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脚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种“吱、吱”的、近乎羞耻的声响。
我的脚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种“吱、吱”的、近乎羞耻的声响。
那双陪我跑了无数个招聘会的平底鞋,鞋底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像在为我的窘迫和狼狈进行公开的控诉。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昂贵而克制的香氛味道,混杂着现磨咖啡的醇厚香气,还有打印机墨水那股特有的、带着一丝化学气息的干爽味道。
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瓷器店的笨拙野兽,浑身不自在。
我攥着简历的手心,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那几张纸被我捏得有些发软,边缘都起了毛。
“下一位,林女士。”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紧闭的磨砂玻璃门后传来,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咖啡和香氛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肺里,试图给我一点属于这里的、体面的勇气。
我推开门。
门很重,是那种厚实的实木门,门轴转动时没有一丝声响,顺滑得像一块融化的黄油。
门后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几乎可以用“空旷”来形容的办公室。
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高楼林立,像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阳光被切割成整齐的条块,懒洋洋地铺在深色的地毯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舞蹈,清晰可见。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
那张桌子大得离谱,黑色的桌面能映出天花板上筒灯模糊的光晕。
他背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一个穿着挺括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的轮廓。
他的坐姿很直,像一棵扎根在昂贵老板椅里的白杨树。
“请坐。”
他的声音传来,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动作僵硬地坐下,发出了轻微的“刺啦”声,那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窘迫地把那份被汗浸湿的简历推过去,指尖触到冰凉的桌面,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即去看简历,而是抬起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从我身后射入的光线中时,我的世界,静止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慢,拉长,最后凝固成一幅褪色的旧照片。
打印机的嗡嗡声消失了。
窗外的车水马龙也变成了默片。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的、擂鼓般的巨响。
是他。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我的大脑在疯狂地否定,用理智筑起一道高墙,试图抵挡那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情感洪流。
可是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同一个名字。
一个我埋在心底,念了二十八年的名字。
他的眉眼,和我父亲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专注,专注到让你觉得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
还有他的嘴唇,唇形很薄,抿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一个小小的、倔强的弧度。
最重要的是,他左边眉骨的末端,有一个很淡很淡的疤痕,像一弯小小的、白色的月牙。
那个疤,是我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记得那天,阳光也是这么好,好得有些晃眼。
小区的滑梯被晒得滚烫,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
他才两岁多一点,穿着我妈妈给他做的小背心,摇摇晃晃地跑在前面,咯咯地笑,像一只快乐的小奶狗。
他要去追一只停在滑梯扶手上的蜻蜓,那蜻蜓的翅F膀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
我跟在他后面,嘴里喊着:“慢点,慢点跑,等等姐姐。”
他没听,小短腿跑得飞快,一不小心,脚下一绊,整个人就朝前扑了过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滑梯的铁质边缘上。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他白嫩的脸颊往下淌。
他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我吓坏了,冲过去抱住他,一边用手去捂他的伤口,一边也跟着哭。
他的血,温热的,黏腻的,沾了我满手满脸。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心疼。
后来,伤口好了,就留下了那道弯月似的疤。
妈妈总是一边给他涂药膏,一边心疼地念叨:“这下可破相了,以后娶不到漂亮媳D妇了。”
他就会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不怕,有姐姐。”
是啊,有姐姐。
可他的姐姐,却把他弄丢了。
“林女士?”
对面的声音把我从深不见底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视线一片模糊。
他微微蹙眉,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探究。
“你还好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说什么?
你好,面试官先生,你长得很像我二十八年前走丢的弟弟?
不,他会把我当成疯子,或者是一个为了得到工作不择手段的骗子。
我狼狈地低下头,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抱歉,我……我只是有点紧张。”
他没有再追问,目光落在了我的简历上。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翻动纸张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优雅的从容。
“林薇,”他念出我的名字,声音平淡无波,“三十五岁,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工作了十年。”
“是的。”我应道,声音小的像蚊子哼。
“为什么离职?”
这是一个所有面试官都会问的标准问题。
我来之前准备了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答案,比如“寻求更好的发展平台”,“个人职业规划的调整”……
可此时此刻,对着这张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二十八年前那个燥热的下午,在菜市场里,那震耳欲聋的喧嚣。
妈妈让我去买一瓶酱油,把弟弟托付给我。
“薇薇,看好弟弟,千万别让他乱跑。”
我牵着他软乎乎的小手,他的手心热热的,还有一点汗。
菜市场里人挤人,空气中混杂着鱼的腥味、蔬菜的土味、还有熟食摊飘来的香味。
他被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吸引了。
老师傅用一勺滚烫的糖稀,在石板上行云流水地画出了一只蝴蝶。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拽着我的衣角,仰着头说:“姐姐,我想要那个。”
我摸了摸口袋,妈妈给的钱只够买一瓶酱油。
我犹豫了一下,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我去跟妈妈要钱,马上就回来。”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糖蝴蝶。
我转身,挤进拥挤的人潮。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当我拿着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糖画摊子还在,那只蝴蝶也还在,可他,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地在菜市场里跑,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
“阳阳!阳阳!”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里,没有人理会一个哭泣的小女孩。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变成了一片绝望的灰色。
“林女士?”
