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正弯腰擦着地板,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手机,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手里的抹布还在地板上画着圈。
电话是外婆打来的。
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妈正弯腰擦着地板,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手机,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手里的抹布还在地板上画着圈。
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一粒粒地上下翻飞。
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书,耳朵却竖得老高。
外婆的声音,像一条细细的线,从听筒里钻出来,缠绕在我妈的耳边。
我妈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最后,她停住了,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只有那些灰尘还在不知疲倦地舞蹈。
“哦,知道了。”
她直起身,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深井,听不出一点波澜。
挂了电话,她把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轻得好像那是一片易碎的瓷器。
然后,她拿起抹布,继续擦地,一言不发。
屋子里只剩下抹布摩擦地板的“沙沙”声,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地板擦穿。
我爸从阳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刚修好的藤椅,椅腿上还缠着新的、泛着青色的藤条。
他额头上也有汗,但脸上是那种完成了一件作品的、朴素的满足感。
“老婆,你看,修好了,比新的还结实。”他笑着说,声音里带着一点邀功的憨厚。
我妈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那声音,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又冷又硬。
我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看我妈的背影,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茫然。
他把藤椅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走过去,想帮我妈拿过抹布。
“我来吧。”
我妈躲开了。
“别碰,你手上都是油。”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空气里。
我爸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干净的机油或者泥土。
就是这双手,修好了家里所有漏水的龙头,装好了所有摇晃的家具,扛起过我们家最重的那段日子。
可现在,这双手,被我妈嫌弃了。
我爸默默地收回手,搓了搓,转身去了洗手间。
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双“脏”手洗干净。
我妈终于擦完了地,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抹布。
水流的声音,和我爸洗手的声音,在小小的房子里交织,像两支绝望的曲子。
我放下书,走过去。
“妈,怎么了?外婆说什么了?”
我妈没说话,只是把抹布拧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水珠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滴在不锈钢的水槽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你外公,周末过寿。”她终于开口了,眼睛还盯着水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不是好事吗?”我有点不解。
“他请了所有人。”
“所有人?”
“对,你舅舅一家,你小姨一家,所有亲戚。”
她顿了顿,把拧干的抹布狠狠地摔在水槽边上。
“唯独,没叫你爸。”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那些飞舞的灰尘都停滞了。
我爸正好从洗手间走出来,手已经洗得通红,还在用毛巾用力地擦着。
他听到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长久以来的疲惫和认命。
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当它真的发生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一部热闹的喜剧,演员们夸张地笑着,闹着,和我们这个小小的、冰冷的客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妈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抢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电视!”她冲着我爸吼,眼睛红了。
我爸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已经洗得发白的手。
“王建国!你是不是个男人!别人这么欺负你,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我妈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爸,王建国,这个名字,我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无奈。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冲到你爸面前,问他为什么不请我吗?”
“对!你就该去问!凭什么!凭什么干活的时候就想到你,好事就没你的份!”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去年,你外公家那个老房子,屋顶漏水,是谁冒着大雨爬上去修的?是你爸!”
“前年,你舅舅家装修,几百斤重的水泥,是谁一袋一袋从一楼扛到六楼的?是你爸!”
“还有你小姨家那个调皮的儿子,把新买的电脑弄坏了,是谁熬了两个通宵给他修好的?还是你爸!”
“他们家但凡有点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建国!王建国是个好人,王建国能干,王建国随叫随到!”
