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艺这东西,得练。光看我爹抡锤、抽刀,行云流水似的,真轮到自己,那猪毛都比牛皮还硬。
那年头,我才二十出头,跟着我爹学杀猪。
手艺这东西,得练。光看我爹抡锤、抽刀,行云流水似的,真轮到自己,那猪毛都比牛皮还硬。
九七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横。
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能拉出口子来。
村东头的陈嫂托人捎话,说她家那头猪,该上路了。
陈嫂是个寡妇。
她男人老李,前年冬天上山砍柴,脚下一滑,就再没回来。
有人说掉进了冰窟窿,有人说被什么野东西拖走了,反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村里人对寡妇门前的是非,总是格外敏感。
我爹本来不想让我一个人去。
他说,那地方邪乎,老李走得蹊跷,陈嫂那个人,也变得阴阳怪气的。
但我年轻,气盛,觉得我爹是老思想。
不就是杀头猪吗?还能杀出个妖精来?
再说,陈嫂给的钱,比别家都多五块。
那五块钱,在当时,够我买两包好烟,在同龄人面前显摆显排了。
我跟爹磨了半天,他才松口。
临走前,他把我那件军大衣又往我身上裹了裹,嘴里嘟囔着:“穿厚实点,别冻着,也别……也别让人给欺负了。”
我心里发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个寡妇欺负了?
那件军大衣,是我爹年轻时穿过的,传到我手上,洗得都泛白了,好几个地方打了补丁,但挡风是真挡风。
风雪天里出门,把它一裹,就像裹进一个移动的棉被里,踏实。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绑着我的家伙事儿,一路咯吱咯吱地往村东头去。
雪下得不大,零零星星的,像撒盐。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车轮压过去,留下一道清晰的辙。
陈嫂家在村子最边上,孤零零的一座土坯房,烟囱里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像是快要断气的病人,在吐最后一口气。
院门是两扇破木板钉的,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股冷风夹杂着猪圈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院子不大,扫得很干净,就是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沙沙的,特别轻。
“陈嫂,我来了。”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屋里没动静。
我又喊了一声。
门帘子才被掀开,陈嫂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只是那张脸,没什么血色,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眼睛很大,但是空洞洞的,看人的时候,焦点好像不在你身上,而是穿过你,看到了你身后的什么东西。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旧棉袄,袖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
“来了啊。”她声音很低,也很飘,像风吹过来的一样。
“嗯,猪呢?”我问。
她指了指院子角落的猪圈。
那猪圈搭得挺结实,里面的那头猪,黑白花的,看着得有两百来斤,正哼哧哼哧地埋头吃食。
是个好活。
我把车停好,从后座上解下我的工具包。
一柄大铁锤,两把尖刀,一长一短,磨得锃亮,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还有一捆结实的麻绳。
陈嫂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帮忙,就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
“那个……陈嫂,得烧锅热水。”我说。
杀猪,退毛,都得用滚烫的开水。
“哦。”她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很快,我就听到了拉风箱的声音,呼嗒,呼嗒,像个得了哮喘的老头在喘气。
我开始干活。
先是把猪从圈里往外拖。
那家伙精明得很,好像知道大限将至,四只蹄子死死地扒着地,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拖到院子中央早就搭好的两条长凳上。
用麻绳把它捆结实了,它还在不停地挣扎,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它那绝望的嘶吼。
我抄起大铁锤,掂了掂分量。
这是技术活,得一锤到位,砸在猪的脑门上,让它瞬间昏死过去,这样放血才利索,猪肉的口感也好。
我深吸一口气,对准了,抡圆了胳膊,狠狠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猪的嚎叫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风声,还有屋里那不紧不慢的风箱声。
我放下锤子,拿起短的那把尖刀。
刀尖对准猪的脖颈,一刀捅进去,快,准,狠。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了我一手。
血腥味混着猪身上的骚味,在冷空气里迅速弥漫开来。
我把一个大盆放在下面接血。
猪血是个好东西,灌血肠,做毛血旺,都离不开它。
陈嫂端着一盆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走路很轻,像只猫。
要不是那盆水的热气,我甚至都没发现她已经站在我身后了。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盆鲜红的猪血,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不是贪婪,也不是兴奋,倒像是一种……怀念。
