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二老阁藏《留书》与《明夷待访录》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10-28 21:21 1

摘要:黄宗羲(1610 -- 1695年),字太冲,号南雷,海内称为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垂髫读书,即不琐守章句。年十四补诸生。随学京邸,忠端公(梨洲之父黄尊素)课以举业,公弗甚留意也。每夜分秉烛观书,不及经艺。”

宗羲1610 -- 1695年),字太冲,号南雷,海内称为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垂髫读书,即不琐守章句。年十四补诸生。随学京邸,忠端公(梨洲之父黄尊素)课以举业,公弗甚留意也。每夜分秉烛观书,不及经艺。”

清学三巨子中,黄梨洲不同于王船山、顾亭林,倜傥有奇气。黄尊素“为杨、左(东林党人)同志,逆奄势日张,诸公昕夕过从,屏左右论时事,或密封急至,独公侍侧,益得尽知朝局清流、浊流之分。忠端公死诏狱,门户臲卼;而公奉养王父以孝闻。夜读书毕,呜呜然哭,顾不令太夫人知也。庄烈(崇祯)即位,公年十九,袖长锥,草疏,入京颂冤。......即疏请诛曹钦程、李实。忠端之削籍,由钦程奉奄旨论劾,李实则成丙寅之祸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问。五月,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公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蔽体。......公又殴应元胸,拔其须,归而祭之忠端公神主前。又与吴江周延祚、光山夏承共锥牢子叶咨、颜文仲,应时而毙。......狱竟,偕同难诸子弟设祭于诏狱中门,哭声如雷,闻于禁中。”(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铭》)

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为清初学术思想之巨子,学者景从无碍,多少归功于梁、钱两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肯定

崇祯初元,魏阉伏诛,梨洲声誉渐高, 隐然为东林子弟领袖。然而他从此折节厉学,从刘蕺山游,所得日益深粹。崇祯十七年,北京陷贼,福王立于南京,阉党阮大铖柄政,骤兴党狱,名捕蕺山及许多正人,梨洲也在其列,避难亡命日本,经长崎达江户。明年,福王走,南京复,梨洲与钱忠介(肃乐)起义兵守浙江拒清师,号世忠营。失败后,遁入四明山寨,把余兵交给王完勋(翊),随鲁王在舟山,和张苍水(煌言)、冯跻仲(京第)等力图匡复,仍常潜行往来内地,有所布置,清廷极畏忌他。梨洲晚年自述说道:“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三,绝气沙墠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南雷余集·怪说》)(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忠端公之被逮也,谓公曰:“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读《献征录》。”公遂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归宿于诸经。既治经,则旁求之九流百家,于书无所不窥者。愤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铭》)

尊素平日教子,亦以留心时政为重。故梨洲政治兴味,培养有素。明社既屋,兴复之望既绝,乃始激而为政治上根本改造之空想。此亦明末遗老一种共有之态度,而梨洲对政治理想之贡献,则较同时诸老为宏深。其议论备见于所为《明夷待访录》。(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一)《留书》

萧公权认为“清初民本思想之主要代表当推余姚黄宗羲(梨洲先生) ...... 黄氏著书甚富,其五十四岁时所成之《明夷待访录》最为有关政治思想之名著。又有《留书》,专论政事,惜今已无传本。”(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

梨洲先生晚年益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则吴之传是楼徐氏。然尝戒学者曰:“当以书明心,无玩物丧志也。”当事之豫于听讲者,则曰:“诸公爱民尽职,实时习之学也。”身后,故庐一水一火,遗书荡然。诸孙仅以耕读自给。(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铭》)

1985年,宁波天一阁现《留书》抄本,始知梨洲先生晚年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而《留书》二老阁主郑性、郑大节校订本也存天一阁。《留书》(或名《明夷留书》、《黄子留书》、《南雷黄子留书》)八篇,其《田赋》、《制科》、《将》三篇见《明夷待访录》。

