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事把我叫到会议室的时候,太阳刚好斜着打在玻璃桌面上,细灰一层一层地反着亮。
人事把我叫到会议室的时候,太阳刚好斜着打在玻璃桌面上,细灰一层一层地反着亮。
她端着一杯纸杯茶,手沿着杯口绕圈,像是在搅心事。
“公司这边优化,名单里有你。”她说,声音不大,像怕吵到墙上的那块投影幕。
优化这个词,我每次听都想笑,还挺讲究,像是把人修枝剪叶,顺便当肥料。
我没笑。
我看着靠窗那把椅子,椅背上原来搭过我的外套,去年冬天下雪那会儿。
她把纸推给我,让我看补偿方案,N+1,平均到手够我安生三个月。
“你负责啥项目啊?”她抬眼,像是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大概应该放在前面问。
我把笔往纸上一搭,手心出汗,冰凉。
“明天你就晓得。”
她愣了一下,笑得很礼貌,像服务行业培训出来的笑。
会议室门打开,外面一条走廊空空荡荡,工位区风一吹,文件动了一下,像是人打了个寒颤。
我回工位拿箱子,装着我那些不值钱的小东西。
一个被茶渍熏黄的马克杯,杯口有一道细口子,是去年的焦虑磕出来的。
一包九制陈皮,开了口,酸甜味混点中药味儿,隔着纸都能闻到一点。
两三张便利贴,上面画的流程图,节点像八卦阵一样在纸上围成一圈。
还有一根红绳,我妈去年给我系的,说红色挡霉运,我就绕着手腕戴了一段时间,后来被键盘磨毛了,就扔抽屉。
我把红绳拿出来,绕了两圈,还是没系上。
“哥,你这是……真的?”对面坐着豆豆,二十四岁,来公司不到一年,一张脸像大人堆里刚抓来的小孩,还没烧过火。
“真的。”我说,扯出点笑,“优化,太安逸了。”
“我靠。”他憋了一会儿,没憋住,“冯总知道吗?”
“知道。”我看向隔了三列工位的玻璃间,冯总坐在里面看报告,眉头皱着像堆着两条小蚯蚓。
他看见我,也看了眼我的箱子,眼神乱了一下,又装回去,继续看报告,像什么都没发生。
“哥,要不要晚上吃个火锅?”豆豆白着一张脸,“我请。”
“吃,吃得下。”我说。
“我去给你倒杯咖啡。”他站起来,手忙脚乱,撞到椅子,椅子腿“咯吱”叫了一声。
我看他背影,有点想笑。
我又把抽屉清空了一次,确认没有U盘再藏在角落里,也确认那本半格子的笔记本被我塞进箱子底下了,那里面夹着几张发票,买阿姨蛋糕,买运维工具插件,还有一张写着“晴蜓清晨”的字条,几年前用的项目名,写的时候我还觉得起名字的人挺文艺,现在再看,有点讽刺。
我电脑屏幕还亮着,Slack弹出几条消息,项目群里在讨论今晚的定时任务,谁来盯,谁来复盘。
平时这个时候我会自作多情地把“清晨跑批”拿到自己日历里,备注“7:45先踢活老接口,再扫一遍空白券”,看起来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现在我把日历清空,空得像刚搬来那天。
我把个人电脑里的密码管理器登出了,又写了一封邮件,标题是“交接晴蜓清晨跑批+古接口说明”。
我知道没人会认真看,把十几段一条条又拆成十几条,尽可能短,尽可能土话。
比如“7:40前登录商圈后台,防止JSessionID过期(重点)。”
比如“如果活动页空白→不是CDN,是老接口响应200但是body空,去查partner方是否下架活动→电话在下面。”
比如“如果脚本执行失败→看日志第一行,如果是429→不要重试,等五分钟(会封IP)。如果是‘cookie invalid’→看‘第十条’。”
第十条就是那个烂尾的故事。
我们接了一个商圈的接入,合同签得快,技术接得慢。
对方账号体系老,第三方授权一直卡,立项的时候大家拍胸脯说上线后再慢慢整,先用cookie顶一下。
cookie哪儿来?