“这血,好。”她忽然开口,声音还是那么飘。
“嗯,是好血,没浪费。”我应着,开始准备给猪退毛。
这是一个漫长又需要耐心的过程。
用滚烫的水浇遍猪的全身,然后用刮刀,一下一下地把猪毛刮干净。
院子里,热气蒸腾,白茫茫的一片。
我就在那片白雾里,埋头苦干。
陈嫂没再进屋,她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我。
不说话,也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有时候我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那目光空洞依旧,让我心里发慌。
我只能低头,更卖力地干活。
刮毛,开膛,破肚,把内脏一副一副地掏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猪心,猪肝,猪肺,猪大肠……
每一样,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做屠夫,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有规矩。
不能糟蹋了东西。
等我把整头猪都分解利索,天色已经擦黑了。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惨淡的鱼肚白。
院子里的血水,在低温下,已经开始凝结,变成了暗红色。
我把猪肉按照部位,一块块地码好。
后臀尖,五花肉,里脊,排骨……
“陈嫂,弄好了。”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出去,立刻在空气中凝成了一团白雾。
冷,是真冷。
忙活了一下午,身上的热气一散,寒意就从四面八方钻了进来。
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走到屋檐下,准备穿我的军大衣。
陈嫂还坐在那里,姿势都没变过。
天色暗了,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我拿起搭在长凳上的军大衣,正要往身上套。
“别动。”
陈嫂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愣住了,拿着大衣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了,陈嫂?”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
她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像一个鬼魅。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来拿钱,也不是来检查猪肉。
她的手,颤抖着,伸向了我手里的那件军大衣。
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大衣上那个磨得最厉害的补丁,那个补丁在我左边的肩膀上,是我娘用一块深绿色的布缝上去的。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不,更像是在抚摸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大衣……”她的声音也开始发颤,“是你的?”
“是啊,我爹给我的。”我老实回答,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她的手,就那么停在大衣上,好像黏住了一样。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
这一次,她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
里面有东西。
有震惊,有痛苦,有疯狂的思念,还有一丝……绝望。
那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里一哆嗦。
“工钱,我没法给你了。”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当时就懵了。
啥?
我辛辛苦苦干了一下午,天寒地冻的,你说没法给了?
这是要赖账?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村里人都说她怪,没想到是这么个怪法!
“陈嫂,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的价钱,怎么能说不给就不给?”我压着火气问。
“我没钱。”她说得理直气壮。
“没钱你让我来杀猪?”我声音也高了八度。
“我有钱,但不能给你。”她又说。
我彻底被她搞糊涂了。
这算什么?绕口令吗?
“陈嫂,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不给钱,这猪肉我可就得拉回去了。”我撂下狠话。
这也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钱货两清。
你要是赖账,那对不起,东西我还得拿走。
没想到,她听了我的话,非但没害怕,反而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黄昏里,听着特别瘆人。
“好啊。”她说。
“你把猪肉拉回去。”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把这头死猪,给我带走。”她指着那一堆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猪肉,眼神里满是嫌恶。
然后,她又指了指我手里的军大衣。
“要么,你把这件衣服留下。”
“要么,你就把那堆玩意儿,给我带回去。”
我站在原地,彻底傻了。
要么留下大衣,要么把猪肉带走。
这是什么道理?
一件破军大衣,能值一头猪的钱?
我这件大衣,就算拿到集市上去卖,顶天了也就十块八块。
可这一头猪,少说也值几百块。
她是不是疯了?