面试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又走神了,而且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乱地道歉,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找纸巾。
他沉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我只能听到自己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过了一会儿,他把桌上的纸巾盒,朝我的方向推了推。
“调整一下情绪,”他说,语气听不出喜怒,“如果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面试,我们可以改天再约。”
我抽出一张纸巾,胡乱地擦着脸,摇了摇头:“不,不用,我可以。”
我不能走。
我怎么能走?
我花了二十八年,才再一次见到他。
哪怕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我也要让这个梦,做得久一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再深呼吸。
“关于上一个问题,”我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离职,是因为公司效益不好,裁员了。我是被裁掉的那一批。”
我说出了最真实,也最难堪的理由。
他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了我一下。
“很坦诚。”他评价道,听不出是褒是贬。
接下来的面试,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他问着一些常规的、专业性的问题,我努力地集中精神去回答。
但我所有的感官,都像失控的雷达,疯狂地捕捉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他说话的时候,左边的眉毛会习惯性地微微挑一下。
他思考的时候,会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轻轻地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不自觉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这些细小的、无意识的动作,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不断地打开我记忆深处那些上了锁的房间。
我记得,他小时候生气了,不说话,左边的眉毛就会高高地挑起来,一脸的“我不好惹”。
我记得,他缠着爸爸给他讲故事,爸爸假装睡着了,他就会用小拳头,在床边“笃、笃、笃”地敲,直到把爸爸敲醒。
我记得,他喝完牛奶,总会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在嘴边舔一圈,留下一圈白色的奶胡子,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
是了。
就是他。
不会错的。
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开始疯狂地滋长,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叫周明宇。
简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兼CEO,周明宇。
他不姓林。
而且,如果他真的是阳阳,他为什么不认识我?
难道他失忆了?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想认我们?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搅得我头痛欲裂。
面试终于结束了。
“好了,林女士,今天就到这里。如果有消息,人事部会通知你。”他站起身,公式化地对我说道。
这意味着,我该走了。
我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就要这样走了吗?
再一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不。
我不能。
我站起身,却没有走向门口,而是死死地盯着他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个很不起眼的摆件。
一个木头雕刻的小马。
那匹马雕工很粗糙,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
马身上没有上漆,还保留着木头原本的纹理和颜色,因为年代久远,木质已经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深棕色,边缘被磨得光滑发亮。
我的目光,像是被那匹小木马黏住了,再也无法移开。
我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那匹马,我认识。
那是爸爸亲手给阳阳雕的。
阳阳三岁生日那天,爸爸从工地上捡回来一块废弃的木料,花了一个通宵,用一把小小的刻刀,一点一点,为他雕出了这匹独一无二的小马。
阳阳喜欢得不得了,走哪儿都带着,吃饭要放在碗边,睡觉要放在枕头边。
他走丢的那天,那匹小木马,就揣在他背带裤的口袋里。
我记得,我发疯似的找他时,有个在路边卖西瓜的老大爷告诉我,他好像看到过一个这样的小男孩,哭着被一个女人抱走了。
老大爷说,那个小男孩手里,好像就攥着一个什么木头玩意儿。
“周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桌上的那匹小马……很特别。”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一个旧东西。”
“能……能告诉我,它是从哪里来的吗?”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问道。
他似乎觉得我的问题有些唐突,但还是回答了:“不清楚。我记事起,它就跟着我了。”
记事起,它就跟着你了。
我的心脏,被这句话重重地捶了一下。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周总,”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哽咽,“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吃一种红色的,裹着糖浆的果子?”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戒备和不解。
“你还记不记得,你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抱着一个旧旧的、洗得发白的毛巾熊?”
“你还记不记得,你很怕打雷,一打雷,就会哭着喊‘姐姐’,要躲到姐姐的被子里?”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起了褶皱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
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背带裤,手里举着一匹小小的木马,正咧着嘴,露出几颗刚长出来的小米牙。
他的眉梢,也有一道弯月似的、浅浅的疤痕。
我把照片,轻轻地放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这是我弟弟,林阳。”
“二十八年前,在城南的菜市场,我把他弄丢了。”
“我找了他二十八年。”
我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说出这些话,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
时间,再一次静止了。
我看到他的手,那双修长而有力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那张照片,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眶,红了。
那双和我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里,蓄满了水汽,像起了一层浓浓的雾。
“姐……姐?”
