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娘换上一身绫罗绸缎,珠钗环绕,她轻抚我满是裂口的手,声音里裹着虚伪的哽咽:
我机缘巧合,救下了昏迷濒死的太子。
我那贫寒之家,因此一步登天。
阿娘受封清和县夫人,阿爹也混了个七品朝散郎。
就连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胡萱儿,都成了通义郡夫人。
唯独我。
被遗弃在后山的菜地里,日日与泔水木桶、污秽粪瓢为伴。
阿娘换上一身绫罗绸缎,珠钗环绕,她轻抚我满是裂口的手,声音里裹着虚伪的哽咽:
“萱儿身子骨弱,吃不得苦。
你做姐姐的,合该让着她。
左右不过是个虚名,等这阵风过去,阿娘就接你出去。”
虚名?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
“那阿娘为何要在我那碗残羹冷炙里,撒上断肠散?”
01
阿娘被我问得一窒,脸上的悲戚瞬间僵住,声音都虚得发飘:
“什么断肠散……许是、许是灶台上的灰落进去了,娘给你吹吹。”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在那碗馊饭上心虚地拂了两下,反倒扬起更多尘土。
我转头,望向那冰冷的灶台。
那里,原本是藏着一包断肠散的。
那是我为自己备下的。
只是,我始终狠不下心,丢下陪了我七年的大福(猫)和小旺(狗)。
可自我娘来过后,那包药便不见了。
她竟连花一个铜板给我买新毒药都舍不得,而是选择用我本欲自尽的药,来了结我。
我将那碗饭,推至她面前:“那娘亲尝尝?”
她脸色骤变,仿佛被蝎子蛰了,猛地将碗掼在地上!
碎瓷混着馊饭溅开,黏在我破旧的鞋面上。
“你这孩子疯魔了不成!我是你亲娘,怎会害你!”
她气急败坏地尖叫:
“如今你 妹妹刚得封赏,咱们家在京中的根基未稳,你少给我惹是生非!不然我饶不了你!”
“等将来你 妹妹攀了高枝,你这当姐姐的,脸上不也跟着沾光?”
话音刚落,这位当了不足半月贵夫人的阿娘,便已掩着鼻子,嫌恶这荒山的脏乱,匆匆离去了。
小旺颠颠地跑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蹭我的腿。
我将它抱进怀里,轻声回应它的呜咽:
“小旺,别怕,我不想死了。”
“我得活着。
要把过去十八年没活够的,统统活回来。”
当夜,一把大火吞噬了后山菜地,烧得只剩焦土。
我抱着一猫一狗,闪身没入一条隐秘的幽深小径。
这条路,我偷偷挖了一年,原是妄想着哪天能溜去城里开开眼界。
也正是在这条路上,我捡到了那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男人——太子李澄昭。
为救他,我掏空了攒了半年的五百文钱。
为此,爹娘气得抡起锄头,对我往死里打。
“你这贼丫头!好端端藏了个什么狗男人!毁了名节,以后还怎么要聘礼!”
他们打定主"意,要等他醒来,逼他娶我。
02
李澄昭醒了。
他说,他是当朝太子。
爹娘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刻将妹妹胡萱儿推到他跟前:
“殿下,这是小女萱儿,正是她不顾性命救了您。”
李澄昭的目光却越过他们,越过巧笑倩兮的胡萱儿,落在我身上。
“她是?”
我娘身子一僵,急忙给我使眼色,随即堆笑道:“这是大女儿,叫小豆子。
粗野惯了,怕污了殿下的眼!”
她转身,连推带搡将我撵出屋,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许诺:
“晚上给你做肉吃,管好你的嘴!”
肉?
家里,只有妹妹才配吃肉。
我……也能吃了吗?
