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车窗外的风景,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高楼、树木、人群,都化作模糊的色块,飞速向后倒退。
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车窗外的风景,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高楼、树木、人群,都化作模糊的色块,飞速向后倒退。
我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化验单,上面的“HCG阳性”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一个小时前,在市妇幼保健院的诊室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和蔼的医生,用一种我无法解读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末次月经是3月5号,今天5月10号,停经66天。但B超显示孕囊大小约等于孕5周。你确定末次月经时间没记错?”
我点头,比任何时候都确定:“不会错的,我手机APP一直有记录。”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还是单刀直入:“你先生……上个月出差了,对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的,4月1号走的,5月1号才回来,整整一个月。”我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空气仿佛凝固了。
医生沉默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怀疑,甚至……有一丝了然的同情。她不再追问,只是低头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然后把那张B超单递给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根据孕囊大小推算,受孕时间大概在4月15号前后。你……再好好想想。”
她顿了顿,补上了那句让我瞬间如坠冰窟的话。
“这个孩子……是谁的?”
是谁的?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尖刀,齐齐插进我的心脏。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到医生眼里的怜悯,那是一种对失足女人的、居高临下的悲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怎么走出医院的。我只记得阳光刺眼,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那句在脑海里无限循环的“孩子是谁的?”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去哪儿?”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回家。”我轻声说,声音嘶哑。
家?我还有一个家吗?
我和陈阳结婚三年,从大学校园到步入婚姻,感情一直很好。他是那种典型的“和稀泥”式好丈夫,温和、体贴,没什么大脾气,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孝顺。
而我的婆婆王兰,则是一个将“面子”和“规矩”刻在骨子里的女人。
车子停在楼下,我没有立刻上去。我坐在车里,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手腕上的镯子,是结婚时婆婆给我的。她说,这是陈家祖上传下来的,传媳不传女。当时我受宠若惊,只觉得这沉甸甸的绿意,是整个家庭对我的接纳。
可现在,这只镯子却像一个冰冷的手铐,牢牢地锁住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我知道,从我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暴,即将开始。我不知道该如何向陈阳解释这“不可能的怀孕”,更不敢想象婆婆王兰知道后,会是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这是我第一次希望,这栋住了三年的房子,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
一进门,就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气。婆婆王兰系着她那条小碎花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的油“滋啦”作响,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林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了。”她没回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妈。”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换了鞋,把包和那张化验单一起塞进卧室的抽屉最深处。我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万全的策,来应对接下来的盘问。
陈阳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见我回来,头也没抬:“老婆回来啦,今天医院人多不多?医生怎么说?”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专注于屏幕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那个曾经让我无比心安的男人,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恐惧。
“就……有点内分泌失调,开了点药调理。”我撒了第一个谎,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发颤。
他“哦”了一声,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我脸上:“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累着了?”他伸出手,想摸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和不解。“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累。”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走向洗手间。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如鬼。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着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会这样?
四月,陈阳在北京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封闭式培训。而我,因为公司一个紧急项目,也在4月10号飞去了深圳,一直待到4月20号才回来。我们两个人,在整个四月,完完全全,是异地状态。
受孕时间在4月15号前后……
那时候,我在深圳,他在北京。隔着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怎么可能?
