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男人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供他读完大学,家里早就空了。
我叫王秀珍,今年54。
这个年纪,在我们老家,早就是当奶奶享清福的岁数了。
可我不行。
我得挣钱。
我儿子小刚,谈了个对象,准备结婚了。
女方家开口,彩礼十八万八,县城里得有套房。
我男人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供他读完大学,家里早就空了。
小刚懂事,说妈,要不就算了,我再跟她家商量商量。
我一巴掌拍他背上,说胡话!人家姑娘愿意跟你,是你的福气,钱的事,你别管。
我把老家的几亩地托付给亲戚,跟着同乡的姐妹,一头扎进了这浩瀚如烟海的大城市。
当保姆。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来钱最快,也最“体面”的路子了。
中介公司的红姐打量了我半天,点点头。
“王姐,你这形象不错,干净利落,看着就实诚。”
她翻着手里的资料本。
“正好,有个好活儿。”
“东家姓林,住市里最好的别墅区,要个住家保姆,主要负责做饭、搞卫生,偶尔带带孩子。”
我心里一紧,别墅区?那得是多有钱的人家。
红姐看出了我的紧张,笑了。
“别怕,这种有钱人家,最讲规矩,你只要按规矩办事,他们不难伺候。”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
“工资,一个月一万二。”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一万二。
我在老家种一年地,累死累活,也就能剩下个两三万。
这一个月,就顶我小半年。
“我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了我儿子的婚房,别说一万二,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
红姐笑了,拍拍我的手。
“行,有这股劲儿就对了。记住,少说话,多干活,眼力见儿要活。”
第二天,我就被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黑色豪车,接到了那个叫“云顶山庄”的地方。
车子开进去,我感觉自己像是进了公园。
不,比公园还夸张。
一栋栋独立的别墅,隔着大片的草坪和花园,安静得能听到鸟叫。
车在一栋三层楼高的白色别墅前停下。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一身一看就很贵的米色家居服,化着淡妆,头发一丝不苟。
她就是林太太,安娜。
“你就是王阿姨?”她上下打量我,眼神很平静,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审视感。
我赶紧点头哈腰,“是的是的,林太太好。”
“进来吧。”
我跟着她走进屋,脚踩在光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紧张得手心冒汗。
这哪里是家,这简直就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宫殿。
巨大的水晶吊灯,旋转的楼梯,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画。
“王阿姨,我们家的规矩,我先跟你说清楚。”
安娜太太带我走到厨房,指着一套崭新的青花瓷碗筷。
“这是你专用的,用完就放进消毒柜最下面那层。”
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卫生间。
“那是你的专用洗手间。”
“家里的东西,没有允许,不要乱碰。”
“我先生有洁癖,每天的地板要用消毒水擦两遍。”
“霖霖,就是我儿子,他有轻微的过敏,他的衣服必须手洗,用专门的婴儿洗衣液。”
她一条一条地说着,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念一份说明书。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这规矩,比我们村长开会还多。
最后,她带我到一楼角落的一个小房间。
“这是你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还有一个小窗户,对着后院的墙。
“试用期一个月,如果没问题,就签正式合同。”
安娜太太说完,就转身上楼了,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我站在那小房间里,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有钱人的家吗?
