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我们这些"国家干部"被厂里的任务和政治学习占据了全部心神。
外孙的记忆
"妈,您就别来同住了。"
电话那头,女婿王建军的声音有些局促,却很坚决。
"两个孩子都是我妈带大的,她更习惯照顾他们。"
这句话像一把老式剪刀,生生剪断了我七十岁生日那天所有的期待。
我叫孙桂芝,一九五二年出生,曾是东方红棉纺厂的一名车间主任。
那是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我们这些"国家干部"被厂里的任务和政治学习占据了全部心神。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趿拉着解放鞋去打卡,晚上回来时,女儿周丽常常已经睡了。
记得那时候,厂里的广播站总爱放《社会主义好》,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们扯着嗓子喊口号,晚上还要开会批评与自我批评。
女儿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单位大院里和其他干部子女一起度过的。
我能给她买的最好的东西,是百货商店里的蝴蝶牌缝纫机,那是当时姑娘们最羡慕的嫁妆。
周丽结婚那年,我正值升职加薪的关键期,《工人日报》还来采访过我,题目是《女织工的奋斗之路》。
婚礼那天,我只請了半天假,捧着那台沉甸甸的缝纫机匆匆赶到照相馆,然后又匆匆赶回厂里开会。
婚后没多久她就生了孩子,我连请假都做不到,只能在生产指标完成后偷偷去医院看她一眼。
是她婆婆,那个从未走出过安徽农村的老太太,坐了三天硬板凳的绿皮火车来到城里,接生下孩子又帮着带了起来。
"桂芝同志,你这不像个当妈的!"
单位里的老趙曾在食堂打饭时当面奚落我,筷子敲着搪瓷碗,声音大得周围人都听见了。
我只是笑笑,扒拉两口窝窝头配白菜帮子,心里暗想:等退休了有的是时间陪孩子。
那时候厂里的口号是"宁肯十年不将息,拼命也要拿全国红旗",我怎么敢落后?
可等到真正从厂里退下来,女儿家已成为别人的天下,我这个母亲反倒成了多余人。
电话那头,女婿的拒绝还在继续:"妈,您一个人在老房子住着挺好的,还有您那些老同事常来串门,多自在。"
窗外是初秋的阳光,照在我放在桌上的退休证上,那上面的黑白照片里,我的脸上全是自豪。
如今那份自豪早已消磨殆尽,退休后的日子像一张发黄的旧报纸,空茫而无处着力。
我独自坐在老旧筒子楼的饭桌前,面前是给自己做的一碗挂面,上头飘着几根葱花,七十岁的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悄悄坐上开往女儿所在城市的长途汽车。
车窗外,一九八八年的中国正在发生巨变,到处是"万元户"的故事。
我独自嚼着从家带来的咸菜,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电线杆和广告牌,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到了那座城市,我没敢去女儿家,而是在离她家不远的老旧小区租了间阁楼。
房东是个六十岁的老教师,见我一个人,还问:"老姊妹,你娃娃呢?"
我只说来看亲戚,搪塞过去,心里却酸涩难当。
那间阁楼只有十来平方,家具是老式的板凳、木桌和一张铁架子单人床,但好在窗户正对着女儿家的小区。
每天早上,我都要趴在窗前,看女儿一家人出门的情景。
女婿骑着二八自行车,后座带着大外孙去学校;女儿则牵着小外孙去幼儿园,婆婆则拎着竹编菜篮子去菜场。
我把这一切都记在一个红皮日记本上,就像当年记工厂生产指标一样仔细。
有时候,我会趁他们都出门后,去他们小区的花园里坐坐,看看那个我几乎不熟悉的家。
小区里的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我们那个老厂区,杂草丛生,墙皮剥落。
偶尔碰到邻居,我就佯装是来串门的老人,寒暄几句就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日记本渐渐写满了女儿家一家人的生活轨迹。
那天下午,我偶然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大外孙周明。
他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个子窜得老高,却瘦瘦的,脸色不太好,背着个旧书包,上面别着个塑料做的变形金刚。
放学铃一响,孩子们像炸开的蒲公英一样冲出校门,唯独他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连校服都没换下来。
几个同学从他身边跑过,故意撞了他一下,他的书包掉在地上,书本散了一地。
"周明是书呆子!周明是书呆子!"
