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是一个思想上的巨人,一个差点在万米高空缺氧而死的情报特工,一个敢当着全世界最聪明大脑的面说“你错了”的家伙,也是一个在人类最黑暗的时刻,努力想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良心。
他是一个思想上的巨人,一个差点在万米高空缺氧而死的情报特工,一个敢当着全世界最聪明大脑的面说“你错了”的家伙,也是一个在人类最黑暗的时刻,努力想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良心。
他叫尼尔斯·亨利克·戴维·玻尔。
“安静”的巨人
故事得从一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地方开始——19世纪末的丹麦哥本哈根。如果你当时走进克里斯蒂安·玻尔(玻尔父亲)教授的家,你可能会被一种奇特的氛围所吸引。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雪茄味。玻尔的父亲克里斯蒂安教授是著名的生理学家,差一点就摸到了诺贝尔奖的门槛,他的家就是哥本哈根知识分子的沙龙。在这里,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们高谈阔论,争论着从生命意义到最新戏剧的一切。
在这群高智商成年人中间,有两个小男孩在静静地听着。一个是哈拉尔德,未来的数学天才和足球明星,丹麦国家队的奥运会银牌得主,一个阳光开朗、人见人爱的家伙。另一个,是玻尔。
尼尔斯·玻尔,这个未来的物理学教皇,小时候说话有点结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而且沉默寡言。当弟弟哈拉尔德在球场上像一阵风般驰骋时,玻尔可能正盯着花园里的一滴露珠发呆,思考它为什么是圆的。兄弟俩的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哈拉尔德是玻尔的“首席发言人”,常常需要把他那些深奥、盘根错节、说到一半就卡壳的想法翻译给别人听。“我哥哥的意思是……”是哈拉尔德的口头禅。
但你可别被他安静的外表骗了。这颗脑袋里,正进行着一场风暴。据说有一次,学校老师在讲宗教故事,说上帝无所不知。小玻尔举起手,用他那特有的、慢吞吞的语气问道:“上帝知道2乘2等于5是错的吗?”老师愣住了。这个问题里,已经埋下了他日后挑战宇宙确定性的种子。
他的动手能力?嗯,这么说吧,他要是去当个实验物理学家,估计整个哥本哈根的保险公司都得把他拉进黑名单。他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几乎每次都会以一场小型爆炸或化学品泄漏收场。有一次,他想自制炸药,结果把实验室炸得一团糟,差点连眉毛都烧没了。克里斯蒂安教授看着一片狼藉的实验室和灰头土脸的儿子,非但没生气,反而乐了。他知道,这孩子脑子里想的东西,比任何精密的仪器都重要。理论,才是他的战场。
真正展现他“暴力”天赋的,是在纸上。1905年,爱因斯坦在瑞士专利局当小职员的时候,扔出了三颗“炸弹”(光电效应、布朗运动、狭义相对论),把物理学的大厦炸得摇摇欲坠。而此时的玻尔,正在哥本哈根大学里为一个学生竞赛的题目头疼:如何精确测量液体的表面张力。
大多数学生会老老实实地做实验,记录数据。玻尔不。他直接把自己关进图书馆,推导出一套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理论。然后,为了验证理论,他需要特定的实验器材——椭圆形截面的玻璃管。哥本哈根没有一家玻璃作坊能做出这种鬼东西。怎么办?玻尔灵机一动,在论文的结尾写道:“由于无法获得所需精度的实验器材,本人未能完成实验验证部分。”然后,他凭借那份纯理论的论文,赢得了丹麦皇家科学院的金质奖章。
这就是尼尔斯·玻尔的风格:当现实跟不上他的大脑时,错的永远是现实。
他的博士论文更是重量级。他研究金属的电子理论,大胆地假设金属中的电子像一种“气体”。这个想法很酷,但结论却很尴尬:根据他的推导,金属在磁场中根本不会表现出霍尔效应之类的现象。然而,实验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这些现象是存在的。玻尔怎么办?他耸耸肩,在论文里坦率地承认:“我的理论和实验结果完全不符,这表明经典的电磁学理论在微观层面,可能……嗯,有点问题。”
这相当于一个厨师在美食大赛上端出一盘焦掉的菜,然后对评委说:“我知道这很难吃,但这证明你们的味蕾有问题。”
这种近乎狂妄的诚实,让整个欧洲物理学界都注意到了这个来自丹麦的年轻人。他不是在解决问题,他是在指出问题所在——而且是直指经典物理学的心脏。
在巨人的肩膀上……蹦迪
