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8年的夏天,太阳像个大火盆,扣在人头顶上,能把脑子里的水都给烤干。
1988年的夏天,太阳像个大火盆,扣在人头顶上,能把脑子里的水都给烤干。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一声比一声高,好像在跟太阳比谁的嗓门大。
我躲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片瓜地。
绿油油的瓜藤,像一张大网,铺满了整个田埂。
藤下面,藏着一个个滚圆的西瓜,墨绿色的皮,上面画着深一道浅一道的花纹,像小猪崽子一样,懒洋洋地趴在那儿。
那是大队书记家的瓜地。
书记家的瓜,是全村的念想。
我们这地方,土坷垃里刨食,一年到头见不着什么油水。
那西瓜,就是夏天里最甜的梦。
我娘说,书记家的瓜,是用豆饼上的肥,浇的是井里最甜的水,所以瓜瓤是沙的,一刀下去,能甜到心里。
我咽了口唾沫,唾沫又干又苦。
肚子里的馋虫,像有几百只爪子在挠,挠得我心慌。
我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
家里那点存粮,要省着吃,我爹在地里累死累活,我娘纳鞋底纳得眼睛都快瞎了,我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
可我饿。
那种饿,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烧心烧肺。
看着那片瓜地,我感觉自己像一匹饿狼,眼睛都开始泛绿光。
偷,还是不偷?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来回打架。
偷了,被抓住了,我爹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不偷,我感觉自己今天就得饿死在这树荫底下。
太阳慢慢往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地里干活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炊烟从各家屋顶飘出来,带着一股子饭菜的香味,更是要了我的命。
不行,我受不了了。
我猫着腰,像一只准备偷鸡的黄鼠狼,顺着田埂的沟,一点一点往瓜地挪。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脚下的土是烫的,踩上去滋啦一声,好像要把我的鞋底给烙化了。
空气里都是泥土被暴晒后的味道,混着一股瓜果的清香。
那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勾着我的魂,把我往瓜地里拽。
终于,我爬进了瓜地。
瓜藤的叶子毛茸茸的,蹭在脸上有点痒。
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开瓜藤,寻找那个最大最圆的。
一个,两个……我的眼睛在瓜堆里扫来扫去。
就是它了!
那个瓜,比我脑袋还大,圆滚滚的,瓜皮上的花纹清晰得像画上去的。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发出“嘭嘭”的闷响。
好瓜!绝对是好瓜!
我心里一阵狂喜,抱起那个大西瓜,沉甸甸的,像抱着一个金元宝。
我抱着瓜,刚要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干嘛呢?”
我的魂都快吓飞了。
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怀里的大西瓜,瞬间变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直冒汗。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一个姑娘站在我身后,离我不到三步远。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洗得有点发旧,但很干净。
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泡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书记的闺女,林晓红。
她比我大一岁,在镇上读高中,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
我们这些泥腿子,平时见了她,都只敢远远地看一眼,不敢靠近。
她就像画里的人,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现在,画里的人,抓住了我这个偷瓜贼。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猴屁股,一直烧到耳朵根。
我抱着瓜,站在那儿,手足无措,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
“我……我……”我结结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也不骂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我想象中的鄙夷和愤怒。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空气里只有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衣服上。
就在我快要被这该死的沉默憋死的时候,她开口了。
她说:“瓜给你,你帮我浇地。”
我愣住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什么?”
“我说,”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个瓜,你拿走。但是,你要帮我把这片地浇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
交换?
