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飞机降落在南方的这座城市时,一股热浪夹杂着熟悉的、说不清是草木还是尘土的潮湿气味,从廊桥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飞机降落在南方的这座城市时,一股热浪夹杂着熟悉的、说不清是草木还是尘土的潮湿气味,从廊桥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风衣。
加拿大那边的朋友还开玩笑,说我这是从一个大冰箱,直接跳进了蒸笼。
蒸笼。
这个词很贴切。
空气像一张湿漉漉的毛巾,糊在脸上,甩都甩不掉。
我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往前走,周围是各种方言和普通话交织在一起的喧嚣,吵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
我像个初来乍到的游客,茫然地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机场。
指示牌上的字体变了,天花板的结构变了,连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都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
我这次回来,没告诉任何人。
或者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通知的人了。
办完入境手续,我打了一辆车,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司机很健谈,问我:“回来探亲的吧?看您这打扮,国外回来的?”
我“嗯”了一声,把脸转向窗外。
高架桥纵横交错,像城市巨大的骨架。
无数的汽车在骨架里川流不息,像红细胞和白细胞,忙碌地输送着这座城市的生命力。
很多路,我都不认识了。
曾经低矮的平房区,如今矗立着一栋栋闪着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冷漠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我记忆里的那座城市,好像被这张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新皮囊给整个吞了下去,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心里有点空。
像是你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存了很久的宝贝盒子,满怀期待地打开,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那种失落,沉甸甸的,坠着心脏往下掉。
在酒店安顿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扔进柔软的大床上。
时差像个蛮不讲理的恶棍,用一根沉重的棍子,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敲得酸痛。
我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女儿艾米丽的脸。
她站在多伦多的家门口,穿着破洞的牛仔裤,染着一头我看不懂的蓝色头发,梗着脖子对我喊:“我的人生我做主!你凭什么管我!”
那神情,那语气,和我二十年前,站在另一扇门前,对我的父母喊出的话,一模一样。
真是一种讽刺,不是吗?
命运像个技艺高超的裁缝,用同样的花色,同样的剪裁,给我和我女儿,缝制了同一件叫做“青春叛逆”的外衣。
而我,直到亲手穿上“母亲”这件沉重的戏服,才明白当年我的父母,看着我决绝的背影时,心里该有多疼。
疼得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当年,我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他们口中“不务正业”的画家,跟家里闹翻了天。
我爸气得把最喜欢的紫砂壶都摔了,碎片溅到我脚边,像一地破碎的心。
他说:“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妈在一旁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她拉着我的手,手心冰凉,抖得厉害。
“囡囡,别跟你爸犟,听妈一句劝,啊?”
我甩开了她的手。
年轻时候的我,像一只被激怒的刺猬,觉得全世界都想伤害我,只有那个男人,是我的同类,是我的救赎。
我觉得父母的爱是枷锁,是牢笼,是他们用来控制我人生的工具。
我必须逃。
用尽全力地逃。
我走了。
头也没回。
什么也没带走,除了护照和攒下的几千块钱。
我以为这是奔向自由,奔向新生。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走得最错的一步路。
我和那个画家去了加拿大。
一开始的日子,确实像童话。
我们在落基山下租了个小木屋,窗外就是雪山和森林。
他画画,我给他当模特,给他做饭。
我们以为爱情可以当饭吃,可以抵御一切风雪。
但生活不是油画,它粗糙,具体,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和一地鸡毛的烦恼。
激情褪去后,矛盾开始显现。
他怪我不能理解他艺术家的灵魂,我怪他连下一季度的房租都交不起。
争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看。
最后一次吵架,他把画架推倒,颜料洒了一地,像一场惨烈的凶案现场。
他说:“你跟你那对控制狂父母一样,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自由!”
那天,我终于明白,我所以为的爱情,不过是我为了反抗父母,而精心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
梦醒了,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无尽的空虚。
我们分开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尤其是我的父母。
我怎么有脸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他们当初的判断是对的?