我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一刻,我仿佛真的闻到了久违的肉香。
是谁救了太子,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横竖……也换不来一口肉吃。
可我错了。
救了太子,不仅有肉吃,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太子自然不可能看上胡萱儿,但他默许了她顶着我的功劳,受封“通义郡夫人”。
阿爹阿娘也跟着鸡犬升天,一家子好不气派。
唯独,忘了那晚许诺给我的肉。
她是我娘。
她不该忘的。
我进不了富丽堂皇的胡府,便只能去宫门口守着。
我拦下了太子的马车,将当日救他时拾到的龙纹玉坠双手奉上:“殿下,民女有东西要归还。”
李澄昭看了我一眼,示意侍卫接过。
当看清那坠子时,他的脸色骤然一变,厉声质问:“从何处得来?”
“民女发现殿下时,这坠子便在殿下的衣角处挂着。”我隐晦地提醒。
不料,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
“绕这么大的弯子,是想挟恩图报?孤劝你适可而止。”
“孤的赏赐已下,胡家恩情已清。
至于你们家谁冒领、谁受屈,与孤何干?若你是来求孤主持公道的,那便回吧。”
原来他心如明镜。
只是懒得管这桩腌臜事。
“民女不求公道。”我垂下眼帘,“只求殿下一个营生,让民女可以自食其力。”
车帘内静默了片刻。
他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视线落在我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又扫过我沾满尘土的鞋履,最终缩了回去。
“宫里缺个浣衣的女使,你去吧。”
03
浣衣局的日子,并不比后山菜地轻松多少。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皂荚的涩味与衣物的霉湿气,十几口大缸终日白雾缭绕。
但好在,这里干一餐活,便有一餐饭。
有肉有菜。
到底是宫里的差事,伙食竟比寻常百姓家还好些。
管事的张公公和李嬷嬷很喜欢大福和小旺。
看在我做事勤勉、任劳任怨的份上,每日会多匀我些饭食,让我养活这一猫一狗。
同住的女使偶有不适,我便主动替她们揽下重活。
那些年长的嬷嬷常年浸泡冷水,手指关节大多僵直变形,我恰好识得些草药,
便趁着出宫采买的工夫,采些活血驱寒的药材,悄悄熬了给她们调理。
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嘴巴又严。
浣衣局的人渐渐便拿我当了自己人,相处倒也温善。
这日晾晒衣物时,李嬷嬷和张公公谈论起宫中秘辛,也并不避讳我。
“可听说了?前几日太子殿下亲往静福寺,斋戒三日,为娘娘求了一颗平安珠。”
李嬷嬷声音压得极低,混在蒸汽里:“回程途中还遇了险……可娘娘却说那珠子不吉利,转手就令人扔了。”
张公公叹了口气:“这还看不明白么?娘娘属意的是明王殿下。
手心手背虽都是肉,到底有薄有厚……”
我从他们零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太子如今的局势。
皇后育有二子:长子李澄昭,年方十九,已立东宫;幼子李澄明,才刚三岁。
如今陛下龙体沉珂,皇后屡次进言,欲废长立幼。
饶是太子日日晨昏定省,依旧动辄遭到训斥。
李嬷嬷所说的“遇险”,想来,便是我捡到李澄昭的那一次。
04
一个月后,李澄昭竟破例来了浣衣局。
他的目光落在我那双泡得红肿变形的手上,又抬眼看了看我的脸。
“倒是白净了不少。”
“听李嬷嬷说你做事勤勉,这是好事。
比你那个妹妹,倒强得多。”
我垂眸低身行礼:“奴婢谢殿下收留,不敢不尽心。”
“你那家人寻过孤,问你的下落。”他语气平淡,一双眼却在审视我的表情。
见我闪过一丝惊慌,他满意地继续:“孤又不是你们胡家的管家,丢了阿猫阿狗,也要来问孤一嘴。”
我松了一口气:“多谢殿下庇护。”
见我识趣,李澄昭扬了扬唇角,才转入正题:“你救孤的时候,可曾遇见什么人?”