郑性(1665—1743)字义门,号南溪,又号五岳游人,溱之孙,梁之子,大节之父,慈溪鹳浦人。郑性为能完成其父郑梁欲立家祠以祀黄宗羲、祖父郑溱之志,于是在居所之东筑二老阁,楼上奉祀,楼下藏书。

关于二老阁藏书,郑性友全祖望曰:太冲先生最喜收书,其搜罗大江以南诸家殆遍。所得最多者,前则澹生堂祁氏,后则传是楼徐氏,然未及编次为目也。垂老遭大水,卷轴尽坏。身后一火,失去大半。吾友郑丈南溪理而出之,其散乱者复整,其破损者复完,尚可得三万卷。……南溪登斯阁也,先生之薪火临焉,平子先生以来之手泽在焉,是虽残编断简,其尚在所珍惜也,况未见之书累累乎。

徐嵩《二老阁记》亦曰:“既而梨洲先生之家火,其藏书半失,南溪于是焉相度基址,建阁于宅之左,方如所命以为位,取黄氏遗书之存者,庋于其旁。”而黄宗羲遗书入藏二老阁,时在康熙五十六年(丁酉,1717)。(参见个厂“黄宗羲《留书》版本考 -- 中华书局藏《南雷黄子留书》及相关问题”)

《留书》自序云:“古之君子著述,不惟其言之,惟其行之也。仆生尘冥之中,治乱之故,观之也熟;农琐馀隙,条其大者,为书八篇。仰瞻宇宙,抱策焉往?则亦留之空言而已。自有宇宙以来,著书者何限,或以私意搀入其间,其留亦为无用。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后之人苟有因吾言而行之者,又何异乎吾之自行其言乎?是故其书不可不留也。癸巳九月,梨州老人书于药院。”足见梨洲先生仍有待于后人,因其言而行之。

题辞曰:癸巳秋,为书一卷,留之箧中。后十年,续有《明夷待访录》之作,则其大者多采入焉,而其馀弃之。甬上万公择谓尚有可取者,乃复附之《明夷待访录》之后,是非余之所留也,公择之所留也。癸丑秋,梨洲老人题。

天一阁藏《留书》郑性订、郑大节校本

《留书》朋党篇:

朋党之祸,与国之终始,然未有本朝国统中绝,而朋党尚一胜一负,浸淫而不已,直可为一笑者也。

初,归德沈鲤、江夏郭正域为物望所归,沈一贯承王锡爵、赵志皋之后当国,布列其私人于要地,相与扼之。妖书事起,一贯承上怒,欲陷鲤及正域,悉收其往来游客拷系之,正域几不免。部郎于玉立独左右之,亦被斥。会无锡顾宪成罢归,创东林书院讲学,讥切朝政,而玉立与焉。其后,一贯之败,攻者多讲学东林之徒也。

宪成死,方从哲入政府,凡附东林者皆以法谪之。当是时,神宗欲废太子,而立其爱妃郑氏之子福王,王锡爵、沈一贯暇豫之,而方从哲则郑氏之私人也,故一时言国本者俱谓之东林。光宗立,郑氏自危,乃献美人以结欢于上,于是官因郑氏者得不废。光宗既为郑氏所败,宫中多郑氏之党,而魏忠贤得权于熹宗。然其时,诸为从哲所谪者皆起,遂以为东林一时之盛矣。

魏忠贤用事,小人作点将录,进之忠贤,因之为东林党人碑,坐贬死者数百人。毅宗诛魏忠贤,凡官因魏忠贤者,定为逆案。逆案之人乃出奇计,导虏人入喜峰口,薄都城。时袁崇焕任边事,崇焕故附东林者也,因以计陷之,崇焕受诛。毅宗亦遂疑朝廷之上有所谓东林者也,思以抑之。杨嗣昌有宠于上,夺情入相,不为黄道周所容,上因不悦道周。道周故与周之夔交恶,娄人张溥为复社,之夔以其事上之,谓复社主自道周,收道周入狱,周延儒再相,其事乃解。

