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我们整个红旗机械厂都给罩住了。
198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我们整个红旗机械厂都给罩住了。
空气里飘着的,永远是两种味道。一种是钢铁被切割时那种焦糊带点甜腥味儿,另一种,就是女人们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花香味儿。
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就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背景音。
厂里的大游泳池,是这片焦土上唯一的绿洲。
那池水,是从深井里抽上来的,凉得刺骨。在午后三点,太阳最毒的时候,往那蓝得发绿的水里猛地一扎,感觉浑身的暑气“刺啦”一声,全被浇灭了。
我就是在那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干了件出格的事。
我偷窥了我的语文老师,林老师。
我趴在游泳池边上那排半人高的冬青树丛后面,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生疼。
冬青树的叶子有点扎人,蹭在脸上,痒痒的。我能闻到叶子被太阳晒过之后,那种植物特有的,有点苦涩的清香。
透过枝叶的缝隙,我看见了她。
林老师,林晚。
她是我们厂子弟中学新来的大学生,教我们语文。
她跟厂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
厂里的阿姨们,要么烫着千篇一律的卷花头,要么就是剪个利索的短发,走路带风,说话像吵架。
林老师不是。
她头发很长,很黑,就那么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总有几缕不听话地垂下来,落在她白净的脖颈上。她说话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耳朵,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雪花膏的味儿,我说不出来,就像是雨后青草地里翻开一本旧书的味道。
那天,游泳池里没什么人。毒辣的太阳把所有人都赶回了家睡午觉。
只有她。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体的泳衣。
在那个年代,厂里女的下水,大多穿的是背心短裤,花花绿绿的,像一锅乱炖。林老师那件泳衣,黑得那么纯粹,那么安静,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身体。不是说暴露,恰恰相反,那件泳衣遮住了一切该遮住的地方,但又把一切美好的线条都勾勒了出来。
像一座白玉雕成的塑像。
她没戴泳帽,长发在水里散开,像一团黑色的海藻。
她游得很慢,很舒展,手臂划开水面,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水被轻轻推开的“哗哗”声。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金子,随着她的动作,那些金子就在她身边跳舞。
我看得入了迷。
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我在哪儿,忘了我是在干一件多么上不了台面的事。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蓝绿色的水,和水里那个黑色的身影。
她像一条鱼。
一条不属于这个池塘的,漂亮的,孤独的鱼。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了下来,就停在我正前方的水里。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水珠顺着她的脸颊,脖子,锁骨,一路滑下去,消失在那片黑色里。
那一刻,我的呼吸也停了。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烧,烧得能把冬青树叶子点着。
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探照灯,穿过晃动的水光,穿过浓密的枝叶,直直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被发现了。
我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能听见远处车间里传来的机器轰鸣,能听见头顶上不知死活的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
她就那么看着我,没什么表情。
不生气,不惊讶,也不鄙夷。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她身下的那池水。
然后,她朝我这边游了过来。
不紧不慢。
水波被她分开,又在她身后合拢。
我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的第一反应是跑。
可我的腿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
她到了池边,双手撑着池沿,轻轻一跃,就坐了上来。
动作干净利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
水从她身上往下淌,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蒸发干净。
她就坐在那儿,离我不到三米。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开始拧她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黑色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落在她的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我大气不敢出。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着池水里氯气味道的,那种独特的,像书本一样的清香。
她把头发拧得半干,然后甩到身后。
做完这一切,她才又看向我。
她歪了歪头,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像个问号。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清清亮亮的,穿透了整个夏天的嘈杂。
“好看吗?”
我感觉我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耳朵,肯定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她好像觉得我这个样子很有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
她在我面前站定,低头看着我。
阳光下,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皮肤白得晃眼,那些细小的水珠在她身上,像碎钻一样闪烁。
我狼狈地蹲在树丛里,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她伸出手,不是要打我,也不是要揪我耳朵。
她只是轻轻地,拨开了挡在我眼前的一根冬青树枝。
然后,她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
“躲在上面热不热?”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只能拼命摇头。
她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
她蹲了下来,和我平视。
“你叫什么名字?”
