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林惠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股刚炒完菜的油烟味儿。我正蹲在阳台上,给女儿瑶瑶的小木马加固一条腿。木马是厂里不要的包装箱板子做的,有点糙,但瑶瑶喜欢得不行。
“建军,电话。”
妻子林惠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股刚炒完菜的油烟味儿。我正蹲在阳台上,给女儿瑶瑶的小木马加固一条腿。木马是厂里不要的包装箱板子做的,有点糙,但瑶瑶喜欢得不行。
“谁啊?”我头也不抬,手里头的活儿正到紧要关头。
“听着像你们车间李主任,让你回个电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主任这时候找我,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我放下锤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进客厅。那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安安静静地蹲在桌角,像个等着发号施令的领导。
我抓起听筒,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主任,我王建军。”
“建军啊,”李主任的声音有点发飘,“有个活儿,你现在得去一趟。厂长家的门,锁坏了,关不上。”
厂长?我们厂的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赵。我见过几次,挺着个肚子,说话声跟打雷似的。
我有点纳闷:“主任,这都快吃饭了,明天不行吗?”
“不行,就得现在。”李主任压低了声音,“不是赵厂长,是新来的陈厂长。市里刚派下来的,管咱们生产的。人家一个女同志,自己住,门关不上,这大晚上的,不安全。”
陈厂长。我脑子里有了点印象。开大会的时候见过,远远的,剪着短发,穿着一身板正的蓝色工作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就不好打交道。
“行,那我这就去。”我挂了电话,心里有点打鼓。
林惠端着一盘醋溜白菜从厨房出来,看我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新来的陈厂长家门坏了,主任让我去修。”
林惠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她把菜放到桌上,给我理了理衣领上的木屑:“那你快去吧,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我给你留着饭。”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暖烘烘的。
这就是我的生活,像这碗刚出锅的醋溜白菜,简单,实在,热气腾腾。我,王建军,一个三十出头的木工,手艺还行,不好不坏。老婆林惠,在纺织厂上班,人贤惠,手也巧。女儿瑶瑶,五岁,是我的心头肉。我们住的房子是厂里分的,两间小屋,一个过道连着厨房和厕所,虽然挤了点,但收拾得干净。我觉得挺好,真的,踏踏实实,一眼能望到头。
我蹬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工具箱在后座上颠得哐当作响。陈厂长的家在“干部楼”,离我们工人宿舍区隔着一条栽满法国梧桐的大路。路这边是喧闹的人间烟火,路那边是安静的高门大院。
干部楼是厂里最好的房子,红砖墙,带独立的小院。我找到门牌号,停好车,心里还在琢磨着是哪种锁。是老式的牛头锁,还是新一点的弹子锁?
我敲了敲那扇深红色的木门。
等了一会儿,门才开。
门后站着的,就是陈厂长,陈曼。
她和我开会时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没穿那身板正的工装,而是套着一件淡紫色的丝质睡衣,料子很薄,贴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头发是湿的,显然是刚洗过澡,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她白皙的锁骨上。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女人身上特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有点懵。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儿。只好盯着她脚上那双粉色的毛绒拖鞋。
她的脸颊因为热气泛着红晕,嘴唇被牙齿轻轻咬着,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像是局促,又像是一种无奈的镇定。
“你进来吧,”她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柔和,带着一点沙哑,“家里没别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扇门,好像不只是通向一个屋子,而是通向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提着工具箱,拘谨地跨进门槛。屋里的暖气很足,和我家那种靠煤炉子取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地上铺着我叫不上名字的木地板,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家具都是崭新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
“是……是门锁坏了吗?”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嗯,”她把门虚掩上,指了指门锁的位置,“锁舌弹不出来了,门关不上。”
我蹲下身子,开始检查门锁。是那种比较新的十字锁,结构比老锁复杂。我拿出工具,拧开螺丝,把锁芯拆下来。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到我摆弄工具的金属碰撞声,还有她在我身后不远处轻轻走动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像一盏小小的灯,烤得我后背发烫。
“喝水吗?”她忽然问。
“不,不用,厂长,我不渴。”我赶紧说。
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了我手边的地上。是一个漂亮的玻璃杯,里面的茶叶舒展开,像一朵朵小小的菊花。
“喝吧,暖和暖和。”她的声音很近,就在我头顶。
我没法再拒绝,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拿起杯子。茶水很烫,我吹了吹,小心地抿了一口。一股清香瞬间在嘴里化开,是我从没喝过的味道。
“这是我从南方带来的毛尖。”她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埋头继续修锁。
锁芯里的一个小弹簧断了,这是个小毛病,但我手头没有备用的。我得用铁丝自己做一个。这是个细致活儿,需要时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子里的气氛也慢慢变得不那么紧绷。她好像也放松下来,就坐在不远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书看。偶尔,她会翻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偷偷抬眼看过她一次。灯光下,她的侧脸很柔和,短发贴在耳边,显得脖子很修长。她不像在厂里那么严肃,更像个……像个普通的女人。
一个很漂亮,但看起来很孤独的女人。
“你结婚了?”她突然又开口了。
我心里一紧,手里的镊子差点掉地上。“啊……结了。”
“孩子多大了?”