马士英立弘光,逆案之人阮大铖从中为之画计,弘光德之,且以为魏忠贤故郑氏之党,其附之者常欲立其父福王者也,于是在逆案者尽用之,而以降贼之名斩复社周锺,捕魏学濂、陈名夏,又作蝗蝻录,言复社为东林之孽。虏设伪朝,其相冯铨,故逆案人也,颇引用其类。及陈名夏亡命入虏,其酋听之,而汉人之仕于虏者,以为东林云。

欧阳子曰:“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吾于东林观之,以为不然。东林之起,不过数人耳,未尝有名籍相标榜也。其后以言国本者归之,以劾阉人者归之,所谓党人者,乃小人妄指以实之耳。彼君子者,未尝曰“吾约党人而言国本也,劾阉人也”。复社乃场屋人习气,于东林何与,而亦归之耶?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使昔之东林者果有门户,而在此为不仁之甚者也,是故君子必无朋者也。仁义何常之有?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黄允称于郭泰,邢恕学于程氏,苟必曰吾党人也,则世无小人矣;程颐之于苏轼,文天祥之于李庭芝,苟必曰非吾党人也,则世无君子矣。魏忠贤既诛,凡官因魏忠贤者,以国法斩之,可诛者半,可赦者半,其时之君子,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徒以空文锢天下之小人,别小人为一朋,真若自以为一朋者,卒使其害至于亡国,则欧阳子之一言误之也。

《說文解字》段玉裁

-- 朋黨相阿,使政不平者。「鳥部」朋下曰:鳳飛,羣鳥從以萬數。故以爲朋黨字。葢朋黨字正作倗,而朋其假借字。

-- 不鮮也。王注曰:日月晻黮而無光也。從黑尚聲。

明末,士大夫峻门户而重意气,“方东林势盛,罗天下清流,士有落然自异者,诟谇随之矣。攻东林者,幸其近己也,而援以为重。于是中立者类不免蒙小人之玷。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建言者分曹为朋,率视阁臣为进退。依阿取宠则与之比,反是则争。比者不容于清议,而争则名高。故其时端揆之地,遂为抨击之丛,而国是淆矣。”(《明史》卷一百四十、二百三十)

《东林本末》六卷,明吴应箕撰。《明史》卷二百七十七载: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善今古文,意气横厉一世。阮大铖以附珰削籍,侨居南京,联络南北附珰失职诸人,劫持当道。应箕与无锡顾杲、桐城左国材、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长洲杨廷枢等为《留都防乱公揭》讨之,列名者百四十余人,皆复社诸生也。后大铖得志,谋杀周镳,应箕独入狱护视。大铖闻,急遣骑捕之,应箕夜亡去。南都不守,起兵应金声,败走山中,被获,慷慨就死,绝命词散佚,仅存“半世文章百世人”。

《东林本末》撰于崇祯十二年,开宗明义:东林者,门户之别名也,门户者,又朋党之别号。夫小人欲空人国,必加之以朋党。于是,东林之名最著,而受祸为独深;要亦何负于人国哉!东林争言真伪;其真者必不负国家,伪者反至负东林。此实何欤?盖起事至五、六十年,相传多失其实。于是而有伪者,亦势使然也。今之所为东林者又一变,往时欲锢之林下者、今且下及草野。夫盛世岂有党锢之事?何论朝野,亦办其真与伪而已矣。余于是条次其本末,以使观者有所考而感焉。(《东林本末》序)

《东林本末》(上)门户始末(始自并封,至丁巳京察,未及熹庙也)