他试探着,叫出了那个我只在梦里听过的称呼。
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迷茫和委屈。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二十八年。
整整二十八年。
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我终于,又听到了他叫我一声,“姐姐”。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自责,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他绕过巨大的办公桌,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我,却又犹豫着,缩了回去。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
一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说,他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养父母家。
养父母是大学教授,对他很好,视如己出。
他们告诉他,他是他们从福利院领养的。
关于三岁以前的记忆,他一片空白。
只有一些零碎的、不成形的片段,会偶尔闯入他的梦里。
一个模糊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的背影。
一种甜得发腻的、红色果子的味道。
一阵震耳欲聋的、打雷的声音。
还有,这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木马。
他一直以为,这些只是毫无意义的梦。
直到今天,直到我出现,直到他看到那张照片。
那些破碎的片段,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开始一点点地,汇聚起来,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关于“家”的轮廓。
那天,我没有得到那份工作。
但我找回了我的全世界。
我们坐在那间空旷的办公室里,从中午,一直聊到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走丢后的生活,聊他优秀的养父母,聊他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创办了这家公司。
也聊我,聊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我告诉他,他走丢后,妈妈就病了。
一开始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开始说胡话,总说听到阳阳在门口哭着喊妈妈。
再后来,她就不认识人了,连我跟爸爸都不认识了。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阳阳还没有走丢,她每天都在给他准备他最爱吃的鸡蛋羹。
爸爸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辞掉了工作,开始全国各地地跑,只要一有线索,不管多远,不管多渺茫,他都会跑过去。
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
为了给妈妈治病,为了继续找阳阳,爸爸什么活都干。
去工地上扛水泥,去码头上卸货,去给人家送煤气罐。
那双曾经能雕出小木马的、灵巧的手,变得粗糙不堪,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我们家,从那个菜市场开始,就塌了。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散落一地的星星。
“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我……回家吧。”
回家的路,我走了二十八年。
当我挽着他的手臂,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已经剥落的家门前时,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我拿出钥匙,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很暗。
一股淡淡的、中药的味道,混杂着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这是“家”的味道。
一个穿着围裙的、头发花白的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
是爸爸。
他的背,比我记忆中更驼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薇薇,回来啦?”他看到我,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今天面试怎么样?”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边的阳阳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这位是……”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阳阳看着眼前这个苍老而陌生的男人,嘴唇翕动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松开我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爸。”
他叫道。
就这一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了爸爸身上。
爸爸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雕。
他死死地盯着阳阳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狂喜和悲恸。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伸出那只布满伤痕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摸一摸阳阳的脸,却又不敢。
像是在害怕,这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梦。
“阳……阳阳?”
爸爸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干涩,带着无尽的沧桑。
“是我,爸,我是阳阳。”
阳阳跪在地上,仰着头,泪流满面,“我回来了。”
爸爸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一把抱住阳阳的头,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压抑了二十八年的思念和痛苦。
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虽然,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里屋的门,被推开了。
妈妈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洞,表情木然。
她被外面的哭声惊动了。
“吵什么?”她不耐烦地问道,声音含混不清,“会把我的阳阳吵醒的。”
她看到跪在地上的阳阳,愣了一下。
然后,她径直走过去,蹲下身,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你长得,好像我的阳阳啊。”她喃喃自语。
然后,她伸出手,摸了摸阳阳眉梢的那个疤。
“这里,这里也有一道疤。”
她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阳阳?”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阳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空洞了许多年的眼睛里,仿佛突然被点亮了一盏灯。
光,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阳阳……我的阳阳……”
她颤抖着,把阳阳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
“你跑哪儿去了呀……妈妈找你,找得好辛苦……”
“你是不是饿了?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羹,还是热的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无伦次。
说着说着,她也哭了。
眼泪,滴落在阳阳的头发上。
那是二十八年来,她流下的第一滴,清醒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爸爸拿出他珍藏了多年的好酒,那是他原本准备等阳阳娶媳妇的时候才喝的。
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
说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说他去了多少个城市,见了多少个自称是阳阳的孩子。
说他多少次燃起希望,又多少次被失望打入深渊。
他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因为他总觉得,他的阳阳,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妈妈的情况,时好时坏。
她有时候能清醒地认出我们,拉着阳阳的手,说个不停。
有时候,又会陷入混乱,把阳阳当成一个陌生人,警惕地看着他。
医生说,这是好事。
至少,她封闭了多年的心,开始有了一丝裂缝。
阳阳,不,现在应该叫他林阳了。
他决定搬回来住。
他把公司的事务都交给了副总,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他缺席了二十八年的家里。
他带妈妈去看最好的医生,耐心地陪她做康复治疗。
他给爸爸买了很多新衣服,带他去高级餐厅吃饭。
他想用尽一切办法,来弥补这二十八年的空白。
可是,失去的岁月,又怎么是那么容易就能弥补的呢?
