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石头,生在建国前。这名字是我爹取的,他说乱世里人命贱如草,不如石头硬气,能扛事儿。
我叫李石头,生在建国前。这名字是我爹取的,他说乱世里人命贱如草,不如石头硬气,能扛事儿。
我爹叫李大山。人如其名,像座山。不爱说话,但往那一站,天塌下来,你都觉得有他拿脊梁骨顶着。
我们家是根正苗红的贫农,穷得叮当响。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饿。那种饿,是烧心烧胃,能把人的骨头缝都烧空的感觉。
所以,当1953年,土改工作队敲锣打鼓地把那张盖着红戳的土地证送到我爹手上时,我看见我爹,那座山,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我娘更是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那不是伤心的泪,是烫的,是甜的。
那张土地证上,清清楚楚写着:七亩二分。
七亩二分地啊!我爹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他的指头粗糙得像老树皮,可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怕把纸给碰碎了。
他说:“有地了,有自己的地了。石头,你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我那时候才六岁,不太懂这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爹那天笑了。他很少笑,一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就全舒展开了,像被太阳晒开的干土地。
那七亩二分地里,有五亩是熟地,之前就是村里最好的水浇田。另外二亩二分,在村东头,靠着一片乱葬岗。
那块地,之前是前朝一个姓钱的地主家的。钱家在镇反的时候被清算了,人也跑了,地就都充了公。
村里人对那块地有点犯嘀咕,说那地方邪性,离死人堆太近,阴气重。
但我爹不信邪。
他是党员,是民兵队长,腰杆子挺得笔直。他说:“朗朗乾坤,哪来的鬼神!都是劳动人民的土地了,就都是好地!”
分到地的那天下午,我爹就扛着锄头,拉着我,去了村东头那二亩二分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像个巨人。他站在地头,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好土,黑油油的,有劲儿。”他咧着嘴,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希望的光。
开春后,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我爹更是把浑身的劲儿都使在了那几亩地上,尤其是村东头那块新分的。
他把家里攒了小半年的粪肥,一担一担,全挑到了那块地上。他说,新地,得给它吃饱了,才有力气长庄稼。
他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那块地,犁地、耙地、施肥,每个环节都做得一丝不苟。
种子撒下去后,我爹几乎天天都要跑去看。有时候半夜醒了,他还会披上衣服,打着灯笼去地里转一圈,嘴里念叨着:“出芽了没,喝够水了没?”
我娘说他魔怔了。
我却觉得,我爹不是魔怔,他是把命都种到地里去了。
村里其他家的地,种子下去没几天,就拱出了一片嫩生生的绿芽,齐刷刷的,看着就喜人。
可唯独我们家村东头那块地,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
别的地里,麦苗都长到一指高了,我们那块地,还是光秃秃的黄土。偶尔有几棵零星的杂草,有气无力地探出头,没几天就蔫了。
我爹开始着急了。
他蹲在地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那座山一样的脊背,好像矮了一点。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了。
“我就说吧,那地邪性,钱地主家以前就在那埋过夭折的孩子。”
“李大山不信邪,这下好了,白瞎了种子和粪。”
“老话说得没错,离坟地近的地,种啥啥不长,聚阴气。”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爹心上。他嘴上不说,但脸色越来越沉。
他开始更疯魔地侍弄那块地。挑水、松土,甚至把家里的鸡粪都掏出来,埋进地里。
可那块地,就像个填不饱的无底洞,无论我爹怎么下功夫,它就是不长东西。连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在那上面都活不过三天。
我们家另外五亩熟地,长势喜人,绿油油的麦浪翻滚着,预示着一个好收成。
可我爹的心思,全在那二亩二分的不毛之地上。
那不仅仅是地,那是他的脸面,是他跟“封建迷信”较劲的一口气。
夏天到了,别的地里麦子都开始灌浆了,我们那块地,依旧是死气沉沉的黄土。
我爹彻底沉默了。
他不再去地里了,整天就坐在院子的石磨上,吧嗒吧嗒地抽烟。烟抽完了,就把烟杆在石磨上磕了又磕。那“梆梆”的声响,敲得我心里发慌。
我娘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劝他:“大山,算了吧,咱家还有五亩地呢,收成差不了。那块地,咱就当没分到。”
我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吼了一声:“不行!”
