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脑子里却嗡嗡响,全是那片南疆的雨,黏糊糊的,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去。
那枚军功章拿到手的时候,沉甸甸的,压得我胸口有点闷。
不是不激动,是太激动了,激动得有点恍惚,像是踩在棉花上。
周围全是掌声,红旗,还有领导们赞许的目光。
我脑子里却嗡嗡响,全是那片南疆的雨,黏糊糊的,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去。
师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劲儿很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嵌进我骨头里。
他说:“小林,好样的,没给咱们师丢脸。”
我挺直了腰杆,敬了个礼,嘴里喊着“为人民服务”,声音洪亮,心里却空落落的。
晚上,师长没让我回连队,直接把我叫到了他家。
师长的家很简单,水泥地,白墙,一套旧沙发。
空气里飘着一股饭菜香,热腾腾的,一下子就把我从那片湿冷的雨林里拽了出来。
师长爱人,一个很和善的阿姨,给我夹了一大筷子红烧肉,说:“小林,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扒着碗里的米饭,那肉香得我眼眶发热。
在阵地上,我们啃了半个月的压缩饼干,那玩意儿又干又硬,硌得牙床疼,吃下去肚子胀得像塞了块石头。
能吃上一口热乎的,比什么都强。
师长喝了口酒,脸颊红红的,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他说:“小林啊,今年二十三了吧?”
我嘴里塞着肉,含糊地点了点头。
“个人问题,考虑过没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筷子差点掉了。
部队里,这叫“解决个人问题”,是天大的事。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兵,家里穷,人又闷,嘴笨,哪有姑娘看得上我。
我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
师长笑了,指了指里屋,说:“我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在卫生队当护士。脾气嘛……有点冲,但人是好人。”
我脑子“轰”的一下,炸了。
师长要把女儿介绍给我?
这……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我看着师长,他一脸认真,不像开玩笑。
师长爱人也在旁边帮腔:“我们家那丫头,就是被我们惯坏了。小林你是个稳重踏实的好孩子,你们俩要是能成,我们老两口就放心了。”
我心里又热又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师长的女儿,那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我何德何能。
我结结巴巴地说:“师长,这……这不合适吧,我……”
“有什么不合适的?”师长一摆手,“我闺女我了解,她就喜欢英雄。你这次立了功,就是英雄。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我让她去公园门口等你,你们见个面,聊一聊。”
我稀里糊涂地就应了下来。
那一晚上,我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胸口那枚军功章,被我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在枕头边。
可我一闭上眼,就觉得它在发烫,烫得我心口疼。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公园门口。
我特意换上了那身崭新的军装,把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手里还提着一袋苹果,红彤彤的,听人说姑娘都喜欢这个。
心里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我在想,师长的女儿会是什么样?
是不是也像她妈妈一样,笑起来很温柔?
会不会嫌弃我这个农村兵?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身影朝我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戴帽子,扎着两条麻花辫,乌黑油亮的。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走得很快,带着一阵风。
我敢肯定就是她,因为她的眉眼,和师长有几分相像。
我赶紧站直了,脸上挤出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把手里的苹果往前递了递。
“你好,我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她没有看我手里的苹果,甚至没有看我的脸。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胸前的那枚军功章上。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是好奇,不是羡慕,也不是崇拜。
是恨。
是那种像是要用目光把我烧成灰烬的,刻骨的恨意。
我愣住了。
笑容僵在脸上。
下一秒,她抬起了腿。
那条穿着军裤的腿,笔直,有力。
“砰”的一声,狠狠地踹在了我的小腿迎面骨上。
钻心的疼。
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苹果“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我抱着腿,疼得差点跪下去。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了,里面噙着泪,但就是不掉下来。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有什么资格戴着它?”