“可到了吃饭的时候呢?到了聚会的时候呢?王建国是谁?哦,他是个外人。”
我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也砸在我爸那沉默的脊梁上。
我能感觉到,他的背,在那一刻,微微地塌下去了一点。
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付出,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用沉默来消化所有的不公和委屈。
因为他是女婿。
在外公眼里,他永远是“外”人。
我妈还在哭,她抓起桌上的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了外公的号码。
“我今天就要问问他!他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我爸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别打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算了,别让你爸为难。”
“我为难?到底是谁在为难谁!”我妈的情绪彻底爆发了,“王建国,你就是个窝囊废!”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插进了我爸的心里。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松开我妈的手,慢慢地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扇门,隔开了一个破碎的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无声的眼泪。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它像一根埋了很久的刺,今天,终于被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外公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我记事起,我爸在这个家里,就一直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
他像一个永远无法融入的零件,被强行安装在一台精密的、属于我妈娘家的机器上。
他努力地运转,发光,发热,却始终得不到核心的认可。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外公家,我爸总是最忙碌的那一个。
厨房里的水管堵了,外公会喊:“建国,来看看。”
院子里的灯泡坏了,舅舅会说:“建国,你个子高,帮忙换一下。”
而我外公,那个严肃的老头,总是在一旁,端着他的紫砂壶,默默地看着,不说一句好,也不说一句不好。
他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而不是在看自己的女婿。
我爸总是笑着答应,放下手里的事,立刻就去。
他干活的时候很专注,额头上会渗出细密的汗珠,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那时候我还小,我觉得我爸是超人,无所不能。
可饭菜上桌的时候,“超人”就消失了。
他会被安排在最靠门的位置,或者干脆和我这个小孩子坐一桌。
饭桌上,外公、舅舅他们谈论着单位里的事,谈论着股票的涨跌,那些话题,我爸插不上嘴。
他只是埋头吃饭,偶尔给我夹一块我爱吃的排骨,然后对我笑笑。
他的笑,在饭桌热闹的背景下,显得有些孤单。
有一次,我问他:“爸,你怎么不跟外公他们聊天啊?”
他愣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说:“爸爸嘴笨,不会说。”
其实他不是嘴笨。
在家里,他会跟我妈说很多话,从厂里的趣事,到邻居家的狗生了几个崽。
他只是,在外公他们面前,选择了沉默。
因为他知道,他说的话,他们不感兴趣。
他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我妈也曾为了这些事,跟外公争吵过。
但外公总是一句话就把她堵回来:“一个大男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出息。”
后来,我妈也就不再说了。
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我爸的尊严。
比如,每次从外公家回来,她都会给我爸做一顿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她会把最大、最好的一块夹到我爸碗里,说:“多吃点,你今天辛苦了。”
我爸就会憨憨地笑,好像那一块红烧肉,就能抚平所有的委屈。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是外公的寿宴。
是一个家庭里,最重要、最正式的场合。
在这个场合里缺席,无异于被公开宣布:你,不属于这个家。
这道坎,我妈过不去。
我爸,也未必真的能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那天晚上,我爸没有从卧室里出来。
我妈也没有去做饭。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没有坐在一起吃晚饭。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
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走到卧室门口,想敲门,手抬起来,又放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我爸?我怕我的话语,更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劝我妈?我怕我的理智,会让她觉得我不理解她的痛苦。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隔壁,是我爸妈的房间。
我能隐约听到,我妈低低的哭声,和我爸沉重的叹息声。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
第二天,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一大早就起来,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
我爸也起来了,他默默地洗漱,换上工作服,准备去上班。
两个人,谁也没看谁,谁也没和谁说话。
餐桌上,摆着白粥和小菜。
我爸坐下来,拿起一个馒头,默默地吃着。
我妈把一碗粥推到他面前,说:“喝点热的。”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爸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他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
然后,他站起来,说:“我走了。”
我妈“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门开了,又关上。
我爸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我妈,她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妈,要不……我们就不去了吧。”我小声说。
我妈摇摇头。
“要去。”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坚定。
“不但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接下来的两天,我妈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哭,也不再叹气。
她开始疯狂地打扫卫生,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很贵的、平时舍不得穿的连衣裙。
她还拉着我,去做了头发。
镜子里,我妈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准备去战斗的眼神。
外公寿宴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好得有些刺眼。
我妈穿上那条新买的连衣裙,化了精致的妆。
她给我挑了一件白色的裙子,让我看上去像个乖巧的公主。
出门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
外公的寿宴,定在市里一家很有名的酒店。
我们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
舅舅、小姨、表哥、表姐……所有亲戚,都到齐了。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我们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哟,来了。”舅妈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
“姐,你今天可真漂亮。”小姨笑着说,但眼神却在我们身后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
我妈没有理会她们。
她径直走到主位,外公的身边。
外公正端着茶杯,闭着眼睛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爸。”我妈叫了一声。
外公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来了,坐吧。”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妈没坐。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外公。
包厢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大家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爸,我今天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我妈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
外公的眉头,皱了起来。
“有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说。”我妈的态度很坚决。
外公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没看到这么多人吗?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我妈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您把我丈夫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我留点面子?”
这句话一出,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一向温顺的我妈,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外公说话。
外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踩他的脸面了!”
