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十七,在北郊的五七干校大食堂里当学徒,说白了,就是个烧火的。
那年我十七,在北郊的五七干校大食堂里当学徒,说白了,就是个烧火的。
我姓赵,叫卫国。这名字在当时,一抓一大把。
食堂的师傅姓王,是个胖子,总把“阶级觉悟”挂在嘴边,可克扣学员们口粮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说,这是为了帮助他们改造思想,让他们忆苦思甜。
我听着,心里犯嘀咕,但不敢说。
我的活儿,就是天不亮就起来,把那几百斤的煤块砸碎,然后把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烟熏火燎的,一天下来,除了牙是白的,哪儿都黑。
食堂的窗户正对着学员们劳动的操场。
那其实不是操场,就是一片洼地,一下雨就泥泞不堪。
那些过去被称为教授、专家、干部的“学员”,每天就在那片洼地里挖土,挑石头,一干就是一天。
我扒着窗沿看他们。
一个个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脸庞灰扑扑的,眼神大多是麻木的。
就像我灶膛里那些烧得半死不活的煤核,偶尔才迸出一丁点火星,然后迅速熄灭。
人群里,有个老头儿特别显眼。
他姓顾,叫顾言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特别瘦,风一吹就能刮倒似的。背已经驼了,但那根脊梁,又好像有根看不见的钢筋撑着,总也弯不彻底。
他干活最慢,总是落在最后头。
管事的孙主任,一个脸颊瘦削、眼神像鹰一样的人,就爱盯着他。
“顾言之!你那是在挖土还是在绣花?”
孙主任的嗓门又尖又亮,隔着窗户玻璃都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顾教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更大力气把镐头砸进冻得硬邦邦的泥地里。
手上的镐头,比他的胳膊还粗。
我看着,心里就堵得慌。
我爹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说,人活一世,要对得起良心。
王师傅总教训我,说这些人是“牛鬼蛇神”,是人民的敌人,不能有丝毫的同情心。
他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是思想有问题的表现。
我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总有个声音在说,不对。
他们也是人啊。
也会饿,会冷,会累。
那天风特别大,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开饭的时候,学员们排着长队,一个个缩着脖子,端着自己的搪瓷碗。
今天的饭是玉米面窝头和白菜汤。
窝头硬得能当石头使,白菜汤清得能照见人影。
轮到顾教授了。
他把碗递过来,手抖得厉害。我看到他嘴唇都冻紫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王师傅掌勺,故意把勺子在锅底刮得山响,最后只给他盛了半勺清汤。
“吃吧,好好改造!”王师傅皮笑肉不笑地说。
顾教授没说话,默默地接过碗,转身找了个角落蹲下。
他把那个硬邦邦的窝头,掰成很小很小的块,泡在汤里,等它慢慢变软。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灶上还温着几个白面馒头。
那是给孙主任他们这些干部留的“小灶”。
雪白雪白的,又软又香。
我鬼使神差地,趁王师傅去后院抽烟的工夫,偷偷拿了一个,揣进了怀里。
馒头滚烫,隔着粗布衣裳,烫得我胸口的皮肉生疼。
我的心也跟着那馒头一起,“扑通扑通”地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端着泔水桶,装作去倒垃圾,绕到了操场后面。
顾教授还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那碗几乎见底的汤。
我左右看了看,没人。
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把怀里那个滚烫的馒头飞快地塞到他手里。
“快吃。”我压低了声音,头也不敢抬。
他的手冰凉,像一块石头。
碰到馒头的那一刻,他猛地哆嗦了一下。
我不敢多留,把馒头塞给他,转身就跑。
跑回厨房,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王师傅正从后院回来,眯着眼问我:“卫国,你跑什么?后面有狼追你?”
