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西别墅……280平……钥匙在……＂父亲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然后又陷入沉默。
寻家路
＂江西别墅……280平……钥匙在……＂父亲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然后又陷入沉默。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说出如此清晰的话。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有五，在省城一家机械厂当个中层干部，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父亲周德厚在我上初中那年调到县城中学教书，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数学老师。
那时的县中还没有现在这么气派，几栋灰砖瓦房，操场上尘土飞扬，但在七十年代末的县城，已经算是体面的单位了。
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因病早逝，留下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是父亲用三个月工资买的，每到晚上播《新闻联播》时，院子里的邻居都会挤进我家小客厅，大家席地而坐，有说有笑。
那时候，虽然物质条件差，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格外真挚。
十年前，父亲被确诊为老年痴呆，从此话越来越少，神智越来越不清。
我和妻子李芳华轮流照顾他，给他喂饭、洗澡、换衣服，看着曾经严厉又挺拔的父亲变得像个孩子。
有时候，他会忘记我是谁，茫然地看着我，问：＂你是哪个学生家长啊？＂
我总是耐心地回答：＂爸，我是建国，您的儿子啊。＂
然后他会困惑地点点头，又陷入自己的世界。
自从父亲病了，我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他，问他今天好不好，虽然很少得到回应。
那天晚上，听到父亲突然提起＂江西别墅＂，我怎么也睡不着。
江西的别墅？父亲何时在江西买过房产？这对于一个普通中学教师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八十年代的教师工资，每月不过七八十元，父亲省吃俭用，也不过是攒些钱供我上学。
我翻遍了家中所有文件，从泛黄的户口本到存折，再到父亲珍藏的各种证书，一无所获。
妻子李芳华端着一杯热茶进来，看我满头大汗地翻箱倒柜，忍不住劝道：＂老周，你别太当真，老人家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
她穿着家常的碎花棉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眼角已有了细纹，却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温柔。
＂不对，＂我放下手中的文件，摇摇头，＂父亲这辈子最疼我，若真有这么大一笔财产，不可能不留给我。＂
＂可你也知道，当年你爸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哪来的钱买别墅？＂芳华坐在我旁边，声音轻柔。
我沉默片刻，回忆着父亲年轻时的点点滴滴。
＂我记得爸年轻时在南昌师范学院读书，毕业后曾在江西山区支教三年。＂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情了，那会儿别说别墅，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芳华叹了口气。
家里的老式座钟敲了十下，窗外夜色深沉。
翌日清晨，我向厂里请了长假，决定去江西一探究竟。
＂你真要去啊？＂芳华帮我收拾行李，神情担忧，＂路途这么远，值得吗？＂
＂这么多年，爸为我操劳一辈子，现在他提了一个要求，我怎么能不去看看？＂我边整理衣服边说。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芳华犹豫着问。
我摇摇头：＂家里还有爸需要照顾，你留下吧。我去去就回。＂
出发那天，天还蒙蒙亮，初夏的晨风带着些许湿润。
父亲坐在老藤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似乎对我的离去毫无知觉。
＂爸，我去江西了，去看看您说的那个别墅。＂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父亲的手粗糙而温暖，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眼神突然变得清明：＂记得带钥匙。＂
我心头一震，连忙问道：＂钥匙在哪里，爸？＂
然而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槐树。
带着满腹疑问，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钢筋水泥渐渐变成了广袤的田野。
我回忆着父亲的点滴往事，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批改学生的作业到深夜。
每逢期末考试，他会熬夜为全班学生写评语，一写就是一整晚。
那时的父亲，眼神坚定而明亮，与现在判若两人。
到南昌已是傍晚，我先去了南昌师范学院，现在已改名为南昌师范大学。
校园里杨柳依依，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年轻的面孔洋溢着朝气。