“你这个……骗子!”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
两条麻手辫在空中甩出决绝的弧度,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只留下我一个人,抱着剧痛的腿,和一地滚落的苹果,愣在原地。
风吹过,有点凉。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苹果,红得那么刺眼。
每一个,都像是一张嘲笑我的脸。
师长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
腿已经不那么疼了,但心里那股劲儿,像是被人抽走了。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眼神里全是歉意。
“小林,对不住。这孩子……唉。”
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苍老。
“她叫苏挽。苏醒的苏,挽留的挽。”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叫苏昂。昂首挺胸的昂。”
我心里猛地一沉。
苏昂。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火的尖刀,瞬间捅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师长看着我震惊的表情,苦笑了一下。
“他就是我儿子。唯一的儿子。”
我的手开始发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苏昂,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那个在猫耳洞里,把最后一个馒头分给我,自己啃压缩饼干的兄弟。
那个在冲锋前,拍着我肩膀说“林子,怕不怕?怕就对了,怕才不会死”的兄弟。
那个浑身是血,躺在我怀里,最后还在笑,说“林子,替我……活下去”的兄弟。
他是师长的儿子。
而苏挽,是他的亲妹妹。
一切都明白了。
她为什么恨我。
她为什么说我没资格戴那枚军功章。
因为那次行动,我们小队九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那枚军功章,是用我八个兄弟的命换来的。
其中,就有她的哥哥,苏昂。
在我成为英雄的那一天,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这个所谓的英雄,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踩着她哥哥尸骨,爬上来的幸存者。
一个……懦夫,一个骗子。
那一脚,踹得不冤。
真的,一点都不冤。
如果我是她,我可能不止是踹一脚那么简单。
我可能会拿刀,直接捅进这个“英雄”的心脏。
师长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碾灭。
“小林,这事不怪你。战场上,生死有命。苏昂是军人,他死得其所。”
“我知道,你也是九死一生。苏昂在信里都跟我说了,是你,背着他走了五里地,直到他断气。”
“他说,你是他这辈子最过命的兄弟。”
“所以,我才想把挽挽托付给你。我想,苏昂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来照顾他最疼爱的妹妹。”
师生的声音很沉,带着压抑的悲痛。
“可我没想到,这丫头性子这么烈。她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你头上。”
我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军人,流血不流泪。
可我的心,像是被泡在了盐水里,又酸又涩,疼得厉害。
师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苏昂的遗物,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我想,还是交给你吧。”
我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支半旧的口琴。
是苏昂的那支口琴。
我记得,在无数个潮湿、沉闷的夜晚,在那个狭小压抑的猫耳洞里,苏昂就喜欢吹这支口琴。
他吹的曲子,总是那么欢快,像是山间清澈的溪流。
他说,这是他妹妹教他的。
他说,他妹妹苏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他说,等战争结束了,他要回家,给他妹妹买一条最漂亮的裙子。
他说,他要看着她出嫁,把她交给一个能真心对她好的人。
他说……
口琴冰凉的金属触感,硌着我的掌心。
可我仿佛能感受到苏昂的体温,听到他的笑声。
“林子,等回去了,我把妹妹介绍给你认识。她可厉害了,保证你打不过她!”
一语成谶。
我确实,打不过她。
我甚至,连还手的念头都没有。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苏挽。
师长也没再提过那件事。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出操,训练,成了连里的标杆,尖子兵。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训练场上。
只有在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忘记那片雨林,忘记苏昂,忘记苏挽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那枚军功章,被我收进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我把它和那支口琴,放在了一起。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拿出那支口琴,放在嘴边,却一个音也吹不出来。
我怕我一吹,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怕我一吹,就会想起苏昂临死前,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林子……我妹妹……她最怕黑……以后……以后你要是见到她……”
他的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我欠苏昂一条命。
我欠他一个承诺。
可我,该怎么去完成这个承诺?
