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盯着电脑屏幕,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应该是冰冷的,我却觉得有点烫。
那个数字跳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安静了三秒钟。
800.00。
小数点后面跟着两个零,像一双嘲弄的眼睛。
我盯着电脑屏幕,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应该是冰冷的,我却觉得有点烫。
办公室里很吵。
空气里混着外卖炸鸡的油腻香气、新拆开的零食包装袋的塑料味,还有一种因为亢奋而蒸腾起来的、带着汗味的暖气。
“卧槽!张昊牛逼啊!八万!”
一声惊呼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羡慕和议论。
我没回头,但我能想象出张昊的样子。
他大概会摘下那副金丝边眼镜,用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过分张扬又足以表达“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然后他会说:“哪里哪里,都是李总带得好,也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话总是这么说。
但我知道,那个叫“绿洲”的项目,从底层数据接口的梳理,到异构系统之间的桥接,再到为了兼容十几年前的老旧代码而打上的那些“补丁”,每一行,都像是我亲手码放的砖石。
那些砖石,无人问津,深埋地底。
而张昊,他负责在地面上建起一座华丽的、用PPT和概念图堆砌的空中楼阁。
领导们喜欢楼阁,因为他们站在高处,只能看见楼阁。
他们看不见地基。
直到地基崩塌。
800块。
够我加几次班打车的钱,或者,够请同事们喝两轮最便宜的奶茶。
它像一个巴掌,不重,但足够响亮。
我关掉了薪资系统的页面。
桌面右下角,那盆我养了三年的文竹,绿得有点不真实。
我每天给它浇水,不多不少,刚刚好湿润根部。它不像别的植物那么张扬,只是安安静静地,努力向上伸展着细密的叶子,像一团小小的、绿色的云。
我的工作,好像也是这样。
我把那些混乱、庞杂、互相冲突的数据流,理顺,安抚,让它们像温顺的溪流,静静地淌过公司的各个系统。
当它们顺畅流淌时,没人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只有当它们堵塞、泛滥时,人们才会惊慌失措地大喊:出问题了!
我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半杯温水。
路过张昊的工位,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手机屏幕上是他刚下的新车订单,一辆白色的电车,流畅的线条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昊哥,这下鸟枪换炮了啊!”
“改天必须请客!”
张昊笑着,那种笑意从眼睛里满溢出来,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喜悦。
他看见我,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也对他笑了笑。
我的笑,可能有点僵硬。
回到座位,我慢慢地喝着那半杯水。
水是温的,从喉咙滑到胃里,却浇不灭心里那点正在冷却的灰烬。
我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
白得刺眼。
手指放在键盘上,很久,敲下了两个字:
辞职。
然后是“尊敬的李总”。
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我的工作教会了我,每一个决定,都要经过深思熟虑,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和后果。
就像我写的每一行“桥接代码”,都要考虑到上游数据的每一次微小波动,和下游系统最脆弱的那个接收端口。
但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当一个系统对你的评价,低到尘埃里的时候,你再怎么努力地维护它,都像个笑话。
我写得很快,也很平静。
感谢公司的培养,感谢领导的照顾,因为个人原因,决定离开。
套话,但也是真话。
至少,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心怀感激。
写完,我检查了一遍错别字。
然后点击发送。
收件人,李总。
抄送,人事部。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像是紧绷了很久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写字楼的灯光汇成一片星海,远处的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流,无声地奔涌。
这个城市很大,也很忙。
少了一个我,不会有任何改变。
第二天,我到得很早。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服务器机房传来低沉的嗡鸣,像这栋大楼沉睡时的呼吸。
空气里有股隔夜的、凉掉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我走到我的工位,把那盆文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纸袋里。
它的叶子蹭在纸袋内壁,沙沙作响。
然后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马克杯,一个颈枕,几本技术手册。
我把它们一一放进纸箱。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很平静,像是在执行一段早已写好的程序。
李总的邮件是早上九点半发来的。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
我抱着纸箱,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进。”
李总正对着电脑,眉头紧锁。他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发开始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抬起头,看到我怀里的纸箱,愣了一下。
“你这是……”
“李总,我来办手续。”我把纸箱放在地上。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
他桌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他笑得很开心,不像现在这样,脸上带着一种被事务缠身的疲惫。
“小周啊,”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不是因为年终奖的事?”