告诉他们,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在异国他乡,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能。
我的骄傲,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于是,我开始撒谎。
我换了工作,从一个餐厅服务员做起,一点点往上爬。
我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画家的画卖得很好,我们准备买房子了。
每一次打电话,我都要提前打好草稿,把那些虚构的幸福,说得跟真的一样。
电话那头,我妈总是小心翼翼地问:“囡囡,钱够用吗?别委屈自己。”
我爸偶尔会抢过电话,声音生硬地吼一句:“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别老让你妈担心!”
我知道,他们想我了。
我知道,他们早就后悔了。
可我拉不下那个脸。
我觉得,只要我混不出个名堂,就没资格回去见他们。
后来,我遇到了艾米丽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加拿大工程师。
我们结婚,生下了艾米丽。
生活渐渐稳定下来,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日子不富裕,但还算安稳。
我渐渐减少了和家里的联系。
因为谎言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我快要撑不住了。
每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心里的愧疚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怕他们问起那个画家,怕他们问起我的生活细节。
我怕我一不小心,就露了馅。
再后来,我换了手机号,换了住址。
我对自己说,等我再成功一点,等艾米丽再长大一点,等我买了更大的房子,我就回去。
风风光光地回去。
告诉他们,我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直到艾米丽也到了我当年离家的年纪,用同样的方式,向我宣战。
那一刻,我才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所谓的“成功”,所谓的“风光”,在失去的二十年亲情面前,一文不值。
我订了最快的机票,逃一样地回了国。
我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们。
甚至,我连他们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回来。
哪怕只是回来,看一眼这座我逃离的城市。
我在酒店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第三天,我强迫自己走出房间。
我得去找他们。
可是,去哪里找?
我凭着记忆,打车去了我们家以前住的老小区。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我付了钱,却迟迟没有下车。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陌生得让我心慌。
记忆里那个爬满爬山虎的红色大门不见了,取而代ADE的是冰冷的,需要刷卡的电子门。
小区里的路重新铺过,两旁的梧桐树倒是还在,只是比我记忆里粗壮了许多,枝叶交错,把天空都遮蔽了。
我下了车,像个幽灵一样在小区里游荡。
每一栋楼都长得差不多。
我努力地回忆,我们家是哪一栋?三楼还是四楼?左边还是右边?
时间太久了,记忆像被水洗过的旧照片,模糊不清。
我凭着感觉,走到一栋楼下,抬头往上看。
那个熟悉的阳台,曾经被我妈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一年四季都开得热闹。
现在,阳台上空空如也,只晾着几件我不认识的男士衬衫。
不是这里。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飘出饭菜的香气。
我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那些光,那些人间烟火,突然觉得无比的孤独。
我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儿,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我回酒店,在网上疯狂地搜索。
我输入我爸妈的名字,输入他们以前的工作单位。
信息寥寥。
这个时代,信息爆炸,可关于他们的,却像沉入大海的石子,没有半点回音。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们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乱转。
我去了我上过的小学,中学,大学。
学校的样子都变了,翻新了,扩建了。
我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
我去了我们一家人以前最喜欢逛的公园。
公园里的大象滑梯还在,只是油漆斑驳,露出了底下的铁皮。
一群小孩子在上面笑闹着,他们的父母在一旁温柔地看着。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是这样,把我抱上滑梯,然后在下面张开双臂接住我。
他的怀抱,总是那么温暖,那么结实。
我好像,已经快要忘记他怀抱的温度了。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车。
从起点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回起点。
我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看着上来下去的陌生面孔。
我想,这座城市这么大,这么多人,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或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
或许,我回来,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我,已经被他们彻底遗忘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准备买机票回加拿大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
一家面馆。
那家面馆开在我们家老小区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没有招牌,就靠街坊邻居口口相传。
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做的阳春面,味道特别好。
我爸最喜欢吃他们家的面,每次都要加双份的猪油渣和葱花。
他说,那是老底子的味道。
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带着去吃。
我坐在小小的板凳上,看着老板娘利索地下面,捞面,浇汤,撒上葱花和猪油渣。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香气扑鼻。
我总是吃得满头大汗。
我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我爸还说:“明天带你去吃碗面吧。”
我当时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稀罕。”
现在想来,那句话,该有多伤他的心。
我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打车去了那条小巷子。
巷子还在,比记忆里更窄,更旧。
两边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和岁月的痕迹。
我凭着记忆,往里走。
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怕。
我怕那家店已经不在了。
就像这座城市里消失的其他东西一样,被时间毫不留情地抹去。
我走到巷子深处,拐了个弯。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个小小的,连门面都有些破旧的店,还在。
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老地方面馆”四个字。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上来。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
下午三四点,不是饭点,店里只有一个客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埋头吃着面。
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
不是当年的那对老夫妻了。
我心里的那点火苗,又“噗”地一下,熄灭了。
我走到柜台前,轻声问:“请问,这里以前的那对老板呢?他们还做吗?”