我一个偷瓜贼,不仅没被送去见我爹挨揍,还能把瓜带走,代价只是浇地?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是羞愧,是感激,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
“为……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她指了指地头那口老井,说:“井太深,我一个人拉不动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口井我知道,是这片地里最深的一口,水也最凉。
夏天用这井水浇地,瓜长得最好。
但是,从那么深的井里一桶一桶往上拉水,确实是个力气活。
书记白天要忙大队的事,她一个女孩子,确实吃力。
我明白了。
她不是在可怜我,她是在跟我做一笔交易。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好受了一点。
我点了点头,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干:“行。”
她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得像月牙。
那一瞬间,我觉得周围的知了声好像都小了,天边的晚霞,也变得格外温柔。
她转身朝井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我说:“瓜你先抱着,别放下了,地下烫,容易把瓜烫坏了。”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大西瓜,又看了看她纤细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西瓜,跟在她身后。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田埂上交织在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很好闻,跟我们家那股汗味和烟火味完全不一样。
井边放着一个木头轱辘,上面缠着粗大的麻绳,绳子另一头系着一个大铁桶。
她熟练地解开绳子,把铁桶扔进井里。
“噗通”一声闷响,像是石头掉进了深潭。
然后,她看向我。
我赶紧放下西瓜,走上前,握住轱辘的把手。
“我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开始摇那个轱T辘。
轱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田野里传出很远。
麻绳被一圈一圈地收上来,上面滴着水,在夕阳下闪着光。
铁桶越来越重,我的胳膊开始发酸,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就蒸发了。
她就站在我旁边,安静地看着。
她没有催我,也没有说风凉话,只是在我快要没力气的时候,递过来一块毛巾。
毛巾是干净的,还带着和她身上一样的皂角香。
我接过来,胡乱在脸上一抹,说了声“谢谢”。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终于,第一桶水被拉了上来。
满满一桶,清澈见底,还冒着丝丝凉气。
我把水倒进旁边的大水缸里,然后又把桶扔下去,继续摇。
一桶,两桶,三桶……
我记不清自己摇了多少次,只知道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胳膊酸得像灌了铅,抬都抬不起来。
但是,我没有停。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不能让她看扁了。
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爬上了树梢。
田野里起了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叫了,换成了蛐蛐和青蛙的合唱。
水缸终于满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从缸里舀了一瓢水,递给我。
“喝点水吧。”
我接过来,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仰头就往嘴里灌。
那水,冰凉刺骨,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凉到心里。
身上的燥热和疲惫,仿佛一下子被冲走了大半。
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
我一口气喝完一瓢,把瓢还给她,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小声说:“谢谢。”
“不客气。”她接过瓢,自己也舀了一瓢,小口小口地喝着。
月光下,我能看到她额头上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闪闪发光。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瓜藤的沙沙声,和远处村子里传来的几声狗叫。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和她,一个偷瓜贼,一个被偷的人,此刻却像老朋友一样,并排坐在井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她放下水瓢,看着远方,淡淡地说:“告诉了,你免不了一顿打。而且,我看你也不像坏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不像坏人……
长这么大,除了我娘,她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我就是饿了。”我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她说。
她竟然说她知道。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夏天长,半大孩子,容易饿。”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仅存的羞愧和难堪,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懂我。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D漪。
“以后,要是饿了,就来这儿帮我浇地吧。”她突然说,“浇完了,就自己摘个瓜吃。”
我的心,又是一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真的。”她点了点头,很肯定。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傻傻地问。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因为,我也很孤单。”
她说完,就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天晚了,我得回家了。你……也快把瓜拿回去吧,你娘该等急了。”
她拿起地上的水桶和扁担,准备开始浇地。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我帮你。”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不是没力气了吗?”
“我歇过来了。”我说着,就从她手里接过了扁担和水桶。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
我挑着水,她跟在后面,用一个破了口的葫芦瓢,一瓢一瓢地往瓜藤的根上浇水。
水流进干涸的土地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唱歌。
我们一前一后,在瓜地里穿梭。
谁也不说话,但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那种感觉,很安宁,很踏实。
我从来没有觉得,干活是这么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浇完地,已经快半夜了。
我把那个大西瓜抱在怀里,跟她告别。
“我走了。”
“嗯。”
“明天……我还来。”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在月光下,对我笑了笑。
我抱着瓜,一路小跑回家。
怀里的西瓜沉甸甸的,我的心,也是沉甸甸的。
但那不是因为西瓜的重量,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塞满了我的胸膛。
回到家,我爹娘还没睡,正坐在院子里乘凉。
看到我抱个大西瓜回来,我娘吓了一跳。
“石头,你这瓜……哪来的?”
我不敢说实话,只说是路上捡的。
我爹是个老实人,一听就火了,抄起扫帚就要打我。
“捡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咱们村谁家丢了瓜,不是大事?你是不是又去偷人家东西了!”