1911年,尼尔斯·玻尔揣着博士学位和一笔奖学金,来到了剑桥大学的卡文迪许实验室。这里的掌门人,是J.J.汤姆逊爵士,电子的发现者,诺贝尔奖得主,物理学界的泰山北斗。汤姆逊提出的原子模型,在当时可是最时髦的玩意儿——“葡萄干布丁模型”。他认为,原子是一个带正电的“布丁”,里面镶嵌着带负电的“葡萄干”(电子)。这个模型很可爱,很直观,也很……错误。
玻尔,这个社交技能约等于零的丹麦人,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汤姆逊的著作,走到这位德高望重的爵士面前,指着书里的某一页,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错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一个刚毕业的博士后,对着行业祖师爷说你的代表作是垃圾。汤姆逊爵士大概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心里想着“哪来的愣头青”,然后就把他晾在了一边,让他去研究一些无关痛痒的实验。
玻尔在剑桥的日子过得很郁闷。他想谈论原子结构,但大家都在忙着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讨论星际旅行的人,却被困在了一群马车夫中间。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命运之神给他指了另一条路。他听说了曼彻斯特大学的欧内斯特·卢瑟福。
如果说汤姆逊是位优雅的英国绅士,那么卢瑟福就是个嗓门洪亮、精力旺盛、来自新西兰的“野蛮人”。他的实验室里永远回荡着他那雷鸣般的笑声和吼声。他不喜欢繁琐的理论,他喜欢简单粗暴的实验,用粒子当炮弹,直接对着原子“开火”。
正是这种“暴力美学”,让他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发现。他用α粒子轰击金箔,结果发现,绝大多数粒子都穿过去了,但有极少数,居然被反弹了回来。卢瑟福对此的形容是:“这简直就像你用15英寸的舰炮去轰击一张手纸,结果炮弹被弹回来打中了你自己一样不可思议!”
这个实验结果,直接把汤姆逊的“葡萄干布丁”打成了筛子。卢瑟福据此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原子模型:一个体积很小、带正电的原子核位于中心,电子像行星一样围绕着它旋转。这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行星模型”。
这个模型很漂亮,很革命,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一个能让所有物理学家半夜惊醒的噩梦。根据麦克斯韦的经典电磁理论,一个加速运动的带电粒子(比如绕着原子核转的电子)会不断地辐射出电磁波,从而损失能量。结果呢?电子会以螺旋线的轨迹,在不到一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一头撞上原子核。
换句话说,如果卢瑟福是对的,那么宇宙中的所有原子都应该在瞬间毁灭。你、我、我们脚下的地球、天上的太阳,所有的一切,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整个物理学界都卡在了这里。卢瑟福的模型解释了实验,却违背了最基本的物理定律。经典物理学,这位统治了科学界两百多年的国王,此时正站在悬崖边上,面临着精神崩溃。
就在这时,尼尔斯·玻尔来到了曼彻斯特。
当玻尔第一次听到卢瑟福的“行星模型”以及它那个要命的缺陷时,他非但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反而兴奋得两眼放光。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bug,这是一个特征!这恰恰证明了他博士论文里的那个疯狂猜想:经典物理学在原子尺度,就是个屁!
玻尔和卢瑟福,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擦出了惊人的火花。卢瑟福欣赏玻尔那深邃、敢于挑战一切的思维。玻尔则敬佩卢瑟福那直击本质的物理直觉。在曼彻斯特潮湿的空气中,玻尔开始了改变世界的思考。
他想,如果电子没有一头撞死在原子核上,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它在某些特定的轨道上运动时,就是“被禁止”辐射能量的。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就是规则!
这就像你对一个一直在问“人为什么要吃饭”的哲学家大吼一声:“别问了!吃饭就是生存的第一法则!”