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爸爸会习惯性地,把鱼肚子上最大、最没刺的一块肉夹给我。
妈妈会迷迷糊糊地,往阳阳碗里夹一大筷子她自己不爱吃的青菜。
而阳阳,他会因为吃不惯妈妈做的、有点咸的菜,而微微蹙眉。
我们之间,横亘着二十八年的时光。
我们是最亲密的家人,却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阳阳的养父母也来了。
是两位很慈祥,很有涵养的老人。
他们见到我爸妈,二话不说,就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是我们没有做好。”
他们说,当年他们是在福利院门口捡到阳阳的。
当时阳阳发着高烧,哭得快要断气,身上除了那匹小木马,什么都没有。
他们报了警,也登了寻人启事,但一直没有消息。
后来,他们就收养了他,给他取名周明宇,希望他的人生,能像宇宙一样明亮开阔。
他们给了阳阳最好的教育,最无私的爱。
他们是很好的人。
我爸妈没有怪他们,反而很感激他们。
是他们,替我们,爱了阳阳二十八年。
两个家庭,因为一个孩子,被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约定,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阳阳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生活,在一种奇特的、交织着喜悦和伤痛的氛围里,慢慢地往前走。
妈妈的病,在阳阳的陪伴下,一天天好起来。
她开始能记起越来越多的事。
她会拉着阳阳,给他讲他小时候的糗事。
讲他怎么把爸爸的刮胡子泡沫当成奶油,吃了一嘴。
讲他怎么偷偷把我的花裙子穿在身上,在镜子面前臭美。
每当这时,阳-阳都会听得很认真,像是在听一个遥远而又亲切的故事。
而我,会在一旁,笑着笑着,就哭了。
爸爸不再出去打零工了。
阳阳给他开了一家小小的木雕店。
爸爸的手艺没有丢。
他又开始拿起刻刀,雕刻那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他的背,好像也直了一点。
脸上的皱纹,也像是被笑容熨平了。
而我,也找到了新的工作。
就在阳阳的公司。
我没有接受他给我的高管职位,而是从一个最基础的文案做起。
我想靠自己的能力,重新站起来。
阳阳成了我的老板。
我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有时候,他会像小时候一样,跟在我身后,叫我“姐姐”。
有时候,他会在开会的时候,用那种CEO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指出我方案里的不足。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都在努力地,适应着彼此新的身份。
有一天,公司团建,去KTV唱歌。
同事起哄,让阳阳这个大老板唱一首。
他推辞不过,点了一首很老的童谣。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他唱得很认真,但有点跑调。
可我听着,却愣住了。
这首歌,是我小时候,经常唱给他听的。
他走丢前的那天晚上,就是听着这首歌,在我怀里睡着的。
我看着他,他正好也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首歌……”他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忘了所有,却还记得这首歌的旋-律。
有些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时间也无法磨灭的。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车窗外,城市的夜景飞速倒退。
我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软乎乎的小手了。
那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宽大,有力,能撑起一片天。
“姐,”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恨过我吗?”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不是为了给我买糖画,你就不会把我弄丢。”他说,声音很低,“你的人生,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责和愧疚里。
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去买那个该死的糖画。
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抓紧他的手。
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没有。”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的侧脸,认真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恨我自己。”
“阳阳,你是姐姐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我看到,他哭了。
眼泪,顺着他英俊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姐,”他哽咽着,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也伸出手,回抱住他。
这个拥抱,我等了二十八年。
车窗外,下起了小雨。
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我抱着他,就像二十八年前,抱着那个因为磕破了额头而大哭的他一样。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不哭了,不哭了。”
“姐姐在呢。”
“以后,姐姐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知道,我们失去的二十八年,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还拥有彼此。
家,就还是完整的。
生活,总要向前看。
我相信,未来的日子,会像这场雨后的天空一样。
洗去所有的尘埃和阴霾,变得清澈,明亮。
而我们,会牵着彼此的手,坚定地,走下去。
一直,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来源:妈妈会功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