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纸箱子就放在我脚边,不大,刚好能装下我这十年留下来的所有东西。
这是我在公司的第十年,也是最后一天。
纸箱子就放在我脚边,不大,刚好能装下我这十年留下来的所有东西。
一个用了七年的保温杯,内胆上积着一层洗不掉的茶垢,像岁月留下的疤。
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我刚来时前台小姑娘送的,她说这东西好养,泼点水就能活。十年过去,小姑娘早就嫁了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盆绿萝还在这儿,叶子黄了几轮,新叶又长了几轮,顽强得像个笑话。
还有我的键盘。
那把机械键盘,是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黑色的,最普通的那种。现在,A、S、D、F这几个键上的字母已经被磨得看不见了,空格键被敲得油光发亮,像一块被盘了多年的老玉。
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片光滑的区域,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十年里,无数个深夜,它陪着我敲击代码时发出的,清脆又孤独的“咔哒”声。
十年。
人生有几个十年?
我把键盘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用一件旧衣服包好,生怕磕着碰着。
它就像我的一个老伙计,陪我打了十年仗,现在,仗打完了,我也该带着它解甲归田了。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午休时间,同事们都去吃饭了。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粒一粒,清晰可见。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个我待了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格子间,明天就会有新的人坐进来。他会带来新的电脑,新的水杯,新的绿植,然后开始他自己的故事。
而我的故事,在这里,该结束了。
没什么好留恋的。
十年,我从一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奔四的中年人。头发没少多少,但眼角的皱纹骗不了人。
技术上,我自认不比任何人差,甚至可以说是公司的顶梁柱之一。任何难啃的骨头,最后兜兜转转总会到我手里。
可职位上,我还是个“资深工程师”。
看着比我晚来五年的后辈,一个个都挂上了“经理”“总监”的头衔,开着比我好的车,住着比我大的房子,说心里没点波澜,那是假的。
也曾试着去争取过,学着写PPT,学着在会议上表现自己,学着跟领导搞好关系。
可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我对着代码,可以滔滔不绝,思路清晰。可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嘴笨,说不出那些漂亮话。
几次之后,也就累了,倦了,算了。
做个纯粹的工程师,也挺好。
我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上个月,公司新一轮的晋升名单公布,那个刚来两年,代码写得一塌糊涂,但特别会跟领导汇报工作的年轻人,成了我的直属上司。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破天荒地没开电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很久。
城市的万家灯火在我眼前明明灭灭,像一场盛大又寂寞的烟火。
我突然就想通了。
不是我不好,可能只是,我不适合这里。
就像一棵树,长错了地方,再怎么努力,也开不出想要的花。
所以,我提了离职。
很平静。
人事找我谈话,直属上司找我谈话,都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
我只是笑笑,说家里有点事,想休息一段时间。
他们也就没再多问。
一个十年都没升上去的老员工,对公司来说,大概也没那么重要吧。
我抱起箱子,不重,但感觉沉甸甸的。
里面装的不是杂物,是我的整个青春。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转身,走向电梯。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
电梯口,红色的数字从“25”开始,一个一个往下跳。
我盯着那个数字,心里默数着。
15。
10。
5。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里面没有人。
我正要走进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等一下。”
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浑身一僵。
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是技术总监,张总。
公司里我最怕的人,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他一手创建了公司的技术部,是整个部门的灵魂人物。传说他代码水平出神入化,只是现在身居高位,没人再见过他亲自动手。
他平时不苟言笑,开会时永远坐在主位,目光像鹰一样锐利,能一眼看穿你PPT里所有的数据漏洞。
我这种不善言辞的工程师,在他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
我慢慢转过身。
张总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穿着万年不变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他手里没拿饭盒,也没带公文包,不像是要去吃饭,也不像是要去开会。
他就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
“张总。”我低下头,声音有点干涩。
他没说话,只是朝我走了过来。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抱着箱子,手心开始冒汗。
他想干什么?