“您没踩吗?”我妈提高了音量,“您办寿宴,把所有的亲戚都请了,唯独不叫他!这不是踩他的脸面,是什么?”
“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来参加我们家的家宴!”外公也吼了起来。
“外人?”我妈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爸,您再说一遍,他是谁?”
“他是你丈夫,王建国!是我的女婿!但他也是个外人!”
“好一个外人!”我妈擦掉眼泪,冷笑着说,“您家屋顶漏水的时候,怎么不去找个‘内人’来修?您家下水道堵了的时候,怎么不让您的好儿子去掏?您需要人出力干活的时候,他就是‘建国’,就是‘一家人’!到了吃饭享福的时候,他就成了‘外人’!爸,您不觉得,您这么做,太让人寒心了吗?”
外公被我妈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舅舅站了起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至于吗?姐,你也是,爸年纪大了,你别气他。建国没来,可能就是爸一时疏忽,忘了吧。”
“忘了?”我妈转向舅舅,眼神像刀子一样,“你家装修,建国给你扛了半个月的水泥,你忘了吗?小姨,你家孩子升学宴,建国跑前跑后,给你当了半天司机,你忘了吗?你们谁家有事,他不是第一个到的?你们现在跟我说,忘了?”
舅舅和小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都低下了头。
整个包厢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站在我妈身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知道,她也很害怕。
但她没有退缩。
为了我爸的尊严,她今天,豁出去了。
“爸,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妈看着外公,一字一句地说,“王建国,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他不是什么外人,他是我们家,顶天立地的男人。”
“以后,但凡有我在的饭局,就必须有他的位置。如果这个家,容不下他,那也同样,容不下我。”
说完,她拉起我的手。
“我们走。”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挺直了背,带着我,走出了那个包厢。
走出酒店大门的那一刻,外面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眯起眼睛,看到我妈的脸上,泪水纵横。
但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那天,我们没有回家。
我妈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
“在厂里加班。”
“别加了,出来。”
“怎么了?”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妈带着我,打车到了我爸的工厂门口。
那是一个很旧的厂区,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我们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我爸就骑着他那辆半旧的电动车出来了。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
“你们怎么来了?”
“上车。”我妈言简意赅。
我爸没多问,载着我们,往我妈说的方向骑去。
那是一家,我们从没去过的高档西餐厅。
门口的侍者,看到我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尤其是看到我爸那一身沾着油污的工作服时。
我妈却像没看到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给我们找个靠窗的位置。”
我们坐下来,我妈拿起菜单,直接递给我爸。
“想吃什么,随便点。”
我爸看着菜单上那些昂贵的价格,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这……这也太贵了。”
“贵什么贵,你值得。”我妈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水。
那天,我妈点了很多菜。
牛排,龙虾,鹅肝……
都是我爸平时,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
我爸吃得很拘谨,刀叉都拿不习惯。
我妈就一点一点地教他。
“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这样切。”
灯光下,我妈的侧脸,美得像一幅画。
我爸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感动和爱意。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好像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我妈给他的,那份沉甸甸的尊重。
吃完饭,我妈拿出钱包,准备买单。
我爸拦住了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旧的、已经磨破了皮的钱包。
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又从另一个夹层里,摸出几张。
凑够了饭钱,递给服务员。
“我来。”他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那一刻,我觉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从西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在我们身边闪烁。
我们三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却靠得很近。
我妈挽着我爸的胳,我走在他们身后。
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这个小家,不一样了。
我们变得,更坚固,更紧密了。
回到家,我爸换下工作服,去洗澡。
我妈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
是外婆打来的。
我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爸,他……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晚饭也没吃。”
我妈沉默着,没有说话。
“女儿啊,算妈求你了,回来看看吧。你爸他年纪大了,脾气倔,但他心里,是有你的。”
“他心里要是有我,就不会这么对我丈夫。”我妈的声音,依旧很冷。
“他……他也是有苦衷的。”外婆叹了口气,“当年,你非要嫁给建国,他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没学历没背景,你爸觉得你嫁过去,会受委"屈。他一直觉得,是建国,把你从他身边抢走了。”
“所以,这就是他十几年来,一直看不起建国的理由?”我妈反问。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知道,你爸做得不对。你放心,妈以后,一定站在你这边。你明天,带着建国,回家里来一趟,好不好?我们一家人,坐下来,把话说开。”
我妈看着窗外,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爸正好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
他看到我妈的神情,问:“妈打来的?”
