悦。
而是茫然,困惑,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们聚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整个场面,像一个炸了锅的蜂巢。
我看到了老王。
他正拿着手机,焦头烂额地,对着电话那头咆哮着什么。
他的脸,果然是猪肝色。
额头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
我还看到了张总。
他站在人群的中心,脸色铁青。
他没有说话,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让周围的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人群中扫视着。
好像在找什么人。
我知道,他在找我。
我没有躲。
我从角落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我穿过马路,一步一步地,走上那长长的台阶。
我走得很稳。
高跟鞋踩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的响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不解,有愤怒,也有恍然大悟。
我径直,走到了张总的面前。
“张总。”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小林。”张总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淬了冰,“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沉,很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给我一个解释。”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一双双盯着我的眼睛。
我笑了笑。
“解释?”我说,“张总,王总没有跟您解释吗?”
我的目光,转向旁边已经快要虚脱的老王。
老王被我一看,浑身一哆嗦。
“我……我……”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总前天告诉我。”我替他说了下去,“他说,公司今年的效益不好,资源要向那些核心的,能创造价值的岗位倾斜。”
我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
“他说,我的岗位,不直接产生效益。”
“他还说,公司发年终奖,是对大家一年辛苦的肯定和奖励。”
“我想了想,觉得王总说得很有道理。”
“既然我的工作,没有价值,不配得到奖金。那么,我自然也就不配参加这场,为有价值的员工举办的庆功宴。”
“而这场年会,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预订和筹办的。既然我不配参加,那我亲手把它取消了,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我的话,不疾不徐,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整个酒店门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这番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平时那个温顺、沉默,任劳任怨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老王的脸,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死灰色。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你这是报复!你这是蓄意破坏公司活动!”
“报复?”我看着他,笑了,“王总,您想多了。我只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员工,在做一件没有价值的事而已。毕竟,取消一个预订,也不直接产生效益,不是吗?”
“你!”老王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够了!”
一声怒喝,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是张总。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打结的乱麻。
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林晚。”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给公司造成多大的损失?会让公司,在外面丢多大的脸?”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但是张总,当你们决定,把我的名字,从那份奖金名单上划掉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会给我造成多大的伤害?会让我的心,有多冷?”
“你们只想着公司的脸面,那我的脸面呢?我这五年,为公司付出的日日夜夜,我的那些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呢?”
“就因为一句‘不产生效益’,就可以被全盘否定,被一笔勾销吗?”
我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些被我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张总,我刚来公司的时候,您跟我说,公司是一个家。每一个家人,都值得被尊重和珍惜。”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我把公司,当成了我的家。我为这个家,掏心掏肺。”
“可是,家人,是不会在分年货的时候,故意漏掉其中一个的。”
“家人,是不会在背后,用‘没有价值’这种话,来捅自己人刀子的。”
我说完,现场依然是一片死寂。
很多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张总。
也许,我的话,也戳中了他们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
毕竟,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是那个“产生效益”的人呢?
过了很久,张总才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有些疲惫。
“这件事,是公司的错。”
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错误。
他看着我,眼神里,那层坚硬的冰,似乎融化了一些。
“是我们的管理,出了问题。是我们,忽略了你的感受,也……低估了你的价值。”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老王。
“王经理,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
老王猛地抬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张……张总……”
“至于你,”张总又把目光转回到我身上,“小林……林晚。我希望,你能再给公司一个机会。奖金,我会立刻让财务补发给你,双倍。职位,我也可以给你调动,给你提升。”
“只要你愿意留下,条件,你可以提。”
他的话,很有诚意。
在场的所有人,都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他们大概觉得,我应该见好就收,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个结果。
毕竟,我闹了这么一出,不但没有被开除,反而得到了补偿和承诺。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再怎么粘,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我的心,已经冷了。
不是双倍的奖金,和一句轻飘飘的“提升”,就能捂热的。
我从我的包里,拿出了那个信封。
我双手,递到张总的面前。
“谢谢您,张总。”我说,“但是,不必了。”
“这是我的辞职信。”
张总看着那个白色的信封,没有伸手去接。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想好了?”
