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专家”这个高大上的职业,变得臭名昭著,乃至名誉扫地,绝不只是“吾国特色”,而是世界性的问题。前些年美国出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就叫“专家之死”,还说西方世界“大多数人都讨厌专家”,甚至连带着不喜欢一切带有“知识分子”意味的职业,比如大学教授。
“专家”这个高大上的职业,变得臭名昭著,乃至名誉扫地,绝不只是“吾国特色”,而是世界性的问题。前些年美国出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就叫“专家之死”,还说西方世界“大多数人都讨厌专家”,甚至连带着不喜欢一切带有“知识分子”意味的职业,比如大学教授。
这位作家自己也是一肚子苦水,还是他自己说的“如烟往事”:早在1980年代,他尚是“青椒”一枚时,有一次回老家,饭毕和哥哥混酒馆,中间碰到他哥哥的熟人,当那人晓得他是一名“教授”后,私底下居然跟他哥哥吐槽说——“啊,他是个教授啊?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像是个好人”。以至于作者日后出远门,与人打交道时,总有意避免谈及自己职业,免得被人“看不起”。从这段轶事中,我们大体可知,早在三四十年前的西方社会,专家\教授\知识分子,不仅就已经缺乏公信力,甚至容易被视为“非善类”。不过,作者也承认,他教书三十年,生平遇到“专家”无数,感觉这些人确实爱信口开河,好为人师,他自己也烦。比如闲聊时动不动教他“怎么最好地实现中东和平”之类,而这些人完全没有“第一手的材料”,且明明知道作者本身就是研究外交的“专家”。
实际上,直到1970年代以前,人们对社会上的“专家”还是敬若神明的。那时的人们,对于“知识”还十分敬畏,不仅相信“专家”所代表的专业领域见解,甚至对他的一切看法都刮目相看。他们会打心底认为,一个都能把人类送上月球的人,或一个都能够造出卫星的人,极可能在其他重要问题上也是无比正确的。那是一个全民尊重乃至信仰“知识权威”的漫长时代,似乎萨特爱因斯坦们才是真正的“大众偶像”。那当然是一种极端,因为过度信奉“专家”,也造就了不少荒诞,导致社会走了不少弯路,比如回顾当年的“气功热”,不少声名显赫的“专家”也是难辞其咎的。公众对于他们信任,明显给滥用了,也是错付了。可时至今日,公众对于“专家”的贬低,似乎又走上了另一只极端:好些人认为“专家”是错的,仅仅因为他们是“专家”。
比如我上学时,隔壁有一位哥们,读的是中文系,按理对于理工是一窃不通的,可他就是信誓旦旦“转某因”有问题,而理由是大量“专家”都说没问题,他恰恰不信那些“专家”的话,认为“专家让利益给收买了”,所以他经过逻辑逆推坚信这里面“黑幕重重”。这样的“聪明人”,我该如何去说呢?
公正地说,无论中西南北,“专家”开始英名不在,最直接原因还并不是“专家”为了利益胡言乱语一簧两舌,而是互联网的兴起、普及。
在人人都能随便上网“百度”以前,“知识”还是有很高门槛的,“专业知识”尤其如此。比如这两天某著名国货品牌洗面奶被爆出“涉嫌添加禁用原料”,如果没有网络搜索的帮助,这个社会有几个人晓得那原料是什么玩意?那是极其专业的知识点,是绝大多数人的认知盲区。而正是借助敲敲键盘就能知晓一切的方便,我这个文科生第一时间就查阅了相关资料,立马了然于心——只因这款洗面奶是我的常用品,此前都用好几年了。无需咨询任何“专家”,我也能够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放在20多年前,只怕是不可想象的,今晚我估计也不可能气定闲神坐下来写什么劳什子头条,跟大家扯闲篇。10多年前,港台某名教授,就公开“口吐芬芳”这样一句名言:给他三个月时间,只需一张借书证、一根网线,他可以成为任何领域的“专家”。这也是“知识自助餐化”带来的自傲。
所以说,互联网的普及,不管是否是个错觉,它至少给了公众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心:我们已经不大需要“专家”了,我们自己的判断力就不输给“专家”,我们不仅认为谁都不比别人更聪明,还都认为我们自己就是最聪明的一代人。在这里,互联网似乎不仅取代了专家的功用,无形中也贬低了专家的地位。在这个人人皆是专家的时代,所谓“专家之死”就有了两重意味:一,“专家”我们不信了;二,“专家”我们不要了。我这个看法似乎不免偏激,实际已经很日常化了,比如我此前由于母亲生病不得不经常“潜水”的一个医疗群里面,有好几位癌症患者家属就是这样,那医生教授无论交代什么“知识点”,他们几乎都要习惯性反驳几句,而他们理直气壮依据都是网上百度来的,明眼人一看即知是一堆“莆田知识”,可他们自己完全意识不到,似乎以怼专业医生为荣了。