登录一次后台,拿浏览器里的那一串,给跑批脚本塞进去。
一串字符串,挂着我自己账号的命。
我把这事儿说过不少次,写进风险清单,开例会说,复盘说,写在季末评估里,说得多了自己都嫌烦,后来就安静了,像让一只老鼠在水槽下面住下,偶尔晚上你会听见它咬木头的声音,但白天阳光足的时候,你会以为它不在。
这数字意义上的老鼠,养了大概一年半。
吸溜吸溜,很安静,很乖,大家也忙,谁管它呢。
直到今天,人事问我“你负责啥项目”,我说“明天你就晓得”,不是要出气,是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像一口气往外冲,带了点虚无的笑。
我把邮件的收件人一拉,披着某些头衔的人都加上,又把陈姝的人事邮箱也加上,她看了估计也看不懂,可我就是想让她收到,标题里那个“清晨”,像是我给她留的答复,礼貌且多余。
我按下发送,电脑屏幕暗下去,像书合起来,尘埃归位。
我把箱子拎起来,沉,太沉了。
豆豆端着一杯咖啡回来,咖啡里放了太多奶泡,挤得满满的,像心里的泡沫。
“哥,你真的走啊?”他喉结上下滚。
“走。”我说,“走嘛。”
他说:“我早上上地铁听到个段子,说成都这边裁员都放在周四,说周五心情轻松一点,不耽误大家周末打麻将。”
“那倒也有道理。”我笑了一下,喉咙疼。
我们肩并肩走出工位区,电梯间很冷,一阵风从楼梯眼里钻上来。
他突然伸手把我的箱子接过去,动了一下,差点没接稳。
“太沉了。”他骂一句,“你把公司都搬走了嗦?”
“都是垃圾。”我说,“你看,都是我的。”
电梯到一楼,安保看到我们,笑了笑,问:“搬家啊?”
“搬灵魂。”我说。
豆豆笑,把头转过去,不想给我看他眼睛里那一点点几点的水光。
外面天有点灰,春天的云像没盖好棉被,露在外面,被风一吹就打卷。
我把箱子放到共享单车旁,掏出手机给我妈打电话。
她在县城,我爸在镇里工地上,她的声音总是比视频里显得小一号。
“幺儿,你吃饭没?”她一上来就问这个。
“吃了。”我说,“妈,我被优化了。”
“啥?”她没太听懂,“啥子?”
“就是不干了,少起一个人。”
“哦。”她沉默了一下,“我以为你工作好巴适的嘛。”
“还行。”我说,“这下更巴适,睡到自然醒。”
她笑了一声,发出一种带着牙缝的“嘶嘶”声,“回来安逸点嘛,在这边也能找哦,镇上新开了个快递点,娃儿都去那里签。”
“我再看嘛。”我说。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急,你不要怪别人,你也不要怪自己,你长大了哦,自己曉得。”
“我曉得。”我说,心里大起大落,像江堤下那条水,直直地流。
我挂了电话,走到街角去买了一个煎饼。
煎饼摊的老板娘扎了个马尾,手上动作一套一套,拿勺舀糊,摊开,撒葱,滴油,拍两下。
“加个鸡蛋。”我说,“再加点辣。”
“要不要里边加根油条?”她问,“今天油条还新鲜。”
“加一半。”我伸出手比一个半的样子,她笑出声,“你们年轻人咋个还吃半根。”
“减肥。”我说,“虚伪的减肥。”
她递给我,纸包得紧紧的,热气从纸缝里冒出来,一股油香冲出来,治病一样。
我咬一口,辣椒面碰到舌头,果然是真辣。
吃到最后一口,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我的梦,梦见我坐在一个空空的会场里,台上的屏幕一直在掉帘子,啪嗒啪嗒,后面是个黑纸板,我抬头看了很久,才发现那个黑纸板上写着“今日没有节目”。
我把最后一口煎饼咽下去,手机震了两下。
小悦给我发来两条消息,她在一家教育机构做运营,最近忙到半夜十二点才回租的房子。
她说:“忙完了,晚上吃饭吗?”
又说:“有点头疼。”
我回她:“吃饭,火锅还是面。”
她回了一个眨眼的表情,又发了一个“红糖糍粑”的图片。
我笑,把箱子提起来,走回去取电瓶车,车篮里有一只塑料袋,里面两颗橘子,是上周五我买的,忘了带回去了,现在有点软,皮一捏就凹下去。
我按下那个熟悉到闭着眼都按得准的电梯开门键,电梯开了又关,散出一点饭菜味儿。
我把箱子往座位上一搁,扣在车前,慢慢骑出园区。
园区门口又竖起来一个“招聘会”的海报,贴得歪歪扭扭,上面的字都是“热招”“高薪”“期待你的加入”。
我骑过那张海报,心里平平的,没有羡慕也没有自嘲,只有一点点的空。
空是怎么形容的呢?