最后的临别谈话?还是……兴师问罪?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最近我手头上的项目都交接清楚了,应该没什么纰漏才对。
他在我面前站定。
一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茶叶的味道飘了过来,是他身上常有的味道。
我没敢抬头看他,视线落在他的皮鞋上。擦得很亮,一尘不染,就像他这个人。
“吃午饭了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还……还没。”
“那正好,”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跟我来一下。”
说完,他没等我回答,就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是去食堂,也不是去他办公室,而是走向了走廊的尽头。
那里是……服务器中心?
我抱着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但我知道,我没法拒绝。
通往服务器中心的走廊很长,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两边的墙壁泛着清冷的光。
我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走向一个未知的审判庭。
终于,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张总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用门禁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那是一串很老的黄铜钥匙,在白色的灯光下,闪着暗淡的光。
他选了其中一把,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门开了。
门后,不是我想象中轰鸣的服务器机房,而是一个……很小的房间。
或者说,是一个仓库。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味道,像是一段被封存了很久的时光。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报废的服务器主板,旧的显示器,一摞摞泛黄的技术文档,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电子元件,像一座座小山,堆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正中央,放着一张孤零零的旧桌子。
桌子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张总走进去,没有开灯,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光,径直走到了那张桌子前。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桌上的灰尘,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一个东西,转过身,递给我。
“还认得这个吗?”
我定睛一看,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个模型的雏形。
用最粗糙的泡沫板和塑料拼接而成,很多地方还留着胶水的痕迹,看起来很简陋,甚至有点可笑。
可我认得它。
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这是“望星者”计划的核心架构模型。
是我亲手做的。
那是八年前了。
当时公司想做一个全新的底层数据架构,野心很大,想彻底颠覆行业标准。
项目代号,就叫“望星者”。
我是项目的核心成员之一。
那段时间,我们整个团队都疯了。
没日没夜地加班,吃住几乎都在公司。
困了就在行军床上眯一会儿,醒了就继续画图,写代码。
大家眼里都闪着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能改变世界的事情。
这个模型,就是我当时为了更直观地向大家解释我设计的核心链路,用了一个通宵,拿废料拼出来的。
我还记得,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把这个丑兮兮的模型摆在会议桌上时,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
然后,张总,当时他还只是技术部经理,第一个站起来,为我鼓掌。
他说:“这个想法,天才!”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后来,“望星者”计划因为资金和技术实现难度太大,被董事会叫停了。
整个项目组,都被打散,分到了其他业务线。
那份心血,那个我们都以为能改变世界的东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成了公司里一个谁也不愿再提起的,失败的代名词。
我以为,所有关于它的东西,都早就被扔进了垃圾堆。
没想到,八年了。
这个丑陋的模型,还在这里。
还被张总,收得这么好。
我的手有点抖,接过了那个模型。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泡沫板,当年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
“我……”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坐吧。”张总指了指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机箱。
他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一根烟。
昏黄的灯光下,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知道‘望星者’后来怎么样了吗?”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声音有些沙哑。
我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它失败了。
“它没失败。”张总说,语气很平静。
“董事会叫停之后,我不甘心。我觉得你的那个架构设计,是划时代的。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
“所以,我偷偷把项目转入了地下。”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成立了一个秘密小组,就在这个房间里。用了你当时留下的所有代码和设计文档,继续往下做。”
“没有资源,没有预算,所有参与的人,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凭着一腔热血在干。”
“我们花了整整三年,才把你的那个架构,真正实现出来。”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它没有叫‘望星ter’,而是被拆分成了无数个模块,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了公司现在所有的核心产品线里。”
“我们现在最赚钱的‘天枢’系统,它的底层逻辑,就是你的‘望星者’。”
“我们引以为傲的智能推荐引擎,它的核心算法,也是脱胎于你的‘望星ter’。”
“甚至我们能拿到那么多行业大奖,能把竞争对手远远甩在身后,靠的,也是你八年前,设计的那个东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有无数个烟花,在里面同时炸开。
轰隆隆地响。
我抱着那个模型,手指因为太过用力,都有些发白。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一个败笔,一个耻辱。
我甚至刻意地去忘记它,把它从我的记忆里删除。
可现在,张总告诉我。
它没有失败。
它成功了。
它以一种我完全不知道的方式,成了这家公司的基石。
“为……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知道……
我的这十年,会不会不一样?
