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夜的风,黏糊糊的,像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皮肤上,揭不下来。
夏夜的风,黏糊糊的,像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皮肤上,揭不下来。
摩托车的引擎在我胯下低沉地吼着,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耐烦地用爪子刨着地。
这头野兽,曾经是两头。
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晴。
现在,只剩我了。
后座上的人,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如果不是那双扶在我腰间的手,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度,我几乎会以为后座是空的。
就像过去这一年里,无数个我一个人骑着车,穿过这座城市的日日夜夜一样。
后座永远是空的。
风灌进我的T恤,吹得衣服像一面鼓,在我胸口和后背之间来回拍打。
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飞去,在我的视网膜上拉出长长的,橘黄色的光带。
光带的尽头,是无尽的黑。
“姐夫。”
后座的声音很小,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像一张被撕碎的纸,飘到我耳朵里时,只剩下一点点边缘。
我“嗯”了一声,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沙哑。
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或者,是在犹豫。
扶在我腰间的手,指尖轻轻蜷缩了一下,隔着薄薄的T恤,我能感觉到那细微的动作。
像一只受惊的蝴蝶,翅膀轻轻颤动。
“我后面的拉链,可能坏了。”
她终于说完了。
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我的后背,用气息送过来的。
温热的气息,穿透了棉布,烙在我背部的皮肤上。
很烫。
我的手,握着车把,猛地收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摩托车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惊了一下。
我稳住车身,眼睛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开的一小块光明,光明的边缘,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没说话。
大脑里像有一台老旧的放映机,“咔哒”一声,卡住了。
画面,停格。
然后,开始疯狂地倒带。
倒回到一个同样黏稠的夏夜,同样的摩托车,同样的路。
后座上的人,不是林微。
是晴。
晴的胳膊,总是毫不客气地圈住我的整个腰,整个人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我身上。
她的下巴,会搁在我的肩膀上,侧着脸,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我的脖颈里。
痒痒的。
“老公。”她会这么叫我,声音里带着笑,像含着一颗糖。
“干嘛。”
“我裙子拉链好像开了。”
“那你自己拉上啊。”
“够不着嘛。”她会耍赖,身子在我背后扭来扭去,像一条不安分的鱼。
摩托车被她扭得左摇右晃。
“别闹,好好坐着!”我嘴上凶巴巴的。
“那你靠边停一下,帮我拉嘛。”
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像刚出锅的年糕,带着一股甜丝丝的黏劲儿,能把人的骨头都黏软了。
我拗不过她。
只能把车靠在路边,在昏黄的路灯下,转过身。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背后是一条长长的拉链。
拉链确实开了一半,露出她光洁的,像牛奶一样的后背。
我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拉链头,再往上,是她温热的皮肤。
指尖像触了电一样,微微发麻。
“快点呀。”她催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总是喜欢玩这种小把戏。
我深吸一口气,捏住拉链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拉。
拉链的齿轮,咬合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在寂静的夏夜里,那声音被无限放大。
像时间走过的声音。
“好了。”我说。
“谢谢老公。”
她在我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嘴唇软软的,带着她唇膏的,栀子花的味道。
……
“姐夫?”
