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86年夏末的一个清晨,我匆匆从县城赶回来,二舅家的门楣上已经挂起了白布。
战友情深
"老孙家院子怎么紧闭着?二婶子,听说老孙走了?"
"谁搭理他们家啊,咱管自己家的事。"
"听说是突发的,没留下一句话。"
"忒活该,谁让他得罪那么多人..."
我站在院门口,听着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如刀子般扎在心上。
我叫周建国,今年二十有八,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
那是1986年夏末的一个清晨,我匆匆从县城赶回来,二舅家的门楣上已经挂起了白布。
二舅孙志刚,本是北方一个老工业城市的技术干部,六十年代末响应号召支援边疆建设,一干就是十几年。
退休后回到这偏远的山村养老,却在一个普通的夏日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枯死的老槐树上跳跃,发出"喳喳"的叫声。
二舅生前最喜欢那棵老槐树,常说它陪伴他度过了童年,如今树叶凋零,似乎也在为主人送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婶子王淑芝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双眼通红,神情恍惚。
"建国来了..."婶子见我进来,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泪水又滚落下来。
二舅的遗体安静地躺在八仙桌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表哥孙大勇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翻着一本发黄的账本,眼睛湿润。
表妹小兰在厨房忙碌,不时抬手擦拭眼泪,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婶子,村里人呢?怎么没人来帮忙?"我环顾四周,除了我们几个亲人,竟无一个邻居。
婶子叹了口气:"你二舅生前得罪了不少人,现在走了,村里都当没这回事儿。"
我这才想起,二舅退休后在村里当了几年大队支书,为人刚直不阿。
他曾力阻村里几个有势力的人私自盗伐公社林场的木材,得罪了不少人。
还因为坚持按政策给知青家庭多分地,与村里几个大姓起了矛盾。
后来村里换届,他就被"轮换"下来了,从此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很少有人请他参与。
婶子手忙脚乱地张罗着丧事,烧水煮饭,洗裹尸布,一个人忙得团团转。
我和表哥表妹虽然帮忙,却也不知从何下手,乡下办丧事有很多讲究,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哪里懂得。
"二舅走得太突然了,连个交代都没留下,"表哥孙大勇红着眼睛说,"昨晚还好好的,说今天要去看看那片他当年种的杨树林。"
小兰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哥,咱得赶紧去镇上买些办丧事的东西回来,人手不够,你去县城叫几个同学来帮忙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犯了难,这个时节,同学们不是在单位上班就是已经各奔东西,哪能说来就来。
婶子在厨房里抽泣:"老孙啊,你走得这么突然,咱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咱们在村里这些年,你处处忍让,可到头来,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我听着婶子的哭声,心如刀割。
二舅一生忠厚,退休后回乡,本想颐养天年,却因为秉公办事,晚年落得孤苦。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那口古老的水缸上,水面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是二舅退休回乡第一件事就修缮的老水缸,他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做人要记得根在哪儿。"
如今,人已逝去,水缸依旧,却再也盛不满二舅的乡土情怀。
天色渐晚,我们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却感觉怎么都做不好,连个像样的灵堂都搭不起来。
按照老规矩,乡下人过世,乡亲们会自发前来帮忙,守灵的、做饭的、搭灵棚的,各司其职。
可二舅的院子冷冷清清,连个上门吊唁的人都没有。
夜幕降临,院里只点了两盏昏黄的煤油灯,映照着二舅的遗容,在风中微微摇曳。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谁啊?"表哥孙大勇疑惑地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小男人,穿着朴素的蓝色中山装,眼神焦急:"请问,这是孙志刚同志家吗?"
"是的,您是......"表哥一脸狐疑。
"我叫李文亮,是志刚的老战友,听说他......走了,连夜赶来。"那人声音哽咽,眼眶微红。
我们都愣住了,二舅极少提及自己的过往,只知道他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边疆建设,至于战友关系,从未听他提起。
李文亮快步走进院子,看到二舅的遗体,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老孙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咱们说好要一起去看那片山林的啊......"