我在档案室找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据说她是这里工作时间最长的职工。
＂周德厚？＂她推了推老花镜，翻着泛黄的名册，＂哦，有这个人，1969年毕业的，当年的优秀学生，毕业后自愿去赣南山区支教了。＂
＂您知道他具体去了哪个村吗？＂我急切地问。
老人家摇摇头：＂具体我记不清了，那年代去山区的学生很多啊，赣南那边，应该是信丰县附近吧。＂
我谢过老人，又辗转打听到父亲当年可能去过的几个村子。
从南昌到赣南山区，交通并不便利，先是长途汽车，然后转乘面包车，最后是摩托车。
山路崎岖，尘土飞扬，我颠簸了整整一天，才到达信丰县最偏远的青山乡。
乡政府一位姓刘的干部接待了我，他听说我是来寻找父亲当年支教的地点，显得很热情。
＂青山乡下辖五个村，当年来支教的老师不少，但都回城了，你父亲叫周德厚是吧？我帮你问问老支书们，他们年纪大，记性好。＂
刘干部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有了线索。
＂老周同志，有消息了！青山村的老支书记得你父亲，说当年他在那里教了三年书，村里人现在还常提起他呢！＂
我心头一热，连忙问道：＂那……他在那里有房产吗？＂
刘干部笑了：＂山村里哪来什么房产？不过我让人带你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刘干部安排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送我去青山村。
山路十八弯，车子颠簸得我头晕目眩。
从乡政府到青山村，才二十几公里，却足足开了两个小时。
在一片竹林掩映处，青山村的牌坊映入眼帘，上面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笔迹遒劲有力。
村口，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见车停下，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这位就是方老根，当年村里的民办教师，跟你父亲共事过。＂司机介绍道。
方老根身材瘦小，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戴着一顶草帽，脸上的皱纹像是刻在树皮上的年轮。
＂周老师的儿子？＂他眯着眼睛打量我，＂真像，眉眼间都像！＂
我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方老师好！我是来找我父亲当年在这里的……房子的。＂
＂房子？＂方老根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学校吧！＂
＂学校？＂这回轮到我疑惑了。
＂跟我来！＂方老根带着我沿着村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走去，不时和路过的村民打招呼。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砖结构，有些已经翻新成了水泥房，但仍保留着农村特有的朴素风格。
路上，方老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往事。
＂你父亲来的那年，正赶上村里闹水灾，学校的房子都冲垮了。＂
＂当时全村就一间土坯房能上课，下雨天漏水，晴天漏风，娃娃们挤在一起，连个像样的桌椅都没有。＂
＂你父亲二话不说，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开始筹划重建校舍。＂
＂那会儿哪有什么建筑队啊，都是我们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方老根说着，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周老师有文化，懂规划，亲自画了图纸，说要建两层楼，一层四间教室，二层做老师宿舍和图书室。＂
＂我们没见过这么＇阔气＇的学校，都说他异想天开，可他硬是一步一步把它变成了现实。＂
我听得入神，脑海中浮现出年轻的父亲带领村民建校的情景。
转过一道山梁，远远望去，一栋两层楼的砖木结构建筑坐落在村口，周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虽然岁月已经在墙面上留下了痕迹，但这栋建筑在山村里依然显得格外气派。
＂到了，这就是周老师的＇杰作＇！＂方老根自豪地说，＂当年全乡就数咱们青山小学最气派！＂
檐下挂着＂青山小学＂的牌匾，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我呆立在校门前，一时语塞。
这哪是什么别墅，分明是父亲和乡亲们一起建的学校。
＂方老师，您确定这就是我父亲说的……地方吗？＂
＂当然！＂方老根笑着说，＂当年周老师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啊！白天教书，晚上带着村里的青壮年修校舍，忙了整整半年。＂
＂我记得盖好后，周老师拿着皮尺量了量，高兴地说：＇正好280平方米，真是个好兆头！＇＂
280平方米！这个数字让我心头一震。
父亲口中的＂280平的别墅＂，原来就是这所乡村小学！
方老根带我走进校园，操场上两棵古老的樟树已经枝繁叶茂，据说是父亲亲手栽下的。
＂现在村里娃娃少了，学校几年前合并到乡里去了，这房子现在是村里的活动中心和图书室。＂
方老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校舍的大门。
走进去，光线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斑驳的木地板上。
