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小块没打碎的胡萝卜,滚到了我的脚边,像一只橘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张莉把那个不锈钢的保温桶,狠狠掼在地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像砸在我心口。
米白色的粥混着剁得极碎的青菜末,溅得到处都是。
一小块没打碎的胡萝卜,滚到了我的脚边,像一只橘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寡淡的米香味,混着不锈钢的金属腥气。
“这就是你给我妈吃的?这就是你每天做的饭?”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一下一下往我耳朵里钻。
我没说话,弯下腰,想去捡那个保温桶。
桶身已经凹进去一块,还在微微地晃。
“别碰!”她吼了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婆婆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时间长了,有点像一幅褪了色的山水画。
她生病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醒着,但好像又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张莉的咆哮,也不知道她看没看见一地狼藉。
或许看见了,听见了,只是她的身体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反应。
“我每个月给你八千块钱,八千!不是八百!”
张莉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比划着,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指尖,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你就给我妈吃这个?白粥,青菜,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
“嫂子,你可真是会过日子啊。这钱,是都攒着给你自己买包了吧?”
她的目光,像两道X光,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棉布家居服上,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还是没说话。
我只是慢慢地直起腰,走到墙角,拿起抹布和撮箕。
地板是旧式的木地板,缝隙大,粥渗进去就不好清理了。
会发霉,会有一股馊味。
婆婆的房间必须干净,不能有任何异味。
医生说,这对她的呼吸好。
我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米粒和菜末刮到撮箕里。
抹布擦过地板,发出“唰唰”的轻响。
这声音,好像暂时隔绝了张莉的质问。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污渍。
擦干净就好了。
“你哑巴了?我在跟你说话!”
张莉不依不饶,走过来,用高跟鞋的鞋跟,“笃笃笃”地敲着地板。
那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张莉,”我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像很久没上油的齿轮,“妈只能吃这个。”
“只能吃这个?谁说的?你说的?”她冷笑一声,“我昨天去看她,医生说妈的情况稳定多了。稳定多了,就不能吃点好的?我今天特地去‘福满楼’打包了花胶鸡汤,你闻闻,多香!”
她说着,提起手里另一个精致的打包盒,在我面前晃了晃。
浓郁的、带着药材和油脂香气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味道太霸道了,一下子就把那股清淡的米粥味给吞没了。
婆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嗬嗬”声。
我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床边。
她的眉头紧紧皱着,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赶紧拿起枕头,把她的上半身垫得更高一些,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没事,没事。”我柔声说。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但那双望着天花板的眼睛里,好像多了一丝惊恐。
“你看,你看!我妈闻着香味都有反应了!她是想吃!”张莉像是抓到了什么证据,声音更大了。
“她不是想吃,”我转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她是闻着油腻味,恶心。”
张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八道!那是我妈!她喜欢吃什么,我比你清楚!”
是啊,那是她妈。
可她上一次陪她妈完完整整地吃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过年的时候,在饭店里,一家人围着大圆桌。
张莉坐在离婆婆最远的位置,全程都在打电话,聊她的生意,聊她下个月要去哪里度假。
婆婆给她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头也没抬,说:“妈,我不吃这个,太甜了,长胖。”
那块排骨,在婆婆的筷子上停了很久,最后,落进了自己的碗里。
婆婆自己,也并不爱吃甜的。
这些,张莉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想提醒她。
争吵没有意义。
尤其是在一个病人面前。
“汤你拿回去吧。或者你喝。妈不能喝。”我拿起桌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点水,湿润着婆婆干裂的嘴唇。
“你凭什么替我妈做决定?你不过就是个外人!”
“外人”两个字,像一根针,扎得不深,但很疼。
我嫁给张诚八年了。
八年来,我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情。
婆婆生病前,待我如亲生女儿。
她会记得我的生日,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会在我跟张诚吵架时,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张诚打。
她说:“咱们家,媳妇最大。”
她生病这一年,我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我从没觉得我是个外人。
可现在,张莉一句话,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和我记忆里那个会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我“嫂子”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张莉,你每个月给的八千块,我都记着账。每一笔开销,都有发票。你要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我不用看账!我就问你,你为什么天天给我妈吃猪食!”