那一声,吓得我一哆嗦。
“我就不信这个邪!凭什么都是地,它就金贵?它就不长庄稼?”
他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土里肯定有东西!肯定有!”他喃喃自语,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那天晚上,他把家里的锄头、铁锹都磨了一遍,磨得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把我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石头,走,跟爹去挖地。”
我娘拉住他,急了:“大山,你疯了?好好的地,你挖它干啥?”
“我要看看,它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我爹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扛起铁锹,拉着我,就往村东头走。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田野,那片光秃秃的土地,在雾气里显得更加诡异。
我爹二话不说,选了地中间的位置,抡起铁锹就挖了起来。
“爹,你这是干啥呀?”我小声问。
“刨根!”他头也不回,只顾着一锹一锹地往下挖。
泥土被翻开,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我爹挖得很快,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胸口的衣襟。
我蹲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又怕又好奇。
挖了大概有半人深,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铁锹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
我爹的动作停住了。
他扔掉铁锹,趴在坑边,用手往下刨。
很快,一块青灰色的石头露了出来。
不是普通田里的那种卵石,而是一块方方正正、有人工雕琢痕迹的石板。
我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跳进坑里,小心翼翼地把石板周围的土清理干净。
那是一块石碑。
一块界碑。
上面刻着字,但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很模糊了,沾满了泥土。
“爹,这是啥?”我凑过去看。
我爹没理我,他从兜里掏出手帕,沾了点口水,仔细地擦拭着石碑上的字。
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慢慢显露出来。
“陈、明、之、界”。
“陈明之界?”我爹皱着眉头念叨,“这是谁?钱地主家没听说有叫陈明的啊。”
他绕着石碑转了两圈,又用手敲了敲。石碑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下面是空的。”他断定道。
他眼里闪过一丝决绝,重新拿起铁锹,开始撬那块石碑。
石碑很沉,我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都憋红了。随着“嘎吱”一声,石碑被撬动了。
一股奇怪的味道,从石碑下面散发出来。不是土的腥味,也不是腐烂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着石灰和某种药材的干燥气味。
石碑被彻底挪开后,下面露出的景象,让我们父子俩都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宝藏,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石碑下面,是一个用青砖砌得整整齐齐的隔层。隔层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石灰和木炭。
而在石灰和木炭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轮廓上看,分明是一个人的形状。
在那个“人”的头顶位置,还放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我吓得“啊”了一声,躲到了我爹身后。
我爹的脸色也白了,但他没有后退。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油布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乱葬岗……鬼……
“别怕。”我爹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一只大手按在了我的头顶。他的手心滚烫,满是汗,但却异常有力,给了我无穷的勇气。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跳进了坑里。
他没有去碰那个油布包,而是先拿起了那个铁盒子。
锁已经锈死了。他拿着盒子跳出坑,找了块石头,对着锁头,“哐哐”几下,硬是把锁给砸开了。
盒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几枚军功章,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还有一封用油纸包着、已经泛黄的信。