“……周……周源。”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周源。”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在品尝一颗糖果,“我记住了。”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回了那片波光粼粼的池水里。
然后,她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她问我:“敢不敢下?”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以为她会骂我,会去告诉校长,会去我家告状。
我准备好了一切的狂风暴雨。
但她没有。
她只是问我,敢不敢下。
那语气,不像老师在质问学生,更像是一个朋友,在发出一个邀请,一个挑战。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和轻蔑。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一种鼓励,又像是一种期许。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点头。
可能是因为那个夏天的午后太热了,热得我脑子成了一锅浆糊。
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
她笑了。
这次是真正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窝。
“那还等什么?”
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她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向上,像一个承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的手,放进了她的掌心。
她的手心,是凉的。
带着池水的温度。
她把我从冬青树丛里拉了出来。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她。
“去换衣服。”她说,“我在这儿等你。”
我“哦”了一声,拔腿就往更衣室跑。
我跑得飞快,像身后有狼在追。
我不知道,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已经被推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
那一年,我十六岁。
她二十四岁。
我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裤,赤着上身,重新站到池边。
我瘦得像根豆芽菜,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
跟她站在一起,我自惭形秽。
她看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说:“你不会游泳?”
我摇摇头。
我们这儿的孩子,都是野路子,狗刨,扎猛子,没一个会正经游泳的。
“我教你。”她说。
说完,她就“噗通”一声,像刚才那条鱼一样,滑进了水里。
她回头看我,水珠挂在她的睫毛上,闪闪发亮。
“下来啊。”
我咬了咬牙,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我。
我呛了好几口水,又苦又涩。
我在水里胡乱扑腾,感觉自己就要沉下去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一双手臂托住了我。
是她。
她把我带到浅水区,让我扶着池边。
“别怕。”她说,“有我呢셔。”
那天下午,她教我憋气,教我漂浮。
她的教学方法很特别,不像体育老师那么粗暴。
她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给我做示范。
她的手会轻轻地托着我的背,或者扶着我的腿,告诉我哪里该用力,哪里该放松。
她的触碰很轻,像羽毛一样。
但每次碰到我,我的皮肤就像被电了一下,一阵酥麻。
我不敢看她,只能盯着水面。
水面上,映着我们的倒影,晃晃悠悠的,很不真切。
太阳慢慢西斜,把整个游泳池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远处工厂下班的汽笛声响了,悠长,沉闷。
“今天就到这儿吧。”她说,“明天还来吗?”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三点,我都会准时出现在游泳池。
她也一样。
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林老师喜欢游泳。但他们不知道,她还收了个“关门弟子”。
我们成了这个游泳池里,最奇怪的组合。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一个瘦得像麻杆儿一样的男学生。
她继续教我游泳。
蛙泳,自由泳。
我的身体很协调,学得很快。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能像模像样地游上一个来回了。
她夸我聪明。
她说:“周源,你很有天赋。”
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天赋”这个词。
在厂里,大人们夸一个孩子,最多就是说“这孩子手脚麻利”,或者“这孩子能吃苦”。
“天赋”这个词,太高级了,太遥远了。
它像一颗种子,落进了我心里。
除了游泳,我们还聊天。
一开始,是我问,她答。
我问她是不是城里人。
她说是。
我问她大学是什么样的。
她说,大学里有很大的图书馆,里面的书,一辈子都看不完。
她说,大学里有各种各样的社团,可以弹吉他,可以演话剧,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她说,大学里的人,走路都很快,好像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标。
她描述的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我们厂,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以为,人的一生,就是上学,进厂,接父母的班,然后结婚生子,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进厂……
一代又一代,像厂里那台永不停歇的机器,重复着固定的程序。
林老师的话,像一把凿子,在我那个封闭坚固的世界里,凿开了一条缝。
从那条缝里,透进了一束光。
后来,就变成了她问,我答。
她问我喜欢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她问我讨厌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她问我将来想干什么。
我说,接我爸的班,当个车工。
我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
因为我们这儿所有的男孩,都是这么想的。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是惋惜,又像是不甘。