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其中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年轻的父亲站在半成品的校舍前，身旁围着一群孩子，笑得那么灿烂。
照片下方写着＂青山小学奠基，1972年5月＂。
我走近细看，那时的父亲只有二十出头，眼神坚定而明亮，身姿挺拔，与我印象中的父亲重合了。
＂这是你爸的办公室兼宿舍，＂方老根指着二楼的一间小屋，＂他走的时候把钥匙交给了村支书，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看看。＂
我跟着方老根上了二楼，推开那扇已经褪色的木门。
房间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书架。
＂这些年一直保持原样，村里人都不让动。＂方老根说，＂说是要等周老师回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积满灰尘的书桌上，我仿佛看到了父亲伏案批改作业的身影。
＂周老师每个月工资没多少，可他攒钱给学校添置教具，还自掏腰包帮助家里困难的学生。＂
方老根坐在床沿上，回忆着往事，＂有个叫小林的学生，家里穷，想辍学，周老师硬是把他留住了，后来还考上了大学呢！＂
我默默地听着，内心既震撼又感动。
当年青山村还十分闭塞，父亲却在这里撒下了知识的种子，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正当我沉浸在这些往事中时，村支书王德明匆匆赶来了。
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精神矍铄，一脸的憨厚。
＂周老师的儿子啊！早就盼着你们来了！＂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你爸为我们村做了大贡献啊！＂
王支书得知我此行的目的，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周老师哪来的别墅啊！＂
笑过之后，他突然正色道：＂不过，周老师在我们这确实留下了宝贝，比什么别墅都珍贵！＂
他从村委会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布包：＂这是周老师留下的，说是等他老了，要回来看看，到时候再拿回去。＂
我接过布包，手有些颤抖。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件和照片，还有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信件多是学生们日后寄来的，字里行间充满感激。
有一张纸条格外醒目：＂周老师，我考上南昌大学了！多亏您当年坚持，没让我辍学。——小林＂
笔记本上记录着父亲当年的教学计划和每个学生的情况，密密麻麻的字迹显示了他的认真和负责。
最后几页，是父亲的自省：
＂来青山村已三年，学生们进步很大，但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学校初具规模，但图书太少，孩子们的视野还需要拓宽。下次回城，要多带些书来……＂
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勾勒出了一位年轻教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我一页页翻看着，眼眶渐渐湿润。
原来，父亲心中最珍视的＂产业＂，不是什么豪宅别墅，而是这所倾注了他心血的学校和那些改变了命运的学生。
晚饭是在村长家吃的，满满一桌子的家常菜，虽然不算精致，却格外香甜。
村民们知道我是周老师的儿子，纷纷赶来叙旧，有的甚至带来了自己的子女。
＂这是我儿子，今年在南昌读大学呢！当年要不是你爸爸，我早就辍学种田了，哪有今天啊！＂一位中年男子激动地说。
原来，他就是信中提到的＂小林＂，如今已是村里的骄傲。
夜里，我躺在村里唯一的小旅店里，辗转难眠。
窗外是山村特有的静谧，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我翻看着从村委会带回的那些信件和照片，脑海中不断浮现父亲的身影。
他每月省吃俭用，却时常寄钱回青山村；他拒绝城里优越的调动，却为偏远山区的孩子们倾尽所有。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
第二天清晨，我决定立即返程，带父亲重返青山村。
临行前，村民们送来了各种土特产：自家种的茶叶、晒干的笋干、自酿的米酒……
＂带给周老师尝尝，就说我们惦记他呢！＂村民们说。
回到家已是深夜，妻子还在客厅等着我。
＂怎么样？找到那个别墅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把在青山村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也包括父亲口中的＂别墅＂其实是一所学校的事实。
芳华听完，眼中含泪：＂我就知道爸不可能有什么别墅，但他做的事比拥有别墅珍贵多了。＂
我点点头，看向坐在藤椅上已经睡着的父亲。
他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详，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我和芳华商量带父亲重返青山村。
＂你看他这状态，能行吗？＂芳华担忧地问。
＂必须去，＂我坚定地说，＂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心愿。＂
我们精心准备了行装，给父亲穿上他最喜欢的那件蓝格子衬衫，小心翼翼地帮他上了车。