“奴婢下山时,正撞见殿下昏倒在路边。
当时似乎有个素衣的女人听见动静,匆忙跑开了。”
“你怎知是女人?”
“腰身纤细,步态很轻,而且……”我回忆着,“那坠子的做工,非同寻常。”
他握着玉扳指的手骤然收紧,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沉默半晌,他忽然问我:
“孤赏给胡家的荣华富贵,足够你们嚼用几辈子。
为何还要逃出来,吃这份苦?”
“那是胡家的富贵,不是奴婢的。”
他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叫什么来的?”
“殿下叫奴婢豆子便好。”
他蹙蹙眉头,我忙解释:“阿娘忘了给奴婢取名字,自小便这么叫着。”
“你两岁随母改嫁胡济。
他们生了胡萱儿后,你便被扔去后山种地养家。
而今,功劳又被冒领。”
他顿了顿,“你投靠孤,可是想借孤的手,报复他们?”
显然,李澄昭从我的三言两语中,早已洞悉了我在胡家的处境,并且派人去查了。
为显诚恳,我跪地叩首:“奴婢只想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活一回,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你就不想混出个名堂,让你阿娘后悔抛弃你?”
“殿下,您渴求谁的垂爱,谁就能化作您的牢笼。”
我抬起头,直视他:
“奴婢曾经拼命想得到阿娘的怜惜,结果险些命丧她手。
为得那点认可,奴婢被圈了十八年。
如今,奴婢不想再被困在笼中了。”
他听了这话,神色意味不明,
许久,才惨淡地笑笑:“这世上……竟真有不爱子女的娘……”
“殿下错了。”我打断他,“阿娘是好阿娘,她很爱妹妹……”
她只是,不爱我而已。
05
李澄昭破例将我提为掌机女官,赐名“静和”。
虽只是个八品,却再不用做那些粗活,只需跟在他身边,整理文书。
我不识字。
为藏拙,我将刚攒下的一点银子,想拿去求张公公教我。
夜里,李澄昭便将那点碎银子如数扔回我怀里。
“你既是孤的人,就莫去做那等自降身份的事。”
“孤既然用了你,自然清楚你的底细。”他负手立于灯下,眉宇间看不出喜怒,“孤来教你。”
太子的学问是极好的。
他为了得到皇后的认可,幼时便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文韬武略皆是翘楚。
能得太子亲授,不出三月,我便能提笔成章,甚至将太子的笔迹模仿得七八分像。
李澄昭难得露出笑意:“倒是让孤捡了个好苗子。
胡家若倾心培养你,何至于今日贻笑大方。”
他在讥讽胡萱儿。
近来,京城里突然多了个“才貌双全”的通义郡夫人。
各家茶楼的说书先生,不遗余力地将胡萱儿如何舍命救太子、如何容貌绝俗、人情练达,吹嘘得天花乱坠。
生怕旁人不知,胡家本是农户,全靠女儿才得了这泼天富贵。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阿娘也不过是盼着小妹能高嫁个好人家罢了。”
我苦笑两声。
说不在意是假的,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刺痛。
李澄昭瞧出我的异样,拍拍我的肩头:“明日王相家的雅集,你替孤去一趟吧。”
“我吗?”
王家乃世代相门,清贵无比。
这次雅集,实则是王相有意为孙儿选媳,京城有头有脸的女眷都会出席。
我不明白李澄昭的用意:“殿下,奴婢身份卑微,恐怕入不了王相的眼……您还是换个人去吧?”
李澄昭见我煞有介事的解释,竟被气笑了:
“想哪去了?孤抽不开身,你代孤去送份贺礼。
见你如见孤,是一样的。”
见我仍是局促不安,他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静和,你是孤亲手教出来的人。”
“莫说配这城里的公子,便是王相当真看上你,也得看孤肯不肯放人。”
“孤这东宫里的藏书、珍宝,旁人几辈子未必能见一件。
你用的那方砚台是米芾的兰亭砚,你前日打翻的茶盏亦是名家孤品。
你莫要见了那些女眷便自惭形秽,丢了孤的颜面!”