“这不是猪食。”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这是营养师和医生共同制定的流食餐。低盐,低脂,无糖,所有食材都要打成糊,方便吞咽和消化。”
“我不管什么营养师!我只知道我妈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病倒了,连口热乎的鸡汤都喝不上!你就是虐待她!”
“虐待”这个词,太重了。
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婆婆,再看看眼前这个珠光宝气、满身名牌的张莉,突然觉得一阵巨大的荒谬和悲凉。
那个真正被亏待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那个自以为在为她抱不平的人,却连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都快忘了吧。
“你出去。”我说。
“什么?”张莉大概是没料到我敢这么跟她说话。
“我说,你出去。”我指着门,“这里不欢迎你。妈要休息了。”
“你敢赶我走?这是我妈家!该滚的人是你!”
“张诚!”我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在书房处理工作的张诚,立刻跑了过来。
他看到一地的狼藉,和剑拔弩张的我们,愣了一下。
“这……这是怎么了?”
“哥!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她就拿这种东西喂妈!还敢赶我走!”张莉立刻找到了主心骨,指着我告状。
张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
我没有解释。
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婆婆擦身、换尿布、按摩、做饭。
她的饭要单独做,少量多餐,一天六次。
每次的食材都要精确到克,用料理机打上十几分钟,打到最细腻的状态。
然后用专门的注射器,一点一点,推到她的胃管里。
快了,她会呛到。
慢了,饭就凉了。
做完这一切,我才能吃上自己那口早就冷掉的早饭。
然后是上午的康复训练,下午的药浴,晚上的翻身。
夜里,我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起来一次,看看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年了,三百六十五天,我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我忘了上一次逛街是什么时候,忘了上一次和朋友喝下午茶是什么滋味。
我的世界,被压缩到这间小小的卧室里。
窗外是四季更迭,窗内是日复一日。
我以为,我做的这一切,家里人都看在眼里。
我以为,他们至少会有一点感激。
可我换来了什么?
一句“猪食”,一句“虐待”,一句“外人”。
张诚看着我,又看看他妹妹,一脸为难。
“小莉,你嫂子她……她也不容易。”他期期艾艾地说。
“不容易?谁容易?我赚钱就不容易吗?我每个月给她八千块,是让她来享福的吗?是让她来照顾妈的!她就是这么照顾的?”
“这饭……”
“哥!你别替她说话!你就是被她给蒙蔽了!走,我们出去说,别吵着妈。”
张莉拉着张诚,走出了房间。
关门前,她回头,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墙上挂钟的秒针,一下,一下,走得特别清晰。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
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凉风,吹了进来。
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像一串串银铃。
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在悠闲地散步。
阳光很好,明晃晃的,照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真好啊。
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站在阳光下了?
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窗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赶紧用手背抹掉。
不能哭。
婆婆还在看着我。
我回头,对上她的目光。
那双原本涣散的眼睛,此刻,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她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苦……了……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断断续续。
但这三个字,我听清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了。
我趴在她的床边,把脸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积攒了一年的委屈、疲惫、心酸,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一只干枯的、冰凉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一下,一下,抚摸着。
就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这个家,因为紧张,打碎了一个碗。
她也是这样,一边说着“碎碎平安”,一边轻轻抚摸我的头。
那时候,她的手,是温暖的,有力的。
客厅里,张莉和张诚的争吵声,隐隐约aho传来。
“……必须换个保姆!我信不过她了!”
“……小莉,你冷静点,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今天算是看清了!拿着我的钱,苛待我妈,安的什么心!”