像你原来坐的位置突然少了一把椅子,饭桌上少了一个碗,人还在来来往往,碰杯,笑,喊,装菜,劝酒,只有你知道那个空的地方,就是你。
我回到出租屋,合上门,黑暗缓缓地盖上来了,像窗帘顺着窗沿往下落。
我开灯,灯有一点忽明忽暗的毛病,我打了两下,亮了。
房间不大,二十来平,床上铺着一床格子被,书桌上有两本书,一本《情绪的语言》,一本《Linux命令行与shell脚本编程大全》,第二本被我翻出了毛边。
我把箱子放到桌边,抽出来那些东西,摆在桌上,摆在书边,摆在视线内外,摆得像一个小小的祭台。
我打开窗户,风从院子里钻上来,吹动窗帘,窗帘底下被我踩过一次,有个黑脚印。
我给小悦发了个共享位置,说我到家了。
她没回,估计还在敲文案。
我把电脑打开,登录了一个新的邮箱,写了一封求职信,标题是“侯某某/后端/成都”,把我的Github链接贴上去,把我在“晴蜓”项目里做的那些小活塞塞的事刨出来说干过,写到“把老接口换成新接口流程未优化”的时候,我停下来了,删掉这句,有点像骂人,也像骂自己。
我按下发送。
邮件发出去的声音像扔石子进了井里,噗通一声,就没有了。
我关掉电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像一朵裂开的云。
我听到隔壁的男人在打呼噜,节奏比上次快一点,可能他今天比昨天累一点。
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又拿起,又放下。
我想给冯总发一句话,“以后有事可以找我”,最后没发。
我想去群里发一句,“谢谢各位的照顾”,最后也没发,因为我怕那句“照顾”会变味。
我看着手机屏幕反着我的脸,黑白的,我把盖被子拉高一点,没睡着,又起来,泡了一包红茶,水壶开了又跳,声音像一只猫在跳窗台。
红茶入口苦,我加了一点白糖,搅一搅,白糖的颗粒撞在玻璃杯壁上,发出炸裂的细小声响。
我端着杯子站在窗边看楼下。
对面的楼道里亮了两盏灯,光在地上画出两条黄色的鱼。
有人从楼下骑开一辆电瓶车,电瓶车的尾灯红了一阵,像心脏在远处跳了一下又停下。
我突然就笑出声来。
我笑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爸带我去河边钓鱼,那时候他总说,“能钓到鱼的人不是爱管鱼的人,是会坐的人。”
他教我怎么坐在河边不动的,怎么让蚂蚁从你的脚背上爬过去都不抖一下,怎么让时间从你身上流过去的时候不把你带走。
我把茶喝干了,关灯睡觉。
半夜两点,小悦发来一条消息:“你睡了没?”
我没回。
她又发:“我在看你的朋友圈,拍的那个火烧云好看。”
我还是没回。
其实我看见了,我只是没有力气把我的那段干巴巴的心情翻成字。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醒得出奇地早。
屋里很冷,早春的冷不是一块板,是很多小针头,从窗缝里、门缝里、墙壁里冒出来,扎到你皮肤里,又不至于麻掉。
我把脸洗了,冰得人醒。
我出门去买了一个葱油饼和一杯豆浆,路边的柳树刚长出一点小芽,绿得要命。
我一边吃一边看手机,没两分钟,手机像真有命一样开始震,震得我手里的豆浆泡波纹。
Slack的消息,钉钉的消息,微信的消息,短信的消息,全部一起,像所有窗户被人同时敲响。
“有人在吗?”
“首页转化断崖。”
“活动页空白。”
“商圈投诉电话打过来了,问我们是不是跑路了。”
“清晨跑批有问题。”
“谁知道清晨跑批?”
“DB有监控告警,凌晨之后没有新数据写入。”
“跑批负责人谁?”
“侯哥呢?”
最后一条是豆豆,他在一个临时拉起的小群里@了我,“侯哥,救命。”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没有太阳,云挤得快溢出来了。
我把手里的葱油饼塞回纸袋子,纸袋子被油透了一个圆的印子,我拎着它,突然觉得特别可笑。
我笑了一下,打字:“我在。”
豆豆:“你在哪儿?”