老奶奶被我吵醒,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你说老王夫妇啊?他们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把店盘给我们了。”
“那……他们去哪儿了?您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奶奶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他们就是这附近的老街坊,应该还住这儿吧。”
我失望地“哦”了一声,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老奶奶突然又说:“不过啊,有两个人,倒是经常来我们这儿吃面,雷打不动,一星期至少来三次。”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他们每次来,都要点三碗阳春面。”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两碗加猪油渣和葱花,一碗什么都不加,清汤光面。”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们说啊,那碗什么都不加的,是给他们女儿留的。”
老奶奶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葱,也不喜欢吃猪油渣。
每次去吃面,我妈都会特意嘱咐老板,我的那碗,什么都别加。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来也怪,他们那个女儿,好像好多年没回来了。可他们每次都点三碗,吃不完就打包带走。你说,这是图啥呢?”
老奶奶自言自语着,摇了摇头。
我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我问:“他们……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一定,中午或者晚上。今天中午刚来过。”
我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说:“老板娘,给我来一碗阳春面。”
“要不要加猪油渣和葱花?”
我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要,什么都不要。”
面很快就端了上来。
白色的瓷碗,清澈的汤底,几根碧绿的青菜,整齐地码在面上。
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送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清淡,温暖,带着一点点碱水的味道。
眼泪,毫无预兆地,一滴一滴,砸进面汤里。
我一边哭,一边吃。
咸涩的眼泪混着温热的面汤,滑过喉咙,灼烧着我的胃,我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
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固执地坐在那个角落里,像一尊雕像。
我在等。
等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奇迹。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店门又被推开了。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男人,背有点驼,步子很慢。
跟在后面的是个女人,搀着他的胳膊,满头的银发,在灯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是他们。
真的是他们。
我爸,我妈。
他们比我记忆里,老了太多太多。
我爸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妈也胖了些,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散开,走路的姿势,也有些迟缓。
二十年的时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切割着他们的生命。
而我,是那个握刀的人。
他们走到柜台前,我爸用那口我无比熟悉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老板娘,老样子,三碗面。”
“好嘞!”老板娘热情地应着。
他们找了一张离我不远的桌子坐下。
我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不敢看他们。
我怕。
我怕他们看到我。
我怕看到他们眼里的怨恨,或者……冷漠。
我听到我妈轻声说:“今天天冷,你那老寒腿,没犯吧?”