那几个孩子边喊边跑远了,没人帮他,他自己慢慢捡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一刻,我的心揪得生疼,差点冲上去骂那些熊孩子,又怕被认出来,只好躲在电线杆后面看着。
我注意到他捡书时,一个数学试卷从本子里滑出来,上面鲜红的"59分"刺眼得很,旁边还有老师写的"家长签字"。
他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最深处,然后一个人低着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是那么孤单,像极了当年我在厂里加夜班后,女儿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样子。
又过了几天,我在小区的儿童游乐场见到了小外孙周阳。
他刚上幼儿园中班,肉乎乎的小脸蛋,和他妈妈周丽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是不知怎么的,其他孩子都在鬧腾,爬滑梯、荡秋千,唯独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秋千上,一动不动,像个小雕塑。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过来邀他一起玩"丢手绢",他只是摇摇头,目光始终盯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最让我心疼的是,我看见他的小手紧紧攥着一个旧手帕,那手帕的一角绣着"春"字,应该是他奶奶的。
我想了又想,决定去认识一下小区里的人,打听打听外孙们的情况。
小区门口有个老保安,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大爷,是个地道的东北人,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
我假装来串门的老人,帮他擦擦门卫室里的桌椅,听他唠叨。
慢慢地,我从李大爷嘴里得知,大外孙学习成绩很差,上个月期中考试全班倒数第三,常被老师叫家长。
"那个孩子啊,就是静不下心来,一到写作业就心猿意马,他奶奶管不住,他爸妈又忙。"
小外孙则有些自闭,很少与人交流,幼儿园老师还专门找过他妈妈谈话。
"小不点儿整天抱着个旧手帕,谁要碰都不行,听说是他奶奶的,谁知道怎么回事。"
这让我忍不住回想起我和女婿王建军的那些过节——当年他从安徽农村考上大学来城里,穿着粗布衣服,说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
我这个城里的国家干部,在厂里说一不二惯了,看不起他的"鄉下人"身份,嫌弃他土气。
更看不起他那个从没进过学堂的农村母亲,婆婆来看女儿时,我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你看看人家李科长的女婿,上海交大毕业的,西装革履多体面!"
甚至在女儿婚礼上的全家福里,我站得离婆婆远远的,脸还往外拧着。
如今,这些旧怨像一堵贴着大字报的老砖墙,把我隔在外孙们的生活之外。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我决定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得帮帮孩子们。"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我特意穿上一件朴素的蓝格子衬衫,戴上老花镜,提着一个装满水果的竹篮子,站在校门口等大外孙。
周明一出来,我就佯装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篮子里的苹果滚了一地。
"哎呀,对不起啊小同学,老太太眼神不好。"
他埋头帮我捡苹果,我借机问他:"小朋友,你认识四单元的张奶奶吗?我是来看她的,找不到路了。"
"张奶奶?"他摇摇头,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我们单元没有姓张的。"
"哎哟,我是不是记错了?老糊涂了。"我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那怎么办呢?天快黑了。"
周明犹豫了一下,说:"奶奶,要不你先去我家坐坐,问问我奶奶吧,她认识小区里的人。"
就这样,我假装迷路的老人,跟着大外孙一起回了家,却在楼下装作扭到脚,让周明先上去叫人。
过了一会儿,婆婆匆匆下楼,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大嫂,您这是......"
我挤出一个笑容,低声说:"李淑芳,別声张,我就是想看看外孙。"
她的眼神复杂,但还是点点头,扶我上楼,对好奇的周明说:"这是邻居大妈,和奶奶是老朋友。"
就这样,我开始了"邻居奶奶"的身份,时不时"串门"去看望他们。
趁着女儿女婿不在家,我开始帮大外孙补课。
原來,周明不是笨,只是小学时打了基础,没人教他方法,题目一复杂就乱了阵脚。
"周明,你看这道应用题,先找已知条件,再找未知数,我们一步一步来......"
我用当年在厂里管生产的劲头,把复杂的问题拆解成一个个小步骤,教他慢慢理解。
有一次,他找不出应用题的关键信息,一急就要哭,我轻轻抚摸他的头,说:"别着急,咱想不明白就休息一会儿,你奶奶给你削个苹果。"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叫我"奶奶",虽然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慢慢地,周明的数学从59分提高到了70分、80分,他的眼睛里有了光彩。
有天下午,我正在厨房帮婆婆择菜,听见周明在客厅大喊:"奶奶!我考了95分!"
我和婆婆同时应了一声"来了",随后尴尬地对视一眼,她眼里有一丝了然,却什么也没说。
小外孙周阳的问题更复杂,他总是一个人抱着那块旧手帕,不愿意和其他孩子玩。
起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在小区的长椅上给小区里的孩子们讲故事,讲我小时候的事,讲老厂区里的趣事。
"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更没有游戏,我们就用粉笔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
渐渐地,小周阳被吸引过来,虽然不说话,却会坐在小板凳上听我讲。
有一次,我看见他的小手紧紧攥着那块绣着"春"字的手帕,就问他:"小阳,你这手帕真好看,是谁给你的?"
他愣了一下,小声说:"奶奶。"
我点点头:"你很爱奶奶吧?"