“没……没,肚子有点不舒服。”我含糊着,躲到灶台后面,心脏还在狂跳。
一连几天,我都提心吊胆的。
生怕孙主任或者王师傅发现什么。
可什么也没发生。
顾教授见到我,也跟平常一样,只是眼神似乎有些不同。
那是一种……怎么说呢,像是穿透了我的黑脸、我的脏衣服,看到了我心里去的一种眼神。
很温和,也很亮。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
又是一个黄昏,我去倒垃圾。
顾教授正在水龙头下洗手,那里的水刺骨的冷。
他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心里一紧,还是走了过去。
“小同志。”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
“嗯。”我应着,眼睛不敢看他。
他从那件破旧的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四四方方的。
“这个,给你。”他把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东西有些分量,隔着牛皮纸,能感觉到书本的硬壳。
“这是啥?”我愣住了。
“一本旧书。别让人看见。”他低声说,“那个馒头,很暖和。谢谢你。”
说完,他直起腰,慢慢地走回了宿舍。
我攥着那个牛皮纸包,感觉比揣着那个馒头时还要烫手。
这可比一个馒头严重多了。
这叫“私相授受”,要是被发现了,我这份烧火的活儿不保是小事,搞不好也得被抓去“学习改造”。
我一路跑回自己那个不到五平米的小屋,把门插上。
心跳得像打鼓。
我坐在床沿上,手都是抖的。
我把牛皮纸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本很旧的书。
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边角都露出了里面的纸板。
没有书名。
我翻开。
是外文。那些字母像一群小蝌蚪,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当时就泄了气。
啥玩意儿啊这是。
我大字都不识几个,给我一本洋文书,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有点失望,随手往后翻。
翻着翻着,我愣住了。
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中文小字。
那字迹,清秀有力,跟那些“大字报”上张牙舞爪的字完全不同。
像是一个个站得笔直的小人儿。
我凑到那盏昏黄的十五瓦灯泡下,仔细辨认。
在一行外文下面,他写着:“认清那些你不能控制之事,专注于你能够控制之事——你的思想与行为。”
另一页上写着:“你的幸福,取决于你思想的品质。”
还有一页:“世界本身并无好坏,全在于你如何看待它。一块石头,可以用来砌墙,也可以用来伤人。”
我看得云里雾里。
什么控制不控制的,什么思想品质。
这些话,和我每天听到的“斗争”、“革命”、“打倒”完全不一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这些字,我那颗因为恐惧和迷茫而躁动不安的心,好像慢慢地静了下来。
就像一碗浑浊的泥水,那些泥沙,开始一点点沉淀。
我把书藏在了床板底下最深的角落里。
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秘密。
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就把那本没名字的旧书拿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我不懂那些洋文,我就只看顾教授写的那些批注。
那些话,像是在跟我对话。
有时候我看不懂,就反复地琢磨。
比如那句,“最高贵的报复,是不要变成你仇恨的人。”
我一开始不明白。别人打你,你不该打回去吗?
可我看着操场上,孙主任对顾教授他们大声呵斥,百般刁难。
顾教授呢,他只是沉默地承受,然后晚上回到宿舍,继续在大家睡着后,点一截别人不要的蜡烛头,看书,写字。
我好像有点懂了。
孙主任想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充满怨恨,扭曲不堪。
可顾教授没有。
他守着自己心里的那点光。
那本书,成了我的另一个世界。
白天,我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听着王师傅的教训,看着窗外麻木的人群,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晚上,我钻进被窝,打开那本书,就好像走进了一个亮堂堂的屋子。
顾教授的那些文字,像是一扇扇窗户,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不仅解释书里的哲学,还写了很多他自己的感悟。
他写植物的生长,“一粒种子,在黑暗的泥土里,也要拼尽全力,向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他写历史,“无论寒冬多么漫长,春天总会到来。这是规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写尊严,“真正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哪怕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只要你的思想是自由的,你的人格就是完整的。”
我这个烧火的半文盲,就这样,在1967年的寒冬里,开始了我最初的哲学启蒙。
我的老师,是一个不能和我说话的“阶下囚”。
我的教材,是一本我看不懂原文的“禁书”。
我和顾教授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我会在打饭的时候,趁王师傅不注意,把勺子往底下沉一沉,给他多捞点菜叶。
他会在没人的时候,用眼神示意我,告诉我哪几页的批注,是我现在应该看的。
有一次,他借着去打开水的机会,低声对我说:“卫国,多认认字。字是梯子,能让你站得高,看得远。”
从那以后,我开始疯狂地认字。
我找来旧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对。
厨房里包盐的纸,糊墙的报纸,都成了我的识字课本。
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想办法去问。
有时候,顾教授会在地上,用树枝写给我看。
我学得很快。
认识的字多了,再去看那本书上的批注,就更顺畅了。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去理解那些哲学句子背后的逻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不再只是一个烧火的赵卫国了。
