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又大又急,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起来。父亲的头七,就在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办完了。送走最后一批亲戚,我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客厅沙发上,看着父亲的黑白遗像,心里空得像个黑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又大又急,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起来。父亲的头七,就在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办完了。送走最后一批亲戚,我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客厅沙发上,看着父亲的黑白遗像,心里空得像个黑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家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继母王琴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棉袄,眼睛红肿着,看起来也憔悴了不少。这七天,她忙前忙后,虽然我们之间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膜,但她确实尽到了一个妻子的本分。
“小宇,我……我想去你哥那边住一阵子。”她站在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她口中的“你哥”,是她和前夫生的儿子,叫张磊,比我大三岁。这些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关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了上来。是愤怒吗?好像不是。是委屈?也有点。父亲尸骨未寒,她就要离开这个家,去投奔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个家,对她来说,终究只是个客栈吗?
“行。”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我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我怕自己眼里的失望和讥讽会刺伤她,也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更难听的话。
她似乎没料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知道是王琴在收拾东西。她动作很轻,像个小偷,生怕惊动了这个家里沉睡的悲伤。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假装还在熟睡。
门轻轻地开了,又轻轻地关上。我听到她拖着行李箱在雪地上摩擦的沙沙声,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我掀开被子,走到窗前,只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落雪覆盖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父亲也走了,连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和父亲的遗像,还有满屋子散不去的悲伤气息。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白天在单位强打精神,像个没事人一样处理工作,和同事开着不好笑的玩笑。可一到晚上,回到这个空荡荡的家,那种蚀骨的孤独感就会把我整个吞没。我学会了抽烟,呛人的烟雾能暂时麻痹我的神经。我开始酗酒,只有在醉意朦胧中,才能感觉不到心口的疼痛。
我没有给王琴打过一个电话,她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各自奔向不同的远方,仿佛过去十几年共同生活的日子,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我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他的东西不多,几件穿旧了的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茶杯,还有一堆泛黄的老照片。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小木箱。
箱子里,是一沓厚厚的存折和几份房产证。我愣住了。父亲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哪来这么多钱?我一张张翻看,发现大部分存款都是在王琴嫁过来之后存的,数额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时间跨度有十几年。还有两套房子的房产证,一套是我们现在住的,另一套是在城西的一个老小区,户主都是父亲的名字。
除了这些,箱底还有一份被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上面写着“遗嘱”两个字。我的手有些颤抖,犹豫了很久,才拆开了封口。
遗嘱是父亲亲手写的,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内容很简单,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存款和两套房产,都由我一个人继承。
看到这里,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遗嘱里,关于王琴,只有一句话:“王琴随我多年,辛苦不易,望我儿周宇酌情予以照料。”
“酌情照料”,这四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父亲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和王琴之间的隔阂,所以把决定权交给了我。
我把遗嘱和那些存折房产证重新锁回箱子,心里五味杂陈。王琴在这个时候离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分不到吗?还是她对我父亲的感情,也仅仅是搭伙过日子而已?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最终都化为一声冷笑。也好,这样干干净净,谁也不欠谁。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烂下去的时候,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门铃响了。
我趿拉着拖鞋,满身酒气地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时,瞬间清醒了一半。是王琴,还有她那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张磊。
王琴比一个月前更憔了,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她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像是来走亲戚的。张磊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警惕。
“小宇……”王琴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发虚。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冷冷地问:“有事?”
我的态度显然让他们很尴尬。张磊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把他妈护在身后,语气生硬地说:“我妈回来拿点东西,顺便……跟你谈谈。”
“谈谈?”我嗤笑一声,“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东西在哪,自己去拿,拿完就走。”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王琴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盯着我说:“周宇,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意见。但我妈跟你爸过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爸走了,你就这么对她?”
“我对她怎么样了?”我提高了音量,压抑了一个月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你爸头七刚过,她就迫不及待地搬去你那儿了!这个家对她来说算什么?她心里还有我爸吗?现在跑回来说我怎么对她?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张磊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行了,都别吵了!”王琴突然哭喊起来,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往下淌,“小磊,你别说了!小宇,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走那么急……”
看着她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我心里那股硬气突然就泄了。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侧身让开一条路:“进来吧。”
他们走进屋子,看到满地的烟头和东倒西歪的酒瓶,都愣住了。王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她放下手里的布袋,默默地开始收拾。
“别动!”我喝止了她,“这是我的家,用不着你来收拾。”
王琴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张磊拉了她一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放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张磊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狐疑地拿起那沓文件,第一页就是一份财产分割协议。我快速地浏览着,越看心越沉。协议里,王琴自愿放弃对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任何继承权,也放弃对父亲名下所有存款的分割。她唯一的要求,是城西那套老房子的所有权。
我猛地抬起头,盯着他们母子,冷笑道:“怎么,打听到我爸的遗产了?一个月不见,算盘打得挺精啊。那套老房子虽然旧,但地段好,也值个一两百万吧?算盘打得真响!”