我没说话。
是,但也不全是。
“我知道,800块,是少了点。”他揉了揉太阳穴,“公司有公司的考量。张昊那个项目,给公司带来了很大的声誉,几个大客户都是看了他的方案才决定合作的。这是……显性的价值。”
显性的价值。
我心里重复着这几个字。
所以,我的工作,就是“隐性的价值”了。
就像空气,就像水,平时没人觉得它珍贵,直到窒息和干渴的那一刻。
“我理解。”我说。
这两个字让李总的表情松弛了一些。他大概以为我会被说服。
“你是个老员工了,踏实,肯干,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他换上一种温和的语气,“这样,我跟人事打个招呼,给你申请一个季度奖金,你看……”
我摇了摇头。
“李总,谢谢您。我就是……有点累了。”
我说的是实话。
这几年,为了让那些脆弱的老系统能和日新月异的新技术对接上,我熬了无数个夜晚。
那些代码,像一条条纤细的神经,把一个庞大的、臃肿的商业帝国连接在一起。
我知道哪里最脆弱,哪里最容易断。
每次系统升级,我都像个神经紧张的医生,守在手术台边,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日志,心跳随着数据的每一次波动而起伏。
这种累,不是睡一觉就能补回来的。
是一种心力上的消耗。
李总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可能觉得我不知好歹,也可能有一丝愧疚。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交接工作做好。”
“已经做好了。”我说,“所有的文档和注释,我都更新在了共享服务器上,权限给张昊和团队的其他同事都开通了。”
他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没有回头。
办离职手续的过程很顺利。
人事的小姑娘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程序化地告诉我各种注意事项。
最后,她收回我的工牌。
那张蓝色的卡片,我每天早上“滴”地一声刷开公司的门禁,现在,它不再属于我。
我感觉自己和这个地方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被切断了。
抱着箱子走出写字楼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
有点刺眼。
我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这栋我待了五年的大楼。
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蓝色,像一块巨大的、冷漠的镜子。
我走了。
没回头。
什么也没说。
离开公司的第一个星期,我睡得天昏地地。
没有闹钟,没有钉钉的夺命连环催。
我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斑。
我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车声,还有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
这些声音,在以前,是绝对听不见的。
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机房的风扇声。
我开始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生活。
早上出门,在楼下的小摊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加很多辣子。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每次看到我都会乐呵呵地问:“小伙子,今天又不上班啊?”
“不上班了。”我笑着回答。
然后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公园里有很多老人,他们在打太极,在下棋,在拉二胡。
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有点悲凉,但听久了,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逸。
我找个长椅坐下,看着湖里的野鸭子慢悠悠地划水,身后留下一道道涟漪。
我什么都不想。
不想代码,不想数据,不想那些复杂的逻辑和永远也解不完的bug。
我的大脑,像一块被格式化了的硬盘,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很奢侈。
我把那盆文竹放在了阳台上,它好像很喜欢新的环境,叶子比在办公室里更绿了。
我每天给它浇水,看着阳光在它的叶片上跳跃。
有时候我会想,一棵植物,它的价值是什么?
它不能吃,不能用,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进行着光合作用,释放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氧气。
但它就是那么绿着,那么生机勃勃地存在着。
这就够了。
一个人的价值,是不是也一样?
是不是非要做出什么“显性”的贡献,才算有价值?