我:“小区楼下。”
他:“我们打个电话?或者你来公司?我请你打车。”
我:“不用。”
我按下语音通话,豆豆接得很快,背后的声音一片乱,像锅里同时炒了十几道菜。
“怎么个情况?”我问。
“跑批挂了,活动页白,partner说我们没调用,他们那边接口正常。”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快,“我们看日志发现没发请求,脚本没跑。”
“脚本没跑是因为计划任务没起,还是出错了?”我让他把日志贴过来。
他贴了两张图,第一张空白,第二张写着:“cookie invalid。”
我盯着那几个字,像盯着一个笑话开头。
“cookie多久刷新一次?”我问。
豆豆沉默了一秒:“这个……我们只知道有cookie,没记它的寿命。”
“我记。”我说,“一周。”
他在那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坑。”我说,“你们把谁的cookie加了进去,不知道吧。”
“谁的?”他声音变小,像刚问出一个自己都怕的秘密。
“我的。”我说。
他又吸了一口气,被呛到了,咳了两声。
“我们被运营骂惨了。”他苦笑了一下,“冯总刚刚开会,脸能滴出水。”
“冯总骂我没?”我问。
“他没骂你。”豆豆说,“他骂他自己。”
“别骂了。”我叹了一口气,“事情赶紧往前推。”
我把小区门口的垃圾桶当了个靠背,靠着,拿出纸和笔,一条一条给他念。
“第一,别重试,不要重试,IP会被封。”
“第二,联系partner,马上开一个临时授权,走服务账号,不用cookie。你跟他说我们负担不起这风险了。”
“第三,把活动页空白的逻辑降级,先给一个‘活动火爆,稍后再试’的友好页面,不要白屏,让用户以为死了。”
“第四,把定时任务迁到公共Runner,不要以个人机器做,跟运维说,叫阿涛进来。”
“第五,分享一下我交接邮件里的文档,往下拉,第十条。”
他像小和尚念经一样念一遍,把每句都在群里艾特了谁,再去做。
我没欲望在今天把“你们为什么不用新接口”这个问题再拿出来打,他们没做,不是他们一个人的错,是所有人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最便利的路径。
我在便利这件事的坑里趴了很久,趴出血,今天终于把脸抬起来看了一眼天。
“侯老师。”一个新的语音弹出来,是陈姝,她居然叫我“老师”。
我点开,不由自主笑了一下,“陈姐。”
“你昨天说的明天……”她声音有点发虚,像站在风口,“是这个吗?”
“是。”我说,“清晨跑批。”
“我……我不是专业的人。”她说,“我现在在会里,他们问我昨天为什么没有交接会议,我说有邮件,我说我不太懂,但是我会问。”
“我写了。”我说,“你可能看不懂,但是你看邮件的时候,有一栏写‘第十条’,你把这个拿给他们看。”
“你会不会恨我?”她突然问,声音轻了一个度。
“我恨过工作。”我说,“不恨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谢谢你。”
我说“不用”。
她又哑哑地笑了一下,挂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豆豆。”我说,“你们如果要临时把东西拉起来,得有人能登录对方后台。”
“对。”他像被揍了一拳,“谁有?”
“我。”我说。
他哭笑,“风景这边独好。”
“我现在登录不上了。”我说,“因为你们昨天晚上把我的所有权限删了。”
“我去申请你临时凭证。”他退一步,“你来一趟?我请你打车。”
“我不想上去。”我说,“我不想让我们一起尴尬。”
“那我们去楼下。”他很快说,“我们一起在咖啡馆坐着操作。”
我想了两秒钟。
我想到他手忙脚乱端来的那杯咖啡,奶泡满得像雪崩。
“好。”我答应了,“我二十分钟到。”
我把葱油饼塞给门口一只猫,猫闻了闻,嫌油,走了。
我笑,又把葱油饼塞回嘴里,硬塞下去。
我骑着电瓶车往公司跑路,一路红绿灯一盏盏跳过去,风把我的眼睛吹得发涩,我在第一个红灯的时候哭了一下,第二个红灯的时候笑了一下,第三个红灯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公司楼下的咖啡馆三年前开业,椅子从最舒服换到不那么舒服,再到很不舒服,咖啡从二十块涨到二十七,抹茶拿铁从教主推崇到小红书批判,我在那里坐过无数个早晨。
我进去的时候,有几张熟脸,他们看见我,有人点点头,有人视而不见,有人装着在看电脑。
我坐在靠窗那张桌子,阳光照不到我,只照到我旁边那个花瓶里的两支假百合。
豆豆背着一个布包跑进来,气喘吁吁,脸红得像别人给他高了十分之一的工资。
他把电脑打开,手哆嗦着按下密码。
“给你开了一小时临时凭证。”他说,“账号在这,密码在这,短信接码在这,你用吧。”
“帮我点一个美式。”我说,“冰的。”
“你还冰?”他像要骂人,又咽回去,“我去。”
他跑到柜台前,又跑回来,像有火在屁股底下。
我开浏览器,输网址,抓包,跳登录,短信,验证码,登录,首页,安全提示,我一路点了一遍又一遍,像走一条我闭眼都能走的羊肠小道。
我把cookie复制下来,贴到脚本里面,一行一行检查,发给他,叫他找运维。
“阿涛。”我开语音,“你听我说,别重试,把任务切到你们的Runner上,定时设成每十分钟一次,先补数据,别一下子发太多请求,429就是你们的红线。”
“收到。”他在那头说话声音很干,“我知道419,没怎么遇到过429。”