尝观国家之败亡,未有不起于小人倾君子之一事;而小人之倾君子,未有不托于朋党之一言。汉有顾、厨、俊,及唐有清流、白马之祸,宋有新法、伪学,所号为党人流及之祸,中于君子,而国运随之以亡。兴言及此,真不知贾生之流涕尽而继之以血也。然党锢之祸,其流甚烈,而其源有渐。宋之党锢极于元符,而蔡襄四贤不肖之诗已为之端。昭代之党祸极于万历丁巳,而嘉隆诸政府已开其渐。故自张凤盘(名四维)以前,溯而之上,如张太岳(名居正)、高中元(名拱)、徐存济(名阶)、严介溪(名嵩)、夏桂洲(名言),其权专、其党同伐异显,行于好恶之间,而人莫之敢议。然其局专于攻击前人,故一相败露,而为其鹰犬,为其斥逐者,一转盼而升沈互异。是以君子不久锢林泉,小人不终据要津也。自申瑶泉(时行)以后,递而下之,如王荆石(锡爵)、张洪阳(位)、赵瀫阳(贞吉)、沈蛟门(一贯)、朱金门(赓),其术巧、其党同伐异,诡托于宫府之内,而人莫之能测。又其局专于汲引后人,故衣钵相传,而为其所庇护,所排击者,纵易地而用舍如前,是以君子竟同硕果,而小人终等延蔓也。

梨洲先生之父黄尊素,东林名士,为魏阉所害。作为东林子弟,梨洲先生也以君子小人说,为东林党辩护:“今天下之言东林者,以其党祸与国运终始,小人既资为口实,以为亡国由於东林,称之为两党,即有知之者,亦言东林非不为君子,然不无过激,且依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终是东汉党锢中人物。嗟乎!此寱语也。...... 论者以东林为清议所宗,祸之招也。”(《明儒学案》卷五十八 东林学案一序,成书于康熙十五年。

顾炎武(亭林)对清议评价甚高,认为“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日知录·清议》)然而,晚明内忧外患,清议何用?东林党以君子自诩,遂不以结党为非,党派倾轧,“负才名;急富贵,而相妒轧。议论高而事功疏,名位轧而猜忌起,异己者虽清必驱除,附己者虽秽多容纳。”(夏允彝:《幸存录》)

国难当头,夏允彝走谒史可法,谋复兴;南都破,总兵吴志葵起兵吴淞,允彝入其军,为之飞书走檄,四方响应。然皆文士不知兵,迄无成。松江破,乃作绝命词,自沈松塘死。著《幸存录》,为绝笔。夏公深知党争误国,沉痛而言:“自三代而下,代有朋党。汉之党人,皆君子也。唐之党人,小人为多,然亦多能者。宋之党人,君子为多。然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以聪明伟杰之士为世所推,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且指人为党者,亦必有此。此党衰,彼党兴,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

明灭,王夫之隐居石船山,著《读通鉴论》,论及朋党:

故朋党之兴,必有败类以相附,而贻小人之口实。使为君子者,远爵赏之权,泯交游之迹,不歆便佞之推戴,不假新进以攻排,无瑕可求,孤立自任,则败类恶得而乘之?......司马温公任二苏以抑王安石,而秦观、张耒以狭邪匪人缘之,以忝清流之选,故终绌于绍述之党。杨、左广结台谏以抗魏忠贤,而汪文言以无赖赀郎窃附以召祸。浮薄之徒,一得当于君子,而使酒狂歌、呼卢谑傲以嗣萧艾兰茝之音,其气羶,其燄绿。为君子者,可勿豫戒之哉!

朋党之兴,始于元帝之世,流风所染,千载不息,士得虚名获实祸,而国受其败,可哀也夫!(《读通鉴论》卷四)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温杀清流,沈之河,未杀清流也,所杀者非清流也。信为儒,则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为清流,则朱温固不能杀之矣。

温诚诛锄善类不遗余力,而士大夫无可逃之彀中邪?乃于韩偓弗能杀也,于司空图弗能杀也,于郑綮亦弗能杀也;又下而为梁震、罗隐之流,且弗能杀也。凡此见杀者,岂以身殉国而与唐偕亡者乎?抑求生于暴人之手而不得其术者耳。天下不知其谁氏之士,天子不知有几日之生;情逆而咆烋者,腥臊之臭味逼人;无赖而充班行者,醉梦之眉目疑鬼;犹且施施然我冠子佩,旦联缀以充庭,夕从容而退食。若此之流,谓之清也,则谁复为浊流邪?