玻尔更进一步,他引入了马克斯·普朗克和爱因斯坦已经提出的一个幽灵般的概念——“量子”。普朗克说,能量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份一份的,就像钱有最小单位“分”一样。玻尔把这个想法用到了原子上。他规定:
电子只能在特定的“稳定”轨道上运行,在这些轨道上,它不辐射能量,岁月静好。这些轨道的能量也是一份一份的,不连续的。电子可以从一个高能量的轨道,“跃迁”到一个低能量的轨道。当它这么做的时候,它会辐射出一个光子,光子的能量正好等于这两个轨道之间的能量差。反之,吸收一个特定能量的光子,它也能从低能级轨道跳到高能级轨道。“跃迁”(Quantum Leap)!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魔幻色彩。它不是平滑地移动,而是瞬间消失,瞬间出现。就像游戏里的瞬移。一个电子在轨道A,下一个瞬间,砰!它就出现在了轨道B,中间过程?不存在的。
这个想法有多疯狂?它等于说,你家里的楼梯不是连续的斜坡,而是一系列悬浮在空中的台阶。你不能停在两个台阶之间,你只能从一个台阶瞬间跳到另一个。
1913年,玻尔将他的三篇论文,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三部曲”的旷世杰作,寄给了卢瑟福。卢瑟福看完之后,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给朋友写信说:“这个年轻的丹麦人脑子里有货,他提出的理论虽然看起来有点疯,但好像能解释很多事情……”
尤其是氢原子光谱。长期以来,科学家们发现氢原子在被加热时,只会发出几种特定颜色的光,形成一条条不连续的谱线。没人知道为什么。而玻尔的模型,用他那套“轨道”和“跃迁”的理论,完美地、精确地计算出了这些谱线的位置。
结果与实验数据严丝合缝。
那一刻,整个物理学界都沉默了。玻尔的理论,就像一个野蛮的闯入者,踹开了经典物理学的大门,它一手拿着“不许问为什么”的霸王条款,另一手却拿着完美解释实验数据的成绩单。你讨厌它,但你又不得不用它。
一个全新的物理学时代——量子时代——的大门,被这个说话慢吞吞的丹麦人,一脚踹开了。
物理学的“奥林匹斯山”
1921年,尼尔斯·玻尔回到了哥本哈根。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学生,而是享誉世界的物理学大师。在嘉士伯啤酒公司等财团的资助下,他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物理王国——哥本哈根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
这个地方,很快就成为了全世界最聪明、最叛逆、最前沿的大脑的朝圣地。如果你在二十年代走进这个研究所,你看到的绝不是一群埋头苦读的书呆子。你可能会看到维尔纳·海森堡(未来的“不确定性原理”之父)在和人打乒乓球,沃尔夫冈·泡利(以毒舌和“泡利不相容原理”闻名)在尖酸刻薄地批评别人的论文,保罗·狄拉克(沉默寡言的数学天才)在角落里思考反物质是否存在。
他们在这里争论、合作、互相启发,甚至进行恶作剧。玻尔就是这个“疯狂科学家俱乐部”的教皇。他鼓励最自由、最激烈的辩论。他有一句名言:
“我们都同意,你的理论是疯狂的。但我们之间有分歧的是,它是否足够疯狂到有可能是正确的。”
这就是“哥本哈根精神”:一种对现有理论的彻底怀疑,一种拥抱矛盾和悖论的勇气,一种在混乱和争论中寻找真理的信念。
玻尔本人的工作方式更是独一无二。他很少独立完成一篇论文。他的思考方式是“对话式”的。他会抓住一个同事或者学生,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那模糊不清、盘根错节的想法。他一边说,一边修改,一边自我否定。被他抓住的人,往往需要连续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充当他的“思想回音壁”。这是一种甜蜜的折磨。海森堡后来回忆说:“和玻尔讨论物理问题,你最后会感到头晕目眩,精疲力竭,但当你从这种眩晕中清醒过来时,你会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正是在这种激烈的思想碰撞中,量子力学最核心、最怪异、最颠覆三观的解释——“哥本哈根诠释”——诞生了。
它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首先,是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或叫“测不准原理”)。它说,你不可能同时精确地知道一个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你看得越清楚它的位置,你就越不知道它在往哪儿跑;你测得越准它的速度,你就越不知道它到底在哪儿。这不是因为你的测量仪器不够好,而是微观粒子内禀的、天生的属性。宇宙在最底层,就是“模糊”的。
其次,是玻尔自己提出的“互补原理”。这是他哲学思想的巅峰。他认为,微观粒子同时具有两种看似完全矛盾的属性,比如“波”和“粒子”。当你用一种方式去观察它时,它就表现出粒子的特性;你换一种方式观察,它就表现出波的特性。你永远无法同时看到它完整的两面。就像一枚硬币,你只能看到正面或者反面,而无法同时看到两面。波和粒子,就是描述微观世界的两种互补的、缺一不可的“面孔”。
这些想法汇集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安的宇宙图景:
在你看它之前,一个电子没有确定的位置,它只是一团“概率云”,可能在这里,也可能在那里。只有当你进行“测量”的那一瞬间,它的状态才“坍缩”成一个确定的点。也就是说,观察者的行为,决定了现实是什么!