他点点头,眼睛里有了泪光:"奶奶说她小时候没手帕用,这是她自己绣的,给我用。"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我从未正眼瞧过的农村老太太,那个据我所知没上过学的人,居然会绣花。
那天晚上,我回到那间逼仄的阁楼,翻开日记本,泪流满面:"李淑芳,我对不起你啊。"
我从未想过,自己当年的傲慢和偏见,会在这么多年后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把我和外孙们隔得那么远。
一个月过去了,小外孙开始愿意和其他孩子一起听我讲故事,大外孙的成绩也提高了不少。
我和婆婆之间虽然没有挑明,但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在女儿女婿不在家时,我可以来看孩子们,但必须假装是邻居。
然而变故在一个周末的清晨突然降临。
女儿周丽找到了我的住处,她站在那间简陋阁楼的门口,眼睛红肿,手里拿着我的那本红色日记本。
"妈,我都知道了。"
原来,大外孙的成绩突然提高,老师还表扬他思路清晰;小外孙也开始与人交流,会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了。
这些变化引起了女儿的注意,她顺着线索,从孩子口中得知"张奶奶"的存在,又从婆婆那里得到了一丝暗示。
"妈,家里的公用电话簿落在您住的那间阁楼了,地址我都记下来了。"婆婆对她说。
女儿进来,看着我简陋的住所,看着墙上贴的全家福——那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张全家合影,突然泪如雨下。
"妈,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您为什么不直接来家里住?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把她拉到简易的椅子上坐下。
"丽丽,妈没資格啊。"我终于开口,"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婆婆,看不起她,现在孩子们都是她带大的,我有什么脸面去和她争?"
女儿看着我日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每一天,每一个孩子的进步,哭得更厉害了。
"妈,我理解您,但也请您理解建军。他妈妈为我们家付出太多了,没有她,我和建军根本不可能两个人都安心工作。"
我摸着女儿的头,像她小时候发烧时那样:"妈知道,妈只是想弥补一点点,不奢望其他。"
"建军不是不让您来,他只是顾虑他妈妈的感受,怕两位老人住一起会有矛盾......"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女儿接起来,脸色突然变了:"什么?妈住院了?"
原来是婆婆李淑芳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市立医院。
我和女儿顾不上再说什么,匆忙赶去医院,婆婆已经被推进了急診室。
王建军站在門外,看見我時先是一愣,随后冷淡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看見他眼圈发红,衬衫皱巴巴的,像是一夜没睡,心里不由一痛。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婆婆被推出来时,醫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但需要有人24小时陪护观察。"
王建军和周丽都要上班,两个孩子要上学,这个重担自然落在了我身上。
"妈,您不必......"王建军皱着眉头。
"建军,"我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对他说话,"让我来吧,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医院的日日夜夜。
帮婆婆翻身、擦洗、喂药,记录她的各项指标,陪护是一件体力活,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常常累得腰酸背痛。
有一天晚上,婆婆突然醒了,看見蜷缩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我,嘴唇动了动,虽然说不出话,眼里却有泪光。
我赶紧端水给她润唇,小声说:"李淑芳,你别急,慢慢会好的。"
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抓住我的手。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那是一双常年操劳的农村妇女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却温暖有力。
"孩子们很想你,我都教他们功课了,你放心。"我低声说,"周明数学考了95分,周阳也开始和小朋友一起玩了。"
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眼泪卻滑落下来。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们这两个老太太,隔着年龄、阅历、地域和教育的差异,却因为对孩子们的爱而站在了一起。
住院的第十天,婆婆可以说简单的话了,她第一句问的是:"孩子们还好吗?"
我点点头:"很好,都来看过你,今天是上学日,一放学就来。"
她又问:"你......为什么......"
我明白她的困惑,叹了口气:"我欠你的,淑芳。当年是我不对,看不起你,如今你为孩子们付出这么多,我只是想......弥补一点点。"
她艰难地摇摇头:"不怪你......那时候......城里人都......看不起我们。"
我们就这样,在寂静的病房里,跨越了数十年的隔阂,终于开始了一場真正的对话。
出院那天,全家人来接我们。
女婿王建军穿着一件笔挺的衬衫,像极了去参加职称评定时的样子,他看着我,第一次叫我"妈",声音里不再有生疏和抵触。
两个外孙一左一右挽着我的手臂,周明还献宝似的拿出一张考卷:"奶奶,我这次期末考了全班第三!"
周阳不会表达,只是把那块绣着"春"字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我的手心,然后怯生生地说:"张奶奶,这个给你。"
我愣住了,这可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这时,坐在轮椅上的婆婆李淑芳伸出手,颤抖着接过那块手帕,又把它放回周阳手里,然后拍了拍他的头:"小阳,这是奶奶的心意,你留着。"
然后她看着我,缓慢而坚定地说:"桂芝,你搬过来住吧,一起带孩子。陪我说说话,我想听听你当年在纺织厂的故事。"
阳光下,我看见了自己生命的延续和圆满。
那天晚上,我回到女儿家,坐在窗前写下最后一页日记:
"我们这一代人,為了工作,為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口号,把心扑在了工厂和單位上,却亏欠了家人和孩子。如今垂暮之年,才发现最珍貴的,不是那些荣誉证书,而是眼前这一双双眼睛里的爱和思念。不过,还好,来得及,都还来得及......"
合上日记本,我听見院子里傳來周明背书的声音,婆婆在厨房哼着家乡的小調,女儿和女婿坐在沙发上低声商量着周末去哪里玩,小周阳则趴在我的膝盖上,眼皮一眨一眨地,就要睡着了。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心里默默想:这才是我一生真正的"全國紅旗"啊。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