“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雅集上有你的故人,是时候去见见了。”
06
雅集设在王相府邸的花厅,水榭楼台,暗香浮动。
因我代太子而来,故被引至上席。
不多时,
便见阿爹阿娘跟在一身绛红艳服的胡萱儿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
阿娘那两只眼珠子,简直不够使了似的四处乱转。
世家的婢女见到胡萱儿,也只是象征性地屈膝,道了声“郡夫人”。
这已使得她虚荣心极大满足,高昂着头,竟忘了对满座的夫人见礼。
我原不想多事。
但阿娘抬头间,还是认出了我。
见我不仅没死,反而衣着体面地坐在上席,她眼里的失望与怨毒满得快要溢出来:
“你这贱丫头命怎么这么硬!你怎么敢混进这里来!”
“这也是你配进来的地方!”
满堂笑语,霎时一静。
胡萱儿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阿娘的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娘这才悻悻闭嘴,却仍朝着我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
王相见我脸色不好,正要唤人将他们请出去,我微不可查地摆了摆手。
初始,赋诗作画,胡萱儿在众多女眷中表现得中规中矩。
毕竟,为了让她将来能高嫁,阿爹阿娘砸了全部家当,延请名师。
阿娘常挂在嘴边:“小豆子,你快快干活,妹妹下月又要有拜师礼了。”
只可惜,阿爹阿娘眼皮子太浅,只看到了那些贵小姐的穿戴样貌,却没学到人家的气度手段。
误以为只要学得几分媚态,就能嫁入高门当主母。
平白学成了一身勾栏做派。
若没有家世底蕴撑着,即便是学,也只是皮毛。
到了这等世家云集的场面,稍一抬眼,便将你的家底看了个通透。
比如那王府待客的白玉杯,
只有阿娘,在饮尽杯中茶后,趁人不备,偷偷将杯子揣进了怀里。
不过半个时辰,世家主母们便看清了胡家一行人的目的。
胡萱儿的眼珠子,一味地在各家公子哥身上打转,时不时跟阿娘窃窃私语。
主母们纷纷盯紧了自家的儿孙,生怕他们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待到赏画时,各家纷纷呈上珍藏。
胡萱儿忽然起身,命侍女展开一幅古画。
“这是范宽所作《雪景寒林图》。”她声音拿捏着刻意的腔调,“家父倾尽所有,方求得此真迹,今日特带来与各位同赏。”
画轴展开的刹那,满堂寂静。
范宽真迹存世极少,《雪景寒林图》更是失传已久。
阿爹阿娘为了今日,怕是真把棺材本都掏空了。
只可惜,我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我从宫里带了两幅画作,此刻,我缓缓起身,只取了其中一幅展开。
“真是巧了。
太子殿下托我带来的贺礼,亦是这幅《雪景寒林图》。”
两幅画并置堂前,真伪立判。
胡萱儿脸上的得意与傲慢,瞬间碎裂。
07
胡家人不甘心处心积虑营造的风头被我尽毁,在巷尾拦住了我回宫的马车。
我一时不防,胡济(我继父)已冲上来,薅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从车上硬生生拖拽下来!
“你个白眼狼!明明有真画却藏到最后,非要让你 妹妹当众出丑是不是?”
阿娘更是像疯了般扑上来,像儿时那样死命拧我的皮肉:“早知你是这么个祸害,当初就该把你溺死在井里!”
“姐姐,你竟要这样毁我……”胡萱儿站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眼底却是快意。
她这副样子,惹得阿娘二人越发恨意滔天。
“阿娘!”我一声厉喝,镇住了胡氏(我娘)甩来的耳刮子。
“你若执意如此,我便豁出去同你在这大街上辩个分明!谁是谁非,自有公论!只是阿娘到时候,可别后悔!”