难道……是医生搞错了?B超看错了?还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毛病?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数种可能性在疯狂滋长,但每一种,都指向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结局——背叛。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压抑。
婆婆王兰给我盛了一碗她亲手炖的乌鸡汤,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小林啊,看你在外面都瘦了,得多补补。工作再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接过碗,说了声“谢谢妈”。那碗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我却一阵反胃,胃里翻江倒海。
“怎么了?不合胃口?”婆婆的眼睛尖得很。
“没有,挺好的。”我强忍着恶心,喝了一小口。
陈阳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糖醋排骨放到我碗里,“多吃点,你最近胃口是不太好。”
他的体贴像一根针,刺得我生疼。
婆婆瞥了我一眼,又看向陈阳,状似无意地说道:“小阳啊,你们结婚都三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我跟你爸,可都等着抱孙子呢。”
来了。
这是婆婆每个月都要重申一遍的主题。以前我只觉得是长辈的催促,听听就算了,可今天,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审判我。
我埋着头,假装没听见,拼命地往嘴里扒饭。
陈阳立刻打圆场:“妈,你又来了。这事儿急不来,我们有自己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等你们有计划,我都老得抱不动了!”婆婆的声调高了八度,“隔壁老李家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出去跟人聊天,人家问我孙子多大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妈,现在年轻人都这样,你别老拿以前那套说事儿。”
“我哪套说事儿了?我说的不是道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婆-婆突然把矛头指向我。
整个客厅,瞬间死寂。
我握着筷子的手,指节泛白。我抬起头,对上婆婆那双精明的、不容置疑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她是在逼我表态。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我们会的。”
“会?什么时候会?”婆婆不依不饶。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屈辱、愤怒、恐惧,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妈!”陈阳加重了语气,“吃饭呢,别说了。小林今天不舒服。”
“不舒服?我看她就是心里有鬼!”婆婆冷哼一声,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天到晚往外跑,心都跑野了,哪还顾得上这个家?”
“你胡说什么!”陈阳也火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我胡说?我哪句胡说了?”婆婆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问问她,今天去医院,到底查出来什么了?别以为拿个内分泌失调就能糊弄我!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和陈阳都愣住了。我没想到,婆婆的直觉竟然如此敏锐。
陈阳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小林,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看着他,又看看一脸“我早就知道”的婆婆,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个家,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我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我……”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婆婆一拍大腿,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心思多着呢!陈阳啊,你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别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
“妈,你别生气了,都是一家人。”陈阳又开始了他的“和稀泥”大法,他拉着婆婆坐下,又转头对我,语气软了下来,“老婆,到底怎么了?跟我们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一起想办法?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苦笑。如果我说了,他会信吗?他会站在我这边,还是会和婆婆一起,用怀疑的目光将我凌迟?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怀孕了。”
我平静地吐出这四个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阳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再到……困惑。他张了张嘴,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而婆婆,先是愣住了,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真的?哎呀!太好了!我们家要有后了!老天开眼啊!”
她激动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
然而,陈阳的沉默,却像一盆冷水,浇在我滚烫的心上。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他没有问我“真的吗”,也没有问我“什么时候的事”,他问的是:“多久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医生说,大概五周。”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五周。
陈阳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我的脸一样苍白。他不是傻子,他会算数。五周前,是四月中旬。那个时候,他在千里之外的北京。
婆婆的喜悦也戛然而止。她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我们俩:“五周?怎么才五周?你们俩不是……”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气氛,比刚才还要凝重。
“小林,”陈阳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搞错了?医生会不会算错了?”
“B超单在这里。”我起身,走进卧室,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纸,摊在他们面前。
婆婆一把抢了过去,她不识字,但她看得懂上面的图和数字。她把B超单翻来覆去地看,又递给陈阳。
陈阳死死地盯着那行“孕囊大小约1.5cm1.0cm,约孕5周+”的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婆婆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一把抓住陈阳的胳膊,声音尖利,“儿子,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陈阳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利剑,直直地射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失望和不敢置信的质问:“林薇!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看着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没有选择相信我,甚至,连一个问我“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机会都没给。
“你什么意思?”我冷冷地反问。
“我什么意思?!”他像是被激怒的狮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那张B超单,声音都在发抖,“四月中旬!我在北京!你在深圳!你告诉我,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陈阳!”我厉声喝道,“你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他咆哮着,眼睛通红,“我是想不明白!你给我一个解释!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个需要‘解释’的罪人了,对吗?”
