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月的风,带着一股子黏糊糊的热气。张福根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走在去银行的路上。他今年六十三,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两年前光荣退休。背微驼,步子不快,但很稳,就像他这个人,一辈子没走过岔路,也没见过什么大风浪。
第一章:灰烬
六月的风,带着一股子黏糊糊的热气。张福根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走在去银行的路上。他今年六十三,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两年前光荣退休。背微驼,步子不快,但很稳,就像他这个人,一辈子没走过岔路,也没见过什么大风浪。
退休金,是他这艘安稳驶入晚年的小船唯一的压舱石。每月一号,雷打不动,三千二百块。不多,但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省着点花,够了。够他每天去早市买点新鲜蔬菜,够他偶尔给阳台那盆养了十年的君子兰添点新土,也够他每月去一趟旧书市场,淘换几本泛黄的连环画。
今天已经是三号了。
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没人,空调的冷风吹在张福根汗湿的后颈上,让他打了个激灵。他熟练地插入那张被他摩挲得边角圆润的银行卡,输入密码。屏幕上跳出的余额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的眼睛。
八十七块四毛。
他退了卡,又插进去,再输一遍密码。还是八十七块四毛。
不可能。他心里默念。厂里上个月的退休金还没动,加上这个月的,应该有六千多。他攥着卡,手心里的汗把塑料卡片浸得又滑又腻。他走到柜台前,取了号,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等待。
周围是银行特有的,混杂着钞票油墨味、消毒水味和人声的嘈杂。一个年轻的母亲正不耐烦地哄着哭闹的孩子,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对着电话大声地谈论着“杠杆”和“风口”。这些声音,在张福根听来,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
“A134号,请到3号窗口。”
张福根站起来,腿有点软。他走到柜台前,把银行卡和身份证一起递了进去。
“您好,我想查一下我的退休金,这个月的好像没到账。”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柜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画着精致的妆。她接过卡,在键盘上敲打了一阵,眉头微微蹙起。“张福根先生是吧?您的退休金,一号早上九点零三分,已经被人取走了。”
“取走了?”张福根的脑子嗡的一声,“谁取的?我没取过。”
“系统显示是在城西支行被取走的,是柜台办理的。而且,不仅是这个月的,您上个月剩下的钱,总共六千三百多,都取光了。”姑娘的语气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同情,“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让家里人帮您取的?”
“我老伴走了好几年了,儿子在外地,我一个人住。”张福根的声音开始发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姑娘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写满惊惶的眼睛,放缓了语气:“是这样的,张大爷。今年系统升级,很多老年人的账户都做了面部信息录入,防止盗刷。我们系统记录显示,取款人通过了面部识别验证,所以我们才办理了业务。”
“面部识别?”张福根更糊涂了,“那不就得是我本人吗?可我一号那天,在家给花浇水,一步都没出过门!”
“这就奇怪了,”姑娘把身份证和银行卡还给他,“要不您去城西支行问问?或者,您报警吧。”
报警。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张福根死寂的心湖。他活了六十多年,奉公守法,连闯红灯都没有过,现在却要和“报警”这两个字扯上关系。他拿着卡,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
外面的太阳更加毒辣,晃得他睁不开眼。蝉在路旁的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他心烦意乱。他的压舱石,没了。那艘以为能安稳靠岸的小船,在离港口一步之遥的地方,被一个看不见的浪头打得粉碎。剩下的,只有一捧冰冷的灰烬。
第二章:魅影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张福根人生中最漫长、最屈辱的一段时光。
他先去了城西支行。那里的监控录像显示,一号早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拿着他的身份证原件,走到了柜台。她穿着一件廉价的碎花连衣裙,头发烫得有些毛躁,但面对摄像头时,系统“嘀”的一声,绿灯亮起——验证通过。
“这……这不是我啊!”张福根指着屏幕上那张陌生的脸,急得满头是汗。
银行经理只是摊了摊手,表示他们是按规矩办事。人脸识别系统通过了,他们没理由拒绝。问题出在社保局那边的信息录入环节。
于是,张福根又跑社保局。负责信息录入的办公室里,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在查了半天电脑后,告诉他,他的面部信息在一个月前被更新过。更新人提供了一系列证明,包括他的户口本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甚至还有一份伪造的、声称原面部信息因“意外毁容”需要更新的申请。而那个来办理业务的女人,叫刘娟。
“她怎么会有我这么多资料?”张福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我们也没办法,张大爷,她的材料太全了。”工作人员一脸爱莫能助,“我们建议您报警,让警察来调查。”
他又一次听到了“报警”这个词。这次,他去了。派出所里,一个年轻的民警接待了他,做了笔录。民警的态度很好,但言语间也透露出无奈。这种冒领案件,取证难,定性也麻烦,金额不大不小,往往最后都是一笔糊涂账。
“我们会立案的,您先回去等消息吧。”民警最后说。
张福根知道,这“等消息”,大概率是石沉大海。他像一个皮球,被银行、社保局、派出所踢来踢去。每一个人都态度温和,每一个人都说按规矩办事,但每一个人的言下之意都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责任。
他感到自己像个透明人,一个无足轻重的社会魅影。他的愤怒、他的焦急、他的绝望,在这些巨大的、冰冷的机构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在打听到刘娟的住址后,张福e根决定自己去找她。那是一个老旧的居民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敲响了502的门。
开门的就是监控里那个女人,刘娟。她看到张福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警惕。
“你找谁?”