张总沉默了。
他把烟蒂在地上摁灭,又点了一根。
烟雾后面,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因为要保密。”他说,“当时公司内部斗争很厉害,这个项目一旦曝光,就会成为被攻击的靶子。我必须保护它,也必须保护你。”
“你?”我不解。
“你是个纯粹的技术人。”张总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的世界里,只有0和1。干净,纯粹,容不下一粒沙子。”
“我如果把你拉进来,让你看到那些为了资源、为了利益的勾心斗角,你会被毁掉的。”
“我不能让一个天才的架构师,变成一个平庸的办公室政客。”
“所以,我选择了把你‘藏’起来。”
“我不给你升职,不让你带团队,不让你参与到核心会议里来。”
“我让你去做那些最基础、最枯燥,但也是最重要的维护工作。”
“因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远离纷争,安安静安心地,做你的技术。”
“也只有你,才能守好我们整个系统的‘大后方’。”
“这十年,公司系统经历过多少次大的攻击,多少次差点崩溃的危机,最后都是谁力挽狂狂澜的?”
“是你。”
“每一次,都是你。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找到了漏洞,写好了补丁。”
“你就像个扫地僧。默默无闻,却守护着整个藏经阁。”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不是被遗忘了。
我是被保护起来了。
我以为的怀才不遇,我以为的十年蹉跎,原来,都只是他为我撑起的一把伞。
伞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伞下面,他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写代码的小世界。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模型。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那粗糙的泡沫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可是……”我哽咽着,“可是,我还是走了。”
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我一定不会走。
“我知道你会走。”张总的语气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怅然。
“这把伞,我撑了十年,也快撑不住了。”
“公司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关系也越来越复杂。我已经没办法再为你隔绝所有的风雨了。”
“让你那个新上司带你,其实也是我的意思。”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他说,“但这也是一种必然。这个世界,终究不是纯粹靠技术就能横着走的。”
“我与其让你在这里,被那些不懂技术的人指手画脚,慢慢磨掉你所有的灵气和骄傲。”
“不如,放你走。”
“放你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去一个能真正欣赏你,能让你尽情施展才华的地方。”
“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被困在这个小小的格子间里,一辈子。”
他说完,整个仓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盏昏黄的灯,静静地亮着。
照着我们两个人,照着这一屋子的旧时光。
我突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有一次,系统半夜出了重大BUG,我一个人在公司处理,焦头烂额。凌晨三点,张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给我递过来一杯热咖啡,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陪我坐到天亮。
想起有一次,我跟产品经理因为一个需求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手。第二天,那个产品经理就被调离了核心项目组。当时我还以为是巧合。
想起每一次项目评优,我的KPI永远不好看,因为我做的大多是底层维护,出不了亮眼的成绩。但每一次,张总都会在评审会上,轻描淡写地帮我说几句话,保住我的年终奖。
那些我曾经以为是理所当然,或者干脆没放在心上的小事,在这一刻,全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个人,在默默地为我遮风挡雨。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又深沉地,守护着一个他认为是天才的工程师,那一点点可贵的,纯粹的理想。
“张总……”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谢谢你。”
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摆了摆手,站起身。
“东西看完了,也该去吃饭了。”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
外面走廊的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很亮,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抱着箱子,也站了起来。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昏暗的仓库。
那些堆积如山的旧设备和文档,在光影里,像是一座沉默的纪念碑。
纪念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和一个人的坚守。
我们回到了电梯口。
还是那个地方。
电梯门开着,仿佛一直在等我。
“走吧。”张总说,“别耽误了吃饭。”
我点点头,抱着箱子,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
在门缝合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张总,那个永远不苟言笑,像山一样沉稳的男人,对我微微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手,朝我敬了一个礼。