“陈嫂,你别开玩笑了。这大衣不值钱。”我说。
“我知道。”她说。
“那你为什么……”
“我就要它。”她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件大衣,像是要把衣服看穿,看到衣服里面的什么东西。
我顺着她的目光,又看了看手里的军大衣。
就是一件普通的旧衣服啊。
洗得发白,打了补丁,袖口还有磨损的毛边。
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这……这不行。”我摇摇头。
倒不是我舍不得这件衣服。
只是这事儿太邪乎了。
我爹出门前还嘱咐我,别让人欺负了。
这要是传出去,说我杀猪没要到钱,反而被个寡妇讹走了一件大衣,我的脸往哪搁?
“不行?”陈嫂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光,又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把你的东西,都拿走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回屋。
“哎,你等等!”我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瘦得跟根柴火似的,隔着厚厚的棉袄,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
被我一拉,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你放手!”她低吼。
我被她那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陈嫂,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追问。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说法?”
“你想要什么说法?”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她蜡黄的脸颊,往下淌。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眼泪亮晶晶的,像两道破碎的河。
“你穿上。”她忽然说,声音嘶哑。
“什么?”
“我让你,把这件衣服,穿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近乎尖叫。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搞得不知所措。
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那件军大衣,套在了身上。
衣服很大,很旧,但很暖和。
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太阳晒过的棉花,又混着一点淡淡的汗味。
我穿好大衣,扣上扣子,站在她面前。
她就那么看着我。
看着看着,她就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的,像是小兽一样的呜咽。
那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哭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和着风声,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该安慰她?还是该转身就走?
我站在那里,像个傻子。
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
“你走吧。”她说。
“钱,我明天给你送去。”
“这衣服,就当……就当我买你的。”
她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那点火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不是傻子。
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这件大衣,肯定和她男人老李有关系。
“陈嫂,”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这件大衣,是不是……是不是和你家老李哥有关系?”
我一提到“老李哥”这三个字,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说,“你是不是在我这件衣服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她没有回答。
但是她那双通红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
身体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叹了口气。
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递到她面前。
“陈嫂,这件衣服,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工钱,我也不要了。”
“就当我……就当我替我爹,来看望看望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再也硬不起心肠来谈钱的事。
那五块钱的诱惑,那点可笑的虚荣心,在一个人如此深沉的悲痛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耻。
她没有接那件大衣。
她只是摇头。
拼命地摇头。
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不……不是的……”她哽咽着说,“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她抬起手,指着我大衣左肩上,那个深绿色的补丁。
“这个……这个补丁……”
“是我缝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什么?
她缝的?
这怎么可能?
这补丁,明明是我娘缝的啊!
我从小看到大的!
“陈嫂,你是不是认错了?这补丁,是我娘……”
“我不会认错的!”她激动地打断我,“这块布,是我从他的一条旧裤子上剪下来的!”
“这针脚,一针,两针,三针……收尾的时候,我习惯打三个结,你看,这里,是不是三个结?”
她抓过我的大衣,把那个补丁翻过来,指给我看。
我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地看。
还真是。
那线头的末端,清清楚楚地,打了三个小小的,但很结实的死结。
我娘缝补衣服,向来是打两个结的。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一种荒谬的,却又无法解释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了。
陈嫂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抱着那件军大衣,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衣服里,用力地嗅着。
“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她喃喃自语。
“一点都没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这件军大衣的故事。
她男人老李,当年也是个屠夫。
手艺比我爹还好。
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去掌刀。
老李人长得高大,性格也爽朗,就是有点爱喝酒。
那件军大衣,是他的心爱之物。
是他在部队的朋友送给他的,穿了十几年,都舍不得扔。
大衣的左肩,有一次被猪圈的钉子给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就是陈嫂,用老李一条不穿的旧军裤上的布,给他补好的。
她说,她还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老李就坐在院子里,抽着烟,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
她缝好了,老李拿过去,穿在身上,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
他说:“我媳妇的手,就是巧!”
他说:“这衣服,我得穿一辈子!”
