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停在巷口的时候,天正下着那种不大不小的雨,像一层灰蒙蒙的纱,把整个世界都罩得有些不真切。
车子停在巷口的时候,天正下着那种不大不小的雨,像一层灰蒙蒙的纱,把整个世界都罩得有些不真切。
我提着一袋水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巷子很旧,两边的墙皮斑驳得像是老人的脸,爬满了青苔,空气里有股子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难闻,反而有种让人心安的陈旧感。
舅舅家就在巷子最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连门牌号都褪色了。
我站在这扇门前,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这已经是我毕业后失业的第三个月。
投出去的简历像石子扔进大海,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我妈每天唉声叹气,我爸见了我除了摇头就是沉默。
终于,我妈在一次晚饭后,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去找你舅舅。”
我舅舅,一个在我童年记忆里模糊又威严的影子。
我知道他是干部,官还不小,正厅级。
但在我的印象里,他更像个普通的邻家大叔,只是不怎么笑。
他从没利用过自己的身份为家里办过任何事,连我表哥当年上大学,分数差了一点,想让他托托关系,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他说,路要自己走,才踏实。
所以,这次来,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抬手,又放下,那扇木门仿佛有千斤重。
雨丝斜斜地打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能闻到雨水里夹杂的尘土味,还有自己手心里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味。
最终,我还是敲了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敲在我的心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舅妈。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哎呀,是小远啊,快进来快进来,下这么大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她一边说,一边接过我手里的水果,又递给我一双干爽的拖鞋。
屋子里很暖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和旧书的味道。
装修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套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布艺沙发,一个老式的电视柜,墙上挂着几幅字,笔法苍劲,但裱得也很普通。
这和我心里想象的“正厅级干部”的家,差得太远了。
舅舅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戴着一副老花镜。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很平静。
“来了。”
“……舅舅。”我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舅妈给我倒了杯热茶,茶杯捧在手里,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我那颗悬着的心,似乎也落回了肚子里一点。
“最近怎么样?”舅舅把报纸叠好,放在一边,看着我问。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清清楚楚地落在我心里的湖面上。
“……不太好。”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得我心慌。
我能感觉到舅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锐利,却很有分量,看得我坐立不安。
最终,还是我先沉不住气。
我把茶杯放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抬起头,看着他。
“舅舅,我……我工作的事,想请您……帮帮忙。”
话说出口,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这是一种混杂着羞愧、期盼和不安的复杂情绪。
舅舅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我看不透里面到底有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心里一喜,觉得有门儿。
“我……我学的是行政管理,想进个事业单位或者国企,稳定一点的……您人脉广,看看能不能……”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舅舅打断了我:“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找个单位,打个招呼,让你直接进去上班?”
我没敢说是,但也没否认,只是低着头,默认了。
他又沉默了。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长,长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舅"你想过没有,那份工作,原本是属于谁的?"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
我愣住了,没明白他的意思。
“或许是一个寒窗苦读了十几年的农村孩子,或许是一个为了考编熬了无数个通宵的年轻人,或许是一个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来养家糊口的人。”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你拿走了他的位置,你心安吗?”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脸,比刚才更烫了,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路要自己走,才踏实。”他又重复了那句话,和我妈转述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的那点希望之火,“噗”的一下,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了。
是啊,我怎么会忘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固执,刻板,不近人情。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望涌上心头,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舅舅,我知道了,我……我先回去了。”
“坐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又僵硬地坐了回去。
他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那是一串很老的钥匙,黄铜的,上面已经生了斑斑的铜绿,用一根红绳穿着。
他把钥匙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老家的钥匙。”他说,“你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很多年没人住了。”
我更糊涂了,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天就过去。”他说,“我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把那栋老房子,修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找他帮忙找工作,他却让我去乡下修一栋破房子?
这是什么逻辑?
“舅舅,我……”
“你先别急着拒绝。”他看着我,“你去了,把房子从里到外,收拾干净,修葺一新。等你做完了这件事,我们再来谈工作的事。”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没有为什么。”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去,还是不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看着他不算高大但异常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串古旧的钥匙。
那钥匙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说不出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谜语。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或许是一种变相的拒绝,一种让我知难而退的手段。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坚定的背影,我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反而被激了上来。
“我去。”
我说。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转过身,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ucai的微笑,但很快就消失了。
“好。”他说,“明天一早,我让司机送你过去。需要什么工具,自己去买,钱我先给你垫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我妈从床上拽了起来。
她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你舅舅也真是的,让你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去乡下修什么房子?这不是折腾人吗?”