林微的声音,像一根针,轻轻地,刺破了那个回忆的气泡。
气泡“啵”地一声碎了。
里面的画面,连同那栀子花的香气,四散开来,消失在身后的风里。
我回过神。
“哦。”
我应了一声,喉咙更干了。
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没事,可能是衣服不合身,卡住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正常。
“可能是吧。”
她小声说。
之后,一路无话。
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和风声。
风声里,好像夹杂着什么东西。
是栀子花的味道。
很淡,很淡。
若有若无。
像一个幽灵,缠绕在我的鼻尖,怎么也挥不去。
我知道,是林微。
她今天喷了香水。
或者说,她最近,一直都在用这款香水。
晴生前最喜欢的那款。
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一栋老式的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
我熄了火。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头咆哮的野兽,瞬间变成了一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只有引擎还在散发着余温,烫着我的大腿内侧。
林微从后座上下来,动作有些僵硬。
她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路灯的光,从她头顶洒下来,给她柔软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今天穿的,也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和记忆里,晴穿过的那条,很像。
只是,晴穿上,是明媚,是张扬,像一朵在阳光下尽情盛开的栀子花。
而林微穿上,是恬静,是收敛,像一朵在月光下,悄悄吐露芬芳的夜来香。
她们是姐妹。
亲姐妹。
有七八分相像的容貌。
尤其是眼睛。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的,像两道月牙儿。
晴走后,我最怕看到的,就是林微的眼睛。
尤其是她笑的时候。
那会让我觉得,晴没有走。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站在我面前。
这让我恐慌。
也让我,无法呼吸。
“姐夫,今天……谢谢你。”她小声说。
“没事,顺路。”我答。
这是谎话。
我家和她家,一个城南,一个城北,隔着大半个城市。
“那我……上去了。”
“嗯。”
她转过身,往黑漆漆的楼道里走。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的背影。
那条白色的连衣裙,背后的拉链,确实开着一道口子。
像一道伤疤。
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我的手,还搭在车把上。
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那个冰凉的,金属拉链头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我的指尖。
“林微。”
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她的脚步声,亮了一下,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有些看不真切。
“你的拉链。”我说,声音有些艰涩,“我帮你拉一下吧。”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一声比一声重。
林微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双和晴一模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过了几秒,或许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下了车,走到她身后。
一股更浓郁的栀-子花香气,扑面而来。
这香气,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地罩住。
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的手,抬起来,悬在半空中。
迟迟不敢落下。
我怕。
我怕触碰到的,不是林微的身体,而是晴的灵魂。
我怕我一伸手,就会掉进回忆的深渊,万劫不复。
“姐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手指,终于落了下去。
触碰到了那个金属拉链头。
冰凉。
和记忆里的一样。
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的皮肤。
温热,细腻。
也和记忆里的一样。
她的身体,在我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不敢多想,捏住拉链头,迅速地,一拉到底。
“好了。”
我说完,立刻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谢谢。”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她没有回头,快步走进了楼道。
声控灯再次亮起,照亮了她仓皇的背影。
很快,那片白色,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引擎的余温,彻底散尽。
直到那股栀子花的香气,被晚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才重新跨上摩托车,发动,掉头。
引擎的轰鸣声,再次响起。
像一头野兽,在黑夜里,发出一声孤独的,悲伤的嘶吼。
回家的路上,我骑得很慢。
那些被路灯拉长的光带,不再向后飞逝,而是像一条条橘黄色的河流,缓缓地,从我身边流淌而过。
河水里,倒映着的全是晴的影子。
她笑的,她哭的,她闹的,她生气的……
一张一张,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和晴,是大学同学。
我是个闷葫芦,她是个人来疯。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但我们偏偏就在一起了。
她说,她喜欢我身上的安静。
她说,在她闹腾得快要飞起来的时候,只要看到我,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像是找到了可以降落的地面。
而我,喜欢她身上的热闹。
她像一颗小太阳,强行闯入我灰白色的世界,把我的世界,照得五颜六色。
是她,教会我笑。
是她,让我知道,原来活着,可以是一件这么鲜活,这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起经历了毕业,找工作,租房子,见家长……所有情侣该经历的,我们都经历了。
我们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直到白发苍苍。
我们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男孩就叫“念晴”,女孩就叫“安晴”。
可是,没有如果了。
一年前的那场车祸,带走了一切。
也带走了我的太阳。
我的世界,重新变回了灰白色。
甚至,比以前,更灰,更白。
像一张被烧尽的纸,只剩下一点点苍白的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晴走后,我辞了职。
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
每天就是睡觉,醒来,看着天花板发呆。
饿了就随便吃点东西,不饿,就一直躺着。
我像一株植物,失去了阳光和水,正在慢慢地,枯萎,腐烂。
是岳父岳母,把我从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拖了出来。
他们比我更痛苦。
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夜之间,白了头。
可他们,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岳母只是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小陈,晴走了,你就是我们的儿子。你要好好活着,你不好好活着,我们怎么活啊?”