“够了!”婆婆突然一声怒喝,打断了我们的争吵。她走到我面前,那张刚刚还洋溢着喜悦的脸,此刻布满了寒霜。
“林薇,我平时待你不薄吧?”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是有头有脸的。我王兰活了大半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脸面’!”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今天,你要是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这个孩子,我们陈家不能认!你,也别想再进我们陈家的门!”
别想再进我们陈家的门。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近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一个是我发誓要相伴一生的丈夫,一个是我曾经敬重如亲母的婆婆。此刻,他们却像两个审判官,将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丝一毫的信任。
我心里的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我轻轻地说出一个字。
我转身,回到卧室,拿出我来这个家时带来的那个小行李箱。我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服拿出来,叠好,放进行李箱。
我的动作很慢,很平静。
陈阳冲了进来,抓住我的手腕:“林薇,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看他,继续收拾我的东西。
“你说话啊!”他用力地摇晃着我。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平静地说:“你不是要解释吗?在我找到解释之前,我离开。这样,就不会丢了你们陈家的脸面。”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了,语气软了下来,“我只是……我只是太乱了,我……”
“算了算了,一家人,别闹成这样。”婆婆也跟了进来,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更像是在维持一个“和睦”的假象,“大晚上的,你一个女人家能去哪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不必了。”我合上行李箱,拉起拉杆。“妈,这几年,谢谢你的照顾。”
我拉着箱子,从他们中间走过,没有一丝留恋。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陈阳站在原地,一脸痛苦和无措。婆婆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客厅的灯光,明亮而温暖。可我只觉得,这个我付出了三年青春和感情的家,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
我没有再回头,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的街头。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流不息,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能去哪儿呢?回娘家?不行。我不能让爸妈为我担心。他们要是知道我“被怀孕”,还被夫家赶了出来,非得气出病来不可。
找朋友?我的闺蜜李静在外地,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后,我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捷酒店住了下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此刻成了我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段时间的每一个细节。
深圳的出差,压力巨大。合作方要求苛刻,我们整个团队几乎是连轴转,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那段时间,我确实身心俱疲,饮食不规律,精神高度紧张。
会不会是……压力太大,导致排卵期推迟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打开手机,疯狂地搜索“压力、月经、排卵期”这些关键词。
网上众说纷纭,但确实有医学文章指出,女性在巨大的精神压力、环境改变、情绪波动等情况下,排卵期可能会提前或严重推迟,甚至出现一个月内两次排卵或不排卵的现象。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如果我的排卵期,因为深圳出差的巨大压力,从正常的三月底,推迟到了四月底、陈阳回来之后呢?
这个想法让我看到了一丝曙光。
但很快,这丝曙光又被浇灭了。
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没有证据的、听起来像借口的猜测。我拿着这个“可能”去跟陈阳和婆婆解释,他们会信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我为了脱罪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需要证据。确凿无疑的证据。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另一家更大、更权威的医院,挂了专家号。
我把我的情况,包括我的末次月经时间、陈阳的出差时间、我自己的出差时间和巨大的工作压力,以及前一家医院的B超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
老专家听完,并没有像前一个医生那样露出怀疑的眼神。她沉吟了片刻,扶了扶眼镜,对我说:“姑娘,你先别紧张。这种情况,在临床上虽然不常见,但确实存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女性的排卵受多种因素影响,尤其是下丘脑-垂体-卵巢轴的功能。巨大的精神压力、情绪紧张、环境骤变,都可能导致排卵抑制。也就是说,你可能在整个四月份都没有排卵,或者排卵被极大地推迟了。”
她看着我,眼神温和而坚定:“根据你的描述,你先生是5月1号回来的。如果你的排卵期因为之前的压力,推迟到了5月初,那么受孕是完全有可能的。B超显示的孕5周,是从受精卵着床开始计算的,和你末次月经的时间,不一定完全吻合。医学上,这叫‘着床晚’。”
“所以……”我的声音在颤抖,“所以这个时间是对得上的?”
