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7年初春,湖南益阳的小镇依旧笼着湿冷的雾气。新婚不足三年的吴淑媛抱着长子,站在码头边送周扬去上海。船舶汽笛声不断,她攥紧了丈夫递过来的车费,心里惦记的却是家里那半袋稻米。周扬说:“过完夏天我就回来接你们。”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雾色里看不清那丝隐约的惆怅
1927年初春,湖南益阳的小镇依旧笼着湿冷的雾气。新婚不足三年的吴淑媛抱着长子,站在码头边送周扬去上海。船舶汽笛声不断,她攥紧了丈夫递过来的车费,心里惦记的却是家里那半袋稻米。周扬说:“过完夏天我就回来接你们。”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雾色里看不清那丝隐约的惆怅。
码头上的离别并非第一次,却显得格外漫长。周扬读书、从教、写文章,脚步越来越快;吴淑媛则拉扯孩子、照料婆婆、保管微薄的家用,日日在柴米油盐里熬出盼望。等七岁的时候,她仍习惯在清晨问一句:“爹爹今天回不回?”吴淑媛摸摸孩子的头,只说:“等黄梅过了,再问吧。”孩子听不懂黄梅是几月,只觉母亲声音温柔,却很遥远。
周扬同龄人里,大多是北去南来的青年,讨论的都是救国新潮与革命理想。相比之下,他的家庭背景略显拘谨:父亲早逝,母亲靠织布供他读书。最初那段贫困岁月,吴淑媛的嫁妆——几只银镯、两块绸缎——成了全家周转的依仗。她一次次回娘家讨要首饰,转手换作学费与路费。小镇上众人眼里,她是贤妻;她自己心里,却只认定一句:让丈夫在外无后顾之忧,这是女人的分内事。
1930年夏,周扬在上海趁夜读书的同时,也开始踏入文化运动的中心。与鲁迅、郭沫若等人相识,稿酬、讲课费、编辑津贴接连而来。他常在书信里写:“稿费寄回,你先收着。”然而汇款到家时已所剩无几——往来邮路艰涩是一面,他乐于资助朋友又是另一面。吴淑媛理解,也钦佩丈夫的慷慨,却没想到这种慷慨不止于金钱。
同年冬天,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周扬难得请假,抱着婴孩时笑意藏不住。两口子一夜长谈,他细数未来计划:在上海创办刊物、筹备学校,还要写一部“融汇古今的剧本”。吴淑媛听着,握紧丈夫的手,却突然心生忐忑——所有计划都发生在上海,她却看不见归家的日期。
1932年淞沪炮火震天,吴淑媛带着两个孩子被迫随周母回益阳乡下避难。那年雨水连绵,稻田泡坏了大半,米价暴涨,她在母亲留下的木箱里翻出最后几件金饰,走二十里山路换成大米和盐巴。邻里问起家里状况,她总笑着说:“日子苦一点,不打紧,男人有志向。”
周扬此时的通信愈发稀少,却不忘叮嘱:“若再怀孕,回老家生产最好。”吴淑媛依言,1934年第三次临盆。她在临产前仍坚持腌制甘草梅,因为周扬爱吃酸甜小食,每次回家必先取一颗含在嘴里说“有味”。她望着坛口的黄纸封条,暗暗盘算孩子满月的日子,好让夫妇团圆。
孩子顺利出生,周扬却未现身。年底他来信解释:“编辑工作抽不开身,来年夏天一定回。”字迹依旧端正,语气依旧关切,只字未提自己在延安已有繁忙的公共职务。吴淑媛不疑有他,把信压在箱底,叮嘱女儿:“小心,不要折了你爹的字。”于是那封信成了她漫长等待的起点。
春去春又回,她把青梅洗净晒干,加草果、陈皮、糖桂花封进坛里。青梅一坛又一坛静静置于灶房角落,成为岁月的刻度。坊间却出现另一条隐秘的时针:1936年,周扬北上,在延安以“教育厅长”身份讲课、筹印刊物,身边有青年女伴同行。延安窑洞里集会的灯盏照见他新的家庭,而益阳老屋里那盏松油灯却愈来愈暗。
有意思的是,益阳并非信息绝缘之地。过路商贩、投亲学生、复员兵们把外界传闻带进小镇。有人说周扬“另有所欢”,有人摇头辟谣。周母担心儿媳多虑,硬着头皮给儿子写信:“家中一切俱好,只盼早日团圆。”回信很快飞来:“切勿轻信外言,待时机成熟即归。”落款依旧“儿 扬”。周母给吴淑媛看,吴淑媛露出笑,却在深夜独坐门前,眼睛一直盯着被风吹动的桂花树影。