岳父则是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给我做饭,收拾屋子。
还有林微。
晴的妹妹。
她那时还在上大学,为了方便照顾我们,直接在学校办了休学。
她每天来给我送饭,逼着我吃下去。
我不想吃,她就把碗放在那里,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
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的眼神,很倔强。
和晴一样。
最后,总是我先妥协。
我开始吃饭,开始出门,开始试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摩托车修理行当学徒。
每天和这些冰冷的钢铁疙瘩打交道。
因为那辆摩托车,是晴送给我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她说:“老公,以后你就是我的专属骑士啦!你要骑着它,带我去看遍全世界的风景!”
我没能带她看遍全世界的风景。
现在,我只能守着这辆车,守着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念想。
我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
他们都这么说。
可他们不知道,有些伤口,时间越久,腐烂得越深。
晴的音容笑貌,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
反而,越来越清晰。
她渗透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吃饭的碗,是她挑的。
我睡觉的枕头,有她头发的味道。
我衣柜里的衣服,每一件,都有她搭配的痕D迹。
甚至,连我呼吸的空气里,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我活在她的影子里。
一个巨大的,温柔的,却也让我窒息的影子里。
我出不去。
也不想出去。
林微的出现,像是在我这个密不透风的影子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阳光,从那道口子里,漏了一点点进来。
很刺眼。
让我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她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
找了一份工作,离我家不远。
她会经常来看我,有时候是陪岳父岳母一起来,有时候,是她一个人。
她会给我带她亲手做的饭菜,会帮我收拾乱糟糟的屋子,会像个小管家一样,念叨我哪里做得不对。
她做的一切,都像晴。
甚至,她开始用晴喜欢的香水,穿晴风格的衣服,留晴一样的发型。
她在很努力地,扮演着“晴”的角色。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也是为了她的父母好。
她想填补那个空缺。
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晴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陪在我们身边。
可她不是晴。
她越是这样,就越是提醒我,晴已经不在了。
那个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晴,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子,一遍一遍地,割着我的心。
很疼。
疼得我快要疯掉。
今晚,送她回家,是个意外。
本来是约好了一起去医院看岳父。
岳父最近血压有点高,住院观察几天。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又下起了雨。
不大,毛毛雨,但足以打湿衣服。
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等了很久,也打不到车。
我看着林微在晚风中有些瑟缩的身体,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骑车来的,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说完,我又后悔了。
那辆车,是我的禁地。
除了晴,我没有让任何女人坐过它的后座。
林微也愣了一下。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也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会……会不方便吗?”她问。
“没事。”
我把头盔递给她。
她接过去,戴上。
然后,小心翼翼地,跨上了后座。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沙发前,倒了下去。
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
疲惫,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淹没。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乱成一团。
是林微那句“我后面的拉链可能坏了”。
是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栀子花香。
是我指尖,触碰到她皮肤时,那温热的,细腻的触感。
这些画面,这些感觉,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一遍,又一遍。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光。
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而我的这扇窗,是黑的。
是冷的。
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点燃。
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照亮了我苍白的脸。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涌进肺里,呛得我一阵咳嗽。
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好像,从晴的葬礼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我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烟雾,将我笼罩。
尼古丁,麻痹着我的神经。
也麻痹着我的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抽了多久。
直到烟盒空了。
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才掐灭了最后一根烟。
屋子里,烟雾缭绕,像一个巨大的,灰色的茧。
我,就是困在里面的那只,半死不活的蛹。
第二天,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是岳母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小陈,你快来医院一趟,林微她……她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甚至都来不及问清楚发生了什么,抓起钥匙就往外冲。
一路风驰电掣。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
我闯了无数个红灯。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微,你千万不能有事。
赶到医院,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岳母。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无声地哭泣。
我的腿,一下子软了。
几乎站不住。
“阿姨……”
我走过去,声音都在发抖。
岳母抬起头,看到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小陈,你来了……”
“林微她……她怎么了?”
“她……她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车撞了。”
轰——
我的脑袋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只看到岳母的嘴巴,在一张一合。
我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耳鸣声。
和晴,一模一样。
一样的车祸。
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残忍?
他已经夺走了我的晴。
现在,他还要夺走林微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到急救室门口的。
我只知道,我疯了一样地,捶打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医生!医生!开门!让我进去!”