“429是Too Many Requests。”我说,“就是人家告诉你,你不要再来,这像别人说‘哎呀你不要再喝了’,你再喝,人家就烦。”
他笑了,“懂。”
我又打开另一个窗口,操作我们后台,把活动页的逻辑降级,先支持静态滚动,减少请求,做个备用的“火爆中”的蒙层。
这不是好的解决方案,但这是可以活着、让商圈不骂死我们的解决方案。
我们整整忙了六十分钟。
冯总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没接,我不想听他在那头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愧疚说话。
我只想把事情做完。
整完之后,我们盯着屏幕,看那条曲线慢慢往上爬。
每爬一点,豆豆就小声说一句“爬了”。
我抿了一口冰美式,牙齿被冰成了酸。
曲线爬到七成的时候,partner那边打过来电话。
“你们这边怎么回事?”对方的声音不重不轻,专业味儿浓,“我们这边现在能看到请求了,流量正在恢复,但是你们不能一直这样。”
“我们知道。”我说,“我们会尽快把服务号开出来,这次我们就当提前体会一次痛。”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也不想怪你们,我们这边也有问题,授权系统一直卡着。”
“那你今天推动?”我问,“开临时key帮助我们过待命期。”
对方“嗯”了一声,说:“给你们一个day key。”
“行。”我说,“谢谢。”
电话挂了。
我们又看了十分钟。
曲线平稳了。
豆豆“呼”的一声,弓着的背拉直了,整个人像从负重中解放出来。
“我欠你两顿火锅。”他汗从鬓角往下淌,“今天晚上开始还。”
“今天晚上算了。”我说,“我想早点回去。”
他点点头,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看着我说:“能不能别走?”
“不是我不走就不走。”我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的‘能不能’。”
“你可以回来。”他像在自言自语,“你可以回来当顾问,我们请你。”
“顾问做什么?”我问,“给你们念第十条?”
他脸一红,“我们会换成服务账号,我们会把runner迁掉,我们会多写一点日志,我们会……”
“你们会。”我打断他,“这是你们的工作,你们也会做好的,真的。”
他说:“我不想让你走。”
我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很淡很淡的酸。
“我也不想走。”我说,“但我已经在走了。”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没说话。
咖啡馆里的人来来去去,有人点了抹茶拿铁,有人点了可颂,有人点了燕麦拿铁加冰,有人点了最后一杯冰可乐,甜得出水。
“陈姐找你。”豆豆抬起下巴示意我,门口站着的陈姝,今天穿了条米色的裙子,显得冷淡一些。
她看到我,走过来,笑了一下。
“我们给你开一个临时咨询合同。”她说,“今天这件事。”
“不要钱。”我说。
“不能不要钱。”她说,“流程上过不去,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
我看着她,觉得她眼睛下多了一点阴影。
“陈姐。”我说,“你做这个工作,也不好过。”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鼻子一皱,像要哭,不敢哭。
“我们都不容易。”她说,“谢谢你。”
“不用。”我说。
她停了一下,又问:“你在邮件里面写的‘第十条’,我看了,看不懂,我把它打印出来了,拿在手里,像拿着一个神符。”
我笑出声,“有效。”
她也笑了,笑的时候有点像昨天那个笑,但今天比昨天真一点。
“那……”她把一张纸递给我,“临时咨询合同,你签一下。”
我看了一眼,金额不高也不低,足够我吃两顿非常好的串串,或者给我妈买一个小烤箱。
我签了。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我的离职手续,盖了章的那种。
“这也要给你。”她说,“昨天没给你,今天我把章盖好了。”
我接过,纸袋边角有点软,像被水蒸汽熏过。
“那我走了。”我说。
“再见。”她低声说。
“再见。”我说。
我走出咖啡馆,阳光出了一点,像老人坐在廊下暖手。
我骑上电瓶车,风从衣领里钻进去,不那么冷了。
我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突然想起高中时我特别喜欢的一句歌词,“万物更新,旧疾当愈”。
我抬头看天,天很普通,但像是被擦了一下,光还没泄漏出来,但你知道它会。
这一天我没有再回公司。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一家小公司面试,他们在做“骑手安全”的系统,老板戴着一副蓝框眼镜,像医学院毕业的,嘴角有一点慈悲。
“你之前的工作内容?”他问。
我说了,说了我做的API,说了那些正经的,也说了那些不正经的,说了我们怎么为了上线把cookie塞进去,也说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像在讲一个笑话,讲到最后,我竟然轻松了。
他笑了,说:“我们这边不会这样。”
“我希望不会。”我说。
他又问:“你为什么被优化?”
