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四十多天,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我们被绑在父亲的生命体征上,随着那些曲线一同起伏,耗尽了所有力气,也磨光了所有体面。每一天,我们都在希望与绝望的钢丝上行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账单和亲戚们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拔掉管子的那一刻,ICU里各种仪器的蜂鸣声戛然而止,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那四十多天,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我们被绑在父亲的生命体征上,随着那些曲线一同起伏,耗尽了所有力气,也磨光了所有体面。每一天,我们都在希望与绝望的钢丝上行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账单和亲戚们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我曾以为,只要人还在,哪怕只是喘着一口气,就是家完整的标志。我固执地信奉着那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并以此为盾,抵挡着妹妹的理智和医生的暗示。
可一切,都得从那个闷热的午后说起。我爸,陈卫国,那个一辈子没向任何人低过头的男人,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第1章 倒下的橡树
那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对着一份季度报表头昏脑胀,手机突兀地响了,是我妈刘玉珍打来的,电话一接通,传来的不是她平日里唠叨的晚饭菜单,而是压抑着巨大恐惧的哭腔。
“陈辉,你快回来……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报表上的数字瞬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迹。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办公室,连假都忘了请,一路把车开得像要散架,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我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爸陈卫国,在我们家,就是那棵遮风挡雨的老橡树。他是个退休的老技术员,一辈子跟机械打交道,性格也像钢铁一样,耿直、坚硬,从不服软。他总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男人站着就得有个样儿。他瞧不上那些病恹恹、哼哼唧唧的人,连感冒都觉得是意志不坚定的表现,扛一扛就过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突发大面积脑干出血,在我赶到家时,他已经倒在了他最喜欢的那张藤椅旁,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啃完的苹果。120的急救人员正在给他做心肺复苏,我妈瘫坐在地上,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布娃娃。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如此脆弱的样子。他闭着眼睛,脸色灰败,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软塌塌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陌生人在他胸口一下下地按压。那个瞬间,我心里那棵叫“父亲”的橡树,轰然倒塌。
医院里的抢救室外,那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我妈靠在我身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妹妹陈兰接到电话也从邻市赶了过来,她比我冷静,有条不紊地去办理各种手续,和医生沟通。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主治的王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告诉我们:“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情况非常不乐观。脑干损伤严重,很可能醒不过来了,也就是……植物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植物人”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我们全家的心脏。
我妈当场就崩溃了,抓住王医生的白大褂,语无伦次地哀求:“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让他醒过来,让他能再跟我说句话……”
王医生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见惯了生死的同情与无奈:“我们会尽力的。病人现在需要立刻转入ICU,后续的治疗费用会非常高,而且……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扶着几乎要晕厥的母亲,看着被推出手术室的父亲。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曾经那么鲜活、那么有力的一个人,现在成了一具仅仅依靠机器维持生命体征的躯体。我妹妹陈兰站在一旁,嘴唇紧紧抿着,眼圈通红,但一滴眼泪都没掉。我知道,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扛着。
那天晚上,我们办好了所有手续,父亲被送进了那扇冰冷的、隔绝了生与死的ICU大门。我和妹妹陪着母亲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母亲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念叨着父亲以前的事。
她说起父亲年轻时怎么一个人扛着几十斤的机器上五楼,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说起我小时候发高烧,父亲背着我跑了三条街才找到诊所。她说起前两天父亲还跟她商量,等天气凉快点,要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
“你爸他……一辈子要强,他最讨厌麻烦别人了,”我妈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他现在躺在那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啊……”