我想不明白。
也不想去想了。
第二个星期,我开始整理我的书架。
很多专业书,都是大学时买的,后来工作忙,就再也没翻过。
书页已经泛黄,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
我用湿布一本一本地擦拭。
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标题,《数据结构与算法分析》、《操作系统概念》、《深入理解计算机系统》。
像是见到了很多年没联系的老朋友。
我随手翻开一本,里面的代码示例,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过时。
但那些底层的思想,那些构建起整个数字世界的基石,依然闪着光。
我突然有种冲动。
我想写点什么。
不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完成某个KPI。
就是单纯地,想把自己这几年做“数据桥接”工作的一些心得和体会,记录下来。
那些看似笨拙的、为了兼容而做的妥协。
那些在海量数据中寻找规律的深夜。
那些为了提升百分之零点一的效率而做的优化。
这些东西,在李总他们看来,可能一文不值。
但在我心里,它们是我这五年青春的结晶。
我说干就干。
我打开我的私人电脑,新建了一个博客。
没有华丽的界面,就是最简单的白底黑字。
我敲下了第一篇文章的标题:《论异构系统数据桥接的“笨办法”》。
我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回忆里打捞出来的。
我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去描述那些最复杂的问题。
我写一个古老的银行系统,它的数据格式像几百年前的文言文,而新的互联网金融系统,用的却是最流行的网络用语。
我的工作,就是当一个翻译。
一个既要懂文言文,又要懂网络用语的翻译。
而且这个翻译还不能出错,一个小数点,一个字符的偏差,都可能导致巨大的金融风险。
我写得很投入。
写到深夜,泡一碗面,吃完继续写。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为了一个课题,可以不吃不喝地泡在图书馆里。
那种纯粹的、为了知识而探索的快乐,又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博客地址。
我只是把它当成一个树洞,一个存放我记忆的地方。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
我也不在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平静,且充实。
我几乎快要忘了之前那家公司,忘了那个800块的年终奖,忘了张昊那辆白色的新车。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
我正在给文竹修剪枯黄的叶子。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你好。”
“……小周吗?我是李总。”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灼和疲惫。
我愣住了。
有好几秒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总?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来公司一趟?十万火急!”他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被人追赶。
“公司?”我皱了皱眉,“我已经离职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几乎是在喊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把剪刀放下,走到窗边。
“出什么事了?”
“‘绿洲’……‘绿洲’项目,崩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全线崩溃!所有的……所有的‘桥’,都断了!”
桥。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那些我一行一行搭建起来的,连接着新旧系统的数据通道。
我称它们为“桥”。
“怎么会断?”我问。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李总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上周,技术部为了配合张昊的新方案,对底层数据库做了一次升级。从那以后,一切就都乱了!数据不同步,订单丢失,财务报表全是错的!现在整个公司都快停摆了!”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场面。
就像一个人的神经中枢系统突然瘫痪,四肢还在,但已经无法协调,无法行动。
“张昊呢?他的方案不是能解决问题吗?”我淡淡地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方案……他的方案是建立在数据能正常流转的基础上的!现在地基都没了,他那套东西,就是个空中楼阁!”
一模一样的话。
跟我那天在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真是讽刺。
“小周,算我求你了,你回来看看吧!”李总的语气近乎哀求,“只有你最清楚那些‘桥’是怎么回事!只要你能把系统恢复,条件你随便开!年终奖的事,是我糊涂!我给你补上,不,我给你十倍!二十倍!”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看着窗外。
楼下,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一只鸽子从天空中飞过,翅膀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世界如此平静。
而电话那头,是一个我早已离开的、混乱的世界。
说实话,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为那些被忽视的、默默无闻的工作而悲哀。
也为那些只看得到“空中楼阁”的人而悲哀。
“李总,”我缓缓开口,“我回去,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我知道!”他急切地说。
“那些代码,就像我的孩子。”我说,“我不能看着它们就这么毁了。”
挂了电话,我站了很久。
阳台上的文竹,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又长出了一截新的嫩芽。
绿得那么倔强。
第二天,我重新踏进那栋熟悉的写字楼。
一切好像都没变。
前台小姐姐看到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周哥?你……你回来啦?”