我娘赶紧把我护在身后。
“他爹,你先别动手,听孩子说清楚。”
我把在瓜地遇到林晓红,帮她浇地换西瓜的事,掐头去尾,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我爹听完,手里的扫帚才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的怒气也消了。
他叹了口气,说:“书记家的闺女,是个好孩子啊。”
我娘把瓜切开。
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子,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
我爹先掰了一块最大的,递给我。
“吃吧,你干活了,该你吃。”
我咬了一口。
那瓜,甜得像蜜,沙沙的,凉凉的,一直甜到我心里去。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西瓜。
从那天起,我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出现在那片瓜地。
我帮她拉水,她帮我补习功课。
是的,补习功课。
她知道我因为家里穷,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她说,男孩子,不能一辈子待在土里,要读书,要有出息。
于是,那片瓜地,就成了我们的教室。
她从家里拿来她的旧课本,坐在井边的石头上,借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
从最简单的拼音,到加减乘除。
我的手,白天握锄头,晚上握铅笔。
那支铅笔,是她送给我的,很短,上面还有她咬过的牙印。
我握着那支铅笔,就像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的脑子笨,很多东西,她要教好几遍我才能记住。
但她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她总是很温柔地,一遍一遍地给我讲。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叮咚叮咚的,能流进人的心里。
有时候,我看着她被月光笼罩的侧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会看得出了神。
她就会用铅笔轻轻敲我的头。
“想什么呢?专心点。”
我就会红着脸,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
我的心,却像一池春水,被她敲得起了波澜。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瓜地里的西瓜,一个个被摘走,送到了镇上。
瓜藤开始枯黄,地里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的“教室”,也快要结束了。
她要回镇上继续读高三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没有让我去浇地。
她约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见面。
那晚没有月亮,天很黑。
我们站在树下,谁也不说话。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心里很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我要走了。”她先开了口。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很低。
“石头,”她突然叫我的小名,“你答应我,不要放弃读书,好不好?”
我抬起头,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牢牢地锁着我。
“我……我没钱读书。”我说的是实话。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她说,“你只要答应我,用心学。”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她好像松了口气。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崭新的练习册,还有一根崭新的钢笔。
在那个年代,一根钢笔,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奢侈品。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不,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对你的投资。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走出这个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那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还会有别的可能。
我一直以为,我会像我爹,我爷爷一样,一辈子守着这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是她,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谢谢你,晓红。”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她在黑暗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走了。”她说。
她转身,朝村外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暗里。
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钢笔。
冰凉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点燃了我整个胸膛。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在村里瞎混的野小子。
我白天跟我爹下地干活,把力气使尽,晚上,我就点上家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开始读书。
我把她给我的那些课本,翻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恨不得刻进脑子里。
练习册,我做了一本又一本。
那支钢笔,我只有在做最难的题目时,才舍得用一下。
我爹娘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欣慰。
我娘总是一边给我缝补衣服,一边念叨:“石头这是开窍了,像变了个人。”
我爹则会默默地把煤油灯的油给我添满,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他们都支持我。
而我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动力。
是林晓红。
我想让她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我想追上她的脚步,想和她站在一起,看同一个世界。
我们开始通信。
她的学校管得严,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每次回来,她都会给我带很多学习资料和城里的新鲜事。
而我,则会把我的学习心得,和村里的鸡毛蒜皮,写在信里,托人带给她。
她的信,成了我最盼望的东西。
她的字很娟秀,就像她的人一样。
信里,她会鼓励我,会给我讲高中的趣事,会给我讲她对未来的憧憬。
她说,她想考北京的大学,想去看看天安门。
北京。
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因为她,那颗星星,仿佛也变得没有那么遥远了。
我开始发了疯一样地学习。
村里的人都说我魔怔了。
他们不明白,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泥腿子,折腾个什么劲。
我不在乎他们的眼光。
我的世界里,只有书本,和远方那个叫林晓红的姑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夏天。
她要高考了。
那段时间,她没有再给我写信。
我知道,她在全力冲刺。
我也很紧张,比我自己考试还紧张。