“周源,”她说,“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
我愣住了。
北京,上海,那些只在新闻联播里出现过的地名,于我而言,就像月亮一样遥远。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用当车工?”她又说。
我没想过。
从来没有。
那天之后,我们的谈话内容,发生了变化。
她开始给我讲她读过的书。
从《红与黑》到《百年孤独》,从海明威到马尔克斯。
那些名字,那些故事,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还给我念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听得似懂非懂。
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文字里,有一种力量。
一种能穿透我们厂区厚厚围墙的力量。
有一天,她从她那个小小的单身宿舍里,抱来了一摞书。
“这些,送给你。”
我看着那些书,眼睛都直了。
《约翰·克里斯朵夫》、《静静的顿河》、《麦田里的守望者》……
每一本,都用牛皮纸包着书皮,上面用很好看的字,写着书名。
“看完了,就来找我换。”她说。
我抱着那摞书,感觉比抱着一摞人民币还要沉。
我把那些书藏在我的床板底下,像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每天晚上,等我爸妈都睡着了,我就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偷地看。
那些文字,像有魔力一样,把我从这个闷热的,充满机油味的小世界里,带到了一个又一个广阔无垠的新天地。
我跟着于连,爬上了巴黎的上流社会。
我跟着格里高利,在顿河的草原上驰骋。
我跟着霍尔顿,在纽约的街头迷茫地游荡。
我的世界,被撑大了。
我开始觉得,我们厂的天空,有点小。
我的成绩,开始突飞猛猛进。
尤其的语文。
我的作文,开始频繁地被林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前,他们觉得我是个闷葫芦,书呆子。
现在,他们觉得我有点……不一样了。
我知道,是林老师改变了我。
是她教我游泳,让我学会了掌控自己的身体。
是她给我的那些书,让我拥有了一个丰盈的内心世界。
她就像那个给我凿开一条缝的人,然后,又亲手把那条缝,一点一点,扩大成了一扇门。
我开始渴望推开那扇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个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知了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游泳池的水,也一天比一天凉了。
厂里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开始掉叶子了。
黄色的叶子,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打着旋儿,落下来,铺了满地。
踩上去,“沙沙”地响。
我知道,我和林老师的“游泳之交”,也快要结束了。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那天,是我们在游泳池的最后一次见面。
天气已经很凉了,池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是一圈一圈地游。
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时光,都浓缩在这最后的几个来回里。
游完了,我们并排坐在池边。
“要开学了。”她说。
“嗯。”我应了一声。
“周源,你想考哪所大学?”她突然问我。
我从没想过这么具体的问题。
我支支吾吾地说:“……还没想好。”
“考北京吧。”她说,“去首都看看。”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北京……”我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它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你的成绩,只要再努力一把,肯定没问题。”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淌遍了我全身。
从小到大,我爸妈对我说的最多的是,“别惹事”,“好好干活”。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肯定的语气,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转过头,不敢让她看见。
“林老师,”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愣了一下。
她看着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轻轻地说:
“因为,我以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师。”
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淡淡的忧伤。
“她也给了我很多书,也对我说,‘我相信你’。”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她顿了顿,“后来,我就成了你现在的样子。”
我似懂非懂。
但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这是一种传承。
一种信念的,薪火相传。
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周源,加油。”
“以后,你也会成为某个人的光的。”
那个下午,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开学后,我成了林老师的课代表。
我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每天往她办公室跑。
送作业,拿作业。
她的办公室很小,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就占满了。
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是我的圣地。
桌上永远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还有一个白色的搪瓷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她总是在备课,或者批改作业。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批改作业的样子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
有时候,她会突然抬起头,看到我,然后对我笑一下。
那个笑容,能让我开心一整天。
我们的交流,变得更加频繁。
我们聊文学,聊电影,聊音乐。