夫妇二人方才停了手。
小旺从马车上猛地蹿下,一口咬住胡济的大腿,登时鲜血淋漓。
见阿娘拔出发间的银簪要刺过去,我迅速抱起小旺,翻身上了马车。
临行前,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
“今日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东宫女官,静和!你胡家若再放肆,便掂量掂量,有几个脑袋够砍!”
“嘿,胡家什么运气,小女儿捡个郡夫人,大女儿居然傍上了太子!”
“真是瞎了眼,放着这么得体的大姑娘不要……”
“看大姑娘这气度,比相爷千金也不差,怎会生在这样的人家?莫不是捡来的?”
百姓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胡萱儿的耳朵里。
她登时气得满脸通红,扭头钻进了自家的马车。
08
我回宫梳洗过,才去见了李澄昭。
我故意在手腕和脖颈处,留了些若隐若现的伤痕。
自己开口要的,和旁人主动给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太子见我神色有些悻悻然,开口道:“孤还以为,你回来会谢我一番。”
“殿下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些。”我早料到那幅《寒山图》是他的手笔,“恨意亦是一种内耗,她们不值得我如此。
恶人自有天收。”
李澄昭瘪瘪嘴,似有些不快。
他走过我身边,视线掠过,却在我手腕上那片来不及遮掩的淤青上顿住。
他眸色骤然转深,语气也冷了下来:“再出门,让孤的影卫跟着。”
三日后。
消息传来。
胡济当街滋事,被巡防营打断了胳膊;胡氏教女无方,被训诫褫夺了县夫人的封号;胡萱儿也被禁足府中。
全京城如今都知道,那位通义郡夫人是个有名无实的,世家的宴席上,若不是缺个乐子,断不会再邀请她。
宫里,人人见我都愈发恭敬了三分。
他们都明白,静和姑娘虽是个好性儿的,可太子殿下,是个护短的。
风波到底还是传至了中宫。
太子被罚抄经文,我则跪在殿下答话。
“听闻,你挑唆太子当街殴打恩人?”皇后凤目含威,“惑主忘义,该当何罪!”
“回娘娘,殿下惩戒胡家,非为奴婢,实因此举折损了储君威仪。
如今市井流言,皆道娘娘属意明王,致使宵小之辈也敢轻慢太子。
殿下事出有因,实非为奴婢出气。”
“放肆!”皇后震怒,拍案而起,“竟还是本宫的错了?!胆敢妄议储君!”
“奴婢不敢。”我再叩首,字斟句酌,缓缓开口,“娘娘对殿下严苛,奴婢知是望子成龙。
可民间愚昧,不知天家苦心,只道娘娘待子凉薄。”
“娘娘不知,民间若生了儿子,自是捧在手心疼爱。
他们自然不会体会娘娘的深意。
其实……若奴婢身为男儿,阿娘当初又怎会将我弃于荒山,更不会……用断肠散要了我的命。”
皇后被我的身世触动了,她怔怔地问:“天下……竟有当娘的,要杀自己的孩子?”
我适时地落下两滴眼泪,满殿的威压似乎都轻了些。
皇后垂怜,竟赐了座。
接着,她叹了口气:“身在皇家,本宫亦有不得已。
昭儿终日只知与幼弟争宠,如此心性,这江山如何能托付给这般儿女情长之人?”
“殿下终究年少。”我轻声接话,
“比起江山社稷,他此刻更渴望的,或许只是母亲的垂爱。”
9
恰在此时,明王入殿,藕臂玉雪,扑进皇后怀中咿呀唤娘。
皇后方展颜,满眼的慈爱。
我轻声道:“想来太子幼时,也这般伶俐吧?”
皇后有些黯然,“那时本宫位份低,不能亲自抚养他.....。”
我大约猜到了李澄昭和皇后生分的根源,趁机说和:“娘娘既已错过幼年温情时,何苦再疏远当下?”