这时,院外又传来汽车引擎声,三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入村口,停在我家门前。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匆忙下车,恭敬地站在一旁:"李县长,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李文亮竟是县里的李县长!
李县长擦干眼泪,迅速恢复了镇定:"小张,你马上联系殡仪馆,准备好明天的治丧事宜;小王,你去镇上采购必需品;老刘,你通知一下附近的同志们,来帮忙守夜。"
他拿出一部罕见的大哥大手机,拨通了几个电话,声音低沉而坚定:"老陈,是我,李文亮,老孙走了,对,就是孙志刚同志......你们能不能过来帮忙?好,我在村口接你们。"
不到一小时,帮忙的人陆续到来,有县里的干部,有镇上的工作人员,还有周边村子的基层干部。
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搭灵棚的、做饭的、守灵的,井然有序。
村里有些人也悄悄地来了,脸上带着几分讶异和好奇,却不好意思进门。
李县长安排好一切,这才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接过婶子递来的茶水,声音沙哑:"老嫂子,对不起,来晚了。"
婶子红着眼睛:"李县长,您太客气了,能在老孙走后赶来,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李县长摩挲着手腕上一块普通的老式上海牌手表,眼神悠远:"这是你二舅的,当年他硬是塞给我的,说这表能让他记着时间,对得起良心做人。"
他深吸一口气,向我们讲述起和二舅的往事:"那是1972年的一个雨季,我们连队在边境巡逻,突遇山洪暴发,几个战友被冲散了。"
"老孙二话不说,跳进湍急的河水里,一个一个地把我们拽上岸来。"
"他把我拉上来的时候,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了,幸好下游有条支流,他抓住一棵树才保住性命,但大腿上留下了长长的伤疤。"
我和表哥对视一眼,想起小时候看到二舅腿上那道疤痕,问起来,他只是笑笑说是干活不小心划的。
李县长继续说道:"志刚同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精神引路人。"
"他总说,咱当兵的人,就是要随时准备为人民牺牲一切。"
"回乡后,他把这种精神带到了基层工作中,不畏强权,坚持原则。"
"我昨天才接到老孙的信,说他发现有人在偷伐国家林场的树木,准备去调查取证,没想到......"
李县长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最近我忙着城区改造的事情,没能及时回信,没想到......"
夜色渐深,院子里却亮如白昼,几盏强力探照灯照亮了每个角落。
李县长坚持要守夜,和我们几个晚辈一起坐在二舅的遗体旁。
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洒在二舅安详的面容上,岁月的沧桑刻在他深陷的眼窝和额头的皱纹里。
"二舅这一生,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啊,"我不禁感慨,"他总是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
李县长轻声说:"志刚同志这一辈子,都在默默无闻地工作,从不张扬,可他的足迹却遍布在许多需要他的地方。"
"七七年地震后,他主动请缨参加救灾,在废墟中救出了七个小孩。"
"八二年,他带领工程队在沙漠里修建水利工程,硬是在戈壁滩上造出了一片绿洲。"
"回乡后,他看到村里的老人生活困难,自掏腰包成立了互助小组,每月能够照顾十几位孤寡老人。"
听着这些往事,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这些事迹,二舅从未向我们提起过。
他总是那么平实,那么低调,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你们看,"李县长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我们当年在边防的合影,你二舅就站在中间,那时候他是我们连队的政治指导员。"
照片上,年轻的二舅身姿挺拔,表情坚毅,与我印象中那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判若两人。
第二天清晨,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院子里站满了人。
昨晚的事情传开了,县长亲自来为二舅守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
那些曾经对我家冷眼相待的人,此刻也都低着头,面带愧色地前来吊唁。
村支书张大力站在院子里,对着二舅的遗体深深鞠躬:"孙同志,我代表村委会,向您表示最沉痛的哀悼。"
这位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村支书,此刻竟显得如此谦卑。
李县长在一旁接待每一位来吊唁的村民,不时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村里的发展变化。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悄悄拉住我的袖子:"建国啊,你二舅是个好人哟。"
"当年我家闺女上学没钱,是他偷偷塞给我五十块,还说是上面拨的助学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他自己的工资......"