1937年七月,卢沟桥枪声炸裂华北。抗战爆发,交通频断,家书难以交接。吴淑媛从此音讯全无,只能硬撑生活。她在镇口摆摊卖粽叶和梅干,供大儿子读私塾,小儿子患疫疹,她背着走十里去换药。婆婆咳喘日重,她半夜起来烧热水,贴膏药。乡亲说:“撑得住吗?”她轻轻回答:“撑,必须撑。”
1940年冬,母亲病重。吴淑媛抱着枕头守在炭火盆边,为母亲擦汗。一夜之间,老人气息骤断,没等到天亮。下葬那天,吴淑媛穿孝衣,眼眶通红。她在坟前伏身太久,整件衣服沾满泥土。有友人劝:“照顾好自己要紧。”她却低声说了一句:“娘,女儿等的人还没回来。”
雪还没融,命运再度翻转。1941年春,上海《大公报》刊出一封《周扬与郭沫若通信录》,其中一句“苏已进抗大,小孩已进幼儿园”像炸雷击中益阳的旧屋。苏,是延安的年轻女同志苏雪林;小孩,自然不是益阳的三个孩子。吴淑媛当天便买到报纸,手指紧攥纸张,指尖被刮出血来却毫无知觉。
傍晚,她把报纸放到灶房桌上,叫来子女,说:“你们看吧,爹爹另有孩子了。”话音未落,她转身抱出那七坛甘草梅,一坛一坛揭开黄纸封。梅香弥漫,孩子们愣在门口。她淡淡吩咐:“都吃了,莫浪费。”那声“莫浪费”含着彻骨的心碎,却没有哭腔。
昼夜交替间,她突然病倒,脖颈两侧鼓出串状淋巴。乡医束手无策,上县城求医已来不及。长期劳累、情绪崩塌,加速了病体恶变。临终前,她让长子把周扬的来信一封不落地燃成灰烬,只留最后一张素笺,上面写着她的字:“周家子孙当自强,看书求真,莫问往事。”
多年后,周扬的长子周艾若面对朋友询问,才说出那句:“母亲其实早有察觉。”原来,一封夹在西装里、开头写着“亲爱的扬同志”的信曾被吴淑媛发现。她看完后,沉默许久,把信叠好塞回衣袋,语气平静:“你们父亲要紧。”信被还回时,周扬迟疑半秒,终究未多解释。那一刻,吴淑媛已明白婚姻正离她远去,却依旧选择成全丈夫的“抱负”。
岁月如尘,七坛甘草梅终归酸涩。益阳老宅很快被时局吞没,吴家那只旧箱子、那张素笺,都散在战火与迁徙之中。留下的只有口口相传的故事:一位普通女子,七年等待,甘愿牺牲,最终换来的却是“苏已进抗大”的冷清一句。
周扬后来在文学史上成就斐然。1954年,他主持文艺座谈会,白发隐现。有人私下感叹:“他一生忙于事业,却对情事负疚。”周扬并非不懂,偶尔谈及益阳旧宅,眼神闪过难以言说的停顿。可这份停顿无法弥补吴淑媛坟头七年风雨。历史记录下他的作品、职务,却很少提起那坛甘草梅的余香。
如果翻开民国婚姻档案,会发现许多类似故事:战线拉长,夫妻分割,音讯漂泊,情感被新的理想碾压。吴淑媛与周扬,不过是暗流中的一粒砂,被浪潮卷走,连涟漪也没留下。她作为传统与现代夹缝里的普通女性,承受的是两种价值的冲突——旧式家庭观要求守节,新式革命观鼓励个人追求。选择权不在她手里,却要她独自承担后果。
值得一提的是,周母晚年常对邻居说:“媳妇好,心太好了。”老人直到去世都认为儿子终有一天会意识到亏欠。实际上,周扬在1960年代曾设法打听吴家后人,希望为儿女提供工作机会。消息传到周艾若耳中,他只回一句:“母亲没让我们借父亲的光。”这句淡然回应,透露出被动承受的另一代对父亲复杂微妙的情绪。
史料显示,直到1980年代,周扬仍保存着吴淑媛早期为他缝制的一件蓝布衫。衣领已经磨白,却被他平整叠放。有人问缘由,他摆摆手,未作解释。可能他知道,时间无法倒流,遗物再齐全,也补不回岁月裂痕。甘草梅香气早已散尽,味道却在记忆里留下酸酸的尾调。
一个家破碎时,声响并不一定巨大。吴淑媛七年等待,以为能换来一个拥抱或一句解释。最终得到的,是冷冰冰的报纸字句。那之后,她只做了两件事:把信件付之一炬,把梅子递到孩子手中。简单而决绝,像极了她一贯的沉默付出,也像极了那年代无数无名女性的命运线条。
细看整段经纬,不难发现:当个人情感遭遇战争与革命,往往让位于宏大叙事。周扬的文艺理想、教育事业固然闪耀,却照不到益阳小屋里的那抹阴影。阴影里,有一个马尾低束的女子,每天推开窗,探头看向渡口,妄图从江雾里辨识熟悉的身影。她一次次失败,却从未放弃,直到报纸帮她落下最后的句点。