“是的。”我点点头,语气无比坚定,“我想好了。”
“这个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哪里有真正需要我,并且懂得珍惜我的地方。”
“也许,我也能自己,去创造一点……可以直接看见的效益。”
说完,我把信封,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台阶上。
然后,我转过身。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我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
走进了,那片深沉的,但又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夜色里。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和那座,灯火辉煌,却与我再无关系的,星光阁酒店。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
我只是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
城市的霓虹,在我身边,流光溢彩地掠过。
晚风吹起我的头发,也吹干了我眼角,那滴一直忍着,没有掉下来的眼泪。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林晚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男声。
“是我,您是?”
“我是星光阁的王经理。”
我愣了一下。
“王经理?有什么事吗?”
“林小姐,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刚才,您公司的张总,把今晚宴会厅的费用,全都结清了。包括……我们按照合同,扣除的那部分违约金。”
我有些意外。
“然后呢?”
“然后,他托我,跟您转达一句话。”
“他说,‘对不起’。”
“他还说,那盆您养了五年的君子兰,他会替您,好好照顾着。”
挂掉电话,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我不是为那份迟来的道歉而哭。
也不是为那段逝去的青春而哭。
我只是,为那个,终于勇敢了一次的自己。
为那个,在被全世界抛弃之后,没有抛弃自己的,那个我。
而流泪。
我一边哭,一边笑。
像个疯子一样。
路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但我不在乎。
从今天起,我只为自己而活。
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它一定,会比过去,更精彩。
因为,从我决定取消那个预订的那个晚上起。
我人生的遥控器,就已经被我,紧紧地,攥回了自己手里。
后来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我用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经验,开了一家小小的活动策划公司。
一开始,很难。
没有客户,没有资源,所有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我租了一个很小的办公室,小到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我既是老板,也是员工。
是策划,是销售,也是行政和财务。
有很多次,我都累到想放弃。
尤其是在深夜,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修改方案到天亮的时候。
我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是,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晚上。
想起我站在星光阁酒店门口,说出那番话时的自己。
那个勇敢的,决绝的,不肯再受一丝一委屈的自己。
然后,我就会重新,充满力量。
我告诉自己,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慢慢地,我的公司,有了第一个客户,第二个客户……
我的专业和细致,为我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很多客户,都变成了回头客,还给我介绍新的客户。
我的小公司,也从一个人的单打独斗,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团队。
我的办公室,也从那个小小的格子间,换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可以看到江景的写字楼。
我再也不用为了一句“不产生效益”而辗转反侧。
因为,我为自己创造的每一分价值,都清清楚楚地,写在我的银行账户里。
我为我的员工,发放年终奖金的时候。
我从来不会,漏掉任何一个。
哪怕是新来的,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
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岗位,都有它存在的价值。
每一个为团队付出的人,都值得被尊重和感谢。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晓雯打来的。
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来意。
她说,她从公司辞职了。
她说,自从我走了以后,公司的行政工作,就乱成了一锅粥。
新招来的人,不是丢三落四,就是眼高手低。
老王被辞退后,新来的主管,更是一言难尽。
公司的业绩,也一天不如一天。
很多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她说,她很后悔。
后悔在那个时候,没有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我对于那家公司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其实,我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离我很远了。
就像一部看过的,情节跌宕的电影。
散场了,灯亮了,我就该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
但我还是,对她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无论是伤害,还是荣耀。
都已经是,过眼云烟。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挂掉电话,我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这座我生活了许多年的城市。
夕阳西下,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的光芒里。
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撒满了碎金。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盆君子兰。
它不是张总替我照顾的那一盆。
是我后来,自己去花鸟市场,重新买的。
我把它,照顾得很好。
叶片油绿,肥厚,像一块块上好的碧玉。
就在前几天,它开花了。
橘红色的花朵,在绿叶的映衬下,开得热烈而灿烂。
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也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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