不是军礼,也不是什么标准的姿势。
就是一个工程师,对另一个工程师,最崇高的敬意。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电梯平稳地下降。
金属的四壁上,映出我抱着纸箱,泪流满面的样子。
有点狼狈。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这十年,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比如晋升的机会,比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比职位和薪水,更珍贵的东西。
我得到了一个人的认可和守护。
我守护了这家公司的系统十年。
而他,守护了我十年。
我们都是彼此的“望星者”。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地望着对方那颗星,发出的微弱的光。
叮。
电梯到了一楼。
门开了。
外面是明亮的大厅,人来人往。
我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抱着我的箱子,走了出去。
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再见了。
我的十年。
我的青春。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地铁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
是张总发来的。
只有一句话。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祝好。”
我笑了。
是啊。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
离开公司后的第一个月,我没有急着找工作。
我去了西藏。
一个人,一个背包,一张单程机票。
我站在布达拉宫前,看信徒们虔诚地磕着长头,阳光洒在他们黝黑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力量。
我坐在纳木错湖边,看湖水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天上的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风吹过耳边,带着青草和牦牛的味道,也吹走了我心里最后一点点的迷茫和不甘。
我突然明白了张总说的“放你走”的含义。
他不是在赶我走。
他是在给我一片新的天空。
在那个小小的格子间里,我是一只被精心饲养的鸟,安全,舒适,但永远飞不高。
现在,他亲手打开了笼子。
外面的世界,有风,有雨,有猛禽,有猎人。
但也有一望无际的,属于我自己的天空。
从西藏回来,我开始投简历。
出乎我意料的,过程很顺利。
我拿到了好几家大厂的offer,职位和薪水都比以前高出一大截。
面试的时候,我没有像以前一样,紧张得说不出话。
我只是很平静地,讲述我这十年做过的项目,解决过的难题。
讲到“望星者”的时候,我甚至拿出了那个丑兮兮的模型。
我对面试官说:“这个架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个失败品。但在我心里,它是我最骄傲的作品。”
我看到,那些资深的技术官们,眼里闪着光。
他们懂。
他们知道,一个能设计出这样架构的工程师,价值在哪里。
最后,我选择了一家初创公司。
规模不大,但团队很有活力,做的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底层技术研发。
最重要的是,公司的创始人,也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聊了四个小时。
从代码的优雅性,聊到架构的未来,再到工程师的理想主义。
我感觉,我找到了同类。
入职那天,我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也带到了新公司。
我给它换了一个大点的花盆,加了新的土。
它好像也感受到了新的环境,没过几天,就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我和张总,和那家公司,就像两条相交后又渐行渐远的直线,不会再有交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正在开会,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挂断了,它又打过来。
一连好几次。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走到了会议室外面。
“喂,你好。”
“请问……是……是李燃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
李燃,是我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在公司,大家要么叫我英文名,要么叫我“李工”。
“我是。”
“我是……我是张总的爱人。”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张总他……他出事了。”
后面的话,我几乎是听不清的。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张总还在抢救室里。
他爱人,一个很温婉的女人,眼睛哭得红肿,缩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浑身发抖。
我走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是李燃,对不对?我听老张提过你很多次。”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很旧的笔记本,递给我。
“这是老张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如果他有什么万一,一定要把这个东西,亲手交到你手上。”
我接过那个笔记本。
封皮是黑色的,很硬,边角已经磨损了。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张总的字,刚劲有力,是我熟悉的笔迹。
“To Li Ran, my ‘Stargazer’.”
