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里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边是十六岁的小满——扎着羊角辫,嘴角沾着西瓜籽;右边姑娘扎着麻花辫,白衬衫领口扣得规规矩矩,是妹妹初中三年的同桌周小慧。
老电扇在窗台上"吱呀吱呀"转着,铁叶片上蒙着层薄灰。我蹲在纸箱前,指尖触到张泛黄的合影,边角卷得像片干树叶。
照片里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边是十六岁的小满——扎着羊角辫,嘴角沾着西瓜籽;右边姑娘扎着麻花辫,白衬衫领口扣得规规矩矩,是妹妹初中三年的同桌周小慧。
"大民,该喝药了。"小慧端着药碗进来时,我正对着照片发怔。她鬓角的白丝在晨光里发亮,眼角细纹像片蛛网,可捧碗的手还是温的,枇杷膏的甜腥气裹着温度漫过来,烫得我手背发麻。
我喉咙发紧:"这照片...我妈藏在木箱底三十年了。"
小慧没接话,把药碗轻轻搁在床头柜。墙角的氧气瓶"咕嘟咕嘟"冒着泡,母亲闭着眼,老年斑比去年又密了些,像撒在白瓷上的芝麻。我摸出烟盒,刚抽半根,腕子就被她按住——力道轻得像片云:"医生说病房不能抽烟。"
十年前可不是这样。九七年夏天,我在纺织厂当机修工,每天下早班浑身都是机油味。那天推开家门,母亲系着蓝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锅铲还滴着油:"小慧今晚来吃饭,把你那屋收拾收拾。"
"哪个小慧?"我踢掉沾着黑油的胶鞋,往凉席上一瘫,凉席缝里的竹刺扎得后腰生疼。
"小满的同学,周老师家闺女。"母亲端来绿豆汤,瓷碗底磕在桌沿"当"的一声,"大民,你都二十五了,该成个家了。"
我"腾"地坐起来,凉席被带得哗啦响:"又听谁嚼舌根了?前儿张婶介绍的会计,后儿李姨说的老师,怎么今儿变小满同学了?"
母亲舀绿豆的勺子停在半空,碗里的绿汤晃出涟漪:"小慧这闺女实诚。她爸上个月查出来肺癌,家里难..."
"难就该我娶她?"我梗着脖子,"我是慈善机构还是冤大头?"
母亲的手开始抖,绿豆汤溅在蓝围裙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你爸走得早,我拉扯你们兄妹容易吗?小慧她妈跟我是老同事,当年我住院动阑尾手术,人家提了二十个鸡蛋坐床头守了整宿..."
"道德绑架!"我摔门出去时,听见身后"哐当"一声——不知道是碗碎了还是心裂了。
院儿里的碎瓷片扎得我眼眶发疼。小慧蹲在地上捡,麻花辫垂在背上,白衬衫洗得发灰,右袖口补着块蓝布补丁。她指尖渗着血珠,滴在碎瓷上像朵小红花。
"对不住。"她抬头时眼睛红红的,"阿姨不是故意的。"
我别过脸,盯着墙根的蚂蚁搬家:"跟你没关系。"
那天夜里,母亲坐在我床头抹眼泪:"小慧她爸治病要花万把块,她妈想卖老房子,可小慧说不卖——她想招个女婿上门撑家。"她攥着我的手,掌心全是汗,"我跟小慧妈合计,你们成了家就住我这儿,她爸的钱我出三千,算借的,以后慢慢还..."
"您疯了?"我吼得隔壁王奶奶直敲墙,"三千块够我攒两年!再说了,我跟她连手都没拉过,凭什么结婚?"
母亲突然呛咳起来,背弓得像张老弓。我这才发现她咳得比冬天还厉害,咳完后帕子上洇着淡红——原来不是老慢支,是血。
"医生说...我撑不过三年。"她抹了把脸,"我走了,小满才十九,你要是孤家寡人,谁给你补破洞的袜子?谁在你发烧时递温水?"
我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蹲在楼梯间抽完半包烟时,指甲缝里全是黑灰,和父亲走那晚一样。
婚是结了。没有红地毯,没有婚纱照,就请了两桌亲戚。小慧把她爸的药瓶全搬进小屋,床头挂着她绣的"百年好合",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
头半年我们分床睡。我下夜班回来,总见灶上扣着铝饭盒——白菜炖豆腐、酱焖茄子、偶尔有块红烧肉。有回我和工友喝酒,醉得把菜汤泼在她绣的红手帕上。她蹲在地上擦,后背一抽一抽的,我翻个身背对着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转折来得突然。九八年夏天,纺织厂裁员名单贴出来那天,我蹲在传达室门口抽了整包烟。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时,小慧找到了我,帆布包被晒得发烫:"回家吧,煮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吃什么吃!"我冲她吼,"我失业了,拿什么养你?拿什么还我妈那三千块?"
她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塑料盒。掀开盖子,是叠皱巴巴的收据——母亲的医药费单,最上面压着张纸条,是母亲的字迹:"小慧,大民要面子,这钱别告诉他是我给的。"
我手开始抖。小慧轻声说:"阿姨早把钱给我妈了,说是借的,可我妈说不用还。上个月她咳血,我陪她去医院...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那晚我第一次仔细看小慧的脸。她眼角有颗小痣,笑起来时陷进酒窝里。她翻出存折:"我在副食品店找了工,每月二百八,加上你攒的钱,够撑几个月。"
后来我去市场卖水产,凌晨三点就得去码头搬鱼。小慧每天五点起来煮姜茶,装在蓝白条纹的保温桶里,塞给我时总说:"驱寒。"有回下大雨,我搬鱼时滑了一跤,胶鞋里全是泥水。回家时她正给母亲擦身子,见我湿淋淋的,把母亲交给小满,烧了盆热水蹲在地上给我脱鞋。
"脚都冻紫了。"她搓着我的脚,抬头时眼睛发亮,"等攒够钱,咱买双加绒胶鞋,厚实的。"
第二年春天,母亲走了。她临终前拉着我和小慧的手,轻轻说了个"好",就闭了眼。小慧哭到喘不上气,我抱着她,突然闻见她头发上有股肥皂香——像小时候母亲洗的被单,晒过太阳的味道。
第二个转折在去年冬天。小慧整理母亲遗物时,翻出本旧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大民今天跟小慧去领结婚证了,我躲在楼梯间哭。不是难受,是高兴。小慧给大民熬的药比我熬得还浓,他从前总嫌我唠叨,现在却愿意听小慧说话。"
"原来她早知道自己不行了。"小慧把日记本贴在胸口,"她怕我受委屈,怕你孤单,所以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此刻病房里,母亲的呼吸轻得像片羽毛。小慧给她掖了掖被角,突然说:"上个月复查,医生说结节小了。"
我握住她的手。十年前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现在会在我卖鱼回来时递热毛巾,会在我失眠时拍着我背哼《摇篮曲》,会把母亲的老照片擦得锃亮。
"你后悔吗?"我轻声问。
小慧笑了,眼角细纹漾开:"后悔什么?后悔没早几年认识你?还是后悔在你摔破我瓷碗那天,没甩你两耳光?"
我也笑了。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把阳光剪得碎碎的,落在母亲的脸上,落在小慧的发梢。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我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另一句:"夫妻哪有天生合适的,不过是两个人,把对方的棱角慢慢磨成自己的形状。"
现在我懂了。
来源:故事解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