很显然,在一种反智主义与平民主义相荟聚的非理性文化生态中,他们这些人更愿相信“百度”而不愿信“专家”,而且对专家早有成见,即便他们的亲属都要这些“专家”医治。更好玩的是,可能和不少朋友感受一样,我每次坐出租车都会感觉司机才是这个世界真正无所不通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从中小学教育到世界局势再到AI新能源,他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着实令人高山仰止,钱锺书陈寅恪听来估计都会张皇失措,以为武汉街头都遍布伏尔泰乔姆斯基这种扫地僧。经典美剧《干杯酒吧》就特意安排了这么一个喜剧角色克莱文:他本是波士顿的一个酒鬼,长年累月混迹酒馆,导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换尿布到指挥战舰都能侃侃而谈,谈任何事都有一番“高见”急着发表,开口闭口都是“研究表明”,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怪蜀黍”克莱文,其实就是当代大众的缩影。
而且,依赖着手机,“平民”也有勇气向“专家”发起挑战了。这种现象,在如今的中文互联网平台也早就是司空见惯了,抖音今日头条尤其猛烈。互联网的便利,明显让那些无知者无畏的臆想愈发严重了,需要什么答案搜索引擎能在几毫秒之内给出千万条结果的反馈,导致当代信息化时代,人人都觉得自个儿是一切问题的专家,非常可怕。以前网上有句玩笑就说,“上个网查个资料,就觉得自己很聪明,就好像在暴风雨中穿行打湿了衣服,就得意洋洋自诩是游泳健将”;金庸武侠里的鸠摩智,觉得自个儿学了个小无相功就能搞定少林七十二绝技,不懂的人一看大叫牛牛牛,懂行的一瞥就晓得谁家的牛又得遭殃了。可惜如今这样的“聪明人”太多了。
比如,我认识的一位老师,躲在书斋勤学苦练书法三四十年,在当代书法圈也颇有名气,无可争议是此道“专家”,可他就是不敢在头条晒作品。问他为什么,他悻悻然回说,每次一贴“得意之作”出来,就有无数群众指摘、痛批、臭骂,斥为“丑书”。除了我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世间有谁是喜欢讨骂的呢,这么不受“群众”待见,素性平和的他也是伤到了,索性逃之夭夭,弃号走人,最近更新记录永远地停留在了2020年某月某日。“知识精英”与“大众”一交手,就得落荒而逃,这个画面本身都像是一个简笔化后的时代征象。
虽然他回话很委婉,但我这好事之徒妄加揣测,或许在他这等“精英知识分子”看来,互联网不仅让我们变得更加蒙昧,也让我们变得刻薄起来,所以他们更愿意关起门来自娱自乐或者同道相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春秋”,不跟咱们玩了,不跟“杠精”掰扯了。“高质量”专家流失严重,以至于如今还在网上蹦跶的大V,基本都是信口雌黄之辈,是为“流量”在那被迫营业。
可在时下大众眼中,清高的“专家”们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专家”多是高学历,社会地位也优越,正因如此,他们看人看事最为自负;而且,不管这些人名片上的头衔多么显赫,他们依然是“人”:是人就会犯错,是人就极难抵挡得住“名闻利养”的诱惑,为此可以不惜背弃专业知识乃至出卖良知,从故弄玄虚的忽悠到明目张胆的欺诈,也就日渐普遍的,也日甚猖狂的。
从这一点看,“专家之死”,不能只怪群众挟互联网之势“反智”,乌泱泱的“专家”自己从手到脚再到嘴巴都不干净,一味地吃干抹净,需要他们出具“专业意见”时又句句都“夹带私货”,才是他们信用与名誉破产的根源。因为逻辑与事实也都是显然的:无所不在的互联网固然放大了谬误信息的来源,同时也急速降低了信息获取的门槛,但这些状态再恶劣也并没有更无法遏止“专家”们“专业看法”的传播,所以“专家”的名誉扫地从根本上不能怪大众的“误解”、“污名化”乃至““信息茧房”。一句话:相比我等“芸芸众生”迷之自恋对自己的高估,所谓的“专家”们的不自重(人品上的、以及学术上的),才需要为“专家之死”承担更大的责任。海量的“专家”被喷,都不无辜。
理想状态下,知识本应该是中立的,中立于权势与资本之外。当专家“利令智昏”满嘴谎话时,实际已经是自动放弃“专家”的资格。这样的专家,不管有多么高的地位,不管获得多少行业认可,其本质都是“伪专家”。比如,前一段,我还看到某“著名经济学家”上节目,公开他的“研究结论”说:“谁家还没个50万?国人平均家庭资产300万!”而这样的“专家”,赫然还是985名校的教授,堂堂经管院博士生导师。还有清华某著名教授,谈到当下“年轻人”的出路困惑,居然谆谆教诲“出招”:“年轻人想要增加收入,应该将闲置的房子租出去,有私家车还可以出去拉活”,当场来了个“何不食肉糜”的现代版。你说,这样的“大专家”,这样的言论,老百姓如何不会破口大骂,又如何会信得过?