她逗弄着怀里的幼童,漫不经心地回应我:“本宫知道,你们都道我厚此薄彼,将昭儿辛苦求来的珠子舍了。”
“昭儿贵为储君,却终日费心讨好本宫,此番更险些为此丧命。
“倘若真有不测,朝野动荡,岂是一颗珠子能平息的?”
原来,是这样......
“娘娘,奴婢斗胆,这恰是殿下难得的赤子之心。
先尽人子之孝,方显仁君之德。
“若连生身母亲尚且不知敬爱,又如何能真心善待天下百姓?
“韶华易逝,人总有一天会冷心冷性,事事权衡利弊,而赤子心性是不可再得之物了。”
皇后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默然良久。
“难得你是个明慧的,有你在昭儿身边,本宫也可放心了。”
随后摆手:“退下吧。
让太子也一同回去吧。”
稍顿又道:“新到的蟹子,也给昭儿带回去几只,本宫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和明儿抢蟹子.....。”
行至殿门,
我想起李澄昭昏迷时一直唤“母后”,莫名的心疼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冒了大不敬转身跪下。
“娘娘,殿下其实吃不得蟹子的,吃多了会起红疹.....。”
“他也不喜欢软食,不爱糕点,却爱吃重阳花糕,他喜欢鱼,不喜欢虾,喜欢吃甜的,不喜欢酸的.....。”
我说完便有些后悔,
在宫里多嘴的,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皇后愕然,却意外没有怪罪我。
我离开时,遇到了浣衣局的姐妹,她拿着淑贵妃赏的坠子乐颠颠的往宫外跑,
“怎么就赏了你一只?”
她倒是知足,“主子赏的东西,就是一只也够全家一年的嚼谷了,若是成对的,主子未必肯赏呢。”
“你当人人都像你呢,豆子,太子爱重你,什么好的都舍得给你,宫里的贵人也未必有你的东西好呢。”
10
李澄昭和皇后的关系缓和许多,眉宇间的阴郁散去大半,偶也露出一些少年的张扬。
“静和,你是怎么知道孤的喜好的?孤不曾告诉过人。”
我正将紧要的奏疏分类,闻言头也不抬:“跟着殿下多听多看,耳朵听来的未必可靠,但眼见多数是为实的。”
李澄昭垂眸浅笑,带着些得意:“你对孤还挺用心。”
“毕竟殿下是我的主人嘛,伺候好你是我的本分!”
他笑容疏地一滞,将折子一把夺过去:“出去,出去,孤不需要你伺候,真是没一句我爱听的。”
莫名其妙?
我难得有空,领着大福和小旺出宫散心。
小旺在宫里怕冲撞了贵人们,极少活动,这会子兴奋得直摇尾巴,在巷弄里乱窜。
大福优雅地踩着墙头,远远跟着。
行至一条僻静小巷,意外撞见胡萱儿与秦侍郎家的小公子拉拉扯扯,甚是亲密。
那秦小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家中妻妾个个不好相与。
胡家竟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看样子胡萱儿雅集之后,没了名声,有些饥不择食。
我正要避开,后颈突然一痛。
再醒来时,已身在胡家宅子里。
胡济拿下我头上的套子,狞笑道:“豆子,爹娘养你十八年,如今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你们要我如何?”
“简单。”胡氏上前,“你入宫这许久也不见有个名分,可见是不得太子欢心的,就让你 妹妹替你进宫如何?”
我怒极反笑:“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左右太子?”
胡氏扬起巴掌,似是又想起之前的教训,便又顿了顿终究没落下来:
“还敢顶嘴!若不是你,萱儿早就是宰相府的孙媳妇!你毁了萱儿的亲事,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让萱儿进宫。
办不成,你也别想好过!”
11
我斜眼看了一眼胡氏,笑她人心不足。
“如今胡家的富贵还不够,还要如此贪心?”
“你们就不怕我把你们冒领贪功的事告发出去吗?”