他说……
陈嫂讲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
她说,老李失踪前的那天,就是穿着这件军大衣,上的山。
他说,山里冷,穿厚实点。
他说,他很快就回来,让她在家等他。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人们在山里找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找到。
只在山路边,发现了一点血迹,和几根……狼毛。
所有人都说,老李是没了。
被狼给叼走了。
只有她不信。
她觉得,他只是迷路了,总有一天,会穿着那件军大衣,推开院门,笑着对她说:“媳妇,我回来了。”
她等啊,等啊。
等了两年。
从春天等到冬天,从希望等到绝望。
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开了两次花,结了两次果。
她也从一个爱笑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活在阴影里的人。
今天,当我穿着这件军大衣,出现在她家院子里的时候。
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是认出我。
是认出了那件衣服。
她说,我抡锤的样子,我抽刀的姿势,甚至我弯腰处理内脏的背影。
都和老李,一模一样。
那一刻,她恍惚了。
她觉得,是老李回来了。
是她的男人,回来了。
她就那么坐在屋檐下,看了我一下午。
看我干着老李曾经干过无数次的活。
她不敢出声,不敢靠近。
她怕一开口,这个梦,就碎了。
直到我干完活,准备穿上大衣离开。
她才意识到,这个梦,终究是要醒的。
这个穿着她男人衣服的年轻人,不是她的男人。
他要走了。
他要带着她男人最后的一点气息,永远地离开这个院子了。
所以她才会失控。
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不是想赖账。
她只是想把那件衣服留下。
那上面,有她男人的味道,有她亲手缝的补丁,有她所有关于温暖和幸福的记忆。
听完她的故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闷,喘不过气。
我再看手里的这件军大-衣。
它不再是一件普通的旧衣服了。
它变得无比沉重。
上面承载着一个女人的爱,思念,和全部的希望。
“那……那这件衣服,怎么会到我爹手上的?”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陈嫂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老李失踪后,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问遍了所有他认识的人。”
“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见过这件衣服。”
“它就像……就像和老李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我想起了一些事。
大概是两年前的冬天,也是一个下雪天。
我爹从外面回来,情绪很低落。
他带回来一件军大衣,就是我身上这件。
他说,是在镇上的旧货市场淘来的。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我爹不是个喜欢逛旧货市场的人。
而且那件大衣,虽然旧,但很干净,一点也不像是在旧货市场里该有的样子。
我娘也问过。
我爹只是含糊地说,看着好,就买了。
现在想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爹,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一定是在哪里,见到了老李,或者……见到了老李的尸体。
这件大衣,是他从老李身上脱下来的。
他没有告诉陈嫂真相,或许是不想让她伤心。
或许,是他答应了老李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在我心里打转。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
我看着眼前这个抱着一件旧衣服,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站起身,走到那一堆猪肉前。
“陈嫂,你别哭了。”
“这猪肉,你收下。”
“这件大衣,也留给你。”
“钱,我真的不要了。”
我开始动手,把猪肉往她家的厨房里搬。
她愣愣地看着我,忘了哭。
“你……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我头也不回地说,“天冷了,多留点肉,好过冬。”
“你一个人,不容易。”
我把所有的猪肉,都搬进了厨房。
排骨,五花肉,里脊……码得整整齐齐。
猪头和猪蹄,我也给她收拾干净了。
那盆猪血,已经凝固了,像一块红色的豆腐。
我也给端了进去。
等我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院子里,只有厨房里透出的一点微弱的灯光。
我洗了洗手,走到她面前。
“陈嫂,我该走了。”
她还抱着那件大衣,呆呆地站着。
“你……你不穿衣服走?外面冷。”她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没事,我年轻,火力壮,跑两步就热了。”我笑了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其实,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风一吹,像针扎一样。
“等一下。”
她转身跑进屋里。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东西出来了。
是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沉甸甸的。
她把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必须拿着。”
“这是工钱,一分都不少。”
“今天的事,谢谢你。”
“但是,钱是钱,情是情。你干了活,就该拿钱。这是老李……以前常说的话。”
我捏了捏那个布包,里面是硬邦邦的,应该是硬币和一些零钱。
我知道,这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了。
我没再推辞。
我收下了。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收,她会一辈子都觉得亏欠我。
“好,我收下。”
“陈嫂,你……多保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这句最苍白的话。
她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你也是。”
我推着我的二八大杠,走出了那个寂静的,充满了悲伤的院子。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看到她抱着那件大衣,站在门口,像一尊望夫石。
我骑上车,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蹬。
冷风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身上。
我身上很冷。
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但是我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那团火,不烫,但是很暖。
它驱散了我心里的寒意,也照亮了漆黑的夜路。
回到家,我爹和我娘正在等我吃饭。
看到我只穿着一件薄毛衣,冻得嘴唇发紫,我娘心疼得直掉眼泪。
我爹的脸色,却变得异常凝重。
他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大衣呢?”