(致李燃,我的“望星者”。)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这根本不是一个笔记本。
这是张总,为我写了十年的,工作日志。
或者说,是观察日记。
里面记录了,我入职十年,经手的几乎每一个项目,解决的每一个难题。
他用旁观者的视角,详细地分析了我的技术思路,我的代码风格,甚至是我每一次技术突破时的心路历程。
有些细节,连我自己都忘了。
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2013年5月10日,李燃第一次重构底层数据库。思路很大胆,绕过了常规的解决方案,直接从内核入手。虽然手法还很稚嫩,但已经能看出他惊人的天赋。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2015年8月3日,‘望星者’项目启动。李燃提出的核心架构,让我看到了这个行业的未来。我决定,赌一把。”
“2016年2月19日,‘望星者’项目被叫停。会议室里,我看到李燃眼里的光,熄灭了。我很难过。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毁掉。我必须保护他。”
“2018年9月22日,服务器被黑客大规模攻击。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李燃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找到了攻击源,并且用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法,修复了漏洞。他就像一个守护神。有他在,我就很安心。”
“2022年11月5日,晋升名单公布。我知道李燃会失望。我也很难受。但我别无选择。这个位置,会把他变成一个他自己都讨厌的人。我宁愿他恨我,也不想他失去自我。”
“2023年6月15日,李燃提了离职。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也好。是时候让他去飞了。这片天,对他来说,太小了。”
……
一页,一页。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眼睛,在那么深情地,注视着我。
他看到了我的天赋,我的努力,我的挣扎,我的骄傲。
他比我自己,还要懂我。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园丁,看着一棵小树苗,一点点长大。
为它浇水,施肥,修剪枝叶。
却从不告诉它,自己为它付出了多少。
直到最后,他亲手把它移栽到一片更广阔的森林里。
然后,转身,默默离开。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笔记本的纸页。
纸上的墨迹,被泪水晕开,变得模糊。
就像我此刻,模糊的视线。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突发性心梗,我们尽力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心里的某一个部分,也跟着一起,死了。
张总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亲人和老同事。
公司派了代表,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悼词。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像那个在公司里,永远不苟言笑的总监。
更像一个……温和的兄长。
葬礼结束后,他爱人找到了我。
她把一个盒子交给我。
“这是老张书房里的,他一直很宝贝。我想,还是交给你来保管吧。”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那个我用泡沫板做的,“望星者”的模型。
它被擦拭得很干净,放在一个定制的玻璃罩里。
像一件稀世珍宝。
我抱着那个盒子,一个人在墓园里坐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突然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
金钱?地位?名声?
或许都是。
但或许,也都不是。
我们穷尽一生,可能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能真正看懂自己的人。
一个能看穿你所有伪装的坚强,知道你所有的脆弱和不堪,却依然愿意相信你,守护你的人。
我很幸运。
我遇到了。
虽然,我明白得太晚。
虽然,我甚至没来得及,当面对他,好好说一声“谢谢”。
从那天起,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纠结于那些细枝末节的技术问题。
我开始学着去带团队,去跟不同部门的人沟通,去思考一个产品,一个公司,未来的方向。
我开始学着,像张总一样,去发现和保护那些,像曾经的我一样,有才华,但不懂得表现自己的年轻人。
我会悄悄地,把最适合他们的项目,分给他们。
我会在他们被误解,被刁难的时候,站出来,替他们说一句话。
我会在他们深夜加班的时候,给他们买一份热腾腾的夜宵。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
我只是想,把那份我曾经得到过的,沉默的守护,传递下去。
两年后,我们公司成功上市了。
敲钟那天,我也去了。
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闪烁的镁光灯,和一张张兴奋的脸。
我的心里,很平静。
创始人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李燃,我们成功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我们成功了。”
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张总,你看到了吗?
你的那个“望星者”,你那个关于技术的,最纯粹的梦想。
我替你,实现了。
敲钟仪式结束,我没有去参加庆功宴。
我一个人,开车去了张总的墓地。
我带了一瓶他最喜欢喝的茶,和那个“望星者”的模型。
我把模型放在他的墓碑前,给他倒了一杯茶。
“张总,我来看你了。”
“公司上市了,发展得很好。我们做的,是这个行业里,最牛的底层架构。”
“我现在,也带团队了。团队里有个小子,跟你说的一样,像块璞玉。技术好得没话说,就是人太愣,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你放心,我会好好带他,保护好他。”
“就像当年,你保护我一样。”
……
我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了。
风吹过,墓园里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我拿出那个黑色的笔记本。
这几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我已经把它翻了很多遍,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我心里。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页空白。
我拿出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张总,谢谢你。你是我生命里,最亮的那颗星。”
写完,我把笔记本,和那个模型一起,留在了墓碑前。
有些东西,该放下了。
有些人,该记在心里。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依旧在温和地笑着。
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没有再回头。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还会有很多困难,很多挑战。
但我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迷茫。
因为我知道,天上,有一颗星,一直在看着我。
它会照亮我,前行的路。
来源:学霸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