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想要写梁庄时,我已经在大学教书,自己也读了很多乡土文学,我研究了莫言、贾平凹,还有河南的作家刘震云、李洱、张宇、李佩甫,我一遍一遍地研究,写了很多论文。我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20世纪河南文学史。我的博士生导师告诉我,你是河南人,现在河南作家不得了。
梁鸿
当我想要写梁庄时,我已经在大学教书,自己也读了很多乡土文学,我研究了莫言、贾平凹,还有河南的作家刘震云、李洱、张宇、李佩甫,我一遍一遍地研究,写了很多论文。我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20世纪河南文学史。我的博士生导师告诉我,你是河南人,现在河南作家不得了。
我的导师说你一定要写这个,这是命题作文,你必须要写。我当时还很不开心,非常不开心,硕士论文我写的是家族主题小说,也是贯穿了一百年的历史,我写了几万字,写得不好,我觉得自己的硕士论文是失败的,因此不想再这样,想选一个小点进入,一方面可以深挖,另一方面可以去做一个更精细的描述。我花了半年时间才消化了这个不开心。但是也没办法,导师已经指定了,后来就开始去读,开始精读这些作品。
我一本一本借作家的书,还到北师大的图书馆去借晚清时期的杂志,叫《河南》。当时一翻,我震惊了,天哪,人家在一百年以前研究的是什么呢?研究的是自治、是黄河治理,研究的是宪法平等,研究的内容非常先进,包括鲁迅先生也在上面发了很多文章。
鲁迅最早的《摩罗诗力说》等一系列的文字都是在《河南》这个杂志上发的,在当时非常有影响力。他们具体地探讨河南怎么办,河南教育怎么办,黄河治理跟河南的关系,文化怎么样让大家平等,怎么样自治。当时很多地方都有自治,那河南怎么自治?我觉得这个太了不起了,那样一个文化的碰撞时期,让所有的知识分子在探讨的是,怎么样让我们的文化、让我们的政治、让我们的社会体制变得更加具有现代性。
慢慢地,我突然觉得,我找到一种感觉,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我感受到,一方面这些人是作家,他们在文化的激荡之中,在寻找自己的创作,在寻找自己思想的一个起点;但另一方面,对我而言也确实多了一层,因为我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这种感觉看似非常感性,没有理性支撑。但也恰是这种没有理性支撑的感性情感一直支撑我写到最后,后来写了二十五万字的博士论文。
我从外省文化空间的嬗变来看河南文学的发展。在后记里面我提到,研究河南文学这三年,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我也重新用一种理性的眼光来打量这片土地,它跟文学的干预关系,它跟文化、跟我的关系。如果没有这三年研究河南文学,研究中原文化,研究文化与政治、文学的关系,就没有后面我写的梁庄。
在地理上,我一直在远离梁庄,我慢慢地在走,来到郑州,到了北京,然后在大学教书。但在情感上,我又逐渐地在回归村庄。我的博士论文让我有了机会用一种学习的眼光重新回到故乡,去研究故乡。你会发现你跟它息息相关,你跟它血肉相连。
2008年,我回到了梁庄。我还写了一些日记,我写道:“当你用一种有意识的眼光重新回到村庄的时候,你所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看似每年都会去拜访你的奶奶、婶婶、堂哥等,你的所有亲属你都非常熟悉,你可以叫出他的名字。但另一方面,你了解他的生活吗?你了解他的情感的来龙去脉吗?你了解他的家庭的悲欢离合吗?你一点都不了解。你会看到你的家乡,你的那个村庄,实际上是在不停发生变化的。但是它变化的逻辑是什么,它变化背后的人跟人的生活的关系是什么,你不知道。
我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包括寒假,包括第二年暑假,前后待了五个月时间。我重新回到村庄,去看村庄里面每一个家庭的变化,去跟他们聊天,跟他们说话,然后去看后面那条河,跟那些挖掘机的老板聊天,跟我们那儿水利局的人聊天。