“我是张福根。”张福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沙哑,“你为什么要冒领我的退休金?”
刘娟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上门乞讨的叫花子。她嗤笑一声,身体堵着门,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老头儿,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找错人了。”
“监控都拍下来了!社保局的记录也有!就是你,刘娟!”张福根的身体气得发抖。
“拍下来又怎么样?”刘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有恃无恐的轻蔑,“你有证据吗?警察抓我了吗?我告诉你,别来烦我,不然我告你骚扰!”
就在这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头发染成金色,正低头玩着手机。“妈,谁啊?吵死了。”
“一个疯老头。”刘娟回头,语气立刻变得温柔,“皓轩,没事,妈马上打发他走。”
那个叫皓轩的年轻人,正是刘娟的儿子王皓轩。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张福根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赶紧让他滚,看着就晦气。”
刘娟转回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冷酷的面具。“听见没?赶紧滚!再不走我真报警了!”
“砰”的一声,门在张福根面前重重关上。门板上掉落的灰尘,扑了他一脸。他站在那条昏暗的楼道里,听着门里传出的隐约笑声,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那不是钱被偷走的愤怒,而是一个人活了一辈子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还被吐了一口唾沫。他不是败给了某个具体的恶人,而是败给了一张看不见的、由冷漠、规则和人性之恶编织成的大网。他,张福根,在这个世界上,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魅影。
第三章:契约
从刘娟家回来,张福根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他没有开灯。夕阳的余晖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昏黄的光斑。屋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里,和他此刻的心境一模一样。
他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一动不动。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那是中午从楼下小饭馆买的,他一口没动。胃里空空如也,但他感觉不到饿。一种更深的空虚,正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吞噬着他。
他想起了老伴。如果她还在,一定会拉着他的手,骂他傻,然后第二天就冲到社保局,拍着桌子把事情解决了。老伴是个泼辣而有主见的女人,不像他,一辈子习惯了顺从和忍耐。
他又想起了儿子。要不要告诉他?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掐灭了。儿子在深圳打拼,压力已经够大了,不能再让他为这点“小事”分心。他不想在儿子面前,也变成一个需要被同情、被照顾的弱者。
屈辱和无力感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刘娟那轻蔑的眼神,她儿子那句“晦气”,像烙铁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他,张福根,一个在纺织厂当了四十年劳模的工人,一个连领螺丝钉都要记账的本分人,到头来,却要被这样的人渣指着鼻子羞辱。凭什么?