“我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我说,“我不是最适合那张表格上的某一列的人。”
他点点头,像懂了,又像没懂。
“你对安全监控的理解?”他问。
我说:“人不能用编码的思想理解安全,不能以为加两层加密,多搞两个监控就好,安全是策略,是边界,是人,人的习惯比代码还难改。”
他笑得更明显了,“你读过什么心理学的书吗?”
“有一本叫《情绪的语言》。”我说,“我没读完。”
他笑出声,“我也没读完。”
面试从技术聊到人生,从日志切到童年,我们在玻璃桌子两边坐了一个半小时,彼此都出奇地不累。
他最后合上笔记本,说:“你可以后天来上班吗?”
“可以。”我说,“也可以下周。”
“后天吧。”他笑,“我们那几台旧机器要换成新机器,你正好来把老东西拿下来,别给我们留太多‘老鼠’,哈哈。”
我也笑,“好。”
我走出那栋小楼,楼下有一棵树,树上的叶子新得过分,绿得恼人。
我想给豆豆发消息,告诉他我找到了新地方,又想想,等晚上再说吧,让他这一天也清静一下。
我给我妈打了电话。
她差点哭了,说:“好快哦。”
“运气好。”我说。
“你运气好,也因为你好。”她说,“你从小就喜欢拆东西,把电视机拆了又装,装错了就哭,哭完又拆,这就是本事。”
我笑得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妈,你现在会夸人了。”
“我一直都会夸你。”她在那头笑,“只是你不爱听。”
“我爱听。”我说。
我挂掉电话,附近有一条绿道,我沿着绿道走了一段,路边种着不知名的小花,被草包围着,像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烟花熄灭后的光。
我突然买了一瓶橙汁,一口气喝了半瓶,冰得脑门疼。
我想到晚上要跟小悦吃饭,想起她发的红糖糍粑,又想到她昨晚发的“你睡了没”,心里微微一缩。
我给她发消息:“晚上九点,XX路那家火锅?”
她立刻回了一个“OK”的表情,又发一个拥抱。
她是个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掉眼泪的人,但我知道她一个人回家的路也不是很好走。
晚上,我们坐在火锅店里,锅底翻滚,红油一层一层地冒泡,香得凶狠。
她夹了一块黄喉,洗了一下,抬眼看我,“你今天冒火没?”
“没有。”我说,“火都被风吹灭了。”
她笑了一下,又收场,把话题往轻松里拉。
“我今天被一个家长骂了,说我们就是骗钱的。”她咬牙切齿,“我给他讲方案,讲老师,讲陪伴,他说他只看结果。”
“职业伤害。”我说,“我们都在卖看不见的东西,流量,注意力,时间,机会。”
“你说清楚一点。”她用筷子指指我,“你在卖啥?”
“我在卖‘正常’。”我说,“系统正常,流程正常,指令正常,指标正常,生活正常。”
“生活正常?”她挑眉,“这个你也卖?”
