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母亲的土地上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10-29 19:15 4

摘要:1947年农历正月初五,黔西北高原的爆竹声震落了檐角冰棱。母亲就在这辞旧迎新的喧闹中呱呱坠地。外公家道还算殷实,在大定东乡化育置有十几亩梯田,半自耕半出租的营生,让母亲的童年虽不宽裕却衣食周全。待她长到三四岁时,老宅的屋檐下便常响起她清脆的笑声。母亲像只蹦跳的


文/ 陈润泽(贵州)



1947年农历正月初五,黔西北高原的爆竹声震落了檐角冰棱。母亲就在这辞旧迎新的喧闹中呱呱坠地。外公家道还算殷实,在大定东乡化育置有十几亩梯田,半自耕半出租的营生,让母亲的童年虽不宽裕却衣食周全。待她长到三四岁时,老宅的屋檐下便常响起她清脆的笑声。母亲像只蹦跳的云雀,在月光下的晒谷场青石板上追逐着蒲公英的绒毛,她的影子与田埂边的稻穗交织成金色的网,网住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1952年年初,黔西北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往板壁缝里钻,母亲刚满五岁,懵懂的她尚未理解生死,就被迫面对生活的残酷——那个总把烤洋芋掰成小块喂她的外公,永远地离开了。她看着外公被抬进杉木棺材,从此,那个熟悉的身影变成了供桌上冰冷的木牌位。次年春,田埂上的草刚冒绿,互助组的锣鼓就敲碎了村寨的寂静。外婆把外公留下的犁耙擦得发亮,又把小叔的行李往屋里搬——火塘里的柴换了新的,却还是原来的温度,母亲蹲在门槛上烤冻疮时,总觉得继父编竹篾的声音,和外公以前劈柴的声音,能凑成一段安稳的调子。1955年秋天,姨妈的啼哭让板壁墙上的毛主席像又多了个需要庇护的孩子,母亲也学着大人的模样,用稻草编起草鞋,在土埂边静静看着外婆把工分簿小心翼翼藏进陪嫁的木箱,她或许还不懂那工分簿的分量,却已悄悄学着分担家里的活计。

虽说母亲与姨妈相差八岁,可两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格外深厚。生活的磨砺让她们相互依偎,总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后来她们都嫁在同一个寨子,日常往来更加密切。农闲时,母亲常会端着一碗刚煮好的腊肉,或是拿着几个自家做的黄粑,去姨妈家串门。两人坐在屋檐下,从家长里短聊到农事收成,偶尔传来的清脆笑声,能把院角的麻雀都逗得扑棱棱飞起,那是属于她们姐妹俩最珍贵的惬意时光。

1965年,梳着两根长长辫子的母亲嫁给了父亲,从此开启了操劳的一生。母亲嫁过来的第二年,院角的桃树就结了果。后来我们兄弟姊妹六人相继出生,桃树的枝桠一年比一年密,母亲的背也一年比一年弯——每天晨曦未破晓,天还蒙着一层灰蓝,厨房里便响起了忙碌的声响。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母亲熟练地生火、淘米、切菜,升腾的炊烟裹着饭菜的香气,从烟囱里缓缓飘出,漫过院子,漫过土埂,那是母亲用烟火烙在土地上的爱的印记,也是我们童年里最温暖的唤醒信号。