胡萱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姐姐要想告早就告了,如今木已成舟,太子也不好收回成命,不过是从你换成我,从我换成你,有何不可?
“再说,当初若不是我替你担了这名分,今日在太子身边的原该是我。
你我各归其位,岂不两全其美?”
我强压怒火,笑着提醒她:“你不是和秦小公子.....。”
“你莫要胡说!”她似是怕我说漏什么,忙堵了我的后半句。
我认真审视着胡萱儿,扯扯嘴角,计上心头。
我写了信,
“太子遇刺贼人已有眉目,速来胡家。”
胡萱儿仔细查验后,疑心有诈,
“我说别的,殿下未必肯来。”
胡氏觉得有道理,拿了信出门送往东宫。
屋内只剩我和胡济,
他骤然逼近:“真是女大十八变,宫里将你养得越发水灵了……”说着竟伸手要来扯我衣带。
我下意识喊了两声“阿娘”。
“救命!”
不料未关严的门此时却被人从外关紧,胡氏的声音传进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
胡济得意大笑:“你阿娘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敢管你的事,为了你阿娘,
你今夜也得好好表现,让阿爹看看,你伺候人的本事有没有长进!”
“大福!小旺!”
“别叫了!”胡济面目狰狞,“那畜 生敢咬我,就该有今日的下场,你若乖乖听话,让阿爹高兴,明日阿爹赏你碗汤喝。”
心口猛地一坠。
12
小旺陪我七年,从来寸步不离。
我喊了这些许声,都未见它的影子,便隐隐觉得不对劲,
“胡济!”我目眦欲裂,“你杀了小旺?!”
绳索深陷皮肉,我拼命挣扎。
眼看他要扑上来,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应声碎裂。
李澄昭比预计来得早。
他没看到我送的信,只因为大福回宫后一直在他脚边喵呜喵呜的叫。
他认出了是我的猫,又不见我人,便意识到我可能出事了。
李澄昭瞥见我满脸泪痕,顿时便红了眼要杀了胡济。
“殿下!不可!”
我不能让他多年的隐忍毁于一旦,若此事被人拿住把柄,储君之位怕又要再生波澜。
他持剑的手顿在半空,回头看我时,虽然不解,却还是收回了杀意。
胡济早已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李澄昭俯身扶我,我接过他手中的剑转向胡济:“小旺在哪儿?”
“你当真吃了它?”
“我,我、我再买一只给你,”胡济吓坏了,哆嗦着爬过来伸手,
李澄昭见状抬脚便踩了上去,“仔细你的爪子,敢动孤的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向我,明白了我的顾虑,柔声安抚道:“我无妨,不要脏了静和的手。”
“殿下莫急,再等等!”
13
胡萱儿与太子屋内对坐。
胡济被押在柴房,由东宫侍卫严密看守。
胡氏端着茶盏走近时,假意拉住我的手:
“好孩子,委屈你了。
你爹的性命多亏你保全,今夜若萱儿好事得成,你便是胡家功臣,你阿爹定会好生待你。”
我瞥见她手中茶盏,怕她胆大包天,蹙眉警告:“我劝你别动歪心思!”
她含糊应下,
胡氏出来不过片刻,一支冷箭破窗而入!
我明知李澄昭武艺高强,仍心头一紧。
隐在墙外的暗卫早已循迹追出。
我和惊魂未定的胡氏同时扑进门内,
只见胡萱儿肩头插着箭矢,正软软倒在李澄昭怀中,鲜血浸透二人的衣衫。
“我的萱儿啊!这往后可怎么嫁人!”阿娘呼天抢地,大有逼太子当场给个名分的意思。
我没好气儿地提醒她,“再哭下去,她可真要血尽而亡了。
还不叫郎中,等什么呢!”
胡氏这才回过神,忙改口道:“这、这又是救了太子殿下,真是萱儿的福分!”