“卖给自己。”我笑。
她看着我,眼睛里那一点之前的担心慢慢地消掉了。
“你会不会生我气?”她突然说,“我昨天晚上问你‘你睡了没’,你不回,我以为你又躲进去了。”
“我没有。”我说,“我只是在打盹。”
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手背,“没事,我们慢慢来。”
我点点头,碗里的毛肚已经滑得差不多,我把它夹出来,口感还好,略有一点点老。
“你真不回来吗?”她问。
“回来哪里?”我问。
“那家公司。”她说。
“不会了。”我说,“不是不爱,是爱过了。”
她“嗯”了一声,拿筷子在锅里搅了一下,红油像一张馅饼被翻了一下。
吃到最后,红糖糍粑端上来,表面脆,里面软,红糖浮在上面,像刚下的雪上撒了一层酱油。
我咬了一口,甜得恰到好处,牙缝里塞着点芝麻。
“人生如果像红糖糍粑就好了。”她说,“外面脆,里面软,咬一口是甜的。”
“也会黏牙。”我说,“你看我,这口就被黏住了。”
她“噗嗤”笑了,笑出来的那种声线让我有一瞬间想娶她,想今天就去民政局,想在她疲惫的时候给她一个床,让她躺下就睡着,不做梦。
我没说。
夜里回家的路,不太亮,街边升起了几团夜宵的烟,味道混着孜然、辣椒、煤气和冬天没散干净的潮,安逸得很。
我被人事裁掉,第二天帮他们救了场,第三天去新单位办入职,事情就像一个小小的盆地里下了一场雨,雨水很快找到了渠,流出去了。
我在新单位的第一周,干得像从头开始,但又不像,因为很多老习惯带过去了。
我跟运维说:“我们把所有敏感的东西放在保险箱里,钥匙在两个人手里。”
我跟同事说:“我们不要在代码里偷懒,不要让自己手工操作变成系统的一部分。”
我跟老板说:“我们给骑手建一个‘异常情绪提醒’,骑手在路上骂了几句话也许是累,但连续骂就有问题,我们提醒一下。”
老板说:“不做‘管’的东西。”
我说:“不管,我们只是给人一个‘关心’。”
我们在会议室里摆了个小白板,白板上写着:“不做脏补丁,不做个人背锅侠,不做没备份的英雄。”
有人笑,说:“你这口号很帅。”
我说:“不帅,实在。”
每天下班,我都会经过以前那家公司门口,那里总有一个老人蹲着卖梨,梨没有很大,但很甜。
我买了几个,老人说:“要不要剥了吃?”
“你还帮剥啊?”我笑。
“我帮剥。”他说,“我剥得快。”
“那剥一个。”我说。
他就真的拿小刀开始剥,手很稳,皮剥得薄薄的,围绕着一圈一圈掉下来,像小蛇蜕皮。
我忍不住看呆了。
他剥完递给我,“甜。”
我咬了一口,“甜。”
我给他钱,他不要找给我,我非要,他说:“你就别找了。”
我说:“不行。”
他笑:“你年轻人做事板正。”
我说:“我也想不板正,但是我做不出来。”
他笑得更欢了。
那天回家,窗台上的那片水渍比昨天小了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幻想,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变小了。
我跟豆豆一直有联系,他把他们那边的“服务号”开出来了,把runner迁掉了,把日志加上了,把老鼠赶走了。
“我们复盘,我被骂得不轻。”他说,“冯总说他也挨骂。”
“骂得有用,就很有用。”我说。
他突然问我:“侯哥,你那句‘明天你就晓得’,你是不是早就预感了?”
“我一直预感了。”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在预感,有的预感会应验,有的不会。”
“你不怕吗?”他说。
“怕。”我说,“我怕。但我不想让怕变成我做事的核心。”
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把一个烟头踩灭,“明白。”
“明白,才是真的救了你。”我说,“不是我昨天帮你登录。”
他笑出声,“我现在是你粉丝。”
“别。”我笑,“粉丝多了,我又要被优化。”
我们在电话那头“哈哈哈”笑了一会儿。
小悦那边,工作还是忙,她开始在做一个“家长沟通课”的项目,我们约定每周三晚上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无论那天谁更忙,都挪一挪。
我们看了三场,一场烂,一场普通,一场好到我差点哭。
出电影院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这就是生活。”
我握紧她,“这就是。”
一个周末,我带她去龙泉山骑车,坡很陡,我骑到半坡脚就酸,喘得像一头刚从水里拉出来的老牛。
她骑得比我好,她在前面等我,回头笑,“你快一点。”
“等我。”我气不成句。
她就真的在前面慢下来,把速度降到我能追上的样子,不拉我,不推我,走在前面,留一条路给我。
我突然就觉得好。
很多时候,人不是需要有人去拖你,而是需要有人在前面一直存在。
那天傍晚山上的风很大,我们在山顶上看了一会儿城市,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像眼睛在夜晚睁开。
她靠在我肩膀上,头发吹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你当时说‘明天你就晓得’的时候,是生气还是委屈?”她问。
“两样都有。”我说,“还有一点想要当场的体面。”
她笑了一下,“你是会想体面的人。”
“我也没那么体面。”我说,“我心里骂了很多脏话。”
她笑得更大声了,“我信。”
我们在风里站了很久,直到我们俩的手都冷得不能再冷。
回城下的路上有一段长长的坡,车飞下去,风像一把把刀,割开我们的眼睛,我们笑得像疯子。
笑得像我们没有被裁,像我们没有贷款,像我们没有被凌晨三点的焦虑掐过喉咙。
我们笑完,还是我们,我们背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走进那张大的城市照片里,做相机都对不准焦的边边角角里的一个小点。
我时时会想起那天陈姝在电话里的那句“你会不会恨我”。
我后来在我桌子边贴了一张小纸,写:“在必要的时候保持温柔。”
温柔不是爷们儿,温柔是要命,温柔是你可以在别人的语气里发现他背后没说出来的东西,是你可以让别人那一点点固执在安全里慢慢软下去。
我不想成为那个把所有事情都变成战斗的人,我也不想成为那个遇到事情就躲起来的人,我想做那个把事情放在桌上,拿刀拿叉慢慢吃掉的人。
你问我现在负责啥项目?