我每天都会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朝着镇上的方向,默默地为她祈祷。
高考那天,天很热。
我在地里干活,心里却像着了火。
我总是在想,她现在在考哪一科?题目难不难?她会不会紧张?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结束。
她回家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很憔悴。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帮她娘洗衣服。
我站在院子门口,不敢进去。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考得怎么样?”我小声问。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感觉……不太好。”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那段时间,我们俩都很少说话。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我们之间。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
终于,成绩出来了。
她考上了。
是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
消息传来的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大队书记家,放了一整天的鞭炮。
人人都说,林家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我躲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她。
她被亲戚朋友围在中间,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我总觉得有点勉强。
我的心里,一半是为她高兴,一半是巨大的失落。
她要去北京了。
而我,还留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好远好远,远到我踮起脚尖,也再也够不着了。
她要去上学的前一天,又约我在老槐树下见面。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我们两个人。
“我要走了。”她说。
“嗯。”
“这本字典,给你。”她递给我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书页已经有些卷边了,“以后有不认识的字,就查它。”
我接过字典,沉甸甸的。
“到了北京,要给我写信。”我说。
“会的。”
“要照顾好自己。”
“嗯。”
“别……别忘了我。”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她轻轻地说:“傻瓜,怎么会忘。”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那个偷瓜的夏天,聊井边的月亮,聊那支很短的铅笔。
我们谁也没有提未来。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未来,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我去送她。
村里很多人都去了。
她穿着一件新做的红格子连衣裙,站在拖拉机上,像一朵即将远行的云。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拖拉机发动了,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驶离了村庄。
她一直看着我,没有回头。
我也一直看着她,直到拖拉机的影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的夏天,结束了。
她走了,但她留给我的东西,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没有放弃学习。
我一边干农活,一边自学高中的课程。
那本《新华字典》,被我翻得快要散架了。
我用坏了一根又一根的钢笔。
煤油灯下的夜晚,是孤独的,但也是充实的。
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北京,有一个人,在看着我。
我们依然保持着通信。
她的信,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她给我讲大学里的生活,讲图书馆,讲卧谈会,讲北京的雪。
她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
而我的世界,还是这片小小的村庄。
信里,我只报喜不报忧。
我告诉她我的学习进步,告诉她村里的收成,告诉她那口老井的水,还是那么甜。
我没有告诉她,我为了买一套数理化丛书,卖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
我没有告诉她,我为了省点煤油,经常在月光下看书,把眼睛都看坏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有多想她。
我怕我的这些“苦”,会成为她的负担。
我希望她能飞得更高,更远,没有任何牵挂。
两年后,我参加了成人高考。
我考上了我们县城的师范专科学校。
虽然只是一个大专,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我能抓住的,最好的未来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跑到那片早已荒芜的瓜地,大哭了一场。
我终于,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那片土地。
我去县城上学了。
临走前,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信里,我告诉了她我考上学的事。
我在信的最后写道:晓红,等我。等我毕业了,我就去找你。
那是我第一次,向她表明我的心意。
我把信寄出去,然后就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回信。
但是,我没有等到。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我寄出去的信,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我慌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她没收到信?还是她……不想再理我了?
各种各样的猜测,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上课也集中不了精神。
我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但都没有回音。
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
我跑到她家去问。
她娘告诉我,晓红留校了,很忙,可能没时间写信。
这个理由很牵强,但我只能选择相信。
大专的时光,就在我这样无望的等待和自我安慰中,慢慢流逝。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我们乡的中心小学,当了一名数学老师。
我终于,也成了一名“吃公家饭”的人。
我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里摆了酒席。
但我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缺口。
那个缺口,叫林晓红。
我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我试过去打听。
有人说,她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北京的干部子弟,过上了好日子。
有人说,她出国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各种各样的传言,真真假假,我无从分辨。
我只知道,我可能,真的失去她了。
那段时间,我很消沉。
我把自己关在学校的宿舍里,不吃不喝,整天就是抽烟。
我爹来看我,看到我那副鬼样子,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作践自己?你对得起谁?”