护士和岳父,从后面死死地拉住我。
“小陈!你冷静点!你冷静点!”
岳父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回过头,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我一样,满是泪水。
这个一向坚强的,像山一样的男人,此刻,也垮了。
我终于,冷静了下来。
或者说,是脱力了。
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我不敢去看那盏亮着的,写着“手术中”的红灯。
那红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疼,心口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我们几个人,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我们三个人,像被按了弹簧一样,同时从地上,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医生,她没事吧?”
医生看着我们,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瞬间断了。
腿一软,差点又瘫倒在地上。
岳父岳M扶住了我。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林微被推了出来,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她。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各种仪器,在她身边,发出“滴滴”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在计算着她的生命。
我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她伤得很重。
脑震荡,多处骨折,内脏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医生说,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是未知数。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守在了医院。
岳父岳母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熬,我让他们先回家休息,这里有我。
我每天,就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
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林微。
我跟她说话。
尽管我知道,她可能听不见。
我给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讲我和晴大学里的趣事。
讲我们一起骑着摩托车,去过的那些地方。
我说了很多很多。
多到,我自己都觉得,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我说着说着,就会想起晴。
然后,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
我发现,原来我的眼泪,并没有流干。
只是,被我强行,堵住了而已。
现在,这个缺口,被林微的这场意外,给冲开了。
一发,不可收拾。
我开始,一遍一遍地,回忆我和晴的过去。
从我们相识,相知,到相爱,相守。
每一个细节,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
我发现,我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我甚至,快要记不清,晴对我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
快要记不清,她抱着我的时候,身上的温度。
快要记不清,她在我耳边,说“我爱你”时,声音的音调。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恐慌。
我怕。
我怕有一天,我会彻底忘了她。
我怕她会像青烟一样,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散。
于是,我开始写日记。
把我能想起来的,所有关于晴的事情,都写下来。
我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写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写我们第一次接吻时,彼此笨拙又青涩的模样。
写她第一次带我回家见家长时,岳父那张严肃得像要吃人的脸。
写我们领证那天,她哭得像个泪人,说她终于把我给套牢了。
我写了很多。
写得手都酸了。
写得眼睛都花了。
可我,不敢停。
我怕我一停下来,那些珍贵的记忆,就会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我把写好的日记,念给林微听。
“林微,你听到了吗?这是你姐姐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了,我还有好多好多,要讲给你听。”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姐是怎么在一起的吗?我现在,全都告诉你。”
“只要你醒过来。”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林微,还是没有醒。
医生说,她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在慢慢恢复。
但她的大脑皮层,一直处于深度抑制状态。
简单来说,就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醒过来?
是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吗?
我不懂。
我坐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瘦,很小。
和我记忆里,晴的手,不太一样。
晴的手,要更肉一点,总是暖烘烘的。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林微,你听到姐夫在叫你吗?”
“你再不醒过来,姐夫就要撑不住了。”
“晴走了,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
“求求你,醒过来吧。”
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滚烫。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
我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手。
过了几秒钟。
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
是真的!
她真的动了!
我欣喜若狂。
我冲出病房,大声地喊着:“医生!医生!她动了!她的手动了!”