我可以一本正经地说:“骑手安全,异常提醒,边界策略,融合监控。”
你也可以听我随口说一句:“负责把日子过下去。”
“明天你就晓得”那句,现在我很少再说。
我更喜欢说:“你现在就晓得。”
我比以前更愿意把事情讲给别人听,不是讲大道理,是讲我在哪儿走过坑,哪个坑填起来很费事,哪个坑你看着挺小,踩进去就到脖子,哪个坑里有蛇。
我有时候也会故意不讲,留给别人一点点摸索的权利和力气,这是工作的乐趣之一。
我开始学会把桌面擦干净,不再堆工位上的纸杯,不再让红绳在抽屉里落灰。
我把红绳拿出来,真的绕在手上系好,红色的线在手腕上像一条小小的生命线,提醒我活着。
我也开始在周末的时候去菜市场买菜,买土豆青椒,买猪肝和黄瓜,回家做一个可以接受的木须肉,炒得半糊不糊,口感不完美,但真诚。
楼下的保安大爷给我打招呼,“今天不上班呀?”
“不上。”我笑,“换了地方。”
“换了好。”他说,“人要常换,换换才不生锈。”
“你不换?”我打趣。
“我换不了。”他笑,“我在这里守楼,守人,守狗,守夜,守了十年。”
“那就继续守。”我说。
“守。”他说,抬头看我,“你到时候出名了,记得到门口说一声名字,免得我不知道你是你。”
我笑出水来,“好。”
又过了一个月,老公司发来一封邮件,主题是“致所有曾经的晴蜓成员”,里面一堆美好话,感谢,祝福,展望,最后有一段写:“我们终于完成了服务账号的切换,系统架构更加稳健。”
我笑,笑里有一点骄傲,又有一点惆怅。
我把这封邮件转发给了豆豆,附上三颗星的表情。
“你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他回。
“你成熟了。”我回。
“你变幽默了。”他回。
“我本来就很幽默。”我发一个“叉腰”的表情。
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几声笑,几次叹气,几杯茶,几块糍粑。
我偶尔也会在夜里醒过来,惊醒,像被谁从梦里一脚踹出来。
那时候,我会把手机拿起来,看看消息,看看远方天边的朋友朋友圈里发的一张海,发的一个云,发的一个孩子,发的一碗面。
我会起床,去厨房倒一杯水,水哗啦啦地在杯壁里转,像轻微的雨。
我会走到阳台,往外看,楼下那条路静得发亮,有一只猫从电线杆旁边走出来,左右看看,放心地跑过去。
我会听我的心跳,咚咚,咚咚,像一台老旧的机器,努力保持平稳。
我会对自己说:“哎,晓得了。”
我会笑一下,像打了一个可以忽略的喷嚏。
第二天起床,我又是一个有按时交付的人。
这就是我负责的项目。
这就是我对那句“明天你就晓得”的后续解释。
不是报复,不是《谍影重重》,不是什么大戏。
是把一件事做好,把一个坑填上,把一个笑话收住,把一个人放过去。
我知道我在写的这些,看的人不多,也不见得每句都有用。
但有一天,可能你坐在一个会议室,阳光斜着打在玻璃桌面上,有人端着纸杯茶,小声说“优化”,你会想起今天你在手机上随便看的一篇故事。
你会笑一下,问一句:“你负责啥项目?”
你会听到一个人说:“明天你就晓得。”
你会知道,他也不是要用这句话装,他只是暂时没有其他更好的词。
然后你会替他找一句更温柔的话说出来,你会替他把门关轻一点,你会替他把那杯茶捧稳一点。
如果我能在这个世界里参与这样一件小事,这就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项目。
我起个名,给我自己听的。
项目名叫“活路”。
来源:有趣的饼干MtSDg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