我看着我爹,把今天在陈嫂家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没有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
讲到那个补丁,讲到陈嫂的眼泪,讲到老李的故事。
我爹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
等我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愧疚,也有释然。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老李哥他……到底怎么了?”
我爹沉默了很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沧桑。
“那年冬天,我去镇上送货。”
“回来的路上,雪下得很大,我抄了条近路,从后山走。”
“就在山坳里,我看到了他。”
我爹的声音,很低沉。
“他靠在一棵大树下,身上都是雪。”
“已经……没气了。”
“他的腿,被捕兽夹夹住了,流了很多血。”
“旁边,还有一头被他打死的狼。”
“他是跟狼搏斗,失血过多,又被冻死的。”
我爹说,他当时吓坏了。
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走过去,把老李身上的雪,都扒开了。
老李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家的方向。
那件军大衣,被狼爪子撕开了好几道口子,但还紧紧地裹在他身上。
我爹说,他本来想把老李的尸体背下山。
但是雪太大了,路又滑,他一个人,根本办不到。
他怕等他找到人再回来,老李的尸体,会被山里的野兽给吃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老李的尸体,埋在了那棵大树下。
用石头和土,堆了一个坟。
他怕陈嫂知道了真相,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一个女人,独自拉扯一个家,已经够难了。
如果再让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那样惨死在荒山野岭,她可能会疯掉。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
他把那件军大-衣,从老李身上脱了下来。
他想,这是老李最心爱的东西,也是陈嫂唯一的念想。
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大衣还给陈嫂,然后编一个善意的谎言。
就说,是他在外地遇到了老李,老李让她别等了,自己不回去了。
可是,他回到家,洗干净了那件大衣,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面对陈嫂。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怕看到陈嫂那双充满希望,又瞬间破碎的眼睛。
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那件大衣,也就一直放在了我家的箱底。
直到今年冬天,我吵着要一件厚实的外套。
他才把这件大衣,拿了出来,给了我。
他可能觉得,事情过去两年了,陈嫂也该慢慢接受现实了。
也可能,他只是想通过我,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这件衣服,物归原主。
“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
我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
“让你去告诉她,你男人死了,尸体就在后山的大树下?”
“孩子,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也是一种慈悲。”
我沉默了。
是啊。
慈悲。
我爹用他的方式,给了陈嫂一个长达两年的,可以怀抱希望的梦。
而我,用我的方式,亲手把这个梦,还给了她。
虽然这个梦,依然是破碎的。
但至少,她有了一件可以拥抱,可以哭泣的实物。
而不是只能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在床上躺了三天。
迷迷糊糊中,我总是看到那个寂静的院子。
看到那个抱着军大-衣,站在雪地里的,瘦弱的女人。
病好之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不再计较那五块钱,也不再想着在同龄人面前显摆。
我开始跟着我爹,踏踏实实地学手艺。
我明白了,我爹教我的,不只是如何杀猪。
更重要的,是如何做人。
手上有准头,心里有规矩。
还有,要有一颗慈悲的心。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陈嫂把那头猪的肉,都做成了腊肉,挂满了整个厨房。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她开始走出院子,和邻居说说话。
虽然话不多,但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许多。
第二年春天,她把院子里的那块空地,都开垦了出来,种上了蔬菜。
夏天的时候,我去镇上,路过村东头。
我鬼使神差地,往她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院门开着。
我看到,她正在院子里浇水。
她的身边,有一个男人,在帮她搭架子。
那个男人,我认识,是邻村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光棍。
两人有说有笑。
阳光下,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而温暖的笑容。
我看到,在屋檐下的晾衣绳上,搭着一件军大-衣。
洗得很干净。
左肩上那个深绿色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风吹过,大衣的袖子,轻轻地摆动着。