我妈点点头。
“她让我们明天,回家一趟。”
我爸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我就不去了吧。”他说,“你们去就行。”
“不行。”我妈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帮他擦着头发,“你必须去。”
她捧着我爸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王建国,你记住。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就去哪。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谁也别想,再把我们分开。”
我爸的眼圈,红了。
他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个扛起了我们整个家的男人,在那一刻,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妈的肩膀上,无声地哭了。
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回了外公家。
推开门,家里的气氛,很凝重。
外公坐在沙发上,脸色很难看。
舅舅和小姨他们,也都在,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外婆看到我们,赶紧迎了上来。
“来了,快坐。”
她拉着我爸的手,把他按在沙发上,就在外公的身边。
那是一个,我爸从来没有坐过的位置。
我爸显得很局促,坐立不安。
我妈挨着他坐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外公看了一眼我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爸。”我妈先开了口,“我们来了。”
外公“嗯”了一声,眼睛看着电视,就是不看我们。
“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妈说,“我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您下不来台。”
外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
“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希望您能明白,建国,他不是外人。”
外公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他……”
“爸!”外婆打断了他,“你就少说两句吧!”
外婆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我爸面前。
“建国,吃水果。这是你最爱吃的西瓜。”
我爸受宠若惊,连忙说:“谢谢妈。”
“谢什么,一家人。”外婆拍了拍他的手。
外公看着这一幕,重重地哼了一声。
屋子里,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哥,突然“哎哟”了一声。
他正低头玩手机,手机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结果一起身,头重重地撞在了茶几的角上。
“砰”的一声,听着就疼。
表哥捂着头,痛得龇牙咧嘴。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赶紧围了上去。
“怎么样?撞到哪了?”舅妈紧张地问。
“流血了!快拿纸!”小姨叫道。
一家人,手忙脚乱。
只有我爸,最冷静。
他第一时间站起来,走过去,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表哥的伤口。
“没事,就是磕破了点皮,问题不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随身携带的创可贴。
这几乎是他的习惯,因为常年干活,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
他熟练地撕开包装,轻轻地给表哥贴上。
然后,他又蹲下身,看了看那个撞到人的茶几角。
“这个角太尖了,家里有孩子,不安全。”
他说着,就站起来,四处看了看。
“家里有砂纸和胶水吗?”
舅舅愣了一下,说:“好像储物间里有。”
我爸二话不说,就走进了储物间。
很快,他就拿着一张砂纸,一块软木,还有一瓶胶水出来了。
他蹲在那个茶几旁边,开始认真地打磨那个尖锐的角。
他的动作很娴熟,很专注。
砂纸摩擦着木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
整个客厅里的人,都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粗糙的手,如何把一个危险的棱角,一点一点,磨得圆润、光滑。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
他的侧脸,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外公也看着他,眼神里,有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不是审视,也不是挑剔。
而是一种,复杂的、动容的情绪。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爸站了起来。
那个茶几角,已经被他用软木包好,打磨得非常圆滑。
他用手摸了摸,确认不会再伤到人,才满意地笑了。
“好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那个……我就是,看不过眼。”
没有人说话。
外公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茶几边。
他伸出那只一直端着紫砂壶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个被我爸包好的角。
很光滑,很安全。
他抬起头,看着我爸。
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建国啊。”
我爸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公,用这么平和的语气,叫我爸的名字。
“你……你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说完,外公就转身,走进了书房。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我妈推了推我爸。
“去吧。”
我爸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外公,走进了书房。
门,关上了。
我们所有人在外面,都竖起了耳朵。
但书房的隔音很好,什么也听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我爸先走了出来。
他的眼眶,是红的。
紧接着,外公也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
他走到我妈面前,把盒子递给她。
“这个,你拿着。”
我妈打开一看,愣住了。
里面,是一对金手镯。
是外婆传下来的,说是要留给家里最受重视的儿媳妇或者女儿的。
当年,舅妈嫁进来的时候,外公没给。
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外公更是不可能给。
没想到,今天……
“爸,这……”我妈的声音,有些哽咽。
“拿着吧。”外公说,“这是你们应得的。”