我听着,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邻居家有个爷爷中风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全靠家人伺候。有一次我爸去看望回来,坐在沙发上抽了半天闷烟,末了,掐灭烟头,沉声对我说:“小辉,记住了,人活着,得有个人样。要是有一天我变成那样,千万别让我活受罪。”
那时候我年纪小,只觉得这话晦气,随口应付了过去。可现在,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看着ICU紧闭的大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回来。哪怕只是让他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也行。那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坚持,就会有奇迹。我完全没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第2章 金钱的秤砣与亲情的裂痕
ICU的日子,是以“天”为单位计算的,但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每天只有下午三点到三点半,是固定的探视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就像等待审判的犯人,提前一个小时就守在ICU门口。那扇厚重的门,隔开的不仅是无菌区和普通区,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外是焦灼、期盼和嘈杂的人间,门内是安静、冰冷,只有仪器滴答声构成的生命禁区。
第一次进去探视,我几乎认不出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他剃光了头发,头上缠着纱布,脸上因为浮肿而显得陌生。各种颜色的管子从他的鼻孔、嘴巴、脖颈、手臂插进去,连接着旁边一堆闪着红绿光芒的仪器。呼吸机带动着他的胸膛规律地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那不是他自己的呼吸,是机器的呼吸。
我妈一进去就哭了,握着父亲毫无反应的手,一声声地喊着“卫国,卫国”。我强忍着泪水,学着护士的样子,在他耳边说话,告诉他公司里的事,邻居家的狗又生了小崽子,希望用这些琐碎的日常能唤醒他的意识。
妹妹陈兰则显得异常冷静,她会仔细看监护仪上的每一个数字,然后拉着主治的王医生,详细地询问父亲的血压、心率、血氧饱和度,问得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专业。
最初的一个星期,我们都抱着强烈的希望。我们相信,凭着父亲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他一定能闯过这一关。家里的积蓄很快见了底,我二话不说,把刚买了两年准备结婚用的新车卖了。那辆车是我奋斗了好几年的成果,但那一刻,我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废铁,远不如ICU里那一串串代表生命体征的数字重要。
“哥,这钱……你以后结婚怎么办?”陈兰看着我拿回来的卖车款,眼神复杂。
“先救爸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我把钱塞进她手里,让她去缴费。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全靠外部设备维持着运转。每天的费用清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一天一万多,有时甚至接近两万。卖车的钱,就像扔进了一个无底洞,迅速被吞噬。
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压抑。我和妹妹开始为了钱的事情四处奔走,向所有能开口的亲戚朋友借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场变故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有的人二话不说就把钱打过来,有的人则唉声叹气,说着自己的难处,然后巧妙地转移话题。
大约在第二十天的时候,我们又一次交完了一笔五万块的费用,卡里的余额只剩下三位数。那天晚上,在小旅馆昏暗的灯光下,陈兰第一次向我提出了那个我最不愿听到的话题。
“哥,”她声音很低,像怕惊醒睡在里屋的母亲,“我们……还能撑多久?”
我沉默着,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王医生今天跟我谈了,”她继续说,“他说爸的情况,能醒过来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即便醒过来,也是重度瘫痪,没有任何意识。我们现在做的,只是在延长他没有质量的生命。”
“什么叫没有质量?”我猛地抬头,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你是不是觉得花钱太多了?钱没了可以再挣,爸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兰也激动起来,眼眶瞬间红了,“哥,你以为我不心疼爸吗?可是你看看妈,她快被熬垮了!你看看我们自己,工作辞了,钱借遍了,以后怎么办?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希望,把整个家都拖垮啊!”
“拖垮了也认!只要爸在!”我固执地吼道,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爸在?你确定现在躺在里面的,是爸想要的样子吗?”陈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字字诛心,“你忘了爸以前怎么说的?他说过,他不要活得没个人样!我们现在这样,是在救他,还是在折磨他?你每天进去看他,给他擦身,你没看到他身上因为长期卧床开始出现的褥疮吗?你没闻到那股味道吗?那是我们骄傲了一辈子的爸爸啊!”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穿了我用“孝顺”和“希望”编织起来的铠甲。我愣住了,脑海里浮现出父亲那双因为浮肿而变形的手,以及护士翻动他身体时,我瞥见的后背上那块刺眼的红斑。
“你……你别说了……”我痛苦地捂住了头。
“哥,我不是冷血,我是理智。”陈兰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哭腔,“我们是在尽孝,但不能是愚孝。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
“放手?说得轻巧!”我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那叫放弃!叫不孝!别人会怎么看我们?说我们为了钱,连自己的亲爹都不救了!”