我爹拿起那枚“抗美援朝”纪念章,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封信。
信纸很脆,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上面的字是用钢笔写的,笔迹隽秀有力。
我爹识字不多,看得磕磕巴巴。
“吾友庆生吾兄如面……”
他念得很慢,很吃力。
那天早上,我就蹲在那个土坑边,听我爹用他那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读完了那封信。
那封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也解开了这片土地所有的秘密。
信是钱地主家的儿子,钱庆生写的。
写信的对象,是他的挚友,一个叫陈明的年轻人。
他们不是地主和贫农,不是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他们是同学,是战友,是一起扛过枪、一起流过血的兄弟。
钱庆生和陈明,都是我们县第一批响应号召,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热血青年。
钱庆生是地主家的少爷,本可以不去的。但他瞒着家里,偷偷报了名。
陈明是佃户的儿子,家里穷,他是为了那份津贴,也为了一份“保家卫国”的赤诚。
两个出身天差地别的年轻人,在战场上成了生死之交。
信里写,他们约定,如果谁牺牲了,活着的那个,一定要把对方的骨灰带回家。
不幸的是,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中,为了掩护钱庆生,陈明牺牲了。
钱庆生背着陈明的遗体,在炮火中爬了三天三夜,才回到了后方。
他想把兄弟的骨干带回家,但那时候战事紧张,手续繁琐,根本不允许。
钱庆生心急如焚。他买通了炊事班的战友,用一口行军锅,将陈明的遗骸火化,把骨灰小心地装在一个铁盒子里。
后来,钱庆生自己也负了重伤,被送回国内。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兄弟安葬。
可陈明的家人,在他参军后不久,就因为一场瘟疫,全都去世了。陈明成了孤家寡人。
送去烈士陵园?那时候兵荒马乱,陵园还没建好,他怕兄弟的骨灰被弄丢了。
钱庆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把兄弟,葬在自家的地里。
他选了村东头这块最僻静的地,挖了深坑,用青砖砌了墓穴,铺上石灰木炭防潮。他把陈明的骨灰和遗物放进去,然后立了一块石碑。
他不敢写“陈明之墓”,怕被人发现,给家里惹来麻烦。
于是,他刻上了“陈明之界”。
意思是,这是他兄弟陈明的地界,是他用生命换来的安宁。从此以后,这块地,就是陈明的家。
为了不让庄稼的根系破坏墓穴,也为了不让任何人耕种这块地,钱庆生在封上墓穴之前,往土里撒了大量的石灰和盐。
所以,这块地才什么都长不出来。
信的最后,钱庆生写道:
“爹,娘,儿不孝。若有一日,时局安定,国家忆及为国捐躯者,烦请二老将陈明之事告知于众,予其应有之名分。此地,权当吾友长眠之所,万勿惊扰。儿此去,或再赴沙场,或投身建设,生死难料。唯愿国泰民安,再无离散。”
信的落款,是1952年冬。
信读完了。
我爹拿着那封信,手一直在抖。
他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坑里的油布包,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信和军功章重新装回铁盒,盖好。
然后,他跳进坑里,对着那个油布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那么响,那么实。
我站在坑边,看着我爹宽阔的脊背,突然觉得,他比山还要高大。
我爹把油布包和铁盒小心翼翼地抱出坑,用自己的外衣盖上。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开始填土。
他把土坑填平,又把那块写着“陈明之界”的石碑,重新立在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对我说:“石头,今天这事,谁也别说。回家去。”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面,压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天回家后,我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没出门。
我娘急得团团转,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记着我爹的话,一个字也没说。
到了晚上,我爹才从屋里出来。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坚定。
他对我娘说:“孩他娘,明儿个,我去一趟县里。”
“去县里干啥?”
“去送信。”
第二天一早,我爹就穿上了他那件只有开重要会议时才穿的蓝色干部服,胸口别上党员徽章,把那个铁盒子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揣进怀里,蹬上家里那辆破旧的“飞鸽”自行车,就往县城去了。
这一去,就是三天。
那三天,村里的风言风语更多了。
“听说了吗?李大山把那块地给挖了,挖出了个死人!”
“真的假的?我就说那地邪吧!”
“他去县里,是去报案了?还是去自首了?”