回青山村的路上，父亲一直望着窗外，偶尔会喃喃自语，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的眼睛比平时更有神采。
初夏的阳光洒在赣南的山路上，车窗外是成片的油菜花和竹林。
＂爸，还记得这是去哪里吗？＂我试探着问。
父亲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似乎在思索什么。
当汽车驶入村口那条青石板路时，父亲突然挣扎着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的目光越过村口的樟树，直直地望向远处的学校。
＂到家了吗？＂父亲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是的，爸，到家了。＂我握住父亲粗糙的手，热泪盈眶。
村民们早已得到消息，都聚集在村口迎接我们。
老支书、方老根，还有当年父亲的学生小林，都激动地围上来。
＂周老师回来了！＂他们高兴地喊着。
父亲被这热闹的场面惊住了，他困惑地看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小林走上前来，双手握住父亲的手：＂周老师，您还记得我吗？小林啊！＂
父亲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了焦点。
＂小……林？＂他迟疑地说，＂你……考上大学了吗？＂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欢呼声。
小林激动得热泪盈眶：＂考上了，周老师！我还当上了教师，就在县里中学教书呢！＂
父亲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穿越了时光，回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
我和芳华搀扶着父亲，慢慢地走向学校。
庭院里，樟树下已经摆好了桌椅，村民们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
父亲坐在主位上，虽然仍有些恍惚，但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饭桌上，村民们争相向我讲述父亲当年的故事：
他如何在大雨中背着生病的学生去镇上看医生；
他如何拿出自己的工资给贫困学生买书本和文具；
他如何在学校揭顶的那晚，一个人顶着风雨守护建材……
这些故事里的父亲，与我记忆中那个严肃的数学老师有些不同，却同样令人敬佩。
饭后，我扶着父亲去了他当年的办公室。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张简陋的书桌上。
父亲缓缓走到桌前，手指轻轻抚过桌面，仿佛在寻找某种记忆。
＂我的书……在哪里？＂他突然问道。
我连忙从背包里拿出那本从村委会带回的笔记本，递给他。
父亲接过笔记本，轻轻翻开，目光在泛黄的纸页上游移。
＂我记得，＂他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家。＂
我站在一旁，不忍打扰他与过去的对话。
芳华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指向窗外。
窗外，操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抬头望着这个方向。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大多是中年人，脸上带着期待和敬意。
＂那些都是你爸当年的学生，＂村支书走过来低声解释，＂听说周老师回来了，特地从各地赶回来看他。＂
我和芳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和感动。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记得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在痴呆中突然提起＂江西别墅＂。
因为对他而言，这里承载了他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和价值。
当青山小学的钟声再次响起，我扶着父亲走下楼梯，迎接他的是几十位学生的鞠躬和掌声。
父亲混沌的眼中，仿佛又闪现出当年的光彩。
＂谢谢你们记得我，＂他声音颤抖地说，＂我也一直记得你们。＂
那一刻，我明白，我找到的不只是父亲口中的＂别墅＂，更是他一生坚守的精神家园。
回程的路上，父亲靠在车窗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知道，他或许又会忘记今天的相聚，忘记那些学生的名字和面孔。
但在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教育的热爱和责任，早已超越了时间和记忆的局限，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而我，也终于找到了通往父亲内心的路。
在这远离繁华的山村，我明白了父亲一生守护的不是什么豪宅别墅，而是一份纯粹的教育情怀；而我寻找的，也不只是父亲口中的别墅，更是那段已被岁月掩埋的赤诚与奉献。
人世间最珍贵的财富，原来从来都不是那些有形的房产和钱财，而是那些刻在心灵深处的情感和记忆。
它们或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模糊，但永远不会消失，就像父亲在痴呆中仍然记得的那所＂280平的别墅＂一样，成为指引我们前行的灯塔。
来源：大气露珠ERilGT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