我没说话,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司机是个和舅舅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话不多,但很稳重。
车子在高速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又拐进了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
路两边的风景渐渐变了,高楼大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和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深吸一口,感觉肺都被洗干净了。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山村的村口。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的样子,依山而建,白墙黑瓦的房子错落有致,像一幅水墨画。
司机帮我把行李搬下来,指着半山腰一栋孤零零的房子说:“就是那儿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栋很典型的南方老式木结构瓦房,两层楼,带着一个小院子。
只是,它实在是太破了。
屋顶的瓦片掉了一大半,露出黑乎乎的椽子。
墙壁上的石灰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的黄泥。
窗户上的木格子也烂了,有几扇甚至直接掉了下来,像一双空洞的眼睛。
院子里杂草丛生,比人都高,几乎看不见路。
一阵山风吹过,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吱呀”地响着,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呻吟。
这哪里是房子,这分明就是一堆废墟。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司机似乎看出了我的绝望,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舅舅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好好干。”
说完,他便开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这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面面相觑。
我拿出那串钥匙,找到最长的那一把,插进锁孔里。
锁已经锈死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咔哒”一声把它拧开。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屋子里的景象比外面更糟糕。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踩上去就是一个脚印。
墙角结满了蜘蛛网,家具上盖着白布,但也遮不住那股腐朽的气息。
光线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透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茫然将我淹没。
修好它?
这怎么可能?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着满院的荒草和眼前的废墟,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我开始怀疑舅舅的动机。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让我自己放弃?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在我心里蔓延开来。
我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想质问他,想告诉他这个游戏我不玩了。
但我翻出他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想起了他昨晚的眼神,平静,深邃,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
我想起了他说那句“路要自己走,才踏实”时的语气,坚定,有力。
一个正厅级的干部,犯得着用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来为难自己的外甥吗?
或许,真的像司机说的那样,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不就是修房子吗?
我干!
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和这栋老房子的“战斗”。
第一步,是清理。
我从村里的小卖部买来了镰刀、扫帚、铁锹和一大堆的清洁用品。
我先从院子里的杂草开始。
那些草长得又高又密,根扎得极深,我用镰刀割得手都起了泡,才清理出一条通往屋门口的小路。
然后是屋子里面。
我把所有盖着白布的家具都搬到院子里,掀开白布,灰尘“噗”的一下扬起来,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把地上的灰尘一遍遍地扫,再用水一遍遍地拖。
我把墙角的蜘蛛网全部捅掉,把窗户上的灰垢一点点擦干净。
整整三天,我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躺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感觉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但看着屋子里一点点变得干净、明亮,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也在我心里悄然滋生。
清理完之后,我开始研究怎么“修”。
我这辈子连个灯泡都没换过,更别说修房子了。
我买了很多关于木工、瓦工、泥瓦工的书,晚上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一点点地啃。
白天,我就按照书上说的,开始笨拙地尝试。
我学着和水泥,学着砌墙,学着给墙壁刷石灰。
我学着量尺寸,学着锯木头,学着做榫卯结构,修复那些破损的门窗。
我学着爬上屋顶,学着铺瓦片,学-着做防水。
过程当然是无比艰难的。
我被钉子扎过手,被锯子划过腿,从梯子上摔下来过,也被刚砌好的墙塌下来砸到过脚。
我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口,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整个人晒得又黑又瘦,像个刚从工地里出来的民工。
村里的人都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他们不明白,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不好好在城里享福,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跟一栋破房子较什么劲。
有好心的邻居大叔看我实在可怜,会过来搭把手,教我一些技巧。
他告诉我,哪种木头适合做房梁,哪种泥土和出来的泥最牢固,瓦片要怎么铺才不会漏雨。
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了关于这栋房子的故事。
他说,这栋房子是我外公亲手盖的。
我外公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当年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
盖这栋房子的时候,他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了进去,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一榫一卯,都做得严丝合缝。
他说,你舅舅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也是从这栋房子里走出去的。
当年你舅舅考上大学,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全村人都来送他,你外公外婆高兴得几天几夜都合不拢嘴。
听着这些故事,我再看这栋老房子,感觉它不再是一堆冰冷的木头和砖瓦。
它仿佛有了生命,有了温度,有了记忆。
我抚摸着那些被岁月侵蚀得有些粗糙的木柱,仿佛能感觉到外公当年在上面留下的手温。
我站在修好的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仿佛能看到舅舅当年也是站在这里,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走出了这个小山村。
我开始明白,舅舅让我修的,不仅仅是一栋房子。
他是在让我,通过自己的双手,去触摸我们家族的根,去感受我们从哪里来。
有一天,我正在屋顶上铺瓦,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院子门口。
舅舅从车上下来了。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便装,脚上是一双布鞋,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看着我修好的墙,新装的窗,还有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我从屋顶上下来,有些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像一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