“五岁了,是个闺女。”提到瑶瑶,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羡慕,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真好。”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等我把锁彻底修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腿,对她说:“厂长,好了。您试试。”
她走过来,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再一拉,门“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她又试了试反锁,很顺畅。
“太谢谢你了,王师傅。”她转过身,脸上是真诚的笑容。她没叫我“建军”,而是叫我“王师傅”,这个称呼让我感觉舒服了很多。
“应该的,厂长。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开始收拾工具箱。
“等等。”她叫住我,转身走进卧室。
很快,她拿着一个红色的信封出来,直接塞到我手里。
“这是给你的辛苦费。”
我一捏,感觉挺厚。我赶紧推辞:“厂长,这不行。我是厂里的工人,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不能收钱。”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眼神很温和,“这么晚了,让你跑一趟,还耽误你回家吃饭。这不是厂里给的,是我个人给你的。拿着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我一个大男人,被她这样握着手腕,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挣脱也不是,不挣脱也不是,最后稀里糊aho地,就把那个信封收进了口袋。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我的中山装口袋里,一路烫着我的胸口。
回到家,林惠和瑶瑶已经睡了。桌上盖着纱罩的碗里,是给我留的饭菜,还是温的。我坐在桌边,就着昏暗的灯光,慢慢地吃着。菜已经凉了,但吃到胃里,心里却慢慢踏实下来。
我掏出那个红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张崭新的“大团结”。一百块钱。
一百块!我一个月工资也才两百出头。修个锁,就给了一百。
我把钱捏在手里,心里翻江倒海。这钱,拿着烫手。我不能告诉林惠,她要是知道我收了这么多钱,肯定会让我退回去。她就是那样的人,本本分分,不占别人一点便宜。
我犹豫了很久,把钱塞进了床底下我藏私房钱的那个饼干盒里。
这是我第一次对林惠撒谎。
从那天起,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我还是每天上班,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但心里头,总像是藏着一根小小的刺。看到林惠为了一毛钱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我心里就会想起那个轻易就拿出一百块钱的信封。看到瑶瑶眼巴巴地瞅着商店橱窗里的新裙子,我就会想起那笔我不敢拿出来的钱。
那笔钱,像一个诱饵,也像一个秘密,把我拉向了一个我原本不属于的世界。
一个星期后,李主任又找到我。
“建军,陈厂长家的书架有点晃,你去给看看,加固一下。”
还是那个时间,傍晚。我心里有点不想去,但主任的命令,我不能不听。
我跟林惠说,车间要加班。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装了两个馒头,让我带着路上吃。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愧疚。
这次去,我心里有了准备。
陈曼开门的时候,穿得整整齐齐,是一身灰色的家常服。她看到我,笑了笑:“王师傅,又得麻烦你了。”
“不麻烦,厂长。”
书架是那种落地的,很高,几乎到天花板。确实有点晃。我检查了一下,是墙里的钉子松了。需要重新打孔,换更长的螺丝。
活儿不难,但有点麻烦。我让她把书架上的书都搬下来。
她个子不算矮,但搬最上层的书还是有点费劲。我看不下去,说:“厂长,我来吧。”
我踩着凳子,一本一本地往下搬书。她的书很多,大部分是我看不懂的,封面上印着外文。还有一些是诗集,什么《飞鸟集》、《新月集》。
我们俩一个递,一个接,配合得很默契。偶尔,指尖会不小心碰到一起,她的手总是凉凉的。
搬完书,屋子里已经落了一层灰。我开始打孔,电钻的声音很大。她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把书架固定好,已经浑身是汗,脸上也沾了灰。
“辛苦了,”她说,“去洗把脸吧。”
我跟着她进了卫生间。她家的卫生间比我家的厨房还大,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有一个大浴缸。水龙头一拧,就有热水出来。
我用香皂洗了脸,那香皂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摆在了桌上。两菜一汤,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紫菜汤。米饭盛在小碗里,冒着热气。
“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她很自然地说。
我愣住了。“厂长,这……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也一个人,多双筷子而已。坐吧,就当是帮我个忙,我一个人吃饭,没胃口。”她说着,已经把筷子递到了我手里。
我没法拒绝。
那顿饭,我吃得浑身不自在。她家的菜,油水很足,味道也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林惠做的醋溜白菜香。