我娘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天天站在村口等。
第三天傍晚,我爹终于回来了。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车上下来了几个穿着军装的人,领头的是个干部模样的人,肩膀上扛着星。
村里人都被惊动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伸着脖子看热闹。
我爹领着那几个军人,径直走到了村东头那块地。
他指着那块石碑,对那个领头的干部说:“首长,就是这儿。”
那个干部听完我爹的叙述,又看了那封信和那些军功章,脸色变得无比严肃。
他对着那块石碑,对着这片光秃秃的土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身后的几个军人,也齐刷刷地敬礼。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议论声都消失了。
围观的村民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被这庄严的景象震慑住了。
后来,县里和民政部门的人来了好几趟。
他们确认了陈明烈士的身份,也通过多方查找,在邻省的一个偏远山村里,找到了陈明烈士唯一的亲人——他年迈的姐姐。
而钱地主家的儿子钱庆生,在写完那封信后,又再次奔赴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一个晴朗的早晨。
村里来了很多人,很多车。
县领导来了,民政部门的人来了,部队上也派人来了。
他们要为陈明烈士,举行一场迁葬仪式。
陈明烈士的姐姐也来了。她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弟弟年轻时黑白照片。
当那具包裹着油布的遗骸,被军人们小心翼翼地从地下请出,当那个装着军功章和信的铁盒,被送到老太太手上时,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弟弟啊!姐终于找到你了!你不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啊!你是英雄!你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啊!”
那哭声,撕心裂肺,在场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我娘抱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爹站在人群中,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尊雕塑。
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陈明烈士的遗骸,被覆盖上鲜红的国旗,由八名军人抬着,缓缓地走向村口那辆扎着白花的卡车。
他将被安葬在县里的烈士陵园,和他牺牲的战友们在一起。
当灵车缓缓开动的时候,陈明烈士的姐姐突然挣脱了搀扶,走到我爹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恩人!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弟弟回家!谢谢你!”
我爹慌忙去扶,可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起来,一个劲儿地磕头。
我爹这个铁打的汉子,眼泪终于决了堤。
他扶着老太太,哽咽着说:“大姐,使不得,使不得啊!我啥也没做。该谢的,是您的弟弟,是钱家那孩子。他们才是英雄!我李大山,就是个种地的,我受不起啊!”
那一天,我们全村的人,都自发地跟在灵车后面,送了烈士一程又一程。
这件事,在我们十里八乡,都传开了。
再也没人说我们家那块地邪性了。
人们看我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他们说:“李大山,是个有良心、有骨气的汉子!”
县里为了表彰我爹,要给他发奖金,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没干啥,就是碰巧了。那奖金,还是给烈士家属吧,他们比我更需要。”
后来,县民政部门的领导亲自来我们家,跟我爹商量那块地的事。
领导说:“老李,这块地,埋过烈士,意义非凡。我们想把它建成一个纪念点。您看,我们用村里另一块更好的地,跟您换,行吗?”
我爹抽着烟,想了很久。
他摇了摇头。
“不换。”
领导愣了:“老李,你这是……?”
我爹说:“首长,这地,是国家分给我的。现在,我知道了它的故事,它就不只是一块地了。”
他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望着村东头的方向。
“我想把这块地,种好。我想让陈明烈士和他那个兄弟钱庆生在天有灵,能看到。他们用命换来的新中国,土地不会再荒着,人民不会再挨饿。”
“我想让这片他们守护过的土地,长出最好的粮食!”