我的脑子里,装了很多东西。
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人要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些问题,以前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觉得,我像顾教授写的那样,成了一颗在黑暗里,努力向着光生长的种子。
然而,那点微弱的光,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是孙主任。
他的眼睛太毒了。
他发现,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我,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现在的我,虽然还是怕他,但眼神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那点东西,他不认识,所以他警惕。
有一天,他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赵卫国。”他坐在桌子后面,十指交叉,盯着我。
“孙主任。”我站得笔直。
“最近,思想很活跃啊。”他慢悠悠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有,我……我就是每天烧火,干活。”
“是吗?”他冷笑一声,“我怎么听说,你跟某些思想不纯洁的老家伙,走得很近啊?”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没有的事!孙主任,您可不能听别人瞎说!”
“瞎说?”他猛地一拍桌子,“有人看见了!你给顾言之塞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吓得腿都软了。
完了。
这下全完了。
“你给了他什么?你们在搞什么地下活动?说!”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几乎是贴着我的脸吼。
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给了他一个馒头?
他会信吗?
他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的开始。
我紧紧地咬着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说?”孙主任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条毒蛇,“好,你有骨气。赵卫国,我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别为了一个老顽固,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
我还是不说话。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回响着一句话。
顾教授写的那句话。
“最高贵的报复,是不要变成你仇恨的人。”
我不能像他一样吼叫,不能像他一样卑鄙。
我要守住我心里的那点东西。
“好!很好!”孙主任气得直笑,“把他给我关起来!关到他想说为止!”
我被关进了工具间。
那是个又黑又潮的小屋子,堆满了铁锹和镐头,散发着一股铁锈和霉味。
没有床,没有窗户。
一天只给一碗稀得能养鱼的粥。
我害怕极了。
我怕黑,怕冷,怕饿。
更怕的是,我怕他们去抄我的小屋,把那本书搜出来。
那本书,是顾教授的命。
也是我的命。
在黑暗里,时间过得特别慢。
我不知道过了一天,还是两天。
我饿得头昏眼花,浑身发冷。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又响起了顾教授的那些话。
“你的幸福,取决于你思想的品质。”
“只要你的思想是自由的,你的人格就是完整的。”
我突然就不那么怕了。
他们可以关住我的身体,但他们关不住我的脑子。
我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那本书上的批注。
每一句,都像是一块石头,在我的心里,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堡垒。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刺眼的光照进来,我用手挡住眼睛。
是王师傅。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吃吧。”他把碗塞到我手里,叹了口气。
我愣住了。
“快吃,吃完赶紧走。”他催促道。
“走?去哪儿?”
“回家。”王师傅说,“孙主任放你了。他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受人蒙蔽,这次就饶了你。”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真的。赶紧吃,吃了赶紧滚蛋。这地方,不是你该待的。”王-师傅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面。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我回到我的小屋。
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床板也被撬开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书!
我冲到床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扒开。
床板下,空空如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
书没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是我和顾教授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我在黑暗里唯一的光。
现在,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天黑了,又亮了。
我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行李,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个小窗户。
操场上,学员们还在劳动。
我没有看到顾教授。
队伍里,没有那个瘦弱而挺拔的身影。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他怎么样了?
是因为我吗?