我朝她笑了笑,没有解释。
走进办公区,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气氛。
压抑。
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聊天,没有人吃零食,只有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短促而焦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咖啡因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我的工位,已经换了新人。一个很年轻的男孩,戴着黑框眼镜,正对着满是错误代码的屏幕,绝望地抓着头发。
李总快步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小周!你可算来了!”
他把我拉到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技术部的所有核心成员,还有张昊。
张昊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脸色苍白。
他那身笔挺的西装,此刻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像是穿了好几天没换。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PPT之神”,现在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李总拍着桌子,对着所有人说:“都别愣着了!现在,小周是我们的技术顾问。他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谁要是有半句废话,立马给我滚蛋!”
没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怀疑,也有一丝……希望。
我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笔。
“把系统架构图调出来。”我说。
没有人动。
他们面面相觑。
张昊小声说:“架构图……一直都是你在维护,你走了之后……”
我明白了。
我不在,连一张完整的地图都没有了。
他们就像一群在黑暗森林里迷了路的探险家。
我叹了口气。
“算了。”
我在白板上,凭着记忆,画了起来。
一个个方框,代表着一个个独立的系统。
财务系统、人力系统、仓储系统、销售系统……
它们像一座座孤岛。
然后,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在这些孤岛之间,画上一条条线。
“这是连接财务和销售的桥,负责同步订单和回款数据。”
“这是连接仓储和销售的桥,负责同步库存和发货信息。”
“还有这里,这条最关键的,连接着所有核心业务数据和BI分析系统,这是‘绿洲’项目的数据源头。”
我一边画,一边解释。
我的声音很平静,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
在场的,都是资深的技术人员。
他们看着我画的图,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是这样连接的……”一个工程师喃喃自语。
“这些接口,文档里根本没提过!”另一个说。
我画完了整张图。
白板上,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网络,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它就像一张人体的神经网络图。
而我,曾经是这张网络唯一的、活的说明书。
“现在,”我说,“告诉我,你们对数据库做了什么升级?”
一个负责数据库的同事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情况。
他们为了追求性能,使用了一个新的数据库版本。
但是,他们没有考虑到,我写的那些“桥接代码”里,有很多是为了兼容旧版本数据库的特定语法而写的。
新版本,不再支持那些语法了。
所以,桥,就断了。
原因找到了。
但解决起来,却异常困难。
因为那些“桥”的数量,太多了。
遍布在系统的各个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这得改到什么时候去?”有人绝望地说。
“至少一个月……不,可能更久。”
会议室里,又陷入了死寂。
我看着他们。
然后,我看向张昊。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张昊,”我开口叫他的名字。
他浑身一颤,抬起头。
“你的新方案,我看过。”我说,“想法很好,很前卫。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再华丽的跑车,也得有平坦的路才能跑起来?”
他嘴唇翕动,脸色由白转红。
“我……我以为底层的路,一直都在。”
“路,是需要人去修,去维护的。”我说,“你不能一边在路上飙车,一边嫌弃修路的人又脏又慢。”
我的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昊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没有再看他。
我转向李总。
“现在有两个方案。”
“第一,回滚数据库版本。这是最快恢复业务的办法。但是,之前为了升级所做的所有工作,都白费了。”
“第二,我带着他们,重写所有的桥接代码,去适配新的数据库。这个过程会很慢,很痛苦,至少需要半个月,公司要承受巨大的业务损失。但是,一旦完成,整个系统的基础会比以前更稳固。”
我看着李总。
“您选。”
李总的额头上全是汗。
他看着我,又看看会议室里一张张焦虑的脸。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择。
选择前者,意味着承认失败,回到原点。
选择后者,意味着一场豪赌,赌注是公司半个月的命脉。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放弃了。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我们选第二个!”
他一字一顿地说。
“损失,我担着!但是这次,我们必须把地基给我打牢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这样的噩梦!”
我点了点头。
“好。”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听小周指挥。”李总站起来,环视众人,“谁要是掉链子,别怪我不客气!”