夜色渐深,屋子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高楼的霓虹,一闪一闪,映在他浑浊的眼球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颤巍巍地站起来,摸索着打开了抽屉,从最里面翻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十年前拍的,那时的他,头发虽有花白,但眼神明亮,腰板也挺得笔直。
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又想起了刘娟那张脸。
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人脸识别……系统认证……”他喃喃自语。
社保局的系统,银行的系统,现在都认定那个叫刘娟的女人,就是“张福根”。她的脸,在冰冷的机器世界里,等同于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她可以凭着“张福根”的身份,取走他的钱。
那么……
“我”,或者说,拥有“张福根”这个身份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张福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那颗被屈辱和绝望压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突然又剧烈地搏动起来。那不是希望的复苏,而是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台灯。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异常平静,但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簇幽暗的、骇人的火焰。
“你不是想当张福根吗?”他对着空气,一字一顿地低语,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缓慢、极其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个微笑,却比任何哭泣都更令人心悸。
“好啊。”
“我成全你。”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纸和笔。他的手不再发抖,稳得像在车间里操作最精密的仪器。他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贷款。”
这个他一辈子都敬而远之的词,此刻在他的笔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他不是在计划一个简单的报复,他是在订立一个契约。一个用他自己的身份作为祭品,与那个贪婪的魅影订立的、无法挣脱的、来自地狱的契约。
从这一刻起,那个在银行、在社保局、在派出所之间奔波的、无助衰弱的张福根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手握屠刀的复仇者。他的屠刀,不是别的,正是那个女人窃取他身份时,亲手递给他的。
第四章:豪赌
第二天,张福根起得很早。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公园晨练,而是打开衣柜,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一套西装。那是十年前儿子结婚时,他特意置办的,只穿过一次。衣服有些陈旧,但料子还很挺括。他仔仔细细地熨烫平整,又找出了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镜子里的男人,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脸上的皱纹无法掩饰,但那身西装让他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几分。他看着镜中人,眼神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没有去那些遍布街角的商业银行,而是打车去了一家位于市中心顶级写字楼里的私人金融公司。这家公司的名字,是他昨天在网上查了一晚上才找到的。它们专做大额商业贷款,手续“灵活”,效率极高,当然,利息也高得吓人。
走进那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薰。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笑容甜美的客户经理接待了他。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姓张,想咨询一笔贷款。”张福根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完全没有了前几日的慌乱。
客户经理将他引到一间独立的会客室,端上了咖啡。
“张先生,您想贷多少?用于什么方面呢?”
张福根把帆布袋放在腿上,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户口本,还有那张已经被取空的银行卡。
“我想贷一笔钱,用来投资一个新能源项目。”他平静地撒着谎,这些说辞,他昨晚已经演练了无数遍。
“好的,那您期望的额度是?”
张福根伸出四根手指。
“四十万?”客户经理猜测道。
张福根摇了摇头。
“四百万?”
他又摇了摇头。
他看着客户经理的眼睛,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八千万。”
客户经理脸上的职业微笑僵硬了一瞬。八千万,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便对他们公司来说也是。她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穿着旧西装的老人,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怀疑。
“张先生,八千万的额度……您需要提供相应的资产证明或者抵押物。”
“我没有。”张福根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名下没有房产,没有车。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
客户经理的眉头皱了起来。“那恐怕就很难了,张先生。我们虽然手续灵活,但风控也是很严格的。”
“我知道。”张福根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咖啡,那苦涩的味道让他愈发清醒,“但我有一个优势。”
“哦?”
“我的信用记录,完美无瑕。”张福根直视着她,“我这辈子,没欠过别人一分钱,没逾期过任何一笔费用。你们可以去查。更重要的是,你们的系统,和银行、社保局的系统,应该是联网的吧?”
客户经理点了点头。
“那就没问题了。”张福根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们去验证我的身份信息,尤其是面部识别信息。系统会告诉你们,‘张福根’这个人,是绝对‘可信’的。”
他把“可信”两个字咬得很重。
客户经理半信半疑地拿着他的身份证去核实了。十几分钟后,她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微妙。
“张先生,您的身份信息确实没有问题,信用记录也非常好。系统……确实给了很高的信用评级。”她有些困惑,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怎么会在风控系统里获得如此高的评级?她当然不会知道,这评级,是刘娟在一个月前,用一套完美的假材料“做”出来的。为了能顺利冒领退休金,刘娟提供的那些伪造文件,把张福根包装成了一个背景清白、信誉卓著的“优质客户”。
“但是,八千万还是太……”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张福根打断了她,“我不需要抵押,我签信用贷。你们的年化利率是24%,对吧?我接受。而且,我愿意签一份‘无限连带责任’协议。”
客户经理彻底愣住了。无限连带责任,意味着贷款人将以其所有个人财产为贷款承担责任,直到债务还清为止。这是最高风险级别的协议,通常只有在极度自信或极度绝望的情况下才会有人签。
眼前这个老人,看起来两者都不是。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赌徒,冷静地押上了自己的全部。不,他押上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不可思议。金融公司看中的,正是张福根那份被系统“认证”过的完美信用,以及他敢于签下无限连带责任的“魄力”。他们认定这是一个低调的隐形富豪,或者有强大的背景。
张福根被带到一个房间,进行最后的面部信息核验。他站在摄像头前,系统扫描着他的脸。
“嘀——验证失败。”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客户经理的脸色瞬间变了。
张福根却笑了。他慢慢地、清晰地说道:“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上个月,我儿子带我去社保局更新过一次面部信息,说这样更安全。你们用最新的数据试试。”
他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工作人员立刻切换了数据库。这一次,他们调取的是一个月前,由刘娟录入的、最新的“张福根”的面部数据。
张福根再次走到摄像头前。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当然,这一次,验证仍然不会通过。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引导他们走上了他铺设好的轨道。
“奇怪,还是不行。”工作人员满头大汗。
“这样吧,”张福根“善解人意”地提议,“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带上设备,去我家一趟?我老伴身体不好,脾气也怪,不喜欢我出门太久。就在我家,让她当着你们的面,完成这个识别。她才是我们家的主心骨,钱都是她管。”
他巧妙地将“张福根”这个身份,与一个实际存在的、可以被找到的“人”——刘娟——绑定在了一起。
金融公司为了这笔巨额生意,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个小时后,张福根带着两名工作人员,敲响了刘娟家的门。
开门的依然是刘娟。当她看到张福根,以及他身后两个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和设备的人时,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和警惕。
“你……你又来干什么?”