我抬起头,擦干眼泪。
婆婆已经又闭上了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我必须去解释清楚。
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让婆婆,能有一个安宁的休养环境。
我拉开门。
张诚和张莉正站在客厅中央,像两只好斗的公鸡。
看到我出来,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账本在书房的抽屉里,发票在旁边的文件袋里。你想看,随时可以去看。”我看着张莉,平静地说。
“至于妈的饮食,这是医院白纸黑字写清楚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王主任打电话。”
“还有,那八千块钱,你不用再给了。”
“从今天起,妈由我来照顾。钱,我和张诚自己会想办法。”
“你以后,要是没什么事,也别老往这边跑了。”
“妈需要静养。”
我说完这一长串话,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向来不是个强势的人。
在张家,我一直扮演着一个温顺、贤良的媳妇角色。
可是,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时,是会生出刺的。
张莉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变得这么强硬。
她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我和我妈隔开?你安的什么心?”
“我没什么心。我只是想让我妈,安安静静地养病。”张诚终于站了出来,挡在我身前。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小莉,你今天太过分了。给嫂子道歉。”
“我道歉?凭什么!我哪儿说错了?”张莉的眼圈红了,“哥,你现在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才是你亲妹妹!”
“正因为你是我亲妹妹,我才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张诚叹了口气,“你根本不知道,这一年,你嫂子是怎么过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伺候一个病人吗?有多难?请个护工,一个月不也就五六千?我给了八千,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张诚苦笑了一下,“小莉,你知不知道,妈吃的药,有一种是进口的,一盒就要两千多,一个月要三盒。”
“妈身子底下铺的那个防褥疮的气垫床,一万二。”
“给她做康复的理疗师,上门一次五百,一周两次。”
“还有她用的营养液、纸尿裤、各种护理用品,哪一样不要钱?”
“你那八千块,上个月十五号,就花完了。后面半个月的开销,都是我和你嫂子,在用我们自己的积蓄垫。”
张诚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敲在张莉的脸上。
她的脸色,从涨红,一点点变得惨白。
“怎么……怎么会……”她喃喃自语,“我以为……我以为八千块很多了……”
“钱多钱少,不是问题。”我看着她,轻声说,“问题是,你的心,根本没在妈身上。”
“你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坐不到十分钟就走。”
“你给她买各种昂贵的补品,却从来没问过医生,她能不能吃。”
“你给她买最新的款式的衣服,却不知道,她因为长期卧床,肌肉萎缩,已经穿不了那些漂亮的衣服了。”
“张莉,你给的不是关心,是你的自我安慰。”
“你用钱,来填补你内心的愧疚,来让你自己觉得,你还是个孝顺女儿。”
“但你错了。”
“妈需要的,不是这些。”
我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她用金钱和忙碌堆砌起来的、看似光鲜的“孝顺”外壳,露出了里面苍白而空洞的内情。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眼神空洞。
“我……我没有……”她的辩解,显得那么无力。
“你没有吗?”我一步步向她走去,“那我问你,妈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妈最喜欢听的戏是哪一出?”
她眼神闪躲。
“妈对什么花过敏?”
她彻底沉默了。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一个“外人”,都知道。
而她这个亲生女儿,却一个都答不上来。
多可笑。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滴答,滴答。”
像是在为这场荒诞的闹剧,数着节拍。
过了很久,张莉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我工作忙……”
“忙?”我笑了,“谁不忙?张诚不忙吗?他公司里一堆事,每天加班到深夜,回来还要帮我给妈翻身。”
“我不忙吗?我以前也是项目经理,手底下管着十几个人。为了照顾妈,我把工作辞了。”
“张莉,别再拿忙当借口了。你只是……没那么在乎罢了。”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走回了婆婆的房间。
我不想再跟她多说一个字。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
说得太透,反而伤了情分。
虽然,我们之间,好像也没剩下多少情分了。
我关上门,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婆婆睡着了,呼吸均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她的眉头,舒展开了。
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这张脸,曾经是那么的饱满,红润。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用一个大木盆洗衣服。
冬天的水,冷得刺骨。
她的手,冻得通红,但脸上却挂着爽朗的笑。
看到张诚领着我回来,她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拉着我,问长问短。
她说:“姑娘,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我真的,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所以,当她倒下的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扛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我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委屈。
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像当年,她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