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聊了很多。聊她的工作,说厂里效益不好,改革压力大,很多老工人都等着吃饭,她晚上愁得睡不着。她也聊她的家,说她丈夫在北京工作,是个干部,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她说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有点红。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说:“厂长,您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像是自嘲:“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一个大男人,肯定觉得我挺没用的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摆手,“厂长您是女强人,我们全厂的人都佩服您。”
“女强人?”她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里满是疲惫,“我不想当什么女强人,我就是个普通女人。”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晚。
我把林惠给我带的两个冷馒头,在路上偷偷扔了。
回到家,林惠还没睡,坐在床边等我。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回来了?”她问。
“嗯,加班,累死了。”我一边脱鞋一边说。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忽然凑过来,在我身上闻了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身上……有股油烟味。”她轻声说,“加班还管饭啊?”
“啊……是,大家一起吃的盒饭。”我的谎话张口就来,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镇定。
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盆里泡着。
看着她的背影,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不是怕她发现,而是怕我自己。我发现,撒谎好像越来越容易了。
从那以后,陈曼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去她家。有时候是水龙头漏水,有时候是窗户关不严,有时候是灯泡坏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厂里任何一个水电工都能干。但她只找我。
每次去,她都会留我吃饭。我们聊得也越来越多。我知道了她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喜欢看国外的电影,还知道她其实很怕打雷。
我像一个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孩子,对她口中那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她会跟我讲北京的高楼大厦,讲她在大学里的趣事,讲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书和电影。
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个埋头干活的木匠王建军,我成了一个可以倾听,可以被需要的男人。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危险。
我开始不自觉地注意自己的形象。上班前会多照一会儿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用藏起来的那一百块钱,给自己买了件新的白衬衫。
林惠看在眼里,但她什么都不说。
她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有时候我下班回家,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眼神空洞洞的。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摇摇头,说没事。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以前吃完饭,我们会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厂里的新鲜事。现在,我回家越来越晚,她也总是早早就睡了。躺在一张床上,却像是隔着一条河。
厂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起来了。
我们厂就那么大,谁家有点风吹草动,第二天就能传遍。我一个普通木工,三天两头往新来的女厂长家跑,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开始是车间的工友跟我开玩笑。
“建军,可以啊,攀上高枝了。”
“就是,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我嘴上骂骂咧咧地让他们别胡说,但心里却有一丝隐秘的得意。
后来,风言风语就变了味。传得越来越难听。说我跟陈厂长关系不正常,说我是想走“裙带关系”往上爬。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在我心上。我开始躲着人走,上班的时候也总是低着头。
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些话肯定也传到了林惠的耳朵里。纺织厂和我们厂就隔着一道墙,很多家属都在那边上班。
那天,我下班回家,刚到楼下,就看到几个邻居大妈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看到我,她们立刻散开了,但那种眼神,我看得懂。
我推开家门,屋里一片漆黑。
“惠儿?”我叫了一声。
没人应。
我打开灯,看到林惠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瑶瑶不在家,应该是送到我丈母娘那儿去了。
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一瓶二锅头,还有一小碟花生米。
我的心沉了下去。林惠从来不喝酒。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怎么了?”