农忙时节,田野就是母亲的战场。七月的黔西北高原,热浪裹着暑气蒸腾而上,阳光把土地晒得发烫。母亲背着半旧的竹篓穿行在层层叠叠的玉米林里,脚下是刚被她铲净的杂草残根,身后是顺着坡地起伏、望不到头的青绿色玉米林,叶片在烈日下挺拔舒展,透着股旺盛的劲儿。她会摘下玉米叶,熟练卷成小喇叭,吹着不成调的曲子逗我们这些跟在土埂边的孩子。她从竹篓里掬出雪白色的化肥颗粒,指缝一松,颗粒便簌簌落在玉米根部,与还带着潮气的泥土一接触,立刻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那是土地在贪婪地吮吸养分,像是在轻声回应她的付出。她怕我们中暑,会从兜里摸出提前备好凉茶递过来,叮嘱我们“慢些喝,别呛着”,又怕我们乱跑摔着,让年纪大些的姐姐领着,在土坎边的树荫下玩石子。紧接着,她抄起薅锄,锄刃磨得发亮,映着头顶的太阳晃出细碎的光。她猫着腰,在交错的玉米植株间灵活游走,锄头翻飞间,杂草便应声倒地。锋利的玉米叶边缘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道红痕,血珠混着汗水渗进脚下的热土,在烈日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斑,转瞬又被新的汗水覆盖。忽然一阵山风从坡顶掠过,带着几分暴雨将至的凉意,吹得玉米叶“哗啦啦”响。母亲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抬头望了望天边——乌云正往这边飘,得赶在雨来前把这块地的草薅完。她咬了咬唇,又弯下腰,加快了薅锄的节奏,锄头碰撞泥土的“咚咚”声,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渐渐地,她的腰杆弯得越来越深,几乎成了虾米的弧度,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每道衣褶里都嵌着未干的汗渍和泥土。可她的眼神始终亮堂堂的,像山垭口那株被风吹得弯了腰,却始终朝着太阳生长的苦楝树,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也藏着对这片土地最踏实的坚韧。

记得小时候,我们总被母亲拉着下地干活,满心不情愿,手上的动作也敷衍了事。有一次,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撂下手里的农具,指着前方的土地对我们说:“干活可不能糊弄,每滴汗水都得扎进土里,土地最实在,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可不会亏待勤快人!”那时的我们,心里满是委屈,只觉得母亲太过严苛。直到多年后,我们各自成家立业,在生活里摸爬滚打,才真正明白母亲当年的良苦用心——她是在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我们生活的道理和肩上的责任。

农闲时节,母亲总爱坐在院角的桃树下做针线活。那个老旧的木箱里,整齐码着待绣的鞋垫、纳到一半的千层底,还有给邻家娃娃准备的小背扇。她的手艺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指尖翻飞间,银针在布面上穿梭如蝶,原本朴素的靛蓝粗布,眨眼间就开出了粉白的并蒂莲;背扇上的石榴花被她绣得栩栩如生,连花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仿佛下一秒就要引来蜜蜂。左邻右舍的婶子、姑娘们常来讨教,有次邻村婶子来学绣背扇,母亲特意找出最软的靛蓝布,说“娃娃皮肤嫩,布要选亲肤的”。婶子走时,母亲还把自己绣好的并蒂莲鞋垫塞给她,说“走路脚不疼,干活才有劲”。后来婶子家添了娃,特意抱来给母亲看,娃娃裹着母亲绣的背扇,笑得露出两颗小牙——那扇面上的石榴花,像开在了两家的日子里。母亲总是笑眯眯地应承,不仅把祖传的绣样大方相赠,连穿针引线的手法都恨不得手把手教到人家心里去,从不藏私。桃树的叶子被风拂得沙沙响,时光就随着这细密的针脚,伴着风吹树叶的轻响,慢慢流淌,温柔又悠长。

尤其到了中秋前后,母亲的针线活会更添几分巧思。她会特意找出金黄色的丝线,在鞋垫边缘绣上几簇小小的桂花,针脚细细密密,金黄的花瓣衬着靛蓝的布底,格外雅致。“中秋要团圆,鞋垫上绣点桂花,看着就暖心。”她一边穿针,一边笑着跟我们解释。后来姐姐们陆续成家,母亲总会提前把那个装着绣样的木箱翻出来,将一沓沓用油纸包好的绣样分递给她们,还手把手地把纳鞋底、绣花纹的诀窍再教一遍,反复叮嘱:“针脚要密,走路才稳;人心要实,日子才安。你们拿着这些绣样,往后给娃做衣裳、缝背扇,也算是把家里的念想带着。”我站在一旁看着,瞧着母亲把绣样上的褶皱轻轻捋平,把叮嘱的话翻来覆去说,忽然想起小时候,我总爱蹲在桃树下,看她指尖的银针刺穿布料,有时还会伸手去够石桌上的丝线轴,被她笑着拍开:“男孩子手糙,别碰坏了线。”如今再想起那时的光景,才懂母亲针线下藏的不只是手艺,更是把日子过安稳、把亲情传下去的踏实道理。这时,桃树下的石桌上会摆上外婆家送来的糖饼——那是物资匮乏年代里,最金贵的“月饼”。月光透过桃枝的缝隙筛下碎银,母亲把糖饼分成小块,一一递到我们手里,自己却舍不得多吃一口。我们嚼着甜丝丝的糖饼,看着她指尖的桂花在布面上慢慢成形,那团温柔的光,也把这份团圆的念想,一同绣进了童年的记忆里。