现在,轮到我,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了。
门外,传来了张莉离开的声音。
高跟鞋的声音,在楼道里,渐行渐远。
没有争吵,也没有告别。
张诚推门走了进来。
他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对不起。”他说。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我没处理好。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靠在他的身上。
“不委屈。”
真的。
当婆婆对我说出那句“苦了你”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金钱、比言语,更重要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理解,被认可的感觉。
那晚之后,张莉有好几天没来。
家里清静了不少。
张诚大概是觉得心里有愧,对我愈发体贴。
他会主动分担更多的家务,会在我给婆婆按摩按到手酸时,默默地接过去。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
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
夫妻,大概就是这样吧。
在生活的磨砺中,慢慢地,变成了彼此的依靠。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社区送药的,打开门,却看到了张莉。
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和上次那个不一样,这个是粉色的,上面还印着卡通图案。
她换下了高跟鞋,穿了一双平底的运动鞋。
脸上的浓妆也卸掉了,露出了有些憔悴的素颜。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
“我……”她张了张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来吧。”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换了鞋,拘谨地走进客厅。
“妈……睡着了吗?”她小声问。
“刚睡下。”
“哦。”
她把保温桶,放在餐桌上。
“我……我熬了点小米粥。问过医生了,说可以喝。”
我看着那个保温桶,没说话。
“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熬。在网上查的教程。熬了……熬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尝尝?要是不行……我就倒了。”
我走过去,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淡淡的米香味,飘了出来。
粥熬得很稠,颜色金黄。
我用勺子舀起一点,放进嘴里。
很烫。
但味道,还不错。
“挺好的。”我说。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那……那我拿进去,等妈醒了喂她?”
“不用了。我来吧。”
我把粥倒进碗里,放在一边晾着。
“你坐吧。喝水吗?”
“不……不用了。”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来做客的陌生人。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她先开了口。
“嫂子,对不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你。”
我搅动着碗里的粥,看着小米在勺子的带动下,一圈一圈地旋转。
“过去了。”我说。
“不,过不去。”她摇摇头,“哥把账本给我看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混蛋。”
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一直以为,我每个月给钱,就是尽孝了。我把妈交给你,我觉得我是在花钱买服务。我甚至觉得,我给了八千块,你占了多大的便宜。”
“我从来没想过,照顾一个病人,是那么……那么辛苦的一件事。”
“我看了你记的那个护理日记。你每天……每天都只睡四个小时。”
“嫂子,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别哭了。妈听见,会担心的。”
她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
“我就是觉得……我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你。”
“我总说忙,忙,忙。其实,我就是……害怕。”
“我害怕看到妈那个样子。她以前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现在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
“我不敢面对。我宁愿躲在外面,用工作麻痹自己。我以为我多赚点钱,就能弥补这一切。”
“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那些被忙碌和金钱掩盖起来的,怯懦和逃避。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就没那么气了。
她不是坏。
她只是……还没学会怎么去面对亲人的衰老和病痛。
这门课,太沉重了。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学不会。
“张莉,”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妈需要的,不是一个能赚钱的女儿。她需要的,是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给她掖掖被角的女儿。”
“我知道。”她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以后……以后我能……能跟你一起照顾妈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我想学。学怎么给她翻身,怎么给她按摩。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而不是,每个月,只扔下一沓钱。”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我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起,张莉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踩着高跟鞋,来去如风的女强人。
她开始学着,把脚步放慢。
她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每天下班,都会准时过来。
她跟着我,学怎么给婆婆擦洗,怎么换尿布,怎么做康复训练。
一开始,她笨手笨脚。
给婆婆翻身,不是弄疼了婆婆,就是差点把自己闪了腰。
喂饭的时候,不是洒得到处都是,就是掌握不好速度,让婆婆呛到。
有好几次,她都沮丧地坐在地上哭。
“嫂子,我是不是很没用?”