这彻底摧毁了从牛顿时代以来建立的物理学信念:一个客观的、不依赖于我们观察而独立存在的、精确的、可预测的宇宙。在哥本哈根诠释里,宇宙变成了一个由概率、随机性和观察者参与共同构成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古怪游戏。
这个诠释,几乎让所有物理学家都感到不适。连提出波动方程的薛定谔都受不了了,他设计了一个思想实验来讽刺这个理论,就是著名的“薛定谔的猫”:把一只猫关在盒子里,盒子里有个放射性原子,如果原子衰变,就会触发毒气装置杀死猫。根据哥本哈根诠释,在我们打开盒子观察之前,那个原子处于“衰变”和“未衰变”的叠加态。那么,那只猫也应该处于一种“既死又活”的荒谬状态!
然而,有一个人的反对,比其他所有人的加起来分量都重。他就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上帝到底掷不掷骰子?
爱因斯坦,这位以一己之力颠覆了时空观的男人,从骨子里是个古典主义者。他坚信,宇宙的背后,一定有和谐、确定、因果分明的规律。他相信有一个独立于我们观察的、客观的实在。而玻尔和他的那帮哥本哈根小伙子们搞出来的这套“概率”、“不确定性”、“观察者决定现实”的理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对物理学的背叛。
于是,从1927年的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开始,上演了物理学史上最精彩、最深刻、长达数十年的“世纪大辩论”。
主角:尼尔斯·玻尔 vs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辩题:宇宙的本质是什么?
这简直就是物理学界的“华山论剑”。一边是相对论的创立者,经典物理的巅峰;另一边是量子力学的教皇,新时代的开创者。
爱因斯坦的角色是“攻击方”。每天早餐时,他都会构思出一个全新的、极其精巧的思想实验,旨在证明哥本哈根诠释存在逻辑漏洞,证明不确定性原理是可以被“绕过去”的。
“玻尔,你看看这个……”爱因斯坦会微笑着,抛出他的“炮弹”。
玻尔听到后,脸色会变得煞白。他会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在会场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抓住每一个他能抓住的人(主要是他的助手泡利和海森堡)反复讨论爱因斯坦的诘难。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将军了的棋手,陷入了绝境。整个哥本哈根学派的人都跟着他一起紧张。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餐时,玻尔总能带着一丝疲惫但胜利的微笑,走到爱因斯坦面前,有条不紊地指出他思想实验里的一个微妙的、常常被忽略的错误——很多时候,他甚至需要动用爱因斯坦自己的广义相对论来反驳爱因斯坦!
最著名的一次交锋,是关于“光子盒”的思想实验。爱因斯坦设想了一个装满光子的盒子,盒子上有一个由时钟控制的快门。我们可以在某个精确的时刻,打开快门,放出一个光子。然后,我们通过称量盒子前后的重量变化,利用质能方程 E=mc²,就能精确地知道跑出去的那个光子的能量。这样,我们就同时精确地知道了光子跑出去的时间和它的能量,这直接违反了不确定性原理的另一个版本(能量和时间的不确定性关系)。
这个诘难堪称绝杀。据说,当爱因斯坦提出这个实验时,玻尔彻底懵了。他一晚上都没睡着,苦思冥想,在绝望的边缘徘徊。
但第二天,他反击了。他指出,爱因斯坦忘了他自己的广义相对论!根据广义相对论,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受到引力场的影响(引力时间膨胀效应)。当你称量盒子的重量时,盒子在引力场中的位置会发生微小的改变,这就会导致盒子上的时钟的快慢发生一个不确定的变化。而这个由广义相对论导致的时间不确定性,不多不少,正好等于不确定性原理所要求的值!
爱因斯坦,被他自己的理论击败了。
这场辩论持续了三十年,直到爱因斯坦去世。虽然在每一次具体的交锋中,玻尔都“赢”了,但爱因斯坦从未被真正说服。他留下了那句最经典的名言:
“上帝不掷骰子。”(God does not play dice.)