我们的争吵声惊醒了母亲。她推开门,看着我们两个剑拔弩张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伤。
“你们……你们在吵什么?”她颤巍巍地问。
我和陈兰瞬间噤声。
“是不是……是不是没钱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本子,那是家里的定期存单,“这里还有点钱,是给你爸存的养老钱,都拿去……只要能让你爸好起来……”
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期盼的眼睛,我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我从陈兰手里夺过存折,像是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她说:“听见没?妈也不同意!只要我们家还有一分钱,就得救!”
说完,我摔门而出,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内心早已被一团火烧得焦灼。
我知道妹妹说得有道理,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放弃治疗,就等于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这个罪名,我背不起。
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是胜利。我以为我是在为父亲战斗,却没意识到,我只是在满足自己内心的“孝子”执念,满足自己对“家不能散”的渴望。我把父亲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我必须捍rou卫的阵地,却渐渐忘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尊严、有思想的人。
这场争吵,像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我们兄妹之间。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父亲,却走向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第3章 尊严的消逝
日子在压抑和煎熬中一天天滑过。
母亲取出了她和父亲一辈子的积蓄,那些钱是他们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本打算用来安度晚年。可现在,这些带着体温的钞票,变成了一张张冰冷的缴费单,迅速在医院的收费窗口消失。
ICU的探视,成了我们每天最重要也最痛苦的仪式。我们渐渐习惯了那些仪器的滴答声,甚至能从声音的节奏变化中,分辨出父亲当天的状况是好是坏。
我们依然每天在他耳边说话,给他读报纸,放他最喜欢的京剧。我们幻想着,或许某一个熟悉的音符,某一个亲切的呼唤,就能像钥匙一样,打开他紧锁的意识大门。
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父亲的身体,在现代医疗技术的维系下,成了一片被动反应的土壤。给他输液,他不会喊疼;给他吸痰,他只是生理性地抽搐;给他翻身,他像一截沉重的木头。
尊严,这个父亲生前最看重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从他身上流失。
因为长期插着胃管,他的口腔里开始出现异味和溃疡。护士每天都会用棉签给他做口腔护理,但效果甚微。我第一次给他做护理时,闻到那股味道,差点吐出来。那不是我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父亲,那是一个病人的味道,一种衰败的味道。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排泄。每次探视,我们都要检查他的纸尿裤,然后叫护士来更换。有一次,护士正在忙,我便自己动手。当我解开纸尿裤,看到那一片狼藉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背过身,不让母亲和妹妹看见,胡乱地用袖子擦掉眼泪。
我给他擦洗身体,动作笨拙而僵硬。他的皮肤松弛,肌肉萎缩,曾经那么有力的一双手臂,现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的各种插管和贴片,感觉自己不像在照顾父亲,而是在维护一台随时可能出故障的精密仪器。
“卫国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母亲每次都会趴在床边,一边给他按摩手脚,一边喃喃自语,“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就把我一个人撇下了……”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
大约在第三十天的时候,父亲的情况突然恶化,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高烧不退。王医生把我和陈兰叫到办公室,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陈先生,陈女士,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抗生素,但效果不理想。”他指着墙上的肺部CT片,那上面布满了大片的白色阴影,“病人的身体机能已经到了极限,就像一台运转了几十年的老机器,零件都老化了。我们现在每解决一个问题,很快就会冒出新的问题。肺部感染、肾功能衰竭、多器官衰竭……这会是一个连锁反应。”
我听得手脚冰凉,嘴唇哆嗦着问:“那……那怎么办?”