连空气都带着一股疏离的、金钱的味道。
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月,过得像个机器人。
早上五点半起床,准备全家的早餐。
林先生喝手冲咖啡,吃全麦面包配牛油果。
安娜太太喝鲜榨的橙汁,吃燕麦片。
小少爷霖霖,六岁,喝进口的儿童牛奶,吃造型可爱的鸡蛋羹。
他们一家三口在长长的餐桌上吃饭,安娜太太会跟林先生轻声讨论股票或者公司的事。
霖霖安安静静地自己吃,不说话。
我站在厨房门口,像个服务员,随时准备添茶倒水。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不能上桌。
我得等他们吃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才能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用我的那套“专用碗筷”,吃他们剩下的。
有时候,剩的饭菜很多,几乎没动过。
比如一整条清蒸石斑鱼,霖霖只吃了一小口。
我看着那雪白的鱼肉,心里直痒痒。
这鱼,在超市里我见过,一斤要好几百。
我舍不得倒掉,就夹了一块。
刚放进嘴里,安娜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
她看见了,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把那盘鱼端起来,直接倒进了厨余垃圾桶。
然后她看着我,语气依然平淡。
“王阿姨,我们家不吃剩菜。”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偷吃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我不是没吃过鱼,可那一下,我嘴里的那块鱼肉,变得无比苦涩,咽都咽不下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他们的剩菜。
哪怕是一整个的进口车厘子,一盘完整的烤牛排,只要他们说不吃了,我就眼都不眨地倒掉。
倒掉的时候,我的心都在滴血。
这倒掉的哪里是菜啊,这分明就是钱。
是我儿子婚房的一块砖,一片瓦。
打扫卫生更是个精细活。
林先生的书房,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不能进去。
他回来了,我得在他看着的情况下,用专门的吸尘器,再用湿布擦,最后用干布过一遍。
每一本书的摆放位置都不能错。
有一次,我擦书架,不小心把一本外文书碰歪了一点点。
林先生下班回来,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没骂我,只是把我叫过去,指着那本书。
“王阿姨,这里,动过了。”
我吓得魂都没了,连连道歉。
他说,“下次注意。”
就这么四个字,比骂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那种感觉,就像你是一个精密的仪器,任何一点偏差,都会被立刻发现。
你不是个人,你只是这个豪宅系统里,一个负责清洁的零件。
最让我觉得压抑的,是这个家的安静。
太空了,太静了。
林先生和安娜太太,他们夫妻之间说话,永远是客客气气的。
“亲爱的,今晚有个酒会,我可能晚点回来。”
“好的,需要我帮你准备礼服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红脸,也从来没见过他们像普通夫妻那样,开个玩笑,或者大声笑一次。
他们对霖霖,也是一样。
霖霖放学回来,会抱着IPAD玩游戏。
安娜太太会走过去,温柔但坚定地拿走IPAD。
“霖霖,今天玩游戏的时间已经到了,去做你的钢琴练习。”
霖霖会不高兴,但他也只是抿着嘴,不说话,默默地走向钢琴房。
他弹琴的时候,我偶尔会偷偷在门口看一眼。
小小的背影,坐在巨大的钢琴前,看起来那么孤独。
有一天,我打扫卫生,看见霖霖在花园里一个人踢球。
球滚到我脚边,我下意识地,就用脚把球踢了回去。
霖霖愣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又把球踢给我。
我就陪着他,一来一回,踢了十几分钟。
小家伙满头大汗,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属于他那个年纪的灿烂笑容。
“阿姨,你踢得真好!”他喘着气说。
我笑了,“阿姨小时候在乡下,天天跟男孩子在泥地里踢球。”
我正想再跟他说说我小时候的趣事,安娜太太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
“霖霖,回来,一身汗,像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霖霖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他低下头,“哦”了一声,跑回了屋里。
安娜太太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我却读懂了。
那是一种警告。
警告我,不要越界。
我只是个保姆,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但不负责他的快乐。
晚上,我给儿子小刚打电话。
“妈,在那边还习惯吗?”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习惯,好着呢,东家特别好,吃得好住得好,你别担心我。”
“那就好,妈,你别太累了。”
“不累,为了我大孙子,妈浑身都是劲儿。”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那堵高高的墙,觉得这别墅就像一个华丽的牢笼。
我被困在里面,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我开始失眠。
每天晚上,躺在那张小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我老家的那片土地,想我那个虽然破旧但充满人情味的小院子。
我想我那些一见面就大嗓门嚷嚷的邻居。
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快要不会说话了。
每天说的,就是“好的,太太”、“知道了,先生”。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霖霖感冒了,没去上学。
安娜太太和林先生都有重要的会议,走不开。
家里就我和霖霖两个人。
小家伙发着低烧,蔫蔫地躺在沙发上,小脸红扑扑的。
我给他熬了点白粥,他没什么胃口。
我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心里一软。