张福根没理她,侧身对工作人员说:“这就是我老伴。她……嗯,最近精神不太好,总觉得有人要害她,连我都不认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了刘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看穿一切的平静。
刘娟被这个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已经上前一步,露出了职业的微笑:
“您好,张夫人。我们是来进行一项简单的信息核实的,不会耽误您太久。”
说着,他便将手持设备对准了刘娟的脸。刘娟下意识地想躲,但张福根的声音幽幽地在她身后响起:
“配合一下吧。办完了,对我们‘家’都好。”
“家”这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刘娟看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她想,反正自己就是系统里的“张福根”,核实一下身份又能怎么样?她一咬牙,站着没动。
设备对准了她的脸。
“嘀——身份确认:张福根。验证通过。”
绿灯亮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在刘娟听来,是胜利的号角。在她看来,这再次证明了她天衣无缝的计划。
但在张福根听来,那是赌局的轮盘终于停下,钢珠落入他指定格子的声音。
也是地狱之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工作人员满意地收起设备。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张福根以“老伴精神状态不佳,不便签字”为由,在所有文件上,签下了“张福根”三个字。
那八千万的巨款,并没有打入他那张早已被刘娟清空的银行卡,而是根据他的要求,转入了一个新开的、由他全权掌控的匿名信托基金账户。
一切尘埃落定。他送走了金融公司的人,回头看了一眼502的房门。门紧闭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张福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刘娟的命运,已经被这份八千万的债务,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豪赌。他赌上的,是自己六十多年来建立的一切。而他要赢回来的,是被践踏的尊严。
第五章:审判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张福根依旧每天去早市买菜,去公园下棋,给他的君子兰浇水。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的老人,撬动了一笔足以让这座城市任何一个富豪都心惊肉跳的巨额资金。
而另一边,刘娟的生活,却因为一笔意外之财,变得无比滋润。
她用冒领来的六千多块钱,给儿子王皓轩换了最新款的手机,又给自己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她甚至开始盘算着,等下个月的退休金到手,就去报个旅游团,到外面去潇洒潇洒。她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头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种得意洋洋的心情,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直到贷款的第一个还款日到来。
那天下午,刘娟正在家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电视。门铃突然响了。她不耐烦地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两个表情严肃的男人,西装笔挺,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
“请问,是张福根先生家吗?”其中一个男人问道。
刘娟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就是。”她已经习惯了用这个身份。
“您好,我们是XX金融公司的。”男人递上一张名片,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您的第一期还款通知书。根据合同,您本月需偿还本金及利息,共计一百八十万元。今天是最后的还款日,请您尽快处理。”
“什么?”刘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什么还款?什么一百八十万?你们搞错了吧!”