就这样,一场漫长的“修桥”工程,开始了。
我被安排在一个临时的工位。
就在我以前座位的旁边。
那个新来的男孩,成了我的助手。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周哥,你太牛了!那张架构图,我感觉我一辈子都画不出来。”
我笑了笑:“多踩点坑,你也可以。”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不,比从前更紧张,更忙碌。
整个技术部,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战时指挥部。
白板上贴满了各种任务便签,每个人都领了自己的任务。
我负责最核心、最复杂的那几座“桥”。
我几乎是住在公司了。
累了,就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
醒了,就用冷水洗把脸,继续对着屏幕。
咖啡,像水一样地喝。
整个楼层,到了深夜,只有我们这一片区域,灯火通明。
像一座不夜的孤岛。
期间,张昊来找过我一次。
那是凌晨三点。
我正在解决一个特别棘手的兼容性问题。
他端着一杯热牛奶,放在我桌上。
“……对不起。”他低声说。
我没有抬头,眼睛依然盯着代码。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说,“你该对这个项目说对不起。”
他沉默了。
“我……我辞职了。”他说。
我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一下。
“李总批了?”
“还没。他说,等项目恢复了,随我。”
“那你现在应该去干活,而不是在这里跟我道歉。”我语气很平静。
他站在我身后,没有走。
“我以前……一直觉得,技术是次要的。”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重要的是怎么把技术包装起来,卖出去,让老板看到价值。”
“我错了。”
“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
为了那个迟来的道歉?
还是为了李总承诺的,那笔丰厚的奖金?
好像都不是。
我只是……见不得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东西,就这么变成一堆废墟。
就像一个老木匠,看到自己做的椅子被人弄坏了,他会心疼,会想把它修好。
仅此而已。
第十天。
最关键的一座“桥”,终于被我修通了。
当我敲下最后一个回车,看到屏幕上显示“数据同步成功”的那一刻。
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片压抑的欢呼声。
很多人,眼眶都红了。
包括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的男孩,他激动得给了我一个熊抱。
“周哥!通了!真的通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比拿到八万块年终奖,要好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随着一座座“桥”被陆续修复,公司的业务,也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
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地从压抑,变得活跃起来。
又有人开始点下午茶,又有人开始在休息区开玩笑了。
好像那场灾难,从未发生过。
只有技术部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敬畏。
项目完全恢复的那天,李总在公司旁边最好的酒店,订了一个大包间。
庆功宴。
所有参与“修桥”的人都去了。
李总那天喝了很多酒。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他的脸喝得通红。
“小周……”他开口,声音有点哽咽,“这杯酒,我敬你。”
“我不是个好领导。我眼睛瞎,看不到谁在真正地为公司做事。”
“那800块钱,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混蛋的一件事!”
“我自罚三杯!”
说完,他真的连喝了三杯白的。
呛得他直咳嗽。
同事们都沉默地看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扶住他。
“李总,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摆了摆手,“这件事,我记一辈子!它提醒我,一个公司,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那些光鲜的PPT,也不是那些能说会道的明星员工。”
“而是你们这些,愿意弯下腰,去疏通下水道的人!”
“是那些,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维护着地基的人!”
他的话,让在场的所有技术部同事,都沉默了。
很多人,眼圈又红了。
我知道,他这番话,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喝多了。
散场的时候,张昊叫住了我。
他也要走了。
“去哪?”我问。
“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可能,找个小公司,从头开始吧。踏踏实实地,写点代码。”
“我把车卖了。”他又说。
“为什么?”