我想起我儿子小时候生病,我就喜欢给他讲故事。
于是,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沙发边,轻声说:“霖霖,阿姨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讲我小时候怎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
讲孙悟空怎么三打白骨精。
我讲得很投入,连说带比划。
讲到孙悟空被唐僧误会,赶回花果山的时候,我看到霖lins的眼眶红了。
他小声说:“唐僧……他为什么不相信孙悟空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因为他是凡人,他看不透妖怪的伪装。”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他特别黏我。
我走到哪,他跟到哪,像个小尾巴。
他甚至主动把他的那些昂贵的机器人玩具拿出来,教我怎么玩。
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觉得,这个家,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度。
傍晚,安娜太太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霖霖正靠在我身边,聚精会神地听我讲故事。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快步走过来,一把拉起霖霖。
“霖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不要跟别人这么亲近。”
她大概是想说“不要跟下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霖霖被她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王阿姨给我讲故事,王阿姨是好人。”
安娜太太的脸更冷了。
她转向我,那眼神,像两把冰刀。
“王阿姨,你的职责是照顾霖霖的生活,不是陪他玩,更不是给他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们请了专业的早教老师和心理顾问,不需要你来做这些。”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给他讲孙悟空,讲我童年的趣事,在他生病的时候想办法让他开心一点,这叫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的嘴唇哆嗦着,想解释什么。
“我……我只是看他生病了,想让他……”
“够了。”她打断我,“明天你去中介公司结一下这个月的工资吧。”
她这是,要辞退我。
就因为我陪一个孤独的孩子讲了几个故事?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压抑、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我站了起来,第一次,我没有低着头,而是直视着她的眼睛。
“林太太,我是一个保姆,我是来挣钱的,没错。”
“但我也是个人,我有感情。”
“孩子生病了,孤单了,我陪陪他,哄哄他,这有错吗?”
“在你们眼里,是不是除了钱和规矩,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个家,这么大,这么漂亮,可是连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你们不觉得冷吗?”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安娜太太大概从来没被一个保姆这样顶撞过,她惊愕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霖霖哭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这个华丽却冰冷的客厅,看着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精致却没有灵魂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转过身,走进我的那个小房间,三两下把我的几件旧衣服塞进一个布包里。
我没有要他们那一万二的工资。
我甚至没有跟他们打招呼。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的大雨里。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
可我心里,却觉得无比痛快。
我终于从那个金丝笼里,逃了出来。
离开林家后,我在中介公司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红姐第二天就找到了我,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王秀珍啊王秀珍,你是不是傻?”
“一万二一个月的工作,你眼睛都不眨就给扔了?”
“你跟东家吵什么?她给你钱,你按规矩办事,不就完了吗?你还真当自己是他们家人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红姐是为了我好。
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是一台机器。
红姐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这脾气……有钱人家的活儿,看来你是干不了了。”
她又翻了翻本子。
“这样吧,还有一家,普通人家,两口子都是上班的,有个女儿上小学,还有个老太太,腿脚不太方便。”
“主要就是做做饭,搞搞卫生,白天帮着照看一下老人。”
“工资没那么高,一个月六千,包吃住。你去不去?”
六千。
比林家少了一半。
但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我去。”
只要能离开那种让人窒息的环境,少一半就少一半吧。
新的东家姓张,住在一个老式的小区里。
没有电梯,我提着行李,吭哧吭哧爬上五楼。
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扎着个马尾,素面朝天。
她就是张太太,大家都叫她小李。
“哎呀,王阿姨是吧?快进来快进来,累坏了吧!”
她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一边把我往里让,一边大声喊。
“老公,乐乐,奶奶!王阿姨来了!”