我爸“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没事。”
“待会儿吃了面,早点回去,晚上降温了。”
“知道了,啰嗦。”
是他们熟悉的对话方式。
一个关心备至,一个嘴硬心软。
什么都没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听到我爸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我妈立刻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递给他。
“喝口热水,润润嗓子。”
我爸接过去,喝了一口。
那个保温杯,我认得。
是我上大学那年,用我得的第一笔奖学金,给他买的。
他说,这杯子好,保温。
他竟然,还在用。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三碗面端了上来。
两碗热气腾腾,撒满了葱花和猪油渣。
一碗清汤寡水,安安静静地放在他们对面。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爸默默地拿起筷子,把我妈碗里的面,挑了一半到自己碗里。
然后,又把自己碗里的猪油渣,夹了一大半给她。
我妈也没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
他们吃得很慢,很安静。
那碗清汤面,就那样,孤零零地摆在那里,慢慢地,失了温度。
我看着那碗面,心像是被一只手,揉成了一团。
那是我。
那碗冷掉的面,就是我。
一个在他们心里,永远缺席的位置。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腿在发抖,手心全是冷汗。
我走到他们桌前,站定。
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抬起了头。
四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疑惑,陌生。
我看到我妈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
我爸的眼神,也带着审视。
他们,没有认出我。
也是。
二十年了。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梳着马尾辫,满脸胶原蛋白的年轻女孩了。
岁月在我脸上,也刻下了它的痕迹。
我的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因为常年操劳,夹杂了丝丝白发。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我爸的眼神,从疑惑,慢慢变成了震惊。
他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
他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妈也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出过去的影子。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面馆的喧嚣,都离我远去。
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哭腔。
我说:
“爸,妈。”
“我回来了。”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差点撞翻了桌子。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的手,抖得厉害。
“囡……囡囡?”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怕一用力,眼前的一切,就会像泡沫一样,碎掉。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是我。”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我妈再也支撑不住。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不是喜悦,不是激动。
是委屈,是思念,是二十年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和担忧,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那么紧,仿佛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里。
“你这个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啊!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找你找得有多苦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着我的背。
那力道,不重,却捶得我心口生疼。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爸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我们,眼眶通红,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知道,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冲击。
周围的食客和老板娘,都朝我们这边看来。
老板娘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妈的背,递过来几张纸巾。
“大姐,别哭了,孩子回来是好事,是好事啊。”
我妈哭了很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肩膀都湿透了。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只是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心疼,有埋怨,还有失而复得的庆幸。
“瘦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在外面,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终于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
我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我怕看到他眼里的失望。
“走吧。”
他开口了,声音比我记忆里,苍老了许多,也沙哑了许多。
“回家。”
“家”这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跟着他们,走出了面馆。
外面的夜风,很凉。
我妈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一松手,又会消失不见。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每一步,都那么不真实。
他们的新家,离老小区不远。
是一个很普通的回迁房小区。
电梯很旧,运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爸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味道里,有淡淡的油烟味,有樟脑丸的味道,还有……属于我父母的,独有的味道。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笑得灿烂。
他们中间,站着一个十几岁的我,扎着马尾辫,一脸的青涩和桀骜不驯。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我妈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杯子捧在我手里,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我爸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他很少抽烟的。
我知道,只有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抽。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我妈压抑的抽泣声,和我爸一下一下,弹烟灰的声音。
这种沉默,比任何的质问和责骂,都让我难受。
终于,我爸开口了。
“这二十年,你都在哪儿?”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把这二十年的经历,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
我隐去了那些最狼狈,最不堪的部分。
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我说我和那个画家,和平分手了。
我说我后来结了婚,又离了婚。
我说我有一个女儿,叫艾米丽,今年十六岁了。
我说我开了一家花店,生活还过得去。
我尽量用最平淡的语气,去讲述这一切。
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说完,屋子里,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妈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你这个傻孩子,受了这么多委,怎么就不跟家里说呢?”
“你一个人在外面,带着个孩子,该有多难啊……”
我爸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为什么不联系我们?”
他问。
“电话,地址,为什么都换了?”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你走的第一年,你妈天天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我们给你写的信,一封一封,全部被退了回来。”
“我们去你留下的那个地址找,人家说,你们早就搬走了。”
“我们托人去打听,去报警,去大使馆求助,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没有你的半点消息!”
“我们以为……我们以为你……”
他说不下去了。
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那一刻,我心里的防线,彻底崩塌了。
我跪倒在他们面前,嚎啕大哭。
“爸,妈,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孝!是我混蛋!”