“第一次都这样。多练练就好了。”我安慰她。
她就擦干眼泪,继续学。
她的手上,因为经常接触消毒水,变得粗糙,甚至裂开了口子。
她再也没去做过那些昂贵的美甲。
她开始记得婆婆的每一个习惯。
记得她喜欢听收音机里的评书,不喜欢听流行歌曲。
记得她睡觉的时候,左边的被角一定要压在身下,不然会没有安全感。
记得她虽然不能说话,但你跟她讲以前的趣事,她的眼睛里,会有光。
有一次,张莉一边给婆D按摩腿,一边讲她小时候的糗事。
讲她怎么把邻居家的鸡,错当成鸭子,赶到河里去。
讲着讲着,她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我惊奇地发现,婆婆的嘴角,竟然也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是我在婆婆生病后,第一次,看到她笑。
那一刻,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我们三个人身上。
我觉得,这个家,好像又活过来了。
张莉带来的,不仅仅是人手上的分担。
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家的生气。
她会叽叽喳喳地,跟婆婆分享公司里的八卦。
会把新买的衣服,在婆婆面前一件一件地试穿,问她哪件好看。
虽然婆婆不能回答,但她的眼神,会一直追随着张莉。
那是一种,母亲看着女儿的,温柔的,宠溺的眼神。
张诚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夹在我和他妹妹之间,左右为难的男人。
他开始主动地,承担起一个儿子和丈夫的责任。
他会提前安排好工作,陪着我们,一起带婆婆去医院复查。
他会研究各种菜谱,学着做婆婆能吃的,又有营养的流食。
我们三个人,像一个团队,分工明确,又配合默契。
日子,虽然依旧辛苦,但心里,是踏实的,温暖的。
秋天的时候,婆婆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
她可以,在我们的搀扶下,坐起来一会儿了。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她的意识,越来越清醒。
她会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愿。
想喝水了,就看看水杯。
想听收音机了,就看看收音机。
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他说,病人的康复,药物只占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精神上的支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和张莉,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知道,这个奇迹,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创造的。
那天,我们推着轮椅,带婆婆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秋高气爽,阳光暖洋洋的,一点也不晒人。
桂花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甜丝丝的。
婆婆穿着张莉给她买的,一件新的红色毛衣。
衬得她的气色,好了很多。
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嬉戏的孩子,脸上,是久违的,安详的表情。
张莉蹲在她的轮椅前,把一片落在她膝盖上的落叶,轻轻拂去。
“妈,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旅游,好不好?”
“咱们去云南,去大理,去看洱海。”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婆婆没有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张莉的脸。
然后,又转向我,也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还是很凉,没什么力气。
但那份爱,和感激,我们都感受到了。
我握住她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
“妈,我们都在。”
是啊,我们都在。
这就够了。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锅粥。
需要用文火,慢慢地熬。
熬过最初的寡淡,熬过中间的翻滚,最后,才能品尝到,那份融入了所有食材的,醇厚和香甜。
而家,就是那口锅。
把我们这些不同脾气,不同性格的人,紧紧地,拢在一起。
用爱做引,用时间做柴。
熬出一碗,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人间烟火。
后来,婆婆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她开始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虽然含糊不清,但我们都像听到了天籁。
“……饭……”
“……水……”
“……好……”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我们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拆掉了那些可能会磕碰到轮椅的门槛,在卫生间装上了扶手。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张莉甚至开始计划,等婆婆能下地走了,就带她去泡温泉。
她说,医生说温泉对活络筋骨好。
我们都以为,苦尽甘来了。
我们都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就能留住她。
可是,我们忘了。
生命,有它自己的节奏。
有时候,它会给你一个惊喜。
有时候,它也会,给你一个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冬日午后。
我和张莉,正陪着婆婆,看她最喜欢的那出评剧,《秦香莲》。
电视里,包公正在怒斥陈世美。
婆婆看得津津有味,还会跟着哼唱两句。
突然,她的身子,软了下去。
手里的遥控器,掉在了地上。
“妈!”
“妈,你怎么了!”