屋子不大,也就八九十平,东西很多,看起来有点乱,但很整洁。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从书房里走出来,对我笑了笑,“王阿姨好,我叫张伟。”
一个小女孩从房间里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从另一个房间里慢慢走出来。
“这就是王阿姨啊,看着就精神。”老太太笑呵呵地说。
这一家人,都带着一种暖烘烘的、鲜活的劲儿。
小李拉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王阿姨,我们家地方小,你别嫌弃。给你收拾了个小房间,你看看。”
她带我去的房间,是阳台隔出来的一小间,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就没什么空间了。
但是,窗户很大,阳光能照进来。
窗台上还放着几盆绿萝。
“挺好的,很亮堂。”我说的是真心话。
比起林家那个对着墙壁的小黑屋,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晚饭,小李和张伟都在厨房里忙活。
小李一边切菜一边跟我说:“王阿姨,我们家吃饭不讲究,平时就是家常便饭,你看着做什么都行,我们不挑食。”
张伟在旁边炖汤,说:“王阿姨,我妈她口淡,你做菜的时候,先盛一碗她的出来,再放盐。”
小女孩乐乐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问我:“阿姨,你会做红烧肉吗?我最喜欢吃红烧肉了。”
我笑着说:“会啊,阿姨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
一家人七嘴八舌,厨房里热气腾腾,充满了饭菜的香气和说话的声音。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才是家的感觉啊。
吃饭的时候,一张不大的方桌,挤得满满当当。
小李给我夹了一筷子鱼,“王阿姨,你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多吃点。”
老太太也说:“对对,多吃点,看你太瘦了。”
乐乐把她碗里的一块红烧肉夹给我,“阿姨,给你吃,这个最肥的好吃!”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心里涨得满满的。
在林家,我连跟他们同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在这里,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长辈。
我突然明白,所谓差距,根本不是房子有多大,车子有多贵。
而是人心里的温度。
在张家的日子,跟在林家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这里没有那么多冷冰冰的规矩。
但有的是,热气腾腾的生活。
比如,他们会吵架。
有一天,小李下班回来,一脸疲惫。
看到张伟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火一下就上来了。
“张伟!我让你下班去接一下乐乐,你去了吗?”
张伟摘下耳机,一脸茫然,“啊?我忘了,我以为妈会去。”
“妈腿脚不方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李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这不工作一天累死了,打盘游戏放松一下嘛!”张伟也不高兴了。
“我工作不累吗?我回来还得买菜做饭,你呢?你就知道打游戏!”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客厅里吵了起来。
乐乐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出来,叹着气,“别吵了,别吵了,多大点事儿。”
我在厨房里听着,心里也挺紧张。
要是在林家,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烦躁。
这争吵里,没有林家那种刻骨的冷漠,反而有一种……烟火气。
吵了大概十分钟,张伟不说话了,默默地穿上外套,“我去接孩子。”
小李“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过了一会儿,她又从房间里出来,眼睛红红的,走到厨房。
“王阿姨,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她声音闷闷的。
我摇摇头,“没事儿,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她靠在门框上,突然就跟我说起了心里话。
“王阿姨,你说我累不累。公司里老板天天催业绩,回家了还得管孩子,管老人。他倒好,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就知道玩。”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给她递了张纸巾。
“小李啊,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得敲打敲打。不过我看张伟他对你,对这个家,还是上心的。”
我跟她聊了很久,聊我以前跟我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聊怎么跟婆婆相处。
她就那么听着,慢慢地,情绪就平复了。
等张伟接了乐乐回来,小李已经像没事人一样,还给他盛了碗汤。
“赶紧喝了,不然凉了。”
张伟嘿嘿一笑,“老婆你真好。”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感慨万千。
这才是生活。
有矛盾,有争吵,但吵完了,日子还得继续过,情分也还在。
不像林家,相敬如宾的表面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还有关于钱。
张家不富裕,每一分钱都得算计着花。
有一次我去买菜,看到进口的草莓又大又红,就想着乐乐爱吃,咬咬牙买了一小盒。
花了我五十多块。
回去被小李看到了。
“王阿姨,以后别买这种水果了,太贵了。”
她话说得很直接,一点没绕弯子。
我当时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我好心好意,还被说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伟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情绪。
他给我夹菜,说:“王阿姨,小李她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这刚还着房贷,每个月开销都算得死死的,她就是压力大。”
小李也给我倒了杯水,“王阿姨,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冲了。我知道你是心疼乐乐。但是我们家情况就这样,能省就得省。”
她叹了口气,“等以后宽裕了,我天天给乐乐买。”
我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这里不是林家,五十块钱,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他们没有指责我乱花钱,而是跟我解释,跟我道歉。
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沟通和理解的,自己人。
在林家,我花的是他们的钱,我没有资格决定钱的用途。
在这里,我花的也是他们的钱,但他们愿意让我知道,这钱花得值不值。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比多挣几千块钱,重要多了。
我对张奶奶,也格外上心。
老太太腿脚不好,但心态很好,不给我们添麻烦。
她每天就喜欢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报纸。
我知道老人怕孤单,我做完家务,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陪她聊天。
我给她讲我们村里的新鲜事。
她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秀珍啊,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床底下有个小铁盒子,那是我藏的私房钱。”
我笑了,“妈,你藏私房钱干嘛呀?”