像是在和我招手,说再见。
我笑了。
调转车头,继续往前骑。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就像那件,我只穿过一个下午的,军大-衣。
很多年过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
我爹也老了,杀猪的刀,再也抡不动了。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九七年的那个冬天。
那个下着雪的黄昏。
那个固执地,要用一头猪,来换一件旧衣服的女人。
她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比如,记忆。
比如,思念。
比如,爱。
它们是无价的。
它们藏在一件旧衣服里,藏在一个不起眼的补丁里,藏在一个女人执着的等待里。
它们是寒冷冬日里,唯一能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陈嫂。
听说她跟着那个男人,搬去了镇上,开了个小吃店,生意还不错。
再后来,就彻底没有了消息。
但我总觉得,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依然会把那件军大-衣拿出来,晾在院子里。
然后,泡上一杯茶,坐在衣服旁边。
静静地,看着风,吹动那空荡荡的袖管。
仿佛那个高大的,爱笑的男人,从未离开。
他只是穿着那件她亲手缝补过的大衣,出了趟远门。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推开门,笑着对她说:“媳妇,我回来了。”
而我,那个曾经的杀猪少年,也早已将这段往事,深埋心底。
它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教会我,在面对生活的残酷和冰冷时,要永远保留一份柔软和温情。
就像我爹说的,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是一种慈悲。
而有时候,选择成全,是更大的慈悲。
那件军大-衣,是我送出去的。
但它留给我的温暖,却足够我用一生去回味。
每当我想起那个故事,我都会抬头看看天。
仿佛能看到,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军大-衣,正微笑着,看着这个他深爱过的人间。
他看到了他的女人,找到了新的幸福。
他看到了那个冒失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可靠的男人。
他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时间是条河,冲刷着一切。
很多事情,都模糊了,淡忘了。
但总有一些画面,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如昨。
我依然记得,那天我离开陈嫂家时,天空中飘落的,细碎的雪花。
它们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很快就融化了。
就像生命中,那些转瞬即逝的悲伤。
虽然会带来一时的寒冷,但终究,会被心底的温暖所融化。
而那份温暖,来自于人与人之间,最朴素,也最珍贵的,那一点点善意和理解。
它比任何一件军大-衣,都更能抵御,人生的风雪。
又过了几年,村子搞开发,要拆迁。
老房子,老院子,都变成了推土机下的瓦砾。
我也搬进了城里的楼房。
有一次,我回村里处理旧物,路过村东头。
陈嫂家的那座土坯房,已经不在了。
原地,起了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
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
物是人非。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是怅然,也是欣慰。
怅然的是,那些承载着记忆的旧景,再也看不到了。
欣慰的是,那个活在悲伤里的女人,终于走出了那个院子,走向了新的生活。
我想,那件军大衣,她一定还留着。
或许,它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个樟木箱子里。
在某个深夜,她还是会拿出来,轻轻地抚摸。
那不再是痛苦的思念,而是一种平静的怀念。
怀念那个,曾经给予她温暖和爱的男人。
也怀念那个,在寒冷冬夜里,选择成全她,并给予她善意的,陌生少年。
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能做的,很有限。
或许,只是递上一件衣服,或许,只是说上一句安慰的话。
但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暖,可能会成为别人,走出黑暗的,那唯一的一束光。
这,或许就是我们相遇的意义。
我发动车子,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后视镜里,村庄的轮廓,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那个关于军大-衣的故事,会永远留在我心里。
它提醒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不要忘记,做一个温暖的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一个不经意的善举,会给别人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
就像那件军大-衣。
它温暖了老李,温暖了陈嫂,也温暖了我。
这份温暖,穿越了生死,穿越了岁月,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想,它还会继续,温暖下去。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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