我们慌了,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打120。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抱着婆婆,感觉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从我家到医院,那段路,有那么长。
长得,像一个世纪。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
我和张莉、张诚,守在门口,像三个被判了刑的囚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遗憾。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突发性大面积脑梗。送来得……太晚了。”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看着医生一张一合的嘴,却什么也听不见。
耳朵里,只有一阵巨大的轰鸣。
张莉“哇”的一声,哭倒在地上。
张诚抱着她,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着墙,慢慢地,滑了下去。
墙壁,冰冷刺骨。
可我,感觉不到。
我的心里,是空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婆婆的离开,一起,被带走了。
婆婆的后事,办得很简单。
是她生前,就交代过的。
不收礼,不铺张,骨灰撒进她最喜欢的那条河里。
她说,她想顺着那条河,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送走她的那天,天气很好。
没有风,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我们把她的骨灰,和着花瓣,一起,撒进了水里。
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一点点地,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我突然想起,我嫁过来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我做到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尽力了。
处理完婆婆的遗物,张莉从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盒子上,上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我们都没有钥匙。
张诚找来工具,把锁撬开。
里面,是两本存折,和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字迹,是婆婆生病前写的,苍劲有力。
“小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别难过。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唯一的牵挂,就是张诚和张莉这两个孩子。”
“张诚,老实,但有点懦弱。以后,家里的大事,还要你多担待。”
“张莉,嘴硬心软,被我惯坏了。她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替我,多包容她。”
“这两本存折,一本是给你们的,一本是给张莉的。密码,是你们各自的生日。”
“钱不多,是我和你爸,攒了一辈子的。算是,我们留给你们,最后的一点心意。”
“小雅,谢谢你。谢谢你,做了我的儿媳妇。”
“这辈子,能和你做一家人,是我的福气。”
信,很短。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眼泪,打湿了信纸,把那些字,都晕染开来。
我抬头,看到张莉和张诚,也都在默默地流泪。
我们三个人,拿着那两本薄薄的存折,仿佛捧着千斤重担。
那里面,是两位老人,一辈子的辛劳,和对子女,最深沉的爱。
婆婆走后,家里一下子,空了。
那间她住了几十年的卧室,我们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每天,我还是会进去,打扫,开窗通风。
好像她,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张莉来的次数,更多了。
她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
她会陪我,一起,坐在婆婆的房间里,说说话。
我们聊婆婆生前的趣事,聊她做的红烧肉有多好吃,聊她年轻时有多漂亮。
聊着聊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们,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有一天,张莉突然对我说:“嫂子,我们把这套房子,卖了吧。”
我愣住了。
“这里,有太多妈的回忆了。我每次进来,都觉得难受。”
“我们换个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我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我知道,她不是不怀念。
她只是,太痛了。
痛到,不敢再触碰。
我问张诚的意见。
张诚说:“都听你的。”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摇了摇头。
“不卖。”
“这里,是我们的家。”
“妈虽然走了,但这个家,还在。”
“只要我们还记得她,她就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张莉看着我,眼圈红了。
她走过来,抱住我。
“嫂子,谢谢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
“傻丫头,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血缘,或许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但真正让我们成为家人的,是那些,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是那些,在最艰难的时刻,彼此给予的,温暖和支撑。
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爱和责任。
后来,张莉结婚了。
嫁给了一个很老实的男人,对她很好。
婚礼上,她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嫂子,这是妈留给我的那份。你拿着。”
“我不要。”我推了回去。
“你必须拿着!”她很坚持,“这本来,就应该是你应得的。这一年,是你,在替我尽孝。”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
“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家人,什么是爱。”
“嫂子,你收下,就当是……让我心安。”
我看着她,眼里的真诚,不容拒绝。
我收下了那张卡。
但我没有动里面的钱。
我用这笔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家里有失能老人的,困难家庭。
我想,这大概,也是婆婆,希望看到的。
把她的爱,传递下去。
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温暖。
生活,还在继续。
日子,平淡如水。
我和张诚,还是会偶尔,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张莉,也还是会,时不时地,犯点小迷糊。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再也,分不开了。
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永远的牵挂。
每年清明,我们会一起,去河边,看看婆婆。
我们会告诉她,我们过得很好。
告诉她,家里的一切,都很好。
我们会带上她最爱听的评剧,在河边,放给她听。
风,会把我们的思念,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相信,她能听到。
我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也一定,在微笑着,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这个,吵吵闹闹,却又,无比温暖的家。
来源:岭阁观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