“理论上,完全对得上。”专家点了点头,“当然,要更精确地判断,我们可以结合你后续的B超数据,持续观察孕囊的发育情况。但从医学逻辑上讲,你不需要怀疑自己。”
不需要怀疑自己。
这六个字,让我瞬间泪流满面。我连日来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终于找到了“解释”。一个科学的、权威的解释。
我拿着新的病历和专家的诊断意见,走出医院。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也不是那么冰冷。
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在酒店里,冷静地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
拿着这份诊断回去,然后呢?
陈阳会道歉,婆婆会勉强接受,然后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我继续做他们的好妻子、好儿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次的危机,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我们婚姻里最不堪的一面。陈阳的不信任,婆婆的刻薄,都像一根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如果这次不把刺拔出来,它就会在肉里腐烂、发脓,最终毁掉我们的一切。
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她不是不介意,她是把这份介意,锻造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
我需要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而是一次彻底的“清算”。
我拨通了陈阳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沙哑:“喂,小林……”
“你在哪儿?”我问。
“在家。”
“妈也在?”
“……在。”
“好。我半个小时后到家。我有话要说。”我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我拖着行李箱,再次站在了那个熟悉的家门口。
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陈阳。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胡子拉碴。看到我,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又变得复杂。
“小林,你回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客厅。
婆婆正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看到我,她冷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我前天晚上没吃完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整个家,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然后从包里拿出那份新的病历,放在茶几上,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我今天去省妇产医院的诊断结果。”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专家说,由于我四月份在深圳出差时,承受了巨大的工作压力,导致排卵期严重推迟。实际受孕时间,是在五月初,你回来之后。”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俩震惊的脸。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你的。我们陈家的。”我把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陈阳一把抓起病历,一目十行地看着,他的手在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婆婆也凑了过来,她看不懂上面的字,但她能看懂陈阳的表情。
“这……这是真的?”陈阳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狂喜和愧疚,“小林,这……这是真的?”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就说嘛!我就说我们家小林不是那种人!”婆婆突然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仿佛前天那个恶语相向的人不是她一样,“哎呀,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都怪我们,没搞清楚状况,错怪你了!小林啊,你别往心里去,我……我也是太着急抱孙子了,口不择言,你千万别跟我这个老婆子一般见识。”
她说着,就要过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妈。”我看着她,眼神冰冷,“如果今天,我拿不回这份诊断呢?如果连专家也无法解释这个现象呢?您是不是就要把我,把这个孩子,扫地出门?”
婆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哎呀,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怎么会呢……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冷笑一声,“一家人,就是在我最需要信任和支持的时候,不问青红皂白地给我定罪吗?一家人,就是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揣测我的人品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积压了两天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陈阳!”我转向他,目光如刀,“我们从大学就在一起,七年了!我林薇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在那张B超单面前,七年的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吗?你的第一反应,不是问我怎么了,不是想办法搞清楚,而是质问我,怀疑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陈阳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悔恨。“对不起,小林,对不起……是我混蛋!我当时……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他,“我今天回来,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我是来谈判的。”
“谈判?”陈阳和婆婆都愣住了。
“对,谈判。”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家,如果还想让我待下去,这个孩子,如果还想让他生下来,你们,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客厅里一片死寂。
婆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顺的儿媳妇,会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陈阳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愧疚。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你说。”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看着婆婆,“以后,我们小家的事,请您不要再插手。催生、育儿、我们的生活方式,都由我们自己决定。您是长辈,我们尊重您,但尊重,不代表无条件顺从。这个家,我是女主人,不是一个只负责生孩子的工具。”
婆婆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被陈阳一个眼神制止了。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看着陈阳,“信任。我需要的是无条件的信任。不是建立在证据和解释之上的信任。如果下一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希望你的第一反应是站在我身边,而不是站在我的对立面。如果这一点你做不到,那我们之间,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陈阳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红了:“我做到,小林,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第三,”我顿了顿,目光从他们俩脸上一一扫过,“道歉。我需要的,不是现在这种为了息事宁人的道歉。我要你们,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所有你们曾经‘暗示’过的亲戚。比如,你的表妹张莉。”
提到张莉,婆婆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张莉是婆婆娘家的侄女,从小就跟陈阳关系好,也一直对我们这个家虎视眈眈。我离家出走那天晚上,婆婆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了她。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
前文我提到过,婆婆最看重“脸面”。让她亲口承认自己错了,去跟亲戚解释是她误会了儿媳,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这……这有必要吗?”婆婆的底气明显不足了,“都是家里事,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吧?多丢人啊……”
“丢人?”我笑了,“妈,那天晚上,您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给陈家丢人的时候,您觉得丢人吗?您跟张莉说三道四,败坏我名声的时候,您觉得丢人吗?现在,我只是要求您,把事实说清楚,还我一个清白,您就觉得丢人了?”