她没有回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王建军,我们厂里的人,今天都在议论你。”
“她们胡说八道,你别信。”我急着辩解。
“她们说什么,我不关心。”她终于转过头来,眼睛红红的,但没有眼泪。“我只想问你,王建军,你告诉我,你跟那个陈厂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我们没什么。我就是去帮她修修东西。”我的声音很干涩。
“修东西?”她冷笑一声,“修东西要修到三更半夜?修东西要修出一身不属于我们家的饭菜味?修东西要修得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王建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嫌我了?嫌这个家穷了?”
“我没有!”我也站了起来,声音比她还大,“我王建军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就是看她一个人不容易,帮帮她而已!你思想怎么那么龌龊!”
“我龌龊?”林惠笑了,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是,我龌龊。我没读过那么多书,不懂你们城里人的那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男人要顾家,要对得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当丈夫、当爹的人吗?”
她指着我的鼻子,手抖得厉害。
“你撒谎!你骗我加班,你身上穿着新买的衬衫,你心里头,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捅在我的心窝子上。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确实撒谎了,我确实被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吸引了,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她和这个家。
我们大吵了一架,是结婚以来最凶的一次。我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很多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她瘫坐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
她说:“王建军,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把我彻底打蒙了。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的女人,这个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女人,此刻,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疲惫。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没有答应离婚。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屋子很小,我能清楚地听到里屋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开始反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跟陈曼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我们连手都没拉过。我只是陪她说说话,吃吃饭,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这有错吗?
可为什么,我的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林惠哭泣的脸,一边是陈曼落寞的眼神。我好像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我开始刻意躲着陈曼。她再打电话到车间,我就让李主任说我不在,或者说手头有活儿走不开。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的躲避而结束。
那天,我正在车间干活,李主任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建军,快,出事了!陈厂长晕倒在办公室了,已经送到厂医院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也顾不上多想,扔下手里的工具就往医院跑。
我跑到医院的时候,陈曼已经醒了。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加上劳累过度,没什么大事,输点液,休息两天就好了。
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围在病床边,嘘寒问暖。
陈曼看到我,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个女人,在这里无亲无故,生了病,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同事们待了一会儿就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来了。”她看着我,声音很轻。
“嗯,”我走到床边,“好点了吗?”
“老毛病了,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很久,她忽然说:“王师傅,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没有,厂长,最近车间确实忙。”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她看着我,眼神很清澈,好像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
“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吗?”她问,“还是……你爱人误会了?”
我低着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歉意。“对不起,王师傅,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厂长,不关您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我早就该想到的。我只是……太久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把你当成了朋友,忘了我们身份的差别,也忘了人言可畏。”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丈夫,我们已经分居快两年了。他有他的人,我也有我的生活。只是这层窗户纸,谁也没捅破。我一个人在这里,有时候觉得,这屋子大得让人害怕。你来的那些晚上,是我这两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几天。”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听着,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一直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厂长,是女强人。我从来没想过,她也有这样脆弱和无助的一面。
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躲避和摇摆,显得那么可笑和自私。我享受了她的信任和尊重,却在她可能最需要一个朋友的时候,因为害怕惹麻烦而退缩了。
那天,我在医院陪了她很久。给她倒水,帮她掖好被角。我们没再聊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像老朋友一样,说些闲话。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骑着车,在冷风里,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我不能既想要陈曼带给我的那种被需要、被尊重的虚荣感,又想要林惠和瑶瑶带给我的安稳和温暖。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脑海里浮现出林惠的脸。她为我缝补衣服时认真的样子,她看到我把工资全部上交时满足的笑容,她抱着瑶瑶给我讲故事时温柔的侧脸。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然后,我又想起了瑶瑶。她肉乎乎的小手拽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也一下子就硬了。
我明白了。陈曼的世界,再好,也不是我的世界。我的根,在那个只有两间小屋的家里。我的天,是林惠和瑶瑶。
为了那一丝丝虚无缥缈的虚荣感,去毁掉我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我就是个傻子。
我犯了错,我得认。我得回家,把一切都说清楚,然后,用我下半辈子,去弥补。
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像一个逃离了危险地带的士兵,冲向自己的阵地。
可我没想到,等待我的,是更沉重的一击。
我推开家门,屋子里空荡荡的。
林惠和瑶瑶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柜里,她们的衣服不见了。阳台上,瑶瑶的小木马也不见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
是林惠留下的信。她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有些字还写错了。
信很短。
“建军,我带瑶瑶回娘家了。我想了很久,我们俩可能真的不合适了。你是个好人,但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那个陈厂长,她比我好,比我有文化,能跟你聊到一块儿去。离婚协议书我放在抽屉里了,你签个字吧。瑶瑶我会照顾好,你放心。”
信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湿的痕迹,字迹都化开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以为,只要我回头,只要我认错,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没想到,林惠会这么决绝。她连一个让我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冲出家门,发疯一样地往我丈母娘家跑。
丈母娘家住得不远,就在邻村。我一口气跑到她家门口,院门紧锁着。我“砰砰砰”地砸门。
“开门!惠儿!你开门!”