写作梁庄也是一个实验。现在很多研究非虚构的也批评“梁庄”。我觉得批评是好的,现在大家都更加成熟了,也有很多人做非虚构写作,一下子显得“梁庄”当年非常的生涩,有很多缺点,语言也不太好,等等。这种跨学科的写作已经变成文学里面新的样态。如果能够把“梁庄”作为一个样本,由此拓展为一个新的门类,也是挺好的一件事情。
“怎么样去突破小说的边界,去看到一个新鲜的元素,这是一个作家想要去做的也应该去做的。
鲁迅的《故乡》为什么当年那么重要?恰恰是因为他最先把农民、把村庄纳入文学里边。在那之前是没有村庄的,是没有农民的,最起码没有把农民作为一个主体的对象来写作。
在鲁迅之前,《三国演义》里的人,个个都是英雄,英雄史观。小人物在哪里?一打仗死了多少人,一句话概括了,几乎没有小兵。鲁迅先生是第一次把农民、农村这样一个庞大的生存群体变成闰土,变成鲁镇,出现在现代文学里。
为什么我喜欢萧红?我觉得萧红的《呼兰河传》是第一次把故乡当作一个庞大的主体,来一段一段、一个一个地写里边的人。而且它是现代文学中较早的关于女性叙述的一个文本。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跟土地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跟她故乡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同时,我们也可以从家国、女性等角度来理解,它的内在有非常丰富的文学元素。
我的“故乡”和萧红、鲁迅他们的“故乡”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试图展示一个客观村庄,但首先我又是主观的,因为每个人都是跟我认识的,都是过去跟我有关系的。那我怎么样做一个平衡?怎么样在一个主观里面客观,客观里面主观,是我当时遇到的最大难题,也是别的批评家经常批评我的地方。因为平衡确实是一个难点。别人会说,你凭什么说你的梁庄是客观的?你在那里生活,你写得那么有感情,你凭什么说客观?
所以我的回答就是,所有的文学都是主观的。只要你拿起笔来写,只要你描述这个灯光,你描述今天我们这么多人的一个表情,就要经过你主观的过滤。但是你怎样在这个主观过程中尽可能地接近这个人,接近这个人的生活,接近这个人的情感,这是我们需要下功夫的。比如说我到很多城市去采访我们梁庄人,我每到一个地方至少要住一星期到十天,要尽可能跟他们在一起住,早晚都在一起。我到青岛跟我堂婶睡一张床,才发现她夜晚睡不着觉。她对又生下的那个孩子非常珍惜,照顾得特别好,好到有一种病态的感觉。那个两千多人的工厂,没有一个带孩子的,只有她。她求那个厂长说,我已经没有一个孩子了,这个一定得跟着我,不能让奶奶再带,万一我再失去了就没有办法了。所以那么大一个厂区,就这么一个孩子在那儿待着。所以你能看到很多生活的细节,这些细节是非常现实、非常真实的。
但另一方面,当你把这些极为真实的个人的这种表情写出来的时候,它跟你的笔力有关,你可能写得不太好,所以它又是主观的。因为你的写作能力不够,你的观察能力不够,你对他的了解不够,都有可能导致有所偏差。
所以我只能说尽可能地去深入这个真实的人物的内部状态,然后尽可能地接近所谓的他的全部,但都是“尽可能”。所以我不避讳别人说你的梁庄是主观的,我觉得就是主观的。因为我写的是我的故乡,我不是写的王庄、李庄,任何一个村庄。我写的是梁庄,我心里的一个主观的村庄。
在这个意义上,故乡对于我而言就成为另外一个层面的文学,非虚构的,相对具有某种真实性的一种文学。
我们讲那么多,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故乡,文学与一个人、与社会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经常碰到的问题。好像真的很无用,但另一方面它又是有用的。为什么呢?因为它对一个人的精神有长远的影响,也是一个社会之所以具有文化基础的最根本的原因。
注:本文节选自《我不想缺席人世间的任何一场悲喜剧》,梁鸿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本文标题为小编所拟。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