“我……”婆-婆被我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陈阳,你的意思呢?”我看向他。
陈阳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眼神坚定:“我同意。妈,是我们错了,就得认。我们必须给小林一个交代。”
他转头看着婆婆,语气前所未有地强硬:“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陪您一起,去大姨家,把事情说清楚。”
婆婆张大了嘴,不敢相信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会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看了看陈阳,又看了看我,最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知道,我赢了。
这场谈判,我赢了。但我的心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我看着眼前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看着这两个神情各异的亲人,只觉得满心疲惫。
“我累了,我先去休息了。”我拉起行李箱,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回主卧,而是走进了客房。
我需要空间,需要距离,来修复我那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诊断书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但无法弥合信任的裂痕。我和这个家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陈阳对我百依百顺,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我早上一睁眼,床头就放着温好的牛奶。我下班一回家,拖鞋就已经摆在脚边。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孕妇餐,笨拙地在网上学习各种育儿知识。
他的讨好,殷勤得让我心烦。我知道他在弥补,在赎罪。但我心里那根刺,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些举动而消失。
我对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态度。我们睡在不同的房间,除了关于孩子的话题,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婆婆则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对我颐指气使,说话也变得和颜悦色。她每天都会炖各种补品,送到我房间门口,敲敲门,说一句“小林,汤放门口了,记得喝”,然后就悄悄走开。
她和陈阳,真的去了大姨家,当着张莉的面,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据说,那天张莉的表情相当精彩。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失足妇女”,还能有翻盘的一天。
这件事之后,婆婆在亲戚面前,彻底没了“面子”。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闭门不出,连最爱的广场舞都不去了。
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审视,又多了一丝敬畏,和一丝……不易察arle的怨恨。
她或许接受了我是清白的这个事实,但她无法接受,是她一向看不起的儿媳妇,让她丢了这么大的脸。
这个家,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依然暗流涌动。
我们三个人,像是在演一出默剧。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和平。
转机发生在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
那天我孕吐得特别厉害,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我虚弱地趴在马桶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陈阳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给我递水,一会儿给我拍背,手足无措。
“小林,我们去医院吧,你这样不行。”他焦急地说。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婆婆冲了进来。她二话不说,从陈阳手里接过毛巾,用温水浸湿,仔细地帮我擦脸。然后,她端来一杯用姜片和红糖熬的浓汁,一手扶着我,一手把杯子递到我嘴边。
“喝了它,慢慢喝,能压一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透着一丝我从未感受过的关切。
那姜汁又辣又烫,呛得我直咳嗽,但喝下去之后,胃里翻涌的感觉,确实缓解了不少。
我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
婆婆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卫生间的狼藉。她把地上的污物清理干净,又用拖把反复拖了好几遍,直到没有一丝异味。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腰,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这反应,跟我怀陈阳那会儿,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愣住了。
“那时候,家里穷,你爸又不在身边。我一个人,吐得天昏地暗,吃了就吐,吐了再吃。有一次差点晕倒在田埂上。那时候我就想啊,这孩子,可真能折腾他娘。等他出来了,非得先打一顿屁股不可。”
她说着,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可等他真的生下来,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你看着他,就觉得,之前受的那些罪,都值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薇,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她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是我老糊涂了,是我这张破嘴,伤了你的心。”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向我道歉。