王医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从医学角度看,我们能做的已经不多了。继续下去,可能就是不断地使用更高级的抗生素,上透析,用各种药物维持他的血压心跳……但这并不能逆转病情,只是在延长这个过程。说得直接一点,是在延长他死亡的过程。”
“延长死亡的过程”,这几个字像重磅炸弹,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建议,”王医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无比清晰,“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放弃有创治疗。比如,不再进行心肺复苏,不再使用呼吸机……让他能有尊严地、安详地离开。”
“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绝对不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不能放弃!”
陈兰一把拉住了情绪激动的我,她的手很冷,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王医生,声音沙哑地问:“医生,如果……如果我们选择放弃,他……他会痛苦吗?”
“我们会使用镇静和止痛药物,确保他不会有任何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他而言,可能是一种解脱。”王医生平静地回答。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一把甩开陈兰的手,双眼赤红地瞪着她:“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真的在考虑医生说的那些混账话?”
“哥,你冷静点!”陈兰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你难道没听懂医生的话吗?爸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们现在做的,不是在救他,是在用机器和药物捆绑着他,让他走都走不安稳!你每天进去看他,你心里真的好受吗?你觉得爸要是自己有意识,他愿意这样吗?”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像一头困兽,在走廊里低吼。
“他已经在死了!哥,你醒醒吧!”陈兰的哭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我们只是在阻止他死透而已!”
那一天,我们兄妹俩在医院的走廊里吵得天翻地覆,引来了不少人侧目。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觉得自己是为了父亲好。我们的爱,变成了两股互相撕扯的力量,把这个本已摇摇欲坠的家,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最后,还是母亲的出现,终止了这场争吵。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别吵了……”她轻声说,“你们的爸……最不喜欢听见你们吵架了。”
说完,她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向ICU的门口走去,那个瘦小的背影,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又看看满脸泪痕的妹妹,心中那份坚持,第一次出现了动摇。我开始怀疑,我所谓的“孝顺”,到底是为了让父亲活着,还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我所谓的“不放弃”,到底是一种爱,还是一种自私的绑架?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又回到了他倒下的那张藤椅上,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蓝色中山装,精神矍铄。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窗外,轻声说了一句:“小辉,爸累了,想歇歇了。”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脸上全是泪水。
第4章 最后的决定
父亲的病情,正如王医生所预言的那样,急转直下。
肺部感染越来越严重,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数字,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总是在危险的边缘跳动。他的肾脏也开始罢工,身体浮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尤其是那双脚,肿得连鞋都穿不进去了,皮肤被撑得透亮。
医生开始给他做血液透析。看着父亲的血液通过一根管子流出体外,在那个嗡嗡作响的机器里循环一圈,再回到身体里,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这已经不是治疗,而是续命。用冰冷的机器,强行延续一段没有意识、没有尊严的生命。
探视的时候,我握着父亲肿胀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有力,能轻易地把我举过头顶,能修理家里一切坏掉的电器。而现在,它冰冷、浮肿,毫无生气,上面布满了针眼和淤青。
我凑到他耳边,声音哽咽:“爸,你要是难受,就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呼吸机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家里的钱彻底花光了,能借的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我和陈兰开始商量着卖掉家里的老房子。那是父母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充满了我们成长的回忆。这个决定,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剜心。
那天,我和陈兰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讨论着卖房子的事。初冬的阳光惨白无力,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哥,房子卖了,妈以后住哪?”陈兰低声问。
“先租个房子吧,等以后……以后再说。”我疲惫地回答,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以后?”陈兰苦笑了一下,“还有以后吗?哥,我们面对现实吧。就算卖了房子,这笔钱又能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然后呢?我们是不是要去卖血,去乞讨?”