晋、宋、齐、梁之护门第,唐人之护流品,其席荣据要之习气耳。门第流品横亘其肺肠,而怙众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为之也。王谧解玺绂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华族耳。枢等不死,劝进朱温者,岂待张文蔚、杨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则人人可奉之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重轻,则清浊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读通鉴论》卷二十七)

对于“朋党之争败国”说,清人爱新觉罗·昭槤不以为然。昭槤是努尔哈赤次子代善后裔,通今博古,尤熟于清代朝章国故,且以皇族成员隔代治史,看得透彻。所著《啸亭杂录》谓:

明非亡于党人

近日訾议理学者,皆云明人徒知讲学,不知大体,以致亡国,何不察之甚也。按明末君主昏庸,貂珰擅政,其国之势,已岌岌不保者数矣。赖臣下克明大义,遇事敢言,以弥缝其过失。不然,如英宗之被虏,武宗之游荡,神宗之昏昧,其政皆足以亡国。而国未遽亡者,未必非诸君子保障之功。迨至魏阉擅政,诛戮贤臣,殆无免者。然后寇势日炽,中原土崩,与东林诸君子何与焉?及夫唐、桂诸王奔窜海上,其势万无可救者,而诸臣日谋恢复,蹈死如饴,是明人之报主,亦云至矣。而今犹噢咻不已者,何哉?

毛文龙之杀

袁崇焕之杀毛文龙,其事甚冤。世儒以崇焕后死可悯,故尔掩饰其过,至谓毛文龙果有谋叛诸状,非深知当日之事者也。文龙守皮岛多年,虽有冒饷、抗据诸状,然其兵马强盛,将士多出其门。本朝佟、张二将尽为彼害,使留之以拒大兵,不无少补。崇焕乃不计其大事,冒昧诛之,自失其助。遂使孔定南诸将阴怀二心,反为本朝所用,此明代亡国之大机。岂可因其后日之死,乃遂掩其过也。或曰毛文龙尝求陈眉公继儒作文,陈邀以重价,毛靳不与,陈深恨之,乃备告董文敏,言毛不法专擅诸状。董信之,崇焕为董门生,任辽抚时尝往谒董,董以陈语告袁,袁故决意为之。然则明代之亡,亡于善书者手也。

(二)《明夷待访录》

《明夷待访录》,撰于康熙元年夏至三年冬,其题辞云: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焉。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末融”,遂秘其言也!

夷之初旦,明而末融,语出《后汉书·党锢传》:“以为天子当贞观二五,利见大人,不谓夷之初旦,明而未融,虹霓扬辉,弃和取同。”李贤注:夷,伤也;融,朗也。明夷卦离下坤上,离为日,坤为地,日之初出,其明未朗。《左传》曰:“明而未融,其当旦乎?”以膺黜,故喻之也。《春秋考异邮》曰:“虹霓出,乱惑弃和。”谓弃君子,同小人也。

《全祖望跋》诠释:“征君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沉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明夷之卦名,勿忘亡国之耻。

然而,章太炎质疑此说,认为“黄太冲以明夷待访为名,陈义虽高,将俟虏之下问”,期待清廷擢用。

梁任公则以为,梨洲之意“为代清而兴者说法”。《明夷待访录》堪比卢梭《民约论》,含民主主义精神,虽颇幼稚,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的反抗。“此等论调,由今日观之,固甚普通甚肤浅,然在二百六七十年前,则真极大胆之创论也。故顾炎武见之而叹,谓‘三代之治可复’.而后此梁启超、谭嗣同辈倡民权共和之说,则将其书节抄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五 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言:《明夷待访录》是他的政治理想。从今日青年眼光看去,虽象平平无奇,但三百年前 -- 卢骚《民约论》出世前之数十年,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

注一:惟据全谢山跋云:“原本不止于此,以多嫌讳不尽出。”然者书尚非足本,很可惜。此书乾隆间入禁书类。光绪间我们一班朋友曾私印许多送人,作为宣传民主主义的工具。章太炎不喜欢梨洲,说这部书是向满洲上条陈,这是看错了。《待访录》成于康熙元、二年。当时遗老以顺治方殂,光复有日,梨洲正欲为代清而兴者说法耳。他送万季野北行诗,戒其勿上河汾太平之策,岂有自己想向清廷讨生活之理?