“我这辈子,过得不顺。你公公……年轻的时候,在外面犯过错。那时候我跟你一样,也怀着孩子。我哭过,闹过,也想过一了百了。可为了肚子里的陈阳,我忍下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婆婆说起她的过去。
“从那以后,我就落下个心病。我看男人,都觉得不牢靠。我看外面的女人,都觉得不怀好意。我怕我儿子,走我的老路。我怕我们陈家,再出那样的丑事。”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那天,我一听那时间对不上,我……我就疯了。我不是针对你,我是……我是怕了。”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女人,心里的那堵冰墙,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终于明白,她那些刻薄、多疑、对“脸面”近乎偏执的看重,背后隐藏的,是怎样深刻的伤害和恐惧。
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恶婆婆。她只是一个,被生活伤害过的、可怜的女人。
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我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原谅你”。
我只是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妈。”
婆婆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谢谢你的姜糖水。”我说。
婆婆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卫生间。
我听到她在外面,压抑着声音,对陈阳说:“去,把客房的被子,抱到主卧去。小林身子弱,晚上你得看着点。”
那天晚上,陈阳抱着被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主卧门口。
“老婆,我……我能进来吗?”
我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往床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位置。
他欣喜若狂地把被子放在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离我隔着半臂的距离。
关了灯,房间里一片黑暗。
“小林,”他轻轻地叫我,“对不起。”
“嗯。”我应了一声。
“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嗯。”
“我会用一辈子,来证明给你看。”
我没有再回答。我只是转过身,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一僵,随即,用一种失而复得的力道,紧紧地,把我拥进了怀里。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我知道,伤口还在,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但至少,我们开始学着,去理解,去包容,去用爱,来慢慢地,缝合那些裂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和谐。陈阳成了模范丈夫和准爸爸,婆婆也成了最尽职尽责的“后勤部长”。她不再提那些所谓的“规矩”和“面子”,一心扑在我的饮食起居上。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坐在一起讨论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婴儿房要布置成什么颜色。
我甚至觉得,那场几乎毁掉我们家庭的风波,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伪装和隔阂,让我们看到了彼此最真实、也最脆弱的一面。
有时候,我会抚摸着手腕上那只莹润的镯子。它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而是温润的。它见证了我的幸福、我的绝望,也见证了我的重生。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在平淡和温馨中,一直走下去。
直到我生产那天。
因为胎位不正,我选择了剖腹产。手术很顺利,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
当我被推出手术室,看到等在门口的陈阳和婆婆时,他们脸上洋溢的喜悦,让我觉得,之前所受的一切苦难,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就在我被推回病房,护士抱着孩子进来,进行例行检查和信息核对时,意外,再次发生了。
护士一边给孩子采足跟血,一边核对信息:“林薇是吧?宝宝的血型,是B型。”
我点了点头。我是O型,陈阳是A型。根据遗传学,我们的孩子,可以是A型,也可以是O型,但绝不可能是B型。
护士说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继续忙着手里的工作。
病房里,却瞬间死寂。
我猛地看向陈阳,他的脸上,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刚刚的喜悦和激动,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婆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看看护士手里的孩子,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眼神里,那熟悉的、我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怀疑和惊恐,再次浮现。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像被拉长了。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冷。
命运,仿佛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恶意的玩笑。
我刚刚才从一个“不可能的怀孕”的泥潭里爬出来,现在,又掉进了一个“不可能的血型”的深渊。
我看着陈阳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婆婆那双重新燃起“战火”的眼睛,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完了。
我费尽心力,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信任和家庭,在这一刻,再次,摇摇欲坠。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血红色。
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
这一次,我还有“解释”吗?
来源:老槐树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