我不敢想下去。
我背着包,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了那个我待了快一年的地方。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
我爹看着我瘦得脱了形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熬粥。
病好后,我找了个搬运工的活儿。
每天在码头上扛大包,累得像条死狗,回到家倒头就睡。
我以为,这样就能忘了那些事。
忘了顾教授,忘了那本没名字的旧书。
可我忘不了。
那些刻在书页空白处的字,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在扛包的间隙,在吃饭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它们总会自己冒出来。
“认清那些你不能控制之事,专注于你能够控制之事。”
我控制不了我的出身,控制不了这个时代。
但我可以控制我的思想。
我开始重新捡起书本。
我把每天挣来的钱,省下一部分,去旧书摊上淘书。
只要是带字的,我都看。
小说,诗歌,历史,报纸……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水分。
我知道,这是顾教授希望我做的。
“字是梯子。”
我要顺着这架梯子,爬上去。
几年后,高考恢复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码头上扛一个一百多斤的米包。
我把米包往地上一扔,坐在地上,哭了。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
我辞掉了搬运工的活-儿,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复习。
底子太薄了。
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
最难的是英语。那些小蝌蚪一样的字母,还是让我头疼。
可我一想到顾教授,一想到那本我看不懂原文的书,就浑身都是劲儿。
我把“天道酬勤”四个字,写在纸上,贴在墙上。
那是我从一本旧书里学来的词。
我觉得,这四个字,就是对我那段烧火、扛包的岁月,最好的总结。
发榜那天,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我在那张密密麻麻的红榜上,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
终于,在中间的位置,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赵卫国。
后面跟着三个字:中文系。
我考上了。
我一个烧火的,扛大包的,考上大学了。
我冲回家,抱着我爹,哭得像个孩子。
我爹拍着我的背,也老泪纵横。
他说:“卫国,有出息了。”
大学的生活,像做梦一样。
我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像回到了家。
那些过去只能在旧书摊上奢望的书,现在,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任我翻阅。
我选修了西方哲学史。
当老师在课堂上讲到古罗马的斯多葛派,讲到马可·奥勒留和他的《沉思录》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认清那些你不能控制之事……”
“你的幸福,取决于你思想的品质……”
一句句熟悉的话,从老师的嘴里说出来。
原来,那本没有名字的旧书,叫《沉思录》。
原来,顾教授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送给我的,是古罗马一位皇帝的哲学思考。
是一位皇帝,写给自己的人生笔记。
下课后,我冲到图书馆,找到了那本书。
封面是崭新的,纸张是洁白的。
我翻开它,一行行地读下去。
那些曾经只能靠着顾教授的批注才能理解一二的句子,现在,我都能读懂了。
我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顾教授就是在这本书里,找到了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然后,他又把这份力量,连同他自己的感悟,通过一个滚烫的馒头,传递给了我这个烧火的少年。
我读着读着,眼泪就模糊了书页。
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老师。
我教的,是比较文学。
我给我的学生们讲莎士比亚,讲歌德,也讲《沉思录》。
我告诉他们,文字是有力量的。
它能穿越时空,能抵御苦难,能在一个人的心里,点亮一盏不灭的灯。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打听顾教授的下落。
那个年代,很多人和事,都像风中的尘土,说散就散了。
我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
有人说,他被平反了,回了原来的大学。
有人说,他身体垮了,没撑到那个时候。
也有人说,他出国了,去找他的家人了。
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连孙主任和王师傅,我也再没见过。他们就像我生命里的两块石头,绊了我一跤,然后就滚进了历史的尘埃里。
寻找顾教授,成了我心里一个未了的结。
我想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
想告诉他,当年那个烧火的少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我想把那本《沉思录》,亲手还给他。
虽然我的那本,早就被孙主任抄走了。
但我想,我可以买一本新的,告诉他,他的思想,有了传承。
直到去年,我退休前夕。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校友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
发帖人说,她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很多关于五七干校的日记和信件,希望能找到父亲当年的同事或学生,了解更多的情况。
帖子里,提到了她父亲的名字。
顾言之。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颤抖着手,给发帖人发了私信。
我告诉她,我叫赵卫国,1967年,在北郊干校的食堂烧过火。
很快,我收到了回复。
“赵卫国?我父亲在信里提过您!他说,您是他在最困难的时候,遇到的‘一束微光’。”
看到“一束微光”这四个字,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原来,他记得我。
原来,在他心里,我不是一个不懂事、受蒙蔽的少年。
我是一束光。
我和顾教授的女儿约在一家茶馆见面。
她叫顾盼,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士,眉眼间,有几分顾教授的影子。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六十多年的岁月,像一条沉默的河,横亘在我们之间。
“赵老师,”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我找了您很多年。”
“我……我也在找顾教授。”我说,“他……还好吗?”