“嗨,留着应急。万一哪天我病了,或者他们小两口急用钱,我还能拿出来。”
她拍拍我的手,“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跟小李他们说。”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妈,你放心,我嘴严着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仅仅是个保姆了。
我成了这个家庭秘密的分享者。
我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信任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我攒了小五万块钱,都给我儿子打了过去。
儿子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妈,够了!首付差不多了!谢谢你妈!”
我听着他兴奋的声音,觉得这半年的辛苦,都值了。
腊月二十八,小李和张伟公司放假了。
小李给了我一个厚厚的红包。
“王阿姨,辛苦你大半年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拿着过年。”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千块钱。
我连忙推辞,“这太多了,你们平时工资都给我了。”
小李把我的手按住,“拿着,必须拿着!你把我们家照顾得这么好,这是你应得的。”
张伟也说:“是啊王阿姨,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我拗不过他们,只好收下了。
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吵吵闹闹的。
乐乐举着杯子,像个小大人一样说:“祝奶奶身体健康!祝爸爸妈妈工作顺利!祝王阿姨天天开心!”
我们都笑了起来。
小李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她拉着我的手说:“王阿姨,真的,谢谢你。你来了以后,我觉得我这日子,都顺心多了。”
“家里干干净净的,回来就有热饭吃,我妈也有人陪着说话了。我跟张伟吵架,你还帮着劝和。”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亲妈还亲。”
我心里一热,眼泪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背井离乡出来打工的农村妇女,能得到东家这样的评价,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一晚,我第一次,在张家留宿。
他们早就给我准备好了新的被褥。
乐乐抱着枕头非要跟我睡。
我们俩挤在一张小床上,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说着她的小秘密。
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一觉,是我来这个城市以后,睡得最安稳,最香甜的一觉。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儿子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梦见我抱上了大胖孙子。
也梦见张家的人,都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像我的亲人一样,坐在主桌上。
过完年,我本来是要回老家的。
但小李拉着我不让走。
“王阿姨,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吧。你要是想儿子了,我们给你买票,让他来看你。”
老太太也说:“是啊秀珍,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乐乐更是直接抱着我的腿不撒手。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我给我儿子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了这边的情况。
儿子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只要你开心,在哪都一样。他们对你好,你就留下吧。”
“钱的事你别愁了,我也上班了,我自己也能挣。”
我挂了电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决定,留下来。
不是为了那六千块钱的工资,而是为了这份难得的情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天的时候,我病了一场。
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耽误了家里的活儿。
我挣扎着想起来做饭。
小李把我按回床上,“王阿姨,你快躺好,都病成这样了还做什么饭!今天我们叫外卖。”
她给我倒了热水,又找出感冒药和退烧药,看着我吃下去。
张伟下班回来,还特地去药店给我买了体温计和一些润喉糖。
乐乐放学回来,跑到我房间,把她最喜欢的那个毛绒小熊,放在我的枕头边。
“王阿姨,让小熊陪你,你就不难受了。”
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
半夜里,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掖被子,还用温热的毛巾擦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看到是小李。
“王阿姨,你感觉好点没?要不要喝水?”她小声问。
我摇摇头,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我突然就想起了在林家的那次。
霖霖也发烧了。
安娜太太只是打了个电话,叫了家庭医生上门。
然后给了我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几点吃什么药,几点喝多少水,让我严格执行。
她自己,则在另一个房间处理工作,全程没有再多看孩子一眼。
那时候,我觉得她冷漠。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仅仅是冷漠。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人”的漠视。
在他们眼里,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家里的保姆,都像是一个个需要被管理的项目。
生病了,就启动“医疗预案”。
饿了,就执行“喂食程序”。
一切都可以用钱,用规则,用更专业的人来解决。