七坛甘草梅,是吴淑媛全部希冀的具体化。坛封破裂,希冀也随之崩塌。梅干入口,酸味窜进每个孩子的喉咙,那是母亲替他们刻意保留的事实:世界并不总温柔,也不总公正。孩子们必须长成自己的脊梁,不依附、不埋怨。后来兄妹三人各自谋生,没有一个人向父亲提出补偿。他们遵守母亲写下的那句“看书求真”,把日子过得清清朗朗,这是吴淑媛最后的胜利。
至此,一个隐秘却真实的家庭裂痕便完整呈现。它并不惊天动地,却足够刺痛——在宏大叙事下,那些没有执笔权的人只能用沉默记录伤痕。甘草梅坛里的酸香,至今仍像一行无声注脚,提示着旁观者:革命与爱情并非天然冲突,但选择一旦偏斜,受伤的多半是沉默者。
余味不散的梅香
1949年建国后,周扬成为新中国文化领导层的重要成员。彼时的他已经与延安旧识正式成家,事业正盛。再提及旧日往事,他的回答总是简短:“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然而事过境迁,那段私人记忆并未消失,而是在新社会的舞台后方悄悄回响。
1956年,北京举办第一次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休会间隙,周扬听到会场外有家乡口音,侧头望去——发言的人恰是益阳小报驻京通讯员。对方私下递来一纸名录,里面记录着吴淑媛墓碑的残损状况。周扬沉默半晌,吩咐助手寄去善后费用。款项不大,却透出他对过往义务的补偿心理。消息传回益阳,周艾若仍然选择不作回应。他在省图书馆工作,收入不高,却每年清明自掏腰包修整母亲坟茔,从不让父亲插手。
三年困难时期,周扬走访南方时顺道经过长沙。地方文化部门原本安排父子相见,周艾若婉拒,“无事可谈”四字写得极轻,却显决绝。周扬注视那纸条良久,低声说:“随他吧。”同行者只听到这五个字,再无下文。父与子之间,隔着七坛甘草梅化成的冷隙,谁也跨不过。
文化大革命突至,周扬受到冲击,被要求写自我检查。抄录旧信时,他看见那张素笺复写件——“周家子孙当自强”依旧字迹清晰。他停笔,突然意识到:吴淑媛并未责怪,只是期待儿女自立。这份平稳淡然,比指责更让他无法释怀。十年风雨之后,周扬平反复出,亦再未谈及婚姻旧事。但办公室抽屉里,蓝布衫仍在,袖口破旧,却洗得整洁。
1984年夏,周扬病体日衰,谢绝探访。病榻旁摆着几本旧作,他偶尔翻页,目光缥缈。护士听见他喃喃一句:“甘草梅,酸,多吃不得。”语声低微,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中一个看不见的背影解释。话刚落,他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或许在脑海深处,他看见了益阳江雾、看见了码头边握着车费的年轻妻子,也看见了自己扬帆离去的身影。
1989年,周扬去世,追悼会规格隆重,厅里摆满花圈。人群散尽后,工作人员在花丛底层发现一只小玻璃罐,泥封,内里是几粒褐色梅干,无字无签。没人知道它来自何人,却似乎在提醒:这段历史尚未散场。甘草梅的气味,难得留存数十年,到了空气中已分辨不出,但它象征的情感债,却一直索要着应有的注视。
苏雪林晚年在回忆录里写,“文艺青年往往忘记日常柴米之重”。字里行间无责备,也无辩解。她或许明白,当时代车轮向前,个人抉择被放大,却也被稀释。吴淑媛的故事不是要定谁的罪,而是让后人看到:革命洪流里有巨石,也有细沙。巨石改写地貌,细沙却铺满河床,默默承托脚步。
历史的广角镜常常聚焦高处,而在镜头边缘,仍有无数类似吴淑媛的女性,她们名字不入教材,但为家庭、为信念、为一句“等我回来”付出整个人生。七坛甘草梅静置在阴凉的灶房角落,坛口的黄纸封条写着日期,也写着一颗心的倔强。封条纸张早已脆裂,倔强却在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续存,提醒听者:等待本身是一种决绝的勇气,而勇气值得被铭记。
来源:概念集中营B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