我沉默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陈兰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我们卖了车,花光了所有积蓄,借遍了亲朋好友,现在还要卖掉唯一的家。我们为爸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够多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哥,让我们送爸最后一程吧。让他体面地走,有尊严地走。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孝顺。”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
那四十多天的煎熬,已经把我的固执和幻想磨得一干二净。我每天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而是一具正在被现代医学技术缓慢肢解的躯体。我终于明白,妹妹说的是对的。我们所谓的坚持,对父亲而言,可能真的是一种残忍的折磨。
那个晚上,我们兄妹俩,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母亲谈了这件事。
我原以为母亲会激烈地反对,会再次崩溃。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听完后,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清明。
“你们……让我想想。”她说。
第二天,母亲起得很早。她没有去医院,而是让陈兰陪着她,回了一趟家。她们在家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母亲来到医院时,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藏青色外套,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看起来,比过去一个多月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小辉,小兰,”她把我们叫到一边,声音虽然沙哑,但很坚定,“我同意了。”
我愣住了。
“今天我回家,把你爸的相册都翻了一遍。”母亲的眼圈红了,但她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那么开心的他,再想想他现在躺在里面的样子……我觉得,你们说得对。他那么好强的一个人,肯定不愿意这样活着。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为了留住他,就让他受这份罪。”
她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熬得烂熟的小米粥。
“这是你爸以前胃不舒服时,我最常给他熬的。虽然他现在吃不了了,但我想让他再闻闻这个味儿。”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做出决定,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我们和王医生约好了时间,签下了一堆文件。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用刀割自己的心。那份“放弃治疗知情同意书”,薄薄的一张纸,却有千斤重。
最后一次探视,我们一家三口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护士格外开恩,让我们多待了一会儿。
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年轻时的趣事,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陈兰帮父亲整理着被角,轻声告诉他,家里的兰花又开花了。
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说:“爸,你放心走吧。妈有我们呢,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你别怕,也别挂念。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我感觉,他的眼角,好像滑下了一滴泪。或许,是我的错觉。
第5章 寂静的世界
约定的时间到了。
我们被请出了ICU病房,在门外等候。护士长出来跟我们说,医生会先停止药物,然后撤掉呼吸机,整个过程会很平静,让我们不要担心。
我和妹妹搀扶着母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母亲的手冰凉,身体抖得厉害,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能听见病房里传来医生和护士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一些轻微的器械碰撞声。除此之外,就是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病房的门开了。王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情肃穆。
他看着我们,轻轻地说:“病人走了。很安详。”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软,几乎要瘫倒下去,我和妹妹赶紧扶住她。
那一瞬间,我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那四十多天里,日日夜夜折磨着我们的焦虑、恐惧、争吵、期盼,都在这一刻,随着王医生那句话,烟消云散。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了我。
护士允许我们进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病房里异常安静。那些曾经日夜蜂鸣的仪器,此刻都黑着屏,沉默不语。父亲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上的管子已经全部被拔掉了,护士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的脸色很平静,甚至比他生病时还要舒展一些,仿佛只是睡着了。
没有了呼吸机的起伏,没有了监护仪的滴答,这个房间,这个世界,从未如此寂静过。
我忽然意识到,这四十多天,我们一直活在那些机器制造出来的“生命迹象”里。我们把那些曲线、那些数字,当成了父亲本身。而当这一切都消失时,我才真正地、赤裸裸地面对了死亡。
母亲趴在床边,终于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里,有不舍,有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释放。妹妹也抱着母亲,泪流满面。
我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父亲。我想起了他教我骑自行车的那个下午,想起了他第一次看到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骄傲的眼神,想起了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我带的小礼物……一幕一幕,像是老电影的胶片,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原来,死亡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它的一部分。我们拼尽全力,不是为了战胜死亡,而是在学着如何与它告别。