她给我推荐《肖申克的救赎》,她说,希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她给我听罗大佑的《童年》,她说,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还教我写诗。
她说,诗歌,是把我们从庸常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梯子。
我的笔记本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诗句。
那些诗,大多是写给她的。
但我从来不敢让她知道。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
它超越了师生,也无关乎风月。
她是我贫瘠的少年时代里,唯一的光。
是我的灯塔,我的坐标。
我拼了命地学习,想考上她说的北京。
我想让她为我骄傲。
我想让她知道,她在我身上花的心血,没有白费。
高三那年,学习变得异常紧张。
我几乎没有时间再去想别的事情。
每天就是做题,考试,做题,考试。
我和林老师的见面,也少了。
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关注我。
每次模拟考的成绩下来,她都会把我叫到办公室,帮我分析试卷。
她会指着我的作文,告诉我,哪个比喻用得好,哪个意象不够准确。
她比我自己,还要关心我的未来。
那段时间,厂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
说林老师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对我们这种厂矿子弟,好得有点“不正常”。
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还有更难听的,说我跟她,关系不一般。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很愤怒,我想去找那些人理论。
但林-老师拦住了我。
她只是淡淡地说:“周源,别理他们。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她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坚定。
“嘴长在别人身上,路,在咱们自己脚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她就像一棵树,扎根在这里,无论风雨,都笔直地挺立着。
高考前一天,她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没有说什么加油鼓劲的话。
她只是递给我一支钢笔。
那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黑色的笔杆,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着光。
“送给你。”她说,“用它,去写你的未来。”
我接过那支笔,感觉有千斤重。
“林老师……”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别紧张。”她拍了拍我的手,“你准备得很充分了,去吧,把你会的,都写出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在北京等你。”
“我在北京等你。”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支撑我度过了那紧张而又漫长的两天。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在人群里寻找。
我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校门口那棵大槐树下,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风吹起她的裙角,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她看见了我,朝我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成绩出来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去查。
是我爸,兴冲冲地跑回来,一脚踹开我的门。
“臭小子!考上了!考上了!”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手里挥舞着一张成绩单。
我抢过来一看,那个分数,比我预想的,还要高出不少。
上北京,绰绰有余。
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林老师。
我揣着成绩单,像揣着一团火,一路狂奔到她的宿舍楼下。
我站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林老师!林晚!”
楼上,一扇扇窗户打开,探出好几个脑袋。
终于,我看到了她。
她凭栏而立,看着我,还是那样笑着。
“我考上了!”我朝她挥舞着手里的纸,“我考上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我,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我看着她,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个夏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天。
我拿到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们家,成了整个厂区的焦点。
我爸妈走路都带风,见人就说,“我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离不开林老师。
我去她宿舍找她,想好好地谢谢她。
她正在收拾东西。
她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一箱子书。
“林老师,你要走?”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点点头,把一本书放进箱子里。
“嗯,我的支教任务,结束了。”
“你要回北京了?”
“不。”她摇摇头,“我去另一个地方。”
“去哪儿?”
“一个……更需要老师的地方。”她没有说具体是哪里。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我以为,她会回北京。
我以为,我们还会在北京见面。
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
“周源,”她说,“世界很大,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有缘的话,总会再见的。”
我知道,这只是安慰我的话。
世界那么大,人海茫茫,两个断了线的风筝,怎么可能再相遇?
我心里堵得难受。
“这支笔,还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她送我的钢笔。
高考之后,我就把它贴身放着,像个护身符。
她没有接。
“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她说,“以后,用它多写点好东西。”
“写什么?”