苏挽恨我入骨。
我连靠近她的机会都没有。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我正好站岗回来,路过家属院。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师长家门口,浑身湿透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是苏挽。
我心里一紧,脚步下意识地就停住了。
她好像是没带钥匙,被锁在门外了。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无助。
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猫。
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脱下身上的雨衣,就朝她走了过去。
我把雨衣披在她身上,遮住了那瓢泼的大雨。
她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看到是我,她眼里的无助瞬间变成了警惕和厌恶。
她一把推开我,把雨衣从身上扯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不用你假好心!”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雨衣掉在泥水里,溅了我一裤腿的泥点子。
我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地把雨衣捡起来,重新披在她身上。
“会感冒的。”
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她愣住了,看着我,没再推开。
我们就这样,在雨里站着。
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谁也没有说话。
雨声很大,掩盖了所有的尴尬和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了一句:“我哥……他今天生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忘了。
我居然把苏昂的生日给忘了。
我们曾经约好,等战争结束,要一起过生日,喝个不醉不归。
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对不起。”
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苍白,无力。
她没有理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又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撑着雨衣,为她挡着风雨。
不知道过了多久,师长和阿姨回来了。
看到我们俩,他们都愣住了。
阿姨赶紧把苏挽扶起来,拿钥匙开了门。
师长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他对我说:“小林,进来坐坐吧。”
我摇了摇头。
“不了,师长,我回去了。”
我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背上。
那之后,我和苏挽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会低下头,匆匆走过。
虽然还是不说话,但至少,没有了那种刺骨的恨意。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想要让她真正地原谅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开始试着,用我的方式,去完成对苏昂的承诺。
我知道她怕黑。
有一次,部队大院突然停电。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
我拿着手电筒,跑到师长家楼下。
我没有上去,就在楼下,把手电筒的光,打向她房间的窗户。
一束微弱,但稳定的光。
我想告诉她,别怕,有光。
我就这样,在楼下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电来了。
我的手臂举得又酸又麻,但心里,却很踏实。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束光。
但从那以后,我每次晚上经过师长家楼下,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看她房间的窗户。
她的窗台,总是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我知道,她还是怕黑。
还有一次,我听卫生队的人说,苏挽病了,发高烧,一个人在宿舍。
师长和阿姨正好去外地开会了。
我急了,跑到炊事班,求着炊事班长老王,给我熬了一锅小米粥。
我提着保温桶,跑到卫生队宿舍楼下。
我不敢上去,就托她同宿舍的护士,把粥带给她。
我还写了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把药吃了,好好休息。”
我没署名。
但我想,她应该知道是我。
后来,我听那个小护士说,苏挽把那锅粥,全都喝完了。
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我的心里,像是照进了一缕阳光。
暖洋洋的。
我开始给师长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院子里的煤气罐空了,我主动去换。
屋顶的瓦片松了,我爬上去修好。
阿姨的腰不好,我每个周末都去,帮她把一个星期的菜都买好,把水缸挑满。
我从来不进屋,东西送到门口就走。
师长和阿姨过意不去,总要留我吃饭。
我都拒绝了。
我说:“师长,阿姨,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当是……替苏昂尽孝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苏挽正好从屋里出来。
她听到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屋。
但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我以为,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
只要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苏挽会原谅我。
可我错了。
我低估了她心里的那道伤疤,有多深。
那天,是苏昂的忌日。
我请了假,买了一束白菊花,去了烈士陵园。
我到的时候,苏挽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静静地站在苏昂的墓碑前。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我没有打扰她,就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无声的呜咽。
过了很久,她转过身,看到了我。
她看着我手里的白菊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也来了。”
她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了点头,走了过去,把花放在墓碑前。
照片上,苏昂笑得那么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
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朝气。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哥,我来看你了。”
我在心里默念。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妹妹的。”
苏挽突然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
“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了这么多,我就会原谅你?”
我愣住了,看着她。
“你是不是觉得,你对我好,对我爸妈好,就能抵消你欠我哥的那条命?”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林峰,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哥死了!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而你,却活得好好的!还戴着那枚用他的命换来的军功章,成了英雄!”
“凭什么?!”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你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心安理得!是为了减轻你的负罪感!”
“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滚!”
她抓起墓碑前的一把土,狠狠地朝我扔了过来。
泥土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很脏,但我感觉不到。
我的心,比这泥土还要脏。
她说得对。
我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
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完成对苏昂的承诺,还是为了赎我心里的罪?
我分不清了。
我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如刀割。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何的辩解,在她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陵园。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落荒而逃。
从陵园回来,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说胡话。
梦里,全是那片雨林,全是苏昂倒在我怀里的样子。
他还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问我:
“林子,我妹妹……她怕黑……你见到了吗?”
我一身冷汗地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卫生队雪白的天花板。
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苏挽。
她瘦了好多,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
见我醒了,她眼神躲闪了一下,站起身,想走。
我沙哑着嗓子,叫住了她。
“别走。”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
我说。
“那天在陵园,是我不好。”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口一阵剧痛,猛地咳嗽起来。
她转过身,快步走过来,扶住了我,又在我背后垫了个枕头。
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护士特有的专业。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胳膊。
很凉。
“你别动。”
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你为什么要来?”