我把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愧疚,都化作了眼泪。
我告诉他们,我不是不想联系他们。
是我没脸。
是我那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
我总想着,等我混好了,再回来。
可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我没想到,我的自私和懦弱,给他们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我妈也跪了下来,抱着我,我们母女俩,哭成一团。
我爸蹲下身,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像我小时候,每一次哭鼻子时,他做的那样。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到天都快亮了。
他们告诉我,老房子拆迁了,他们就用拆迁款,买了现在这套房子。
他们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找我。
每年我的生日,我妈都会做一桌我最喜欢吃的菜,然后,两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椅子,坐上一整天。
他们说,他们甚至想过,如果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了,他们就把这套房子,留给我。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他打开锁,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是我小时候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
是我换牙时,掉的第一颗乳牙,用红布包着。
是我第一次用歪歪扭扭的字,给他们写的生日贺卡。
还有……一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小鸟。
那只小鸟,是我爸亲手给我刻的。
我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久。
我爸为了哄我开心,就用一小块木头,一刀一刀,给我刻了这只小鸟。
小鸟的翅膀上,还刻着我的名字。
一个“囡”字。
我走的时候,把它落在了家里。
我爸把那只小鸟,放在我的手心。
它的漆,已经有些剥落了,但依然能看出,被主人,很小心地,擦拭过很多遍。
“你走的那年,我又把它重新上了一遍漆。”
我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回来找它。”
我握着那只小鸟,感觉它有千斤重。
它压在我的手心,也压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
我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二十年的光阴。
是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思念和等待,熬过的,七千多个日日夜夜。
这种痛,这种悔,像是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天亮的时候,我妈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房。
那是家里最小的一间房,一直空着。
但里面的被褥,都是干净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我妈说,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
她说:“我就想着,万一哪天,你突然回来了呢?”
我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饭香。
是小米粥的香味。
我小时候,肠胃不好,我妈就天天早上,给我熬小米粥喝。
我走出房间,看到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我爸坐在餐桌旁,看着报纸。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仿佛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现在,梦醒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我妈。
“妈,我来吧。”
我妈转过身,笑着说:“你都多少年没进过厨房了,会做什么?去,洗手吃饭。”
那顿早饭,我吃得特别香。
一碗小米粥,一碟小咸菜,一个白水煮蛋。
却是这二十年来,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吃完饭,我拿出手机,给我女儿艾米丽,拨通了视频电话。
那边是晚上。
艾米丽很快就接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看到了我身后的我爸妈。
“他们是……”
我把镜头,对准了我的父母。
“艾米丽,叫外公,外婆。”
我爸妈显得有些局促,紧张地看着屏幕里那个蓝头发的,陌生的女孩。
艾米丽也很惊讶。
她知道我跟家里断了联系,但她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她看着屏幕里的两个老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用生硬的中文,轻轻地喊了一声:
“外公,外婆。”
我看到我爸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璀璨的光。
接下来的日子,我哪儿也没去。
就待在家里,陪着他们。
我陪我妈去菜市场买菜,听她跟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讨价还价。
我陪我爸去公园下棋,看他跟那些老头子,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
我给他们讲我在加拿大的生活,讲艾米丽的趣事。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去那二十年。
但我们都知道,那道伤疤,还在。
它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爱,去慢慢抚平。
我把我回加拿大的机票,退掉了。
我决定,留下来。
至少,留一段时间。
我想把这二十年,欠他们的陪伴,一点一点,补回来。
我联系了加拿大的朋友,让她帮忙照看我的花店。
我跟艾米丽说,妈妈要在中国,陪外公外婆一段时间。
出乎我意料的是,艾米丽没有反对。
她在视频里对我说:“Mom, you should do this. I'm proud of you.”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女儿,长大了。
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又去了那家面馆。
我们点了三碗面。
两碗加了猪油渣和葱花。
一碗,什么都没加。
我们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那三碗面。
吃完,我爸看着我,突然说:
“囡囡,以前是爸不对。”
“爸不该,用那种方式,逼你。”
我摇了摇头,眼眶又湿了。
“不,爸,是我错了。”
“是我太任性,太不懂事了。”
我们父女俩,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相视一笑。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隔阂,仿佛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我知道,我们失去的二十年,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是,未来,还在。
我还有时间,去爱他们。
用我的余生,去好好地,爱他们。
走出面馆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走在他们中间,左手挽着我妈,右手挽着我爸。
他们的脚步,很慢。
但是,很稳。
我抬头,看着这座城市的蓝天。
我觉得,我终于,回家了。
来源:笑笑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