他们不需要,也吝于付出自己的情感。
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情感是最低效,最不可控的东西。
而在张家,我生病了。
他们没有钱请家庭医生。
他们能给我的,是自己不甚专业的照顾,是笨拙但真诚的关心。
是那一杯热水,那一碗热汤,是孩子放在我枕边的毛绒玩具。
这些东西,花不了多少钱。
但它所包含的人情味,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我病了三天。
这三天里,小李和张伟轮流照顾我。
家里的活儿,他们也分担着干了。
虽然厨房被他们搞得一团糟,地也拖得不怎么干净。
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听着他们偶尔的抱怨和拌嘴,心里却觉得无比踏实。
病好之后,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小李特地去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给我炖了一锅鸡汤。
“王阿姨,你得好好补补。”
我喝着那碗浓浓的鸡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小李,谢谢你们。”
小李笑了,“谢什么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一家人。
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那么自然,那么温暖。
我彻底明白了。
有钱人和普通人的差距,到底在哪。
不在于住多大的房子,开多好的车,吃多贵的饭。
而在于,他们对“人”的态度。
在林家,我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拿工资的“服务人员”。我的价值,就是我提供的劳动。我的情感,我的尊严,是不被需要的,甚至是多余的。他们用钱,在我跟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线。
你,是我花钱雇来的。
我,是付你薪水的老板。
我们之间,只有契约关系,没有情感连接。
而在张家,我是一个被接纳的,有血有肉的“家庭成员”。我不仅提供劳动,我也在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分担他们的生活压力。他们没有用钱来衡量我的一切。他们看到了我的辛苦,也尊重我的感受。
我们之间,有契约,但更有情分。
这情分,是争吵后的和解,是窘迫时的坦诚,是生病时的守护。
这才是最根本的差距。
一种,是把人当成工具。
一种,是把人当成人。
想明白这些,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不再为少挣了六千块钱而感到遗憾。
我觉得,我得到的,比那六千块钱,珍贵一万倍。
那是一种作为“人”的尊严和温暖。
是无论你身处何地,都能感受到的,来自同类的善意和接纳。
后来,我儿子和小两口,真的坐火车来看我了。
张伟一家人,像招待亲家一样,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小李和张伟请了假,带着我们,逛了这座城市的公园和景点。
晚上,两个差不多大的男人,我儿子小刚和张伟,居然凑在一起喝酒聊天,聊工作,聊未来,像多年的兄弟。
我的儿媳妇,和小李也很投缘,两个人一起逛街,买衣服,分享育儿经。
我看着他们,心里特别高兴。
临走的时候,我儿媳妇偷偷跟我说:“妈,你在这儿,我们放心了。”
我点点头。
是啊,我也很放心。
送他们去火车站的时候,小李给我儿子塞了一个大红包。
我儿子死活不要。
小李说:“这是给孩子们的见面礼,不是给你的!你王阿姨把我们家照顾得这么好,我们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最后,我儿子还是收下了。
他在火车上给我发信息说:妈,张哥和小李姐,都是好人。
我回他:是啊,他们都是好人。
从那以后,我就彻底把张家,当成了我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家。
我看着乐乐从一个小学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跟我分享学校里哪个男生很帅,哪个老师很讨厌。
我陪着张奶奶,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
老太太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手里还攥着我给她织的毛线手套。
小李和张伟,也从一对爱吵吵闹闹的年轻夫妻,变成了沉稳的中年人。
他们的房贷还完了,手头也宽裕了。
小李给我涨了两次工资,现在我一个月能拿到八千。
她说:“王阿姨,这几年多亏了你。以后我们家条件好了,还会给你涨。”
我笑着说:“够了够了,再涨我就成富婆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林家。
那个像宫殿一样,却冷得像冰窖的房子。
那个漂亮得像假人一样的安娜太太。
还有那个孤独的小少爷,霖霖。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霖霖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他快乐吗?
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段经历,就像我人生中的一场高烧。
烧得我头晕目眩,看清了一些东西,也让我对温暖,有了更深刻的渴望。
如今,我快六十了。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我依然是张家的保姆。
但我觉得,我更像是这个家的一个老阿姨,一个没有血缘的亲人。
每天早上,我在厨房里做着早饭。
听着张伟下楼的脚步声,听着乐乐在房间里赖床的嘟囔声,听着小李催促家人的呼喊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就是我心中,最动听的交响乐。
这就是生活。
有吵闹,有烦恼,有算计,有妥协。
但更多的,是互相的搀扶,是彼此的温暖,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情味儿。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一个54岁的保姆,在有钱人和普通人家里走了一遭后,看透的,那点关于“差距”的真相吧。
钱能买来舒适,但买不来舒心。
钱能买来服务,但买不来真情。
真正的富足,不是你的银行卡里有多少个零,而是你的生活里,有多少温暖和笑声。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