没人理我。
我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有丈母娘压低声音说话的声音,还有瑶瑶的哭声。
“爸爸……我要爸爸……”
瑶瑶的哭声,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惠儿!你让我进去!你听我解释!”我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你走吧!”院子里传来丈母G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家不欢迎你!你把我们惠儿害得还不够吗?”
“妈!你让她出来!我跟她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了!王建军,你走!不然我报警了!”
我瘫坐在丈母娘家门口的地上,像一条被抽了筋的狗。
天上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和我流下来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直到全身都湿透了,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此刻,空得像一个黑洞,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瑶瑶曾经睡过的小床,看着林惠用过的缝纫机,每一件东西,都在提醒我,我失去了什么。
我打开抽屉,看到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王建军”三个字,我已经签好了。只要我再签上我的名字,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我拿起笔,手却抖得写不下一个字。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错在我的虚荣,错在我的自私,错在我的摇摆不定。我以为我只是在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却没想过,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婚姻最残忍的背叛。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丢了魂。
上班没精神,干活总是出错。李主任找我谈话,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每天都去丈母娘家门口,但她们始终不开门。我托邻居带话,林惠也不回。
我开始喝酒。以前我很少喝酒,现在,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才能短暂地忘记痛苦。
一天晚上,我又喝多了,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干部楼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陈曼家的楼下。
她家的窗户亮着灯。我能看到她的人影,在窗前晃动。
我看着那扇窗,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她,把我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可我知道,这不全怪她。她只是在我心里那扇原本就虚掩的门上,轻轻推了一下而已。真正打开门的,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分。
我蹲在楼下的黑暗里,像一个幽灵。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里的灯亮了。陈曼走了出来,她好像是要去扔垃圾。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
她愣住了,然后快步向我走来。
“王师傅?你怎么在这里?”一股酒气让她皱起了眉头,“你喝酒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说:“你跟我上来吧。”
我跟着她,上了楼。
还是那个熟悉的客厅,但此刻,我却觉得无比陌生。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坐在沙发上。
“出什么事了?”她问。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我和林惠的争吵,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她留下的那封信。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指责。就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说完,我看着她,说:“陈厂长,对不起。之前,是我没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给您也带来了困扰。”
陈曼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
“王师傅,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一些积蓄,一共两千块钱。你拿着。”
我愣住了。“厂长,您这是干什么?”