“没有搞错。”男人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一个月前,您以个人无限连带责任的方式,在我司贷款八千万元。这是合同副本,上面有您的电子签名和面部识别确认记录。”
男人将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刘娟看着那份文件,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天书一样。八千万?她什么时候贷过八千万?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一个月前,张福根带来的那两个人和那台奇怪的机器……那声“验证通过”的脆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不……不是我!是那个老东西!是张福根他陷害我!”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
“女士,我们的所有流程都是合法合规的。”另一个男人冷冷地开口,“系统认定您就是贷款人‘张福根’。如果您今天之内不能还款,从明天开始,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冻结您名下所有资产,并将您列入严重失信人名单。”
两个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刘娟一个人呆立在门口,手里的还款通知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疯了一样冲进屋子,翻出自己的银行卡,冲到楼下的ATM机,查询余额。卡里只有几百块钱。她又跑回家,把家里所有犄角旮旯都翻遍了,凑出来的现金,还不到两千块。
一百八十万!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她颤抖着手,给儿子王皓轩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哭喊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妈,你说什么?八千万的贷款?你是不是疯了!”王皓轩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和不耐烦。
“不是我!是那个死老头害我!皓轩,你快想想办法,他们说今天不还钱就要告我,要冻结我的财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王皓t轩的声音冷了下来:“妈,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这里忙着呢,挂了。”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刘娟彻底崩溃了。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多大的陷阱里。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想到,从头到尾,她都只是那只被诱入陷阱的猎物。
而那个沉默寡言、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人,才是那个最冷静、最残忍的猎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绝望之中,刘娟想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爬起来,疯一般地冲出家门,冲向了那个她曾经无比鄙夷和不屑的地方——张福根的家。
审判的时刻,到了。
第六章:尘埃
张福根正在给他的君子兰浇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翠绿的叶片上,也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咚咚咚!”
急促而狂暴的砸门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张福根放下水壶,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是面如死灰、头发散乱的刘娟。
“张福根!”一看到他,刘娟就扑了上来,想抓他的衣领,却被张福根轻轻一侧身躲开了。她扑了个空,踉跄着差点摔倒。
“你害我!你这个天杀的!你为什么要害我!”刘娟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张福根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我没有害你。我只是,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你的东西?那是八千万的贷款!我一辈子都还不清!你要逼死我!”
“贷款?”张福根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那不是你贷的款吗?金融公司的人说了,是通过了‘张福根’的面部识别才放的款。而你,不就是系统认证的‘张福根’吗?”
刘娟被他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他还是那副干瘦的模样,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气场,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我求求你了,你快去跟他们说清楚,那钱不是我贷的!”刘娟的语气软了下来,开始哭着哀求,“那六千块钱我还给你,我加倍还给你!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张福根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割在刘娟心上。
他缓缓地说道:“当初,我像你现在这样,去社保局,去银行,去派出所,求他们帮我。他们是怎么说的?‘按规矩办事’。现在,我也想按规矩办事。”
他顿了顿,直视着刘娟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句在她听来如同魔咒的话:
“你不是想当张福根吗?”
“现在,张福根的债,你来还。”
刘娟彻底瘫软在地,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终于明白,一切都完了。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撒泼耍赖的老人,而是一个用规则和逻辑为自己铸就了铜墙铁壁的复仇之神。
张福根没有再看她一眼,轻轻地关上了门。门外,传来刘娟由哀求转为咒骂,最终变为绝望的呜咽。他都听不见了。
他走回阳台,继续给他的君子兰浇水。那盆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叶子都有些发黄了。而现在,它又重新变得油绿发亮,生机勃勃。
后来的事情,张福根都是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听说的。
刘娟名下的那套老房子,很快被法院查封拍卖。但那点钱,对于八千万的巨额债务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她被列入了最高级别的失信人名单,不能乘坐飞机高铁,不能有任何高消费,甚至连手机号都被标注了“失信人”的字样。
她的儿子王皓轩,在得知房子被拍卖、母亲背上巨债后,连夜搬了出去,从此杳无音信。
刘娟一夜之间,从一个精于算计的市井妇人,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流浪者。有人说,最后在街上看到她时,她头发花白,眼神呆滞,像个疯子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不是张福根……我不是……”
而那笔八千万的贷款,张福根一分没动。他通过一个复杂的法律程序,将这笔钱连同产生的利息,以匿名的方式,全数捐赠给了一个专门为遭遇诈骗的老人提供法律援助的慈善基金。
他自己,则用那被追回的六千多块钱,补交了两个月的退休金。他的生活,又回到了每月指望着三千二百块钱过活的日子。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张福根走在去银行取钱的路上,背依然有些微驼,步子依然不快。但他的腰杆,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挺得笔直。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透明魅影,不再是那个被规则抛弃的无助老人。
他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有时冷漠、有时荒诞的世界,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他走过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树上的蝉鸣依旧聒噪。但这一次,他觉得那声音不再烦心,反而充满了生命的喧嚣。
阳光正好,尘埃落定。
来源:饮秋雨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