他看着我手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疼吗?”他问。
我摇摇头:“不疼。”
他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却像阳光一样,瞬间照亮了他那张平时总是很严肃的脸。
“走,进去看看。”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
屋子里已经被我收拾得焕然一新。
虽然家具还是那些旧家具,但都被我擦拭得一尘不染。
地板是我用砂纸一遍遍打磨过的,泛着温润的光泽。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地上,暖洋洋的。
舅舅走到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桌面。
“这张桌子,是你外公给我做的。”他缓缓地说,“我小时候,每天就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冬天冷,你外婆就会在桌子下面放一个炭盆。我一边烤着火,一边读书,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的雪。”
他指着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
“那个箱子,是你外婆的嫁妆。里面装的,是她陪嫁过来的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她年轻时候用过的东西。她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不让我们碰。”
他又走到窗边,推开我新装好的窗户。
“从这个窗户看出去,能看到村口的那棵大樟树。我每次离家或者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它就像一个守望者,不管我走多远,它都在那里,等着我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能勾起他的一段回忆。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
我跟在他身后,静静地听着。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在我印象中威严、刻板、不近人情的舅舅,内心深处,竟然藏着这么多柔软的情感。
他不是不爱这个家,他只是把爱,藏得太深了。
那天中午,舅妈也来了,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她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桌子,摆上了几样家常菜。
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一碗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一盘她自己腌的咸菜。
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菜,但在我吃来,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
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刚刚被我修复好的小院里,在温暖的阳光下,吃了一顿午饭。
没有谈工作,没有谈未来,只是聊着一些家常,聊着关于这栋老房子,关于外公外婆的往事。
气氛前所未有的温馨和融洽。
吃完饭,舅舅和舅妈要走了。
临走前,舅舅又把我拉到一边。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我问。
“你这两个月的工钱。”他说,“按照市场上泥瓦工和木工的最高标准给你算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我连忙要把钱还给他:“舅舅,这我不能要。”
他把我的手推了回去,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你应得的。”他说,“你用自己的汗水和劳动,换来的成果,为什么不能要?拿着。”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只好把钱收下。
“房子修好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
这两个月,我一门心思都在修房子上,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工作的事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去什么事业单位,进什么国企,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强烈的渴望了。
“我……我还没想好。”我说。
他点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
“没想好,就继续想。”他说,“想不明白,就继续待在这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离开。”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车走了。
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但是,我已经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迷茫和抗拒了。
我隐隐感觉到,他正在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我走向一条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接下来的日子,我继续留在了这个小山村。
房子已经修好了,我开始着手打理那个荒废的院子。
我把院子里的地翻了一遍,撒上了菜籽。
我又从山上移栽了一些花草树木,种在院子的角落里。
我还用剩下的木料,给自己做了一张躺椅,一把茶几。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泡上一壶茶,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云,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村里的生活很慢,很安静。
没有城市的喧嚣和浮躁,也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
邻里之间,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端一碗过来给我尝尝。
我也会把院子里种的菜,分给他们一些。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安宁。
我开始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
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思考我的人生到底应该怎么走。
我不再把“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当成唯一的目标。
我发现,人生的价值,并不一定非要体现在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上。
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些美好的东西,能让自己的内心感到充实和快乐,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有一天,村长找到了我。
他说,村里有很多像我外公家这样的老房子,因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年久失修,都荒废了,看着特别可惜。
他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村里把这些老房子都修缮一下,搞成民宿,发展乡村旅游。
他说,村里可以给我提供资金和人手,利润也可以跟我分成。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这两个月摸索出来的这点“手艺”,竟然还有这样的用武之地。
我没有立刻答应村长。
我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我在电话里,把村长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自己的路,你自己决定。”
挂了电话,我坐在院子里,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想起了我刚来时,这栋房子的破败和荒凉。
我想起了我这两个月,流过的汗,受过的伤,还有修复好每一个细节时的那种满足和喜悦。
我想起了舅舅对我说过的话:“路要自己走,才踏实。”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我找到了村长,告诉他,我愿意留下来。
这个项目,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每一栋老房子的情况都不同,修复起来需要花费大量的心思和精力。