“写你想写的,写你看到的,写你感受到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周源,你是有天赋的。不要浪费了它。”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这个,也送给你。”
我接过来,那是我之前写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诗和随笔,交给她看过。
我翻开,发现每一篇后面,都有她用红笔写的批注。
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她的想法和建议。
“你的文字很有灵气,但还不够凝练。”
“试着从更小的切口,去写更宏大的主题。”
“多观察生活,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纸上,洇开了一团团小小的墨迹。
“别哭。”她用手,轻轻地擦掉我的眼泪,“你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还是那个老旧的,只有一趟班车通往县城的汽车站。
她就一个帆布行李包,和一个装满了书的网兜。
孑然一身,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
车站里人不多。
我们俩站着,谁也没说话。
沉默像一张网,把我们罩住。
我有很多话想说。
想说谢谢你。
想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想说,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但话到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车来了。
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身上全是泥点子。
她该上车了。
她看着我,对我笑了笑。
“周源,保重。”
说完,她就转身上了车。
没有回头。
我看着那辆中巴车,喷出一股黑烟,慢吞吞地开走了。
它拐过一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车站的工作人员过来赶我。
我才发现,我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那一年,我十八岁。
她二十六岁。
她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去了北京。
大学的生活,就像她描述的那样,新鲜,自由,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各种知识。
我参加了文学社,开始在校刊上发表文章。
我没有忘记她的话。
我用她送我的那支笔,写我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
写我们那个闭塞的,充满了机油味的工厂。
写工厂里那些朴实,善良,又有点麻木的人们。
写那个闷热的,改变了我一生的夏天。
写那个穿着黑色泳衣,像鱼一样在水里游弋的,我的语文老师。
我的文章,得了一些奖。
我成了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校园作家”。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写得再好,那个最想让她看到的人,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我试过去找她。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林晚。
我知道她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
我去那所大学找过。
学校的档案室里,叫林晚的人,有好几个。
我不知道哪个是她。
我也不知道,她后来,又去了哪个“更需要老师的地方”。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夜空,璀璨,明亮,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宇宙里。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记者。
后来,又成了一名作家。
我出了几本书,有了一些读者。
他们说,我的文字里,有一种温暖的力量。
他们不知道,那束光,是另一个人,点亮的。
我一直留着她送我的那支钢笔,和那个写满了批注的笔记本。
它们就放在我书桌最显眼的抽屉里。
每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
仿佛她还在我身边,对我说:“周源,我相信你。”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那个红旗机械厂,也渐渐没落了。
效益不好,工人下岗。
曾经热火朝天的车间,变得锈迹斑斑,一片死寂。
厂里的子弟,也都像我一样,考学的考学,当兵的当兵,一个个都离开了。
那个曾经承载了我们几代人青春和汗水的家,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有一年,我回了趟老家。
厂区已经快要拆迁了。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游泳池。
它早就废弃了。
池子里没有水,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池壁的瓷砖,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我走到我们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冬青树丛,已经没人打理,长得又高又密。
我拨开枝叶,仿佛还能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一个瘦弱的少年,躲在树丛后面,紧张地偷窥着。
一个穿着黑色泳衣的年轻女老师,在水里,像一条鱼一样,优雅地游动。
“好看吗?”
“敢不敢下?”
那些声音,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那么清晰,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我闭上眼睛,感觉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空气里,没有了机油味,也没有了廉价的洗发水味。
只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知道,那个夏天,永远地过去了。
那个叫林晚的老师,也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写了一本小说。
小说的名字,就叫《夏日泳池》。
书的扉页上,我写了一句话:
“献给我生命里的那束光。”
书出版后,很畅销。
很多人给我写信,说他们被书里的故事感动了。
他们问我,书里的那个“林老师”,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她不仅仅是真实存在的。
她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我的血液和骨髓。
我这一生,都在践行她对我的那个期许。
成为某个人的光。
我资助了很多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
我给他们寄书,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大,不要放弃希望。
我不知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下一个“周源”。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是不是足够好。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因为,这是她教给我的。
有一年,我去西南边陲的一个山区采风。
那是个很偏僻,很贫穷的地方。
路很难走,车子开不进去,要走很久的山路。
村子里有个很小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
那个老师,教所有的年级,所有的科目。
我去学校参观。
孩子们正在上语文课。
我站在教室外面,听着里面传来的读书声。
那个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温柔,很有力量。
我感觉那个声音,有点熟悉。
我透过破旧的窗户,往里看。
我看到了那个老师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有几缕碎发,落在了她晒得黝黑的脖颈上。
她的背,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挺直,微微有点驼。
但那个轮廓,那个姿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她。
林晚。
林老师。
她老了。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
但她的眼神,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澈。
像山里的泉水。
下课了。
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冲出教室。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慈爱的笑。
她也看到我了。
她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充满了蝉鸣的午后。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我朝她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我有很多话想说。
想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想问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告诉她,我找了你好多年。
想告诉她,我成了作家,我写了一本关于你的书。
但最后,我只是看着她,喉咙哽咽着,叫了一声:
“林老师。”
她看着我,眼睛慢慢地红了。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像是在辨认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
“你……”她的声音有点抖,“你是……周源?”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她抬起手,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拍拍我的肩膀。
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们都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她也不再是那个年轻的老师。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的,漫长而又崎岖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们在她那间简陋的宿舍里,聊了很久很久。
她的宿舍,比当年在厂里的那间,还要小,还要破。
一张木板床,一张掉了漆的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奖状。
桌上,还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
上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已经斑驳脱落。
她告诉我,当年离开我们厂之后,她就一直在各个偏远山区支教。
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她没结婚,没孩子。
这些山里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我问她,后悔吗?