“你听我说完,”她打断我,“你爱人,她离开你,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她觉得,你不再需要她了,这个家,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了。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她不怕穷,不怕苦,就怕自己的男人,心不在了。”
她的目光很诚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而是平等的,尊重的。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喝酒,不是颓废。是去把你老婆孩子追回来。你得让她看到你的诚意,看到你离不开她,离不开那个家。这些钱,你拿着,去给你岳父岳母买点好东西,去给孩子买件新衣服。你得让他们知道,你心里有他们。”
我看着桌上的钱,眼眶发热。
“厂长,这钱我不能要。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拿着!”她的语气又变得不容置疑,“王建军,我帮你,不是因为我可怜你,也不是因为我觉得对你有什么亏欠。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朋友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而且……”
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而且,我羡慕你。你有家,有爱人,有孩子。你有机会去弥补,有机会去挽回。不像我,连个可以吵架的人都没有。”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还有机会。只要林惠还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就还有机会。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站起来,对着陈曼,深深地鞠了一躬。
“厂长,谢谢您。这钱,我不能要。但您的话,我记住了。”
我转身,大步走出了她的家门。
这一次,我是真的明白了。
我不再去丈母娘家门口堵着了。
我请了几天假,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地板擦得锃亮,窗户擦得一尘不染。我又去市场上,买了林惠最喜欢吃的菜,买了瑶瑶最喜欢的水果。
然后,我去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条河边。
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了我和林惠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没有,她却义无反顾地跟着我。我们结婚的时候,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床都是我自己打的。
我想起了瑶瑶出生那天,我在产房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当护士把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抱到我面前时,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这些年,林惠跟着我,真的吃了不少苦。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瑶瑶照顾得白白胖胖。而我呢?我为她做过什么?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她。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我只知道,她是我老婆,她就应该在那里,为我洗衣做饭,等我回家。
我把她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而陈曼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不堪。我被她的才华和见识吸引,我享受她带给我的那种新鲜感和被尊重的感觉。我沉浸在那种虚幻的满足里,却忘了回头看看,那个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我的人。
我才是那个最该被指责的人。
我在河边坐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到家,拿出那份离婚协议书,在我的名字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我的名字:王建军。
然后,我把它撕得粉碎。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我揣着我所有的积蓄,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车。
我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商场,给林惠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羊毛大衣。给瑶瑶买了一个比商店橱窗里那个还要漂亮的洋娃娃。给岳父买了他最爱喝的酒,给岳母买了一套新的护肤品。
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然后,我带着这些东西,再一次,站到了丈母娘家门口。
这一次,我没有砸门,也没有喊叫。
我把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门口,然后,对着院子,跪了下去。
“爸,妈,惠儿,”我大声喊道,“我王建军混蛋!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惠儿,对不起瑶瑶!我不求你们现在就原谅我,我只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今天就在这跪着,你们什么时候开门,我什么时候起来。”
我说完,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对着我指指点点。我不在乎。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膝盖开始发麻,然后是针扎一样的疼。但我咬着牙,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林惠。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想把我拉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不肯起来。
“惠儿,你原谅我了吗?”
她哭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先起来。”她的声音沙哑。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我固执地说。
她没办法,只好蹲下来,抱着我,放声大哭。
我也哭了。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悔恨、害怕,都哭了出来。
我们俩,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抱头痛哭。
最后,还是丈母娘把我扶了起来。她红着眼圈,拍了拍我的背:“行了,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先进屋。”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跟林惠和岳父岳母说了。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我说完了,端起酒杯,给岳父岳母,还有林惠,一人敬了一杯酒。
“爸,妈,惠儿,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做让你们伤心的事了。我要是再犯浑,就让我天打雷劈。”
林惠的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她的脸上,有了笑容。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车,林惠坐在后座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腰。瑶瑶坐在前面的大梁上,怀里抱着新买的洋娃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但我心里,却暖得像揣着一个小太阳。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辆破自行车,骑起来这么稳当。也从来没有觉得,回家的这条路,这么亮堂。
到家后,林惠开始收拾东西。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她。
“惠儿,对不起。”
她转过身,用手捂住我的嘴。“别说了,都过去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熟悉的温柔和依赖。
“建军,”她说,“以后,别再骗我了。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跟我说。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一起扛。”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不,也不是完全一样。
我和林惠之间,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们比以前更懂得珍惜彼此。我会主动帮她分担家务,她也会在我下班的时候,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们的话,比以前更多了。
厂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
我和陈曼,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
在厂里开会的时候,偶尔会碰到。我们只是远远地点点头,像两个最普通的同事。
我知道,她帮了我,但我不能再去打扰她的生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那短暂的交集,就像水面上的涟漪,最终,还是要归于平静。
后来,我听说,她办了离婚手续,也申请了调动。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我们这个小城市。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了她。
还是在那个车站,我远远地看着她。她还是那副干练的样子,短发,风衣,一个人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们隔着人群,相视一笑。
没有告别,也没有祝福。但我们都懂。
火车开动了。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列绿皮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我知道,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篇章,彻底翻过去了。
我学会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珍惜。
生活,就像我手里的这块木头。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坚硬的木结,会走一些弯路。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用爱去雕琢,最终,它总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回到家,瑶瑶正趴在桌上画画。林惠在厨房里做饭,油烟机“嗡嗡”地响着,锅里传来“滋啦滋啦”的炒菜声。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林惠。
“今天吃什么?这么香。”
她笑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你最爱吃的,醋溜白菜。”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的生活。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