九十年代,烤烟是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而母亲则是种烤烟的行家。从播种时的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刚冒芽的幼苗;到育苗时的精心呵护,每天早晚都要去查看棚里的温度和湿度;再到田间管理的一丝不苟,除草、施肥、打顶,每个环节她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每到烤烟成熟的季节,夜晚的烤烟房总是最忙碌的。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会轮流帮忙捡烟叶,母亲总怕烟叶边角被我们碰破,耐心教我们“手指要顺着叶脉捏”,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影子和我们的影子叠在烟叶堆上,成了夜里最暖的形状。土墙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母亲打着手电筒,在闷热的烤烟房里弯腰查看烟叶的成色,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衣裳。月光顺着她佝偻的脊背流淌下来,在夯实的土地上投下一道倔强的剪影。也正是因为她的悉心照料,家里烤出的烟叶总是色泽金黄、品质上乘,总能在乡里的收购点卖个好价钱。而这些用汗水换来的钱,支撑着我们兄弟姊妹一步步走进校园,圆了读书的梦想。

2013年的冬天,寒风刺骨,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冻结。距离中秋刚过两月余,母亲在土埂边意外摔伤了颈椎。从医院出院回家,她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后山那片菜地的事儿,执意要去土埂边看看。她颤抖着抚摸土埂上的泥土,月光落在她的指缝间,和泥土混在一起——那是她摸了一辈子的土,连月光都知道,她舍不得离开。她轻声说“等开春,这块地还能种豌豆”,声音轻得像月光落在草叶上的声响。尽管我们四处奔走、全力救治,可还是没能留住她。那个夜晚,世界陷入死寂,母亲永远沉睡在了她深爱的土地里,留下无尽的悲痛将我们吞噬。两岁的儿子抱着奶奶绣有桂花的旧围裙,蜷缩在门槛上,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月光像撒落的米粒般铺在他单薄的肩头,他攥着围裙的边角,带着哭腔一遍遍地问:“爸爸,奶奶去哪儿了?奶奶怎么不出来抱我了呀?”

又是一年中秋,我回到老家的院子。院角的桃树早已干枯,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夜空,像是在触摸天上的月亮。我在桃树旁摆上母亲生前用的粗瓷盘,放上她爱吃的糖饼——是按照当年外婆的做法做的,甜香依旧。月光比往年更亮,温柔地洒在院子里,落在我的肩头,像她从前轻轻搭在我背上的手掌。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母亲在月光下忙碌的身影:一会儿是在烤烟房里弯腰查看烟叶的模样,一会儿又坐在桃树下,指尖的银针在布面上翻飞,金黄的桂花在靛蓝粗布上慢慢成形。耳畔也响起她熟悉的声音:“中秋的月亮最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儿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月饼,他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眉宇间有了几分沉稳,语气里少了孩童的稚气,多了几分共情的沉静:“爸,小时候我总哭着找奶奶,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你看这月亮,还有你摆的糖饼,都像她在陪着我们。”我望着土埂的方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喉咙有些发紧。我知道,母亲没有离开,她绣在鞋垫上的桂花永远鲜活,她留在土地里的汗水永远温热,她就藏在这皎洁的月光里,藏在糖饼的甜香里,守着我们,守着这个家。“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母亲的爱,就像这中秋的月亮,从未因离别褪色,反倒在岁月里愈发清亮。它浸润着脚下的土地,成为我们生命的根系,照亮我们前行的每一步,也给予我们穿越风雨的力量,让我们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2025年中秋润泽于方城

来源:艺苑讲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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