医生和护士,很快就赶了过来。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
医生告诉我,病人的确,有了苏醒的迹象。
这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激动得,差点给医生跪下。
从那天起,我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我不断地,跟她说话,给她按摩,给她放她喜欢听的音乐。
我把我们家,所有人的照片,都拿了过来,摆在她的床头。
我指着照片,一张一张地,给她介绍。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姐姐,这是……我。”
“我们都在等你,等你回家。”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在我给她念着,我和晴一起去海边看日出的那篇日记时。
她的眼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空洞。
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在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
她的嘴唇,动了动。
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沙哑的音节。
“姐……夫……”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我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林微醒了。
这是一个奇迹。
连医生都这么说。
她的恢复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很快,她就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再然后,她可以下地走路了。
只是,她的话,变得很少。
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
眼神,总是飘得很远。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模仿晴。
她剪了短发,穿上了自己喜欢的,素雅的衣服。
也不再用那款栀子花香水了。
她,变回了林微。
那个恬静的,温柔的,真实的林微。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只知道,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疼。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办好手续,我帮她收拾东西。
在她的床头柜里,我发现了一个本子。
一个很厚的,硬壳的笔记本。
我认得这个本子。
是我的。
是我写给晴的,那些日记。
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我拿起来,翻开。
里面,是我的字迹。
密密麻麻的,记录着我和晴的点点滴滴。
而在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多了一些娟秀的,清丽的小字。
是林微的笔迹。
她在我的日记旁边,写了很多批注。
在我写到,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时。
她写道:“我姐说,她当时觉得你傻乎乎的,特别可爱。”
在我写到,我们为了省钱,每天吃泡面,却依然觉得很幸福时。
她写道:“我姐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泡面。”
在我写到,我们吵架,我摔门而出,一个人在外面喝闷酒时。
她写道:“我姐那天晚上,哭了一整夜。她给你打了一百多个电话,你一个都没接。她说,她当时真的以为,你要不要她了。”
……
一页一页,翻下去。
我的手,开始发抖。
眼眶,也开始发热。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我和晴的过去里,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细节。
而这些细节,都是林微,告诉我的。
通过这种方式。
我翻到最后一页。
是我写到,晴出车祸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只写了一句话。
“我的太阳,落山了。”
而在那句话的下面。
林微用红色的笔,写了一段话。
“姐夫,姐姐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她让我告诉你,她不后悔爱上你。”
“她还说,她知道你很痛苦,但她希望你,能连着她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她说,她会在天上,变成一颗星星,永远地,看着你。”
“还有……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穿了姐姐的裙子,用了姐姐的香水,是故意的。”
“我只是……太想她了。”
“也太心疼你了。”
“我想用这种方式,让你觉得,她还在。”
“可我错了。”
“我不是她,我永远也代替不了她。”
“我让你更痛苦了。”
“对不起,姐夫。”
“如果可以,请忘了我吧。”
“就像,从来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看完最后一行字。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了纸上。
把那娟秀的字迹,晕开了一片。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痛苦,知道我的挣扎,知道我活在过去的影子里,出不来。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想要拉我一把。
甚至,不惜,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而我,却一直,在逃避,在抗拒。
甚至,还误会了她。
我真是个混蛋。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走出病房,看到林微正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窗外。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她的侧脸,很安静,很美好。
我走到她身后。
“林微。”
她回过头,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尤其是,当她看到我手里,拿着的那个日记本时。
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姐夫,我……”
她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打断了她。
“我都知道了。”
我说。
“谢谢你。”
“也……对不起。”
林微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她咬着嘴唇,拼命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可那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做这个动作。
是姐夫?
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我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我们,回家吧。”
我说。
“嗯。”
她点了点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我把她,送回了她家。
临下车前。
她突然开口:“姐夫,你……还会来看我吗?”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看着她,那双和晴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那里面,有期待,有胆怯,也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会。”
我听见自己说。
“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在。”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像黑夜里,被点燃的,两簇小小的火焰。
很亮,很暖。
从那以后,我去看她的次数,变多了。
有时候,是送一些岳母让我带过去的补品。
有时候,是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想去看看她。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
我们聊很多天。
聊她的工作,聊我的工作。
聊我们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晴。
不是忘记。
而是,我们都选择,把她,放在了心里,一个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
我们都在,努力地,向前看。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逛街。
路过一家唱片店。
我停下了脚步。
我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我一直,不敢去做的事。
晴走之前,我们计划了一次长途旅行。
从我们所在的城市出发,骑着摩托车,一路向西,去西藏。
晴为此,准备了很久。
她甚至,亲手录了一盘磁带。
她说,要在路上听。
那盘磁带,就静静地,躺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一年了。
我一次,都没有听过。
我怕。
我怕听到她的声音。
我怕,我会崩溃。
“怎么了?”
林微见我停下来,问道。
“没什么。”
我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可林微,却拉住了我。
“姐夫,你想进去看看吗?”