我和村里找来的几个老师傅,一起设计图纸,一起研究修复方案,一起动手施工。
我们尽可能地保留了老房子原有的风貌和结构,只是在内部进行了一些现代化的改造,让它住起来更舒适。
我们用的材料,也都是就地取材,山上的木头,河里的石头,自己烧的砖瓦。
我们想让这些房子,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最质朴,最自然的气息。
这个过程很辛苦,但我们每个人都干劲十足。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不仅仅是在修复一些老房子,我们是在唤醒这个沉睡的村庄,是在为它注入新的生命和活力。
一年后,我们的第一批民宿,终于开业了。
开业那天,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
我们请了舞龙舞狮队,放了鞭炮,摆了流水席。
舅舅和舅妈也来了。
舅舅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他眼里的欣慰和骄傲,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带着舅妈,把我们修复的每一栋民宿,都仔細地看了一遍。
他抚摸着那些被我们打磨得光滑的木栏杆,踩着那些被我们铺得平整的青石板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
还是那张八仙桌,还是那扇能看到大樟树的窗户。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
“小远,你长大了。”他说。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酒,是因为我心里的激动和感慨。
“舅舅,谢谢你。”我哽咽着说。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现在还在为一份所谓“稳定”的工作而奔波,还在为自己的前途而迷茫。
是他,用一种最严厉,也最慈爱的方式,为我指明了另一条路。
一条更艰难,但也更宽阔,更能实现自我价值的路。
他摆摆手:“不用谢我。路是你自己选的,也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这个位置,能帮人,但也能害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能给你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让你找到自己方向的机会。幸好,你抓住了。”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再只是一个拥有“正厅级干部”头衔的舅舅。
他是一个智者,一个引路人。
他用他的智慧和格局,给了我一份最珍贵,也最厚重的礼物。
我们的民宿,很快就火了。
越来越多的人,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开始向往这种宁静、质朴的乡村生活。
他们来到这里,住在我们修复的老房子里,吃着农家菜,走着乡间小路,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
村子也因为旅游业的发展,一天天变得富裕起来。
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选择回到家乡,开起了农家乐,或者做起了土特产的生意。
整个村子,都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
而我,也从一个迷茫的失业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民宿设计师和经营者。
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
又是一个下雨天,和两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
我坐在院子里的廊下,泡了一壶新采的春茶。
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雨后泥土的芬芳。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我亲手修复和打造的家园,看着远处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青山,心里一片宁静和满足。
我拿出手机,翻出舅舅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舅舅,下雨了,想起了两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谢谢你送我的那串钥匙,它不仅打开了一扇门,也打开了我的人生。”
很快,他就回复了。
只有两个字。
“踏实。”
我笑了。
是啊,踏实。
这或许就是他想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一课。
脚下的路,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才会觉得踏实。
手里的饭碗,要自己用汗水和努力挣回来,才会端得安稳。
心中的梦想,要自己亲手去浇灌和实现,才会开出最美的花。
我的人生,从一串生锈的钥匙和一栋破败的老房子开始,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弯。
这个弯,曾经让我充满了困惑、委屈和绝望。
但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弯路,那恰恰是一条通往我内心深处,通往真正属于我的人生的捷径。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下午,舅舅把那串钥匙放在我面前的场景。
那串钥匙,像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也像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如今,谜底已经揭晓。
他给我的,从来就不是一份工作,一个饭碗。
他给我的,是一片土地,一粒种子,和一套耕耘的工具。
他让我自己去开垦,自己去播种,自己去收获。
这个过程,远比直接给我一个果实,要来得艰辛,但也来得更有意义。
因为,我收获的,不仅仅是果实,更是耕耘的能力,和面对任何风雨的底气。
后来,我把外公外婆的那栋老房子,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乡村博物馆。
里面陈列着我外公当年用过的那些木工工具,我外婆的那个嫁妆箱子,还有一些从村里收集来的老物件。
我还专门开辟了一个房间,用照片和文字,记录了我们修复这栋房子,以及整个村子民宿改造的全过程。
我给这个小博物馆取名叫“来处”。
不忘来处,方知归途。
这是舅舅写给我的一幅字,就挂在博物馆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有游客问起这栋房子的故事,我都会不厌其烦地,从头讲给他们听。
讲我那个固执又智慧的舅舅,讲我那段看似荒唐却意义非凡的“修行”。
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次对自己的提醒和鞭策。
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根在哪里。
鞭策自己,要永远保持一颗谦卑、感恩、踏实的心,走好未来的每一步路。
生活还在继续,我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我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样的挑战和机遇在等着我。
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帮忙找工作的迷茫青年了。
我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并且,有能力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地飞翔。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我的舅舅。
感谢他,没有给我一条平坦的捷径,而是给了我一把开山辟路的斧头。
感谢他,没有给我一个温暖的港湾,而是教会了我如何在风浪中掌舵。
这份“帮忙”,出乎我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爱,不是溺爱和包办,而是引导和成全。
是相信你有能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并且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证明这种可能。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一道彩虹,像一座七色的桥,横跨在两座山之间。
院子里的花草,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愈发娇艳欲滴。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得让人心醉。
我知道,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明天,正在等着我。
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来源:壤驷萌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