“那不是我应得的。”他看着远处的夜空,“开着心里不踏实。”
我们俩站在酒店门口,吹着晚风。
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朝我伸出手。
“保重。”
我握住他的手。
“你也是。”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我突然觉得,那个8万块的年终奖,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它像一块试金石,试出了一个人的价值,也试出了一个人的品格。
庆功宴后的第二天,李总把我叫到办公室。
他递给我一张卡。
“这里面,是二十万。”他说,“不是奖金,也不是补偿。是你这次当顾问的费用。”
“另外,公司想正式邀请你回来,担任技术总监。薪水,比以前翻一倍。另外,给你百分之五的技术股。”
这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无论是薪酬,还是职位。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诚恳。
我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希望我留下。
我沉默了很久。
我想起了我的那盆文竹。
它现在在我的阳台上,长得很好。
自由,舒展。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博客。
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我写得很开心。
我想起了那些在公园里散步的下午,阳光暖暖的,二胡声悠扬。
我发现,我好像,已经不太适应办公室里的味道了。
“李总,”我把那张卡推了回去。
“顾问的费用,按市场价给我结就行了。剩下的,就当是我请技术部兄弟们喝的酒。”
李总愣住了。
“那你……”
“我不回来了。”我笑了笑,“谢谢您的好意。”
“为什么?”他很不解,“是我给的条件不够好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发现,我可能更适合做一个修桥的工匠,而不是一个管理者。”
“而且……”我看着他,“我不想再让我的价值,由别人来定义了。”
说完,我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
“谢谢您,让我找到了比年终奖更重要的东西。”
走出李总的办公室,我感觉一身轻松。
我没有去跟同事们告别。
我只是悄悄地,像我来时一样,离开了这栋大楼。
外面,阳光灿烂。
我收到了一笔顾问费。
不多不少,五万块。
是我应得的。
我用这笔钱,给自己报了一个木工班。
我突然想学一门手艺。
一门可以亲手触摸,可以打磨,可以看到成果的手艺。
就像写代码一样,但又不一样。
木头是有温度的。
我的博客,还在继续更新。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一个读者发来的。
他说,他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程序员,看了我的文章,深受启发。
他说,他以前也觉得,做那些底层的、维护性的工作,很枯燥,没有成就感。
但现在,他明白了,正是这些看不见的工作,才支撑起了整个数字世界的运行。
他问我,能不能交个朋友。
我回了邮件。
我说,好啊。
后来,我的博客,看的人慢慢多起来了。
有一些技术社区,开始转载我的文章。
甚至有出版社联系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把这些文章集结成册,出版一本书。
我婉拒了。
我还是喜欢这种,安安静-静记录的感觉。
木工班的生活很有趣。
每天和刨子、锯子、砂纸打交道。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木屑香气。
我的手上,长出了薄薄的茧。
但我的心,却越来越柔软。
我的第一个作品,是一个小小的书架。
榫卯结构,没有用一颗钉子。
我把它摆在我的书桌上,放上了那几本,我最喜欢的技术书。
看着它们,我常常会想。
其实,无论是写代码,还是做木工。
无论是搭建一座虚拟的“数据之桥”,还是打造一个实体的书架。
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创造,在连接,在构建。
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稳固,更有序一点点。
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价值。
它不需要任何人的评判。
也不需要用一个具体的数字去衡量。
有一天,我在公园散步。
又听到了那个拉二胡的老大爷。
他今天拉的,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
旋律很欢快。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一曲拉完,我忍不住鼓了鼓掌。
“大爷,您拉得真好。”
大爷看了我一眼,笑了,露出没几颗牙的牙床。
“瞎拉,图个乐呵。”
“您练了多久了?”我好奇地问。
“一辈子。”他说,“从能拿起弓子那天起,就没放下过。”
“就为了图个乐呵?”
“不然呢?”他反问我,“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打心眼儿里喜欢的事儿吧?跟钱没关系,跟别人怎么看也没关系。就是自个儿,觉得快活。”
他说完,又把二胡架在腿上,闭上眼睛,拉了起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懂了。
什么是价值。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你好,是周先生吗?我在一个技术论坛上,看到了您关于异构数据处理的文章,写得非常深刻。我们是一家初创公司,正在做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项目,遇到了类似的技术瓶颈,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过来聊一聊?我们不谈雇佣,只谈合作。”
我握着电话,看着远处拉二胡的大爷,看着天上飘过的云。
我笑了。
“好啊。”我说,“我很乐意。”
我知道,一座新的“桥”,正在等我去建造。
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而建。
来源:汝画卿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