为此,我们不仅要问:人们何以普遍缺乏知识,却还对“专家”充满敌意?按照《专家之死》这部书作者尼科尔斯的总结,人们不信任“专家”的主要原因有:
①思维陷阱(达克效应:越无知之人越容易高估自己水平;证实性偏差:人们倾向于找寻与自己相同的观点;回音室效应:周边都是与自己观点一致的人和信息来源)②大学教育商品化(由于现行文化强调自我肯定而导致考核标准下降、学生水平不行;对老师打分让学生缺乏对专家的尊重)③互联网的流行(假信息泛滥;有信息不代表能判断;制造了平等错觉误认为大家认知等价;加强了证实性偏见)④新闻媒体娱乐化(为收视率与流量而不再中立客观;为了效率而不重审核)。但我以为,更为重要的一点,这位作者显然有意回避了,那就是大量“专家”本身确实在堕落,为了一己私欲,辜负了民众们的信任与期待。他们会选择性播报,他们会跑偏观点带节奏,他们会存心不良欺诈大众,归根到底就是“出卖了良心”。不说别的,知网上的奇葩论文难道还少么?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眼下世界充满魔幻意味。之所以会如此,很大程度上就是得拜那些所谓的“专家”所赐。很多时候,他们夸夸其谈,完全不负责任,而媒体也未能做好传声筒的职能,整个世界经常更像是一场营销的盛宴,让我这自负之人都不知道该去信谁,该确认哪些信息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很多特殊的日子里,“专家之死”是昭然若揭的,也是可以被轻易目睹的。俗话说,“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所讽刺的,或许就是那些破坏专家公信力的害群之马吧。
虽然但是,不管有多少“专家”不靠谱,无论“老百姓”的怨念如何深重,我们这个社会,依然永远都是需要“专家”把舵的。这里面的道理很浅显:倘若没有了“专家”指引,而大众要是完全放逐“专家”,对专业知识也不再尊重,整个社会就必然陷入彻底反智的万丈深渊,退回荒蛮境地。
当一个社会越来越藐视权威时,这个社会本身就是病了。前几日,我在网上还看到一位网友如此分享亲身经历说,“我曾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住了2晚民宿,房东是一位40出头的意大利绅士,他热情好客,还风度翩翩,在伦敦毕业于很牛的音乐学院,专修倍音提琴,现任雅思老师,极具人格魅力,事业也很成功。我们在一起看了世界杯,吃过正宗披萨,还在那不勒斯街头闲逛到凌晨两三点,因为很少能抓住英语这么好的意大利人,所以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可最后他居然说,他认为911与登月都是美国人的阴谋”。这个帖子引起很多网友的共鸣。可实际上,全球同此炎热,我们这里不是照样有乌泱泱的朋友坚信什么“西方伪史观”这类低端“阴谋论”?这些奇谈怪论信息的弥漫,既是中西“民科专家”胡说八道的恶果,也是大众藐视真正“专家”,人人自以为是的诡异结局。
我们之所以还要相信“专家”,还因为这么一个事实:那些到处招摇撞骗的“砖家”毕竟还是少数。我们的社会还会持续进步,也是无数“专家”守住良知的结果。《专家之死》作者尼科尔斯就反复告诫我们说,“专家偶尔会在一些问题上犯错,和专家始终在所有问题上犯错是两码事”,确实这如此。我们要对“专家”时时警惕,但也不必过度悲观,更不该参与污名化的狂欢之中。苏格拉底有云,“我唯一能够知道的,是我自己的无知”,身为平民,当从遵循苏氏始。我写自媒体多年,大放厥词那么多,时不时都要扪心惭愧一番,但自以为还能守住的一条,就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我是有多么的无知。这不是故作谦词,我确实始终相信自己很无知。
当然,完全依赖于“专家”,本身就不是良方。“专家”也由“无知群众”中来,所以我们身为“老百姓”更需要警醒的“重中之重”,还是自我能力的提升。我始终坚信这么一个理念:“专家”是我们所需要的,但我们更需要的,仍是自身理性思考的能力,这才是健康社会运作与发展的前提。我对这个社会,最期盼的一点,就是愿所有人都能够一直保持理智、冷静和学习的能力。如此社会,才是最有希望的。
2024.11.20晚于东湖之畔
来源:刘宅宅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