我爹从来没打过我。
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是啊,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就算没有她,我的生活,也还要继续。
我把她写给我的那些信,连同那本《新华字典》,一起锁进了一个木箱子里。
我决定,把这段记忆,连同那个夏天,一起埋葬。
我开始努力工作,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上。
我带的班,成绩总是全乡第一。
几年后,我当上了教导主任。
后来,又当上了校长。
在别人眼里,我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人。
他们都说,石头有本事,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校长。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地方,是空的。
我结了婚,娶了邻村的一个女老师。
她人很好,很贤惠,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日子过得平淡,也算幸福。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我们小学要翻新校舍,县里拨了一笔款。
我去县教育局开会,讨论翻新方案。
会议室里,坐着很多人。
我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王校长,关于这个操场的设计,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抬起头。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正微笑着看着我。
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干练,很陌生。
但是,那双眼睛……
那双像泡在清水里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是她。
林晓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所有的人和声音,都消失了。
我的眼里,只剩下她。
她变了,变得成熟了,干练了。
但她也没变,眉眼间的温柔,还是和当年一样。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那颗被我埋葬了十几年的心,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又重新活了过来。
会议是怎么结束的,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散会后,她叫住了我。
“石头,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好久不见,晓红。”我的声音,也一样。
我们站在教育局的走廊里,相对无言。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很多年前,在瓜地里的那个傍晚一样。
“你……过得好吗?”她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你呢?”
“也挺好。”她笑了笑,“我现在在省教育厅工作,这次是下来调研的。”
省教育厅。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还要远。
“当年……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我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我十几年的问题。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信封已经泛黄,很旧了。
“你看看吧。”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沓信。
是我当年写给她的那些信。
全都在。
一封都不少。
每一封,都被拆开过,又被小心翼翼地折好。
只是,这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在信封的背面,我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迹。
是我爹的字。
“晓红,石头是个好孩子,但他配不上你。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忘了他吧。”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信,从我手里滑落,散了一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爹把我的信,全都扣下了。
他去找了她。
他求她,离开我。
我能想象,我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是如何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他眼里的“金凤凰”,放过他的儿子。
我也能想象,她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一边,是她深爱的人。
一边,是一位老父亲的恳求。
她选择了成全。
她用她的沉默,斩断了我的念想,也给了我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对不起。”她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我回了信,你就不会再努力了。我怕……我耽误了你。”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这个傻瓜。
我怨了她十几年,恨了她十几年。
我以为是她抛弃了我。
却不知道,她为了我,承受了多少委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信。
每一封信,都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着我的心。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在县城最好的一家饭店。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的生活,聊各自的家庭,聊工作上的烦心事。
我们聊得像一对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去。
因为我们都知道,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责任。
那段青葱岁月,那个偷瓜的夏天,只能永远地,封存在记忆里。
吃完饭,我送她回宾馆。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对我说:“石头,你知道吗?那年夏天,我之所以帮你,不是因为我孤单,也不是因为我一个人拉不动水。”
我愣住了,看着她。
“那是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你。看你在河里摸鱼,看你在树上掏鸟窝,看你跟你爹在地里吵架……我觉得,你跟别的男孩子,不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击中。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的目光,也曾追随过我。
“我走了,保重。”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宾馆,没有再回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县城的街上,走了很久很久。
我走过我们当年一起逛过的书店,走过我们一起看过电影的电影院。
物是人非。
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
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作业。
我走进书房,打开那个尘封了十几年的木箱子。
里面,是她写给我的信,那本《新华字典》,还有那支,我始终没舍得用的新钢笔。
我拿出那本字典,翻开扉页。
在扉页上,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是用铅笔写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赠吾友,王石头。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落款,是林晓红。
日期,是她去北京上学的那一天。
我的眼泪,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看穿了我所有的自卑和倔强。
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也给了我一个仰望星空的机会。
她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光。
虽然,这道光,只照亮了我很短的一段路。
但它足以,温暖我余生的所有岁月。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听说,她嫁得很好,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一位学者,两人很恩爱。
听说,她成了很有名的教育专家,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她。
我只是默默地,在电视机前,看着她。
看着她侃侃而谈,看着她眼里的光芒。
我知道,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如今,我也快退休了。
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前几天,他带孙子回来。
小家伙吵着要吃西瓜。
我去集市上,买了一个最大最圆的。
切开后,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子。
我掰了一块,递给孙子。
他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爷爷,这瓜好甜啊。”
我笑了笑,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是很甜。
但是,再也没有1988年那个夏天的西瓜甜了。
因为,那是我用整个青春,换来的。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