我们给父亲办理了后事。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亲戚朋友。他们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语,“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我麻木地点头回应。
有人在我身后小声议论:
“听说在ICU花了几十万,最后人还是没留住,真是人财两空。”
“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
“话不能这么说,儿女总得尽孝心嘛,不然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些话飘进我的耳朵里,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对与错,孝与不孝,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葬礼结束后,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父亲的房间,我们暂时没动,一切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那张他睡了一辈子的床,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那个摆满了他爱看的历史书的书柜。
物是人非。
一天晚上,我和妹妹陪着母亲整理父亲的遗物。在一个旧铁盒子里,我们发现了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给我的孩子们”。
我和妹妹对视一眼,拆开了信。是父亲的笔迹,苍劲有力。
信写于几年前,是他一次体检后回来写的。信里,他交代了一些银行卡密码、房产证存放的位置,然后,他用很大一段篇幅,写了关于他身后事的想法。
“……爸这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金山银山,但爸活得坦荡,活得有尊严。我最怕的,不是死,是活得不像个人样。如果有一天,我病得糊涂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靠管子活着,你们记住,那不是我了,那只是一具还会喘气的肉体。到那个时候,千万不要为了所谓的‘孝顺’,让我受罪。让爸体面地走,就是对我最大的孝。你们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妈妈,兄妹俩要互相扶持,别吵架。爸在天上看着你们……”
读完信,我和妹妹早已泣不成声。母亲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这个老头子……什么都想到了……”她哽咽着说。
原来,他早就给了我们答案。只是我们,被恐惧和执念蒙蔽了双眼,兜兜转转,用四十多天的痛苦和几十万的代价,才最终走到了他期望我们选择的那条路上。
第6章 好死不如赖活着,是……
父亲走后的日子,生活像一条被截断后又重新汇入主流的河流,缓慢而滞重地向前流动。
我们卖掉了老房子,用那笔钱还清了所有债务后,在离妹妹家不远的小区给母亲租了一套两居室。搬家的那天,我们把父亲最爱的那张藤椅也带了过来,放在阳台上,仿佛他还在那里,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听着收音机里的京剧。
母亲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她会像没事人一样,给我们做饭,跟邻居聊天。但更多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那张藤一动不动地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知道,她还在用自己的方式,与那段漫长的告别和解。
我和妹妹的关系,经过这场风暴的洗礼,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我们不再争吵,学会了倾听和理解对方。我们都明白,在那场艰难的抉择中,我们每个人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一个周末,我去陪母亲。她正在阳台上给几盆花浇水,那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君子兰。
“小辉,”她忽然开口,“你还怪妹吗?”
我摇了摇头:“不怪了。其实,她比我勇敢,也比我更懂爸。”
母亲叹了口气,放下水壶,说:“其实,我那时候也恨她。我觉得她心狠,怎么能说出放弃的话。可每天在医院看着你爸那个样子,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有多难受。我只是……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他要离开我的事实。”
她顿了顿,看着窗外的天空,轻声说:“你爸走了,我心里空了一块。但说句实话,我也松了口气。我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守在ICU门口,再也不用看着他受罪而无能为力了。这样,挺好。”
听到母亲这么说,我心里最后一点纠结和愧疚,也随之释然了。
我们都解脱了。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一家三口去给他扫墓。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六十岁生日时拍的,笑得一脸灿烂,精神矍铄。
我把一束白菊放在墓前,点了三根香,静静地看着那张熟悉的笑脸。
四十多天的ICU,像一场残酷的成人礼,强行给我上了一堂关于生命、死亡和爱的课。它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道理。
我终于明白了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真正含义。
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给那个躺在病床上,意识不清,承受着巨大痛苦的人听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说的。
是我们,舍不得亲人离去,是我们,害怕面对死亡和分离,是我们,需要一个“活着”的象征来维持家庭完整的假象。是我们用自己的“赖活着”,去绑架了他们“好死”的权利。
这是一种源于爱的自私,一种我们不愿意承认,却真实存在的执念。
真正的孝顺,不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延长生命的长度,而是在生命的尽头,尊重他的意愿,维护他的尊严,让他能安详、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有时候,放手,比坚持更需要勇气,也更体现爱。
我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笑脸,在心里默默地说:爸,对不起,我明白得太晚了。谢谢你,用你生命最后的方式,教会了我这最重要的一课。
风吹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我抬起头,看到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生活还要继续,带着对逝者的思念,和对生命的敬畏,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对于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来说,“赖活着”,终究还是比什么都没有,要好。这,或许才是那句话,于我们这些生者而言,最真实的意义。
来源:知情达理山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