我爹的话,掷地有声。
在场的领导沉默了,然后,带头鼓起了掌。
县里的农技站派了专家来,帮我爹改良土壤。
他们把那些掺了石灰和盐的土,一层层地挖走,又从别处运来了肥沃的客土,掺上有机肥,重新填了回去。
那一年秋天,我们全家,还有好多自发来帮忙的村民,一起在那片地上,种下了冬小麦。
第二年夏天,麦子熟了。
那二亩二分地里的麦子,长得比我们家任何一块地都要好。麦穗饱满得都压弯了腰,金灿灿的,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收割那天,我爹割下第一把麦子,没有拿回家,而是带着我,去了县里的烈士陵园。
他把那把沉甸甸的麦穗,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陈明烈士的墓碑前。
他对着墓碑,低声说:“兄弟,收成了。今年的麦子,好得很。”
他还走到了陵园里另一块无名烈士的墓碑前,也放上了一束麦穗。
我知道,那是我爹在祭奠那个叫钱庆生的地主家的儿子。
从那以后,每年,我们家那块地的收成都是全村最好的。
我爹总说,那是烈士在保佑着。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保佑。那是我爹用他的汗水、执着和一颗敬畏之心,浇灌出来的。
我也慢慢长大了。
我爹经常带我去那块地里干活。
他会指着那片土地,对我说:“石头,你记住。人活一辈子,地是根,但比地更重要的,是人心里那块地。那块地,不能长杂草,不能昧良心。得种上仁义,种上担当。”
我爹没上过几天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他用他的行动,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那块曾经长不出庄稼的地,成了我们家的“功勋田”。
那块曾经被人误解的“界碑”,成了我们家代代相传的“功德碑”。
它时刻提醒着我们,我们脚下的这片和平安宁的土地,是多少人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
我们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都不能忘了那些为我们挡过子弹、流过血的英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爹和我娘,都先后过世了。
我也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我们家那七亩二分地,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入了合作社,又搞了家庭联产承包。村东头那块地,一直是我们家在耕种。
如今,村里搞新农村建设,那片地被规划成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公园。
公园的中央,移来了那块“陈明之界”的石碑。
石碑旁,立了一块新的花岗岩碑,上面详细记述了这段往事。
我经常会带着我的孙子,去那个公园里坐坐。
孙子会指着石碑,奶声奶气地问我:“爷爷,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我就会摸着他的头,把那个五十年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听。
我会告诉他,你太爷爷李大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用一个农民最朴素的方式,守护了一份英雄的尊严,也守护了一份做人的良知。
我会告诉他,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为什么如此珍贵。
因为它不仅仅能长出庄稼,它还埋藏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记忆,承载着我们这个国家的精神。
有一年清明,我带着全家人去烈士陵园扫墓。
在陈明烈士的墓碑前,我们意外地遇到了一家人。
他们看起来文质彬彬,气质不凡。领头的是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老先生。
他看到我们,主动走上前来,问:“请问,您是李大山老先生的后人吗?”
我有些惊讶,点了点头。
老先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我找了你们好多年了!我叫钱庆国,钱庆生是我的亲哥哥!”
我愣住了。
钱庆国先生说,他们家当年在镇反中受到了冲击,后来举家搬迁到了外地。他哥哥钱庆生再次参军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被追认为烈士。
几十年里,他们一直在打听哥哥的消息,也想知道哥哥信中提到的那个叫陈明的战友,最后怎么样了。
直到前几年,他一个在民政系统工作的朋友,偶然间看到了关于陈明烈士事迹的档案记录,里面提到了我父亲李大山,提到了那封信,提到了那块“陈明之界”的石碑。
他这才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战友,都被这个国家,被善良的人民,好好地纪念着。
那天,在陈明烈士的墓前,我们两家人,站了很久很久。
钱庆国先生对我说:“我哥哥在信里说,愿国泰民安,再无离散。李老哥,你看,现在的中国,如他所愿了。”
我看着陵园里那一排排整齐的墓碑,看着远处城市的高楼大厦,看着身边活蹦乱跳的孙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如他所愿了。
回家的路上,孙子问我:“爷爷,那个钱爷爷的哥哥,和陈明爷爷,他们为什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啊?”
我想了想,对他说:
“因为,在他们心里,也有一块地。那块地,叫‘中国’。他们想让这块地,不被外人欺负,想让这块地里的人,能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
“他们用自己的命,当种子,种下了一个叫‘希望’的东西。”
如今,这希望,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庇护着我们每一个人。
而我们这些后来人,要做的,就是一代一代地,把这棵大树守护好。
就像我爹,当年守护那块埋着英雄的土地一样。
用我们的汗水,用我们的良心,用我们刻在骨子里的那份,对英雄的敬意,和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
这,就是我们李家,从那块长不出庄稼的地里,挖出来的,最珍贵的“传家宝”。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