我看着她,轻声问。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我听人说,你病了。”
“我……我是护士,我来看看。”
这个理由,很蹩脚。
但我知道,她在关心我。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苏挽,”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那天说的话,是对的。”
“我做那些事,确实有私心。我想赎罪,我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但是,我更是为了苏昂。”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这是我对他的承诺,我必须做到。”
“不管你怎么看我,恨我也好,怨我也好,这个承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的话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苏挽的眼圈,又红了。
她别过头,不让我看她的眼睛。
“谁要你照顾。”
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虽然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已经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坚冰,开始融化了。
哪怕,只是一点点。
从那以后,苏挽开始主动跟我说话了。
虽然每次都只有几个字。
“吃饭了。”
“该换药了。”
“今天天气不错。”
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进步。
她会每天来给我送饭。
是她亲手做的。
虽然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有时候咸,有时候淡。
但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心意。
有一天,她送饭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那支口琴。
她把口琴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这个,还是你留着吧。”
她说。
“我哥说,你吹得比他好听。”
我愣住了。
苏昂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怎么不记得。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都磨破了。
“这是我哥……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信里,提到了你。”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苏挽把信展开,递给我。
我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战壕里,趴在腿上写的。
“挽挽,见字如面。
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哥哥还在不在。
要是还在,等我回去,给你买最漂亮的裙子。
要是不在了,你别哭。
哥是军人,保家卫国,死得光荣。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哥活着。
要开心,要笑,别忘了你笑起来最好看。
对了,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战友,林峰,你还记得吗?
就是那个闷葫芦,半天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
他人特别好,真的。
打仗最勇敢,总是冲在最前面。
有好吃的,总是先让给我。
我的口琴吹得不好,他从来不笑话我,还说好听。
其实我知道,他吹得才叫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他就是嘴笨,不会说话。
挽挽,要是……要是我回不去了,你以后要是遇到他,别欺负他。
他是个好人。
哥希望,你能幸福。
如果可以,哥希望,能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照顾你的机会。
勿念。
兄,苏昂。”
信不干,有几处字迹被泪水晕开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了信纸上。
原来,苏昂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把我,当成了可以托付妹妹的人。
我这个傻兄弟。
我抬头看着苏挽。
她也在哭,哭得梨花带雨。
“对不起。”
她说。
“对不起,林峰。我一直……误会你了。”
我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不怪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如果不是我,苏昂他……”
她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别说了。”
“这不是你的错。”
“我哥他是英雄。你也是。”
那一刻,病房里很安静。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像钻石一样闪亮。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都知道,我们心里那道最深的伤口,在这一刻,开始愈合了。
出院那天,苏挽来接我。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款式。
她没扎辫子,头发披在肩上,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她站在阳光下,对我笑。
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第一次发现,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就像苏昂说的那样。
“走吧,回家。”
她说。
回家。
多么温暖的两个字。
我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走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
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异常地和谐。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很好闻。
快到家属院的时候,我突然停下脚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被我藏了很久的军功章。
阳光下,它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把它递给苏挽。
“这个,你拿着。”
我说。
“它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它也属于苏昂,属于我们所有的兄弟。”
苏挽没有接。
她拿起军功章,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
她踮起脚尖,亲手把那枚军功章,重新别在了我的胸前。
“不。”
她说。
“它就属于你。”
“是你,配得上它。”
“林峰,戴着它,像我哥希望的那样,好好活着。”
我的眼眶又热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里,映出的我的倒影。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师长和阿姨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战友们见到我,都开玩笑说:“林峰,你小子可以啊,把师长的千金都给拿下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我和苏挽的感情,没有那么多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我们更像是两个在战场上失散的战友,找到了彼此,然后决定,一起走完剩下的路。
我们都经历过生死,都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
我们很少提苏昂。
但我们都知道,他一直都在。
在我们心里,在我们未来的生活里。
我们结婚那天,很简单。
没有办酒席,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我穿着军装,苏挽穿着那条白色的连衣裙。
我们去烈士陵园,给苏昂敬了酒。
我对着墓碑,郑重地敬了个军礼。
“苏昂,我把你妹妹接走了。”
“你放心,这辈子,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苏挽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
这次,不是悲伤的眼泪。
是幸福的。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馨。
苏挽的脾气,还是有点冲。
我们也会吵架。
但每次,都是我先投降。
没办法,谁让我答应了苏昂,不能欺负他妹妹呢。
她厨艺还是不怎么样。
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我从来不说什么,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这是我媳妇做的饭。
是家的味道。
她还是怕黑。
每天晚上,她都要开着台灯睡觉。
我就会从背后抱着她,让她枕着我的胳膊。
我会跟她说:“别怕,有我呢。”
她就会在我的怀里,睡得很安稳。
有时候,她会做噩梦,梦到苏昂。
她会在梦里哭着喊“哥”。
我就会把她抱得更紧,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平静下来。
我知道,苏昂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也是我心里,永远的愧疚。
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痛和愧疚,更好地活下去。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名字是苏挽起的,叫林念昂。
思念的念,昂首挺胸的昂。
我们希望他,能像他舅舅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念昂长得很像苏昂,特别是那双眼睛,亮亮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他从小就喜欢听我讲部队的故事。
每次,我都会给他讲一个叫苏昂的英雄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他的舅舅,是一个多么勇敢,多么了不起的人。
念昂会瞪着大眼睛,一脸崇拜地问我:“爸爸,舅舅那么厉害,那你呢?”