她指了指那家唱片店。
我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唱片店里,很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纸张和黑胶唱片特有的味道。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在打盹。
我们没有打扰他。
只是静静地,在店里,一排一排地,看着。
店里,有很多老旧的磁带和播放器。
都是一些,被时代淘汰了的东西。
却在这里,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像是在保存着,一段一段,泛黄的时光。
我走到一个货架前,拿起了一个老式的,索尼的Walkman。
和我家里那个,一模一样。
那是晴送给我的。
她说,这是情怀。
我看着手里的Walkman,出了神。
“姐夫,你喜欢这个吗?”
林微走到我身边,小声问。
“嗯。”
“那……我们买下来吧。”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
“好。”
我付了钱,把Walkman装进口袋。
走出唱片店,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
“林微。”
“嗯?”
“我想……回家一趟。”
“好,我陪你。”
回到家,我径直,走进了书房。
拉开那个,我一年,都没有再打开过的抽屉。
那盘磁带,就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上面,用晴娟秀的字迹,写着四个字。
“一路向晴”。
我的手,有些抖。
我拿起磁带,放进了刚买的Walkman里。
戴上耳机。
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
一段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
是朴树的,《平凡之路》。
晴最喜欢的歌。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朴树那沧桑的,又带着一丝少年感的歌声,在我的耳边,缓缓流淌。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首歌,放完了。
在下一首歌开始之前。
我听到了一个,我日思夜想,却又不敢听到的声音。
是晴的声音。
“嘿,老公,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你是不是,又在偷偷地,看我?”
“不许看啦!好好开车!”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期待这次旅行啊。”
“和你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风景,做陌生的事。”
“光是想想,就觉得,好浪漫啊。”
“我爱你,老公。”
“比你想象的,还要爱。”
“所以,你也要,很爱很爱我哦。”
“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
录音,结束了。
我摘下耳机,早已,泪流满面。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把这一年里,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去。
林微,就站在我身后,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来安慰我。
她只是,把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却有力的支撑。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直到,哭到没有力气。
直到,嗓子都哑了。
我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林微。
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哭出来,就好了。”
她说。
我点了点头。
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
外面,夕阳西下。
天空,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很美。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有泥土的味道,也有……阳光的味道。
我转过身,看着林微。
“林微。”
“嗯?”
“我们,去旅行吧。”
林微愣了一下。
随即,她笑了。
笑得,像一朵在阳光下,尽情绽放的花。
“好。”
我们没有去西藏。
我们选择了,一个离我们很近的,海边小城。
我骑着那辆,承载了我太多回忆的摩托车。
林微,坐在我的后座。
这一次,她没有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
而是,像晴一样,紧紧地,圈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她的心跳。
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骑行。
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响。
海鸥,在我们的头顶,自由地,飞翔。
我们在一个小渔村,停了下来。
租了一间,面朝大海的,小木屋。
白天,我们去赶海,去钓鱼,去沙滩上,捡贝壳。
晚上,我们就在小木屋的阳台上,吹着海风,喝着啤酒,看星星。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聊现在,也聊未来。
我发现,我和林微之间,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都喜欢看老电影,都喜欢听民谣,都喜欢,吃辣。
我们,好像,天生就该是一对。
只是,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让晴,先走进了我的生命。
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我们并排,坐在沙滩上。
听着海浪的声音。
“姐夫。”
林微突然开口。
“嗯?”
“你……还爱我姐姐吗?”
我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无数遍。
我爱她吗?
当然爱。
她是我生命里,最亮的那束光。
是我贫瘠的青春里,唯一的一抹色彩。
她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这辈子,都无法抹去。
可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太阳落山了,还会有月亮和星星。
生活,总要继续。
我转过头,看着林微。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给她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温柔的光晕。
她的眼睛,像两颗,最亮的星星。
清澈,明亮。
“爱。”
我说。
“但是,我也想,爱现在。”
林微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欣喜,也有一丝,不敢相信。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我用我的手,把她的手,包裹起来。
“林微,我知道,这对你,对我们,都不公平。”
“我身上,背负着太多,关于晴的回忆。”
“这些回忆,可能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隔阂。”
“但是,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很放松。”
“我好像,又重新,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我只知道,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我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慢慢变老。”
“所以,你愿意……给我一个,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吗?”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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