他无法接受一个由概率主导的随机宇宙。
而玻尔的回应,同样成为了经典:
“阿尔伯特,别指挥上帝该怎么做!”(Albert, stop telling God what to do!)
这场辩论没有最终的胜利者。它揭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两种对“实在”的根本理解。但它极大地深化了我们对量子世界的理解。爱因斯坦,作为最深刻的反对者,反而成为了量子力学最伟大的“催化剂”。
然而,当这些地球上最聪明的大脑在为宇宙的本质争论不休时,一场来自人类世界的、更直接、更野蛮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很快,他们讨论的就不再是上帝的骰子,而是人类自己制造的、足以毁灭世界的恶魔。
秘密任务
三十年代,纳粹的阴云笼罩了欧洲。对玻尔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灾难,更是对他所珍视的一切——科学、理性和国际合作——的直接攻击。他的研究所里有许多犹太裔科学家,他的母亲本人就是犹太人。他把帮助这些受迫害的同事逃离德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哥本哈根理论物理研究所,从一个学术天堂,变成了一个秘密的“中转站”。玻尔利用自己的国际声望和人脉,为一个个科学家安排工作、办理签证,将他们从纳粹的魔爪下拯救出来。莉泽·迈特纳,核裂变的发现者之一,就是被他这样救出来的。
1940年,丹麦被纳粹德国占领。玻尔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他既是国际知名的科学家,又有犹太血统,是纳粹的眼中钉。但他拒绝离开,他觉得只要他还在,就能给丹麦人民带来一丝希望,保护他的研究所。
然而,到了1943年,情况急转直下。盖世太保准备逮捕丹麦的所有犹太人。玻尔从丹麦地下抵抗组织那里得到了消息,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首先,他需要溶解两位德国同事(都是诺贝尔奖得主,一位是犹太人,另一位是纳粹的反对者)寄存在他这里的诺贝尔奖金牌,因为奖牌上刻着名字,如果被纳粹发现,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他和化学家乔治·德海韦西用王水(一种能溶解黄金的强酸)把纯金的奖牌溶解成了一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黄绿色液体,就放在研究所的架子上。纳粹来搜查过好几次,都对这瓶“化学试剂”视而不见。战后,玻尔又奇迹般地从这瓶溶液里把黄金沉淀了出来,送还给诺贝尔基金会,重新铸造成了奖牌。
然后是逃亡。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玻尔和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在抵抗组织的帮助下,偷偷登上一艘小渔船,横渡惊涛骇浪的厄勒海峡,抵达了中立国瑞典。
但这只是开始。英国情报部门知道,玻尔的脑袋里,装着关于原子核物理的顶级机密。他们绝不能让他落入德国人手中,也急需他参与到正在进行的、代号为“曼哈顿计划”的原子弹研发项目中。
于是,他们派来了一架无武装的“蚊式”轰炸机,执行一项绝密的营救任务。这种飞机飞得又高又快,可以躲避德国的战斗机。但问题是,飞机太小,没有乘客舱。玻尔只能被塞进飞机的炸弹舱里!