放弃了城市的生活,放弃了那么多东西。
她摇摇头。
她说:“我只是在走我老师走过的路。”
她说,她的老师,也是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
“这是一种选择。”她说,“也是一种宿命。”
我拿出了我写的那本《夏日泳池》,递给她。
“林老师,这是我为你写的书。”
她接过去,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封面。
她翻开书,看到了扉页上的那句话。
“献给我生命里的那束光。”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傻孩子。”她轻声说。
我没有在那个山村待太久。
我要走了。
临走前,我把一张银行卡,塞给了她。
“林老师,这里面有点钱,不多。你用来修修学校,给孩子们买点东西。”
她执意不要。
“周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她说,“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的坚守。”
我拗不过她。
我只好说:“那……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她笑了。
“当然可以。”她说,“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我走了。
走的时候,全村的孩子都来送我。
他们拉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学校门口,朝我挥着手。
阳光下,她的身影,瘦小,却又那么高大。
我坐在回去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二十多年前,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以后,你也会成为某个人的光的。”
她不是一颗流星。
她是一颗恒星。
她一直在那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只是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重新找到了她的轨道。
从那以后,我每年都会去看她。
我给她带去最新的书,给她讲外面世界发生的变化。
我用我的稿费,在那个山村,盖了一所新的学校。
有明亮的教室,有崭新的课桌椅,还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
图书室的名字,就叫“林晚图书室”。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善言辞。
但每次,我看到她看着那些孩子,在新的教室里读书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满足的笑容。
我就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去年,她病了。
很严重。
是癌症。
我把她接到北京,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但已经太晚了。
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陪着她。
她变得很瘦,很虚弱。
但她的眼神,依然清澈。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床边。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布包。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我当年送还给她的那支英雄钢笔。
“这个……还是还给你。”她把笔,放在我的手心,“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握着那支冰冷的钢笔,泣不成声。
“林老师,”我说,“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学生。”
她笑了。
笑容很淡,很安详。
“傻孩子。”
她又叫了我一声“傻孩子”。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我把她带回了那个山村。
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那所我们一起盖起来的学校后面,那片开满了野花的,向阳的山坡上。
她的墓碑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墓志铭。
只有两个字。
林晚。
我常常会想,如果,1988年的那个夏天,我没有去偷窥她游泳。
如果,她抓到我之后,是狠狠地骂我一顿,而不是问我“敢不敢下”。
那么,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真的会接我爸的班,当一辈子车工。
娶一个厂里的姑娘,生一个孩子。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机油和铁屑的味道里,慢慢老去。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马尔克斯,有海明威。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文字,可以构筑一个那么辽阔的世界。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人,可以为了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坚守一生。
是她,把我从那条既定的轨道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她是我生命里的灯塔。
虽然,这束光,熄灭了。
但她点亮的光,却会通过我,通过那些山里的孩子,继续传递下去。
我想,这,就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好的东西。
前几天,我又梦到她了。
还是在那个夏天,那个游泳池。
她穿着黑色的泳衣,在蓝绿色的水里,对我笑着,问我:
“周源,敢不敢下?”
我笑着,朝她游了过去。
我知道,这一生,我都在回答她那个问题。
我敢。
林老师,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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