“周宇,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张磊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妈跟了你爸这么多年,她图过你家什么?如果真图钱,她当年就不会嫁给一个带着你,工资还没她高的下岗工人!”
“那她现在是什么意思?”我指着那份协议,咄咄逼人地问。
王琴拉住了激动的儿子,自己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那把钥匙,我认得,是城西那套老房子的钥匙。
“小宇,”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我知道你一直怨我。怨我当年占了你妈的位置,怨我没能像亲妈一样待你。你爸走得急,很多话没来得及交代。他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所以我才想着,先搬出去,让你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至于那套房子……”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那不是你爸买的,是我买的。”
我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当年我嫁给你爸的时候,你还小,身体又不好,经常生病。你爸单位效益差,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家里开销大,根本存不下钱。我那时候在纺织厂上班,效益还行,我就想着,得攒点钱,以后给你娶媳妇用。”
“我怕你爸那个人老实,不知道理财,也怕你长大了对我有隔阂,不认我这个后妈。我用我自己的积蓄,还有我娘家给我的陪嫁,偷偷买了城西那套小房子。当时买得早,便宜。房产证……我让你爸写的他的名字。我想着,这样以后就算我有什么事,或者我们吵架分开了,这房子也是留给你的保障,谁也抢不走。”
王琴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些年,我跟你爸省吃俭用,把攒下的钱都存了起来。我们俩说好了,这些钱,都是给你留着的。你爸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把房子的事跟你说清楚。他说,怕你误会我。”
“我之所以一个月后才来,是因为……你哥他……他公司出了点问题,急需一笔钱周转。我把我这些年攒的养老钱都给他了,还是不够。我想着,把那套房子卖了,帮他渡过难关。可那房子在你爸名下,现在是你一个人的了。所以……我们才厚着脸皮来找你,想跟你商量,看能不能……把那套房子过户给我。我们不是白要,小磊会给你打欠条,等他公司缓过来了,钱一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扶着沙发的靠背,气喘吁吁。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茶几上的协议、钥匙,和王琴刚刚说的那些话,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精于算计,是她的小心翼翼和深谋远虑。我以为的冷漠无情,是她的无奈和为难。她不是要来分财产,而是走投无路,来向我这个“继子”求助。
我想起了很多被我刻意忽略的往事。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发高烧,是她半夜背着我去医院,在医院走廊里守了一夜。我想起上大学时,她每个月都多给我塞几百块钱,说是怕我在学校吃不好。我想起每次我爸要教训我,都是她护在我身前,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好好说”。
这十几年,她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个重组家庭的平衡,努力地扮演一个好妻子、好继母的角色。而我,却一直用冷漠和戒备,在我和她之间,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看着眼前这个为我付出了半辈子的女人,她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
“妈……”我哽咽着,叫出了那个十几年都未曾说出口的称呼。
王琴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妈,对不起。”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是我混蛋,是我不懂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爸。”
王琴的眼泪也决了堤,她走过来,一把抱住我,哭着说:“好孩子,不怪你,不怪你……是妈做得不好……”
张磊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母子抱头痛哭,也红了眼圈。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把父亲的遗嘱拿了出来,当着他们的面,撕掉了那份财产分割协议。
我对张磊说:“哥,家里的存款,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城西那套房子,咱们明天就去办手续,过户给你拿去抵押贷款。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爸走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弟弟。”
张磊一个七尺男儿,眼圈通红,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兄弟!”
从那天起,王琴搬了回来。她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继母,而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她会像小时候一样,唠叨我房间乱,逼我按时吃饭,天冷了提醒我加衣服。
家里的烟味和酒味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饭菜香。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看着父亲遗像上温和的笑容,我终于明白,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不是那些存折和房产证,而是这位没有血缘关系,却给了我全部母爱的母亲。
家,不是一所房子,而是有爱的地方。血缘固然重要,但十几年的朝夕相伴,那种融入骨血的亲情,早已超越了血缘的界限。我庆幸,在一个月之后,他们推开了那扇门,也推开了我心里那扇尘封已久的门,让我没有在误解和怨恨中,错过生命里最珍贵的亲情。
来源:月亮和你说悄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