然后,他转向我爸,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建国,以前,是我不对。”
“委屈你了。”
我爸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个在我们面前,永远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哭得像个孩子。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我妈也哭了,她抱着我爸,哭得泣不成声。
外婆走过来,抱着他们俩,也跟着抹眼泪。
舅舅和小姨他们,也都红了眼圈。
那天中午,我们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
饭桌上,外公亲自给我爸倒了一杯酒。
“建国,这杯酒,我敬你。”
“爸,使不得,应该我敬您。”我爸连忙站起来。
“你坐下。”外公按住他,“这杯酒,不是我以岳父的身份敬你,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敬我的好儿子。”
“谢谢你,这么多年,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谢谢你,这么多年,把我女儿照顾得这么好。”
“也谢谢你,让我明白,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能说会道,能赚多少钱,而在于他的担当,他的善良,和他那颗,金子般的心。”
外公说完,一饮而尽。
我爸也端起酒杯,眼含热泪,喝了下去。
那顿饭,我们吃得特别久,特别开心。
饭桌上,外公第一次,主动问起了我爸厂里的事。
我爸也第一次,在外公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那些,我们从未了解过的世界。
阳光照在饭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我看着我爸和外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碰着杯,聊着天。
我知道,横亘在我们家那条看不见的河,终于,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真的变了。
外公会隔三差五地,给我爸打电话。
不再是让他去干活,而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钓鱼。
舅舅和小姨,也对我爸,变得格外尊重。
他们会主动请教我爸,家里电器坏了该怎么修,孩子不听话该怎么管。
我爸,不再是那个尴尬的、被边缘化的“外人”。
他成了这个大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而我妈,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她不再需要像一只刺猬,时时刻刻竖起自己的刺,去保护她的丈夫。
她可以安心地,做回那个温柔的小女人。
有一次,我跟我妈聊天,问她。
“妈,那天在酒店,你真的不怕跟外公闹翻吗?”
我妈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
“怕啊,怎么不怕。那是我爸。”
“但是,比起怕,我更怕你爸受委屈。我更怕,我的孩子,生活在一个,父亲不被尊重的家庭里。”
“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钱,有多大房子。而是,彼此尊重,彼此珍惜。”
“你爸,他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尊重。”
我看着我妈,看着她眼睛里,那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爱情。
爱情,不是花前月下,不是甜言蜜语。
而是,当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时,我,会为你,对抗全世界。
是,我懂得你所有的付出,也愿意,用我的一生,去捍卫你的尊严。
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家很远。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看到,我爸和外公,坐在院子里,下着棋。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两个人,时而争论几句,时而相视一笑。
外婆和我妈,就在一旁,择着菜,聊着家常。
那画面,很平凡,却很温暖。
温暖得,让我每次想起,都想流泪。
我知道,这份温暖,来之不易。
是我妈,用她的勇敢和爱,换来的。
也是我爸,用他十几年的沉默和付出,等来的。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扇沉重的门。
有的人,选择在门外,默默等待。
有的人,选择用尽全力,去推开它。
而我的父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最终,打开了那扇通往幸福和理解的大门。
他们教会我,真正的家人,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
而是靠,一颗,愿意为对方付出,愿意为对方改变的,真心。
而这份真心,比任何东西,都更珍贵。
它能融化最坚硬的冰,也能填平最深的沟壑。
它能让一个“外人”,最终,成为最亲的“家人”。
那年冬天,外公病重住院。
在医院的最后那段日子里,陪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不是舅舅,也不是我妈,而是我爸。
我爸请了长假,每天守在医院里。
他给外公喂饭,擦身,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外公那个时候,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有时候会把人认错。
但他总是能,准确地叫出我爸的名字。
“建国……建国……”
“爸,我在这儿。”我爸就会立刻握住他的手。
外公的手,干枯得像一段老树皮。
他会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住我爸的手。
“建国……家里……就交给你了……”
“爸,您放心。”我爸的眼泪,滴在外公的手背上,“有我呢。”
外公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上,我爸作为家里的长子,捧着外公的遗像。
他的背,挺得笔直。
像一棵,能为全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那一刻,所有的亲戚,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信赖和依靠。
再也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外人”。
他用他的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他用他的善良和担当,真正地,融入了这个家,成为了这个家的,一部分。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妈当年,义无反顾,选择嫁给他的原因吧。
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虽然不善言辞,虽然没有显赫的家世。
但他有一颗,比金子还贵重的心。
而这颗心,足以,撑起一个家,温暖一群人。
也足以,让我,为他骄傲一生。
来源:自若清风wbVSlx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