"你二舅虽然嘴上严厉,可心里比谁都柔软,"另一位大娘抹着眼泪说,"我家老头子生病住院,是你二舅四处奔走,找关系把他转到了县医院,这才保住一条命。"
陆续有村民讲述着二舅默默帮助过他们的点滴。
听着这些故事,我的心既温暖又酸楚。
二舅生前从不邀功,也从不解释,任由那些误解和非议在村里流传,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为人原则。
挽联和花圈一个接一个地送来,县里的干部、镇上的领导、周边村子的乡亲们都来了。
灵堂前摆满了各式祭品,白色的菊花堆成了小山。
李县长站在灵堂前,声音洪亮:"孙志刚同志一生清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这句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掌声经久不息。
出殡那天,天空格外晴朗,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
送葬的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连村里常年卧病在床的老钱头都让儿子推着轮椅来送二舅最后一程。
"老孙走了,我得来送送他,"老钱头哑着嗓子说,"当年要不是他半夜背着我去公社,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二舅的灵柩被缓缓抬起,由八个强壮的年轻人扛着,走向村后的山坡。
那里是二舅生前最喜欢去的地方,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田野和山林。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一阵风吹过,落叶纷纷,仿佛是大自然对二舅的最后致敬。
入土为安后,李县长对着二舅的坟墓重重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身对婶子说:"老嫂子,老孙放心不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婶子含泪点头,知道二舅生前一直惦记着村里两件事:一是老人院的修缮,二是学校教学楼的重建。
这两件事他生前多次向上级反映,却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搁浅。
李县长对着二舅的坟墓发誓:"老孙,你放心,这两件事我一定办好,不辜负你的遗志。"
回到家中,李县长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志刚同志留下的日记和笔记,我想你们应该保存起来。"
那是一摞发黄的笔记本,记录着二舅几十年来的所思所想。
我随手翻开一本,上面工整地记着:"今天又有人举报张老三偷伐林木,查实后依规处理,虽得罪了人,但对得起良心。"
"村里王婆婆家的小孙子考上了大学,家里拿不出学费,我从工资里拿出两百元资助他,望这孩子将来有出息,报效国家。"
"昨夜梦见战友老李,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听说他在县里做了领导,真为他高兴,希望他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今年的退伍军人补助下来了,准备用这钱给村小学添置些图书,让孩子们多读书,开阔眼界。"
......
字里行间,是二舅朴实无华的为人处世,是他对乡亲们深沉的爱,是他对这片土地的责任与担当。
李县长说:"志刚同志活着的时候,从不张扬自己的功劳,但他的精神永远不会被遗忘。"
"我打算在县里评选'爱民模范'时,追授他这个称号,让更多人知道他的事迹,学习他的精神。"
半年后,村里的老人院修缮一新,墙上挂着"孙志刚老人之家"的牌匾。
学校的教学楼也拔地而起,操场上立着二舅的铜像,铭文是"心系人民的好干部"。
每当我回老家,都会去二舅的坟前坐坐,告诉他村里的变化,告诉他人们没有忘记他。
有时候,我会看到李县长的车停在村口,他独自一人,带着一瓶二舅生前最爱喝的老白干,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人走茶不凉,是一种难得的人间真情。
二舅走了,但他在世间留下的善意和情义,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淌在我们心间。
生活并不完美,却总有那么一些真情,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每次经过那片二舅亲手种下的杨树林,看着枝繁叶茂的景象,我都能感受到二舅的精神依然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珍贵的财富 ─ 那些看似平凡却又如此厚重的真情实意,它们穿越时光,永不凋零。
死生契闊,与子成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二舅的一生平凡而伟大,他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战友情,什么是不忘初心的坚守。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像二舅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他们的精神却是我们这个社会最需要的营养。
夕阳西下,村口的老槐树依旧,只是又多了几道岁月的沧桑。
我站在树下,似乎看到了二舅的身影,依然那么清晰,那么亲切。
人生如梦,岁月如歌,真情永存,照亮人间。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