我就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爸爸没舅舅厉害,爸爸只是个幸运的家伙。”
是的,幸运。
我常常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我从那场残酷的战争中活了下来。
我还遇到了苏挽。
是苏昂,用他的生命,把我们两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份幸运,沉甸甸的。
我必须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它。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我和苏挽,也从年轻夫妻,变成了老夫老妻。
我们的皱纹越来越多,腰也越来越弯。
但我们俩的手,总是紧紧地牵在一起。
念昂也长大了,穿上了军装,成了和他爸爸、他舅舅一样的人。
他走的那天,苏挽哭得稀里哗啦。
我抱着她,说:“别哭,这是好事。咱们的儿子,随他舅舅,有出息。”
苏挽捶了我一下,说:“就你心大。”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怪我。
她只是舍不得。
就像当年,师长和阿姨,舍不得苏昂一样。
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带着念昂,去给苏昂扫墓。
我会把那枚军功章,擦得锃亮,戴在胸前。
我会站在苏昂的墓碑前,跟他汇报我们一年的生活。
我会告诉他,苏挽很好,念昂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让他放心。
苏挽会把那支口琴,拿出来,轻轻地擦拭。
她还是不会吹。
但她会把它放在嘴边,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哥哥的气息。
念昂会站得笔直,给他的英雄舅舅,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有一年,我们去扫墓。
下山的时候,苏挽的腿脚不利索,不小心崴了一下。
我赶紧背起她。
她很轻,几十年的岁月,好像把她的重量都抽走了。
她趴在我的背上,就像很多年前,我背着苏昂,在泥泞的雨林里穿行一样。
“老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说,要是我哥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
如果苏昂还活着。
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成了一个糟老头子。
可能会有一个和他一样咋咋呼呼的儿子,或者一个像苏挽一样漂亮的女儿。
他会教他们吹口琴,会跟他们吹牛,说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是多么的英勇。
“他啊,”我笑着说,“肯定会嫌弃你做的饭难吃,然后天天跑来咱们家蹭饭。”
苏挽在我背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哭了。
“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怪我……把你抢走了。”
我把她往上托了托,让我的背,贴得她更紧。
“不会的。”
我说。
“他只会高兴。”
“他会说,‘我妹妹苏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我兄弟林峰,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是的。
我是那个最幸运的家伙。
这份幸运,是我的兄弟,用生命换来的。
我背着我的爱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好像,我们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那么灿烂。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他活在我们心里,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共同的生命里。
那枚军功章,现在传给了念昂。
我告诉他,这枚军功章,不只是一份荣誉,更是一份责任。
是守护。
守护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守护我们身后的万家灯火,守护我们心中最爱的人。
就像当年,他的舅舅,用生命守护我们一样。
生命会逝去,但精神会永存。
爱,也是。
我和苏挽,会一直这样,牵着手,走下去。
直到我们老得走不动了,我们就会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着太阳。
我会给她讲我跟苏昂在部队里的故事。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静静地听。
然后,我们会一起,看着念昂,和念昂的孩子们,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
我想,这大概就是苏昂最想看到的画面吧。
也是我们,对他最好的告慰。
岁月流转,很多事情都变了。
家属院的老房子拆了,盖起了新的高楼。
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
但我还是在窗台上,给苏挽留了一盏小小的台灯。
每天晚上,都会为她点亮。
那束光,很温暖。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雨夜,我为她撑起的那片小小的天空。
也像苏昂,留在我们心里,那道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有时候,我会拿出那支口琴。
我的嘴唇已经干瘪,吹出的调子也不再悠扬。
但苏挽总会说,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因为,这里面,有我们三个人的故事。
有青春,有热血,有牺牲,有遗憾。
但更多的,是爱,是希望,是生生不息的传承。
这就够了。
真的,足够了。
来源:笑笑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