飞行员给了他一套飞行服、一个氧气面罩和一个头盔式通话器。起飞前,飞行员告诉他:“当我们飞到高空时,我会通过通话器通知你,到时你一定要戴上氧气面罩。”
问题出在哪呢?玻尔的脑袋,实在太大了。那个时代的头盔,对他来说都太小了,根本戴不进去。结果,他既听不到飞行员的指令,也无法回复。
飞机爬升到万米高空,空气稀薄。飞行员按规定发出了指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以为玻尔已经戴好了面罩。然而在炸弹舱里,玻尔因为严重缺氧,已经失去了知觉,陷入了昏迷。
当飞机终于开始下降,进入氧气充足的空域时,玻尔才悠悠醒来。当飞机在苏格兰降落,舱门打开时,迎接他的英国军官看到的是一个脸色发青、一脸茫然的物理学大师。他差点就成了为科学献身的“最高”一人。
尼尔斯·玻尔,就这样死里逃生,抵达了同盟国的世界。他化名“尼古拉斯·贝克先生”,一个听起来人畜无害的名字,被带到了原子弹的研发心脏——美国洛斯阿拉莫斯。
在洛斯阿拉莫斯,这个充满了物理学天才的沙漠小镇,玻尔的角色很特殊。他不是来计算临界质量或者设计引爆装置的。比他更擅长这些的年轻人有的是,比如奥本海默、费米、费曼。奥本海默后来说:“玻尔的到来,对我们来说,就像耶稣的到来一样。”
他扮演的,是“良心”和“智者”的角色。他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所有科学家的士气。更重要的是,他比任何人,包括罗斯福和丘吉尔,都更早、更深刻地看到了核武器所带来的、足以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巨大危险和格局。
他不像其他科学家那样,一头扎进技术细节里。他不断地找奥本海默,找格罗夫斯将军,甚至想办法见到了罗斯福总统和丘吉尔首相。他反复强调一个核心思想:
“我们正在制造的,不是一种威力更大的炸弹。我们正在制造的,是一种全新的、足以终结战争,也足以终结人类的东西。在它被使用之前,我们必须思考战后的世界该怎么办。我们必须与我们的盟友,甚至是我们的对手(当时指的是苏联),开诚布公地分享这个秘密,共同建立一个国际管控体系。否则,一场无法想象的、毁灭性的核军备竞赛,将不可避免。”
这是一个来自科学家的、超越时代的远见。
他与罗斯福的会谈很成功,罗斯福理解并接受了他的想法。但与丘吉尔的会面,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丘吉尔,这位坚定的战时领袖,根本无法理解玻尔那充满哲学思辨和丹麦口音的英语。他对这个科学家跑来对他指手画脚感到极度厌烦。会谈中,丘吉尔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话,一直在和他的科学顾问争论别的事情。会谈结束后,丘吉尔对顾问说:“我无法理解玻尔在说些什么。物理?这不就是炸弹吗?他是不是快要叛变了?”他甚至一度怀疑玻尔是间谍,想要泄露原子弹的秘密。
玻尔的努力失败了。原子弹被制造出来,并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他所预言的核军备竞赛,在战后立刻成为了现实,冷战的铁幕缓缓降下。
但他没有放弃。战争结束后,他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哥本哈根,重建了他的研究所。他把余生都献给了两件事:继续探索量子世界的奥秘,以及不知疲倦地倡导核能的和平利用与国际军备控制。1950年,他向联合国递交了一封公开信,再次呼吁建立一个“开放世界”,通过自由的交流和信任来避免核战争。
他从一个探索原子内部秘密的物理学家,变成了一个试图拯救整个人类未来的和平使者。原子核的巨大能量被释放了出来,而尼尔斯·玻尔,则试图去约束那个被释放出来的、名为“潘多拉”的魔鬼。
最后的互补
尼尔斯·玻尔于1962年在家中平静地去世。
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接受采访,谈论着他与爱因斯坦持续了一生的伟大辩论。他书房的黑板上,还留着他最后画下的草图——那正是爱因斯坦的“光子盒”实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与他那位最伟大、最尊敬的“对手”进行着思想上的对话。
他是一个说话结巴、表达不清的人,却又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交流者之一,他的研究所是全世界思想的交汇点。
他是一个拙于动手、会把实验室搞得一团糟的人,却又是最深刻地理解实验数据的理论物理学家。
他提出了量子世界里最激进、最革命的理论,但他本人却是一个温和、谦逊、充满人文关怀的绅士。
他打开了原子能的大门,却又穷尽一生,试图阻止这股力量毁灭人类。
他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就像那个他穷尽一生研究的、既是波又是粒子的微观世界一样,无法被简单地定义。
爱因斯坦曾这样评价玻尔的原子理论:“这是思想领域最高形式的音乐。”
那么,尼尔斯·玻尔本人,他告诉我们,现实并非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确定。在最深的层次,世界是模糊的,是充满矛盾的,是需要我们用一种全新的、拥抱不确定性的眼光去理解的。
他的一生,就像一次伟大的“量子跃迁”,从丹麦一个安静的男孩,一跃成为了改变我们对现实世界根本看法的巨人。而他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那些深奥的物理方程,更是一种面对未知和矛盾的勇气和智慧。
毕竟,在一个上帝也可能掷骰子的宇宙里,唯一确定的,或许就是去探索这种不确定性本身所带来的无穷可能性。而这,正是尼尔斯·玻尔带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礼物。
来源:会升级的冬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