梁启超与钱穆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梨洲的看法,实大同而小异。钱穆于任公赞赏梨洲《待访录》所言近似西方民主学说,虽无异词,却有一语暗批任公曰:“今读其书者,惊其立说之创辟,而忘其处境之艰虞,则亦未为善读古人书矣”。任公并非不知梨洲处境之艰虞,若谓“凡豪杰之士,往往反抗时代潮流,终身挫折而不悔”。盖正有此挫折之处境,始有其创辟之见;不顾处境之艰虞而持此创辟之见,正梨洲之所以异于常人也。(汪荣祖《史学九章》)

《明夷待访录》郑氏二老阁本

《明夷待访录》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鸣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原法

三代以下无法。后之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末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唯筐箧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 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 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谓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自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终不胜其牵挽嫌疑之顾盼,有所设施,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苟简,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间。其人是也,则可以无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深刻罗网,反害天下。故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置相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冶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后世君骄臣谄,天子之位始不列于卿、大夫、士之间。...... 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

学校

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

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擿以为非。簿书、期会、钱谷、戎狱,一切委之俗吏。时风众势之外,稍有人焉,便以为学校中无当于缓急之习气。而其所谓学校者,科举嚣争,富贵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势利一变其本领,而士之有才能学术者,且往住自拔于草野之间,于学校初无与也,究竟养士一事亦失之矣。

胥吏

盖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举,而大要有四:其一,今之吏胥,以徒隶为之,所谓皇皇求利者,而当可以为利之处,则亦何所不至,创为文网以济其私。凡今所设施之科条,皆出于吏,是以天下有吏之法,无朝廷之法。其二,天下之吏,既为无赖子所据,而佐贰又为吏之出身,士人目为异途,羞与为伍。承平之世,士人众多,出仕之途既狭,遂使有才者老死丘壑。其三,各衙门之佐贰,不自其长辟召,一一铨之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遍,况其人之贤不肖乎!故铨部化为签部,贻笑千古。其四,京师权要之吏,顶首皆数千金,父传之子,兄传之弟,其一人丽于法后而继一人焉,则其子若弟也,不然,则其传衣钵者也。是以今天下无封建之国,有封建之吏。

阉宦

故有明奏疏,吾见其是非甚明也,而不敢明言其是非,或举其小过而遗其大恶,或勉以近事而阙于古则,以为事君之道当然。岂知一世之人心学术为奴婢之归者,皆奄宦为之也。祸不若是其烈与!

奄宦之如毒药猛兽,数千年以来,人尽知之矣。乃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岂无法以制之与?则由于人主之多欲也。......夫刑余之人,不顾礼义,凶暴是闻,天下聚凶暴满万、而区区以系属冢宰,纳之钤键,有是理乎?且古今不贵其能治,而贵其能不乱。奄人之众多,即未及乱,亦厝火积薪之下也。

议者窃忧其嗣育之不广也。夫天下何尝之有!吾不能治天下,尚欲避之,况于子孙乎!彼鳃鳃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孙,是乃流俗富翁之见。故尧、舜有子,尚不传之。宋徽宗未尝不多子,止以供金人之屠醢耳。

附录

全祖望跋

《明夷待访录》一卷,姚江黄太冲征君著。同时顾亭林贻书,叹为王佐之才,如有用之,三代可复。是岁为康熙癸卯,年未六十,而自序称梨洲老人。万西郭为余言:征君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沈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盖老人之称所自来已。原本不止于此,以多嫌讳弗尽出,今并已刻之板亦毁于火。征君著书兼辆,然散亡者什九,良可惜也。全祖望跋。

顾宁人书

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粗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踰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稔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曰也。炎武以管见为《曰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唯奉春一策,必在关中,而秣陵仅足偏方之业,非身历者不能知也。但鄙著恒自改窜,且有碍时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倘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胜祷切!同学弟顾炎武顿首。

(作者:成小秦,1975年毕业于陕西师大外文系;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从事翻译及教学。)

来源:善本古籍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