问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
顾盼的眼圈红了。
她摇了摇头。
“父亲他……在离开干校后第二年,就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像被重锤击中。
“他的身体,在干校就彻底垮了。肺病,加上营养不良……没撑过去。”
茶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用尽全力,把镐头砸向冻土。
“他对不起……”我艰难地开口,“当年,要不是我给他那个馒头,也许就不会被孙主任盯上,也许……”
“不。”顾盼打断了我,“赵老师,您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父亲在信里,反复提到过那个馒-头。”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
“这是他当时写给我母亲的信。那时候通信不自由,要检查。所以他写得很隐晦。”
她把信递给我。
信纸已经脆了,上面的墨迹也有些褪色。
我看到了那段话:
“……此地苦寒,身心俱疲。然昨日,遇一少年,面黑如炭,心明如镜。赠我一食,白面所制,温软如春。入口,暖流遍体,非食之暖,乃人心之暖。于此绝境,得见人性未泯,如见微光,足慰平生。此光虽微,可燎原……”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封信。
“心明如镜……”
“如见微光……”
他把我的一个冲动之举,看得那么重。
而我,当年还为他给了我一本看不懂的洋文书而失望过。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找到了这本书。”
顾盼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磨损得露出了纸板。
没有书名。
是它!
就是那本书!
我一把接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以为,它早就被毁了,早就化为灰烬了。
“怎么会……怎么会在您这里?”我语无伦次。
“我也不清楚。”顾盼说,“父亲去世后,我们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里面就是这本书。我们猜,可能是当年干校的某位管理人员,良心发现,偷偷把它保存了下来,后来又辗转寄还给了我们。”
我抚摸着那熟悉的封面,就像抚摸着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翻开书。
书页的空白处,那些我看了无数遍的,清秀而有力的中文小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是,在书的最后一页,多了一行字。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写字的人很虚弱,力气不济。
但那风骨,我认得。
是顾教授的字。
上面写着:“赠少年卫国。愿你永远保有内心的尺度,和认识世界的热情。”
落款是:一九六九年,冬。
是他离开干校后,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写的。
他知道,这本书会回到我手里。
或者说,他希望它能回到我手里。
他把最后的嘱托,留在了这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那本书,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在茶馆的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
六十多年了。
我从一个烧火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M的老师。
我的人生,被一个馒头和一本书,彻底改变了。
顾教授用他生命最后的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而他自己,却像一颗流星,划过那个黑暗的夜空,陨落了。
“赵老师,”顾盼递给我一张纸巾,“父亲他……没有白走。”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和顾教授一样的温和与坚韧。
“他说,知识和思想,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只要有一颗种子,乘着风,落在合适的土壤里,它就能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新的蒲公-英。”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您,就是他撒下的那颗,最重要的种子。”
茶馆的窗外,阳光正好。
街上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再也没有五七干校,再也没有人会因为读一本书而被关起来。
我紧紧地握着那本《沉思录》。
我知道,顾教授没有走。
他活在这些文字里。
活在我的生命里。
也活在,我每一个学生的生命里。
那束微光,真的,可以燎原。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