我嗤笑着看她拙劣的表演,目光扫过翻倒的茶盏,地上一滩水渍尚存。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酸涩,
看也不看李澄昭一眼,转身便要走。
他忙起身拉住我,急切解释道:“她自己扑过来的,与孤无关。”
14
经此一事,胡萱儿倒真成了太子的救命恩人。
她比胡氏机灵。
那日虽不知我与太子具体谋划,但见我既留胡济性命又调派暗卫,便猜到是要引蛇出洞。
她打翻了下了药的茶,箭矢飞来时,太子本可轻松避开,她却扑上去生生受了这一箭。
我坐在她榻前,淡淡道:“我小瞧了你。
若肯将心思用到正途上,尚有出路。”
“咱们这样的人家,肖想太子妃之位,本就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得意:“如今我是殿下真正的恩人了。”
她强撑起身,“你都能坐到尚仪之位,我胡萱儿未必不能成为太子的女人,哪怕是妾,我也愿意。”
我不欲多言,转身走向关押胡济的柴房。
“没用的东西,阉了吧。”我对暗处的影卫说道,“死了反倒便宜他。”
他半生执着浮名虚位,就让他下半辈子受尽冷眼讥笑。
我回宫后,大福一直喵呜喵呜的转圈,反复盯着我身后东张西望,时不时抬头看向我。
大概想问我那只贱兮兮的小狗怎么没跟回来,可我没办法开口。
大福好像明白了什么,它跳上屋檐,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喵呜了一夜。
15
刺客之事就此了结。
夜里太子来访:“你如何断定淑贵妃会出手?”
“妾起初并未怀疑她。
只是那日从皇后宫中出来,恰见淑妃赏赐宫人的坠子,与我救你那日拾得的正是一对。”
我为他斟茶,“若东宫眼线是她的人,一切便说得通了。”
“你刚惩治了胡家,皇后便得了风声,摆明了是要借此生事离间你们母子。”
“刚好,此次胡家要妾骗你出宫,我将计就计仿你笔迹写信。
她既认得你的字,又知胡家与你的渊源,必会派人灭口。”
李澄昭见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歪着头堆起一丝讨好的笑意,“孤的静和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
“真是令孤骄傲啊!”
我语带讥诮:“比不得殿下,又得美人舍身相救,这回不知要赏些什么好,要不要以身相许?”
他忽然倾身,龙涎香扑面而来,嬉笑着:“静和可是在吃醋?”
“吃饺子才要蘸醋。”
“孤怎么闻到酸味?”他对看穿我心事颇为得意,“莫非是吃了孤的醋?”
“我又没吃饺子.....。”我强作镇定将他推出门,转身倚着门扉,只觉双颊滚烫。
不日,
皇后召我去商议太子婚事,
“静和,你素来是个妥帖的。”她语气温和,“但太子身边需要的,不仅是知心人,更要能助他稳固朝堂的贤内助。”
我垂首静立,
“昭儿是储君,婚事由不得他自己。”皇后轻叹,“这个道理,你想必明白。”
“娘娘放心。”我敛衽行礼,听懂了她的暗示,“妾身明白分寸。”
16
李澄昭疾步而来。
听说皇后召见过我,他眉眼带笑,语气轻快:“这次差事办得漂亮,母后赏了你什么?”
他凑近几分,打趣道:“孤的静和如今了不起了,先封了尚仪兼侍读已是五品,这回莫不是要做太子妃了?”
我心头一刺,骤然冷下脸来:“殿下莫要说笑,太子妃岂是妾能肖想的!”
“往后莫要再提。”
“孤若准你想呢?”他认真的等我回复。
“妾,不愿。”我垂眸胡乱整理着衣裙,“妾不愿与人相互倾轧,只为争夺半点怜爱;不愿困守深宫,数着宫墙度日。”
想起初见时的对话,我抬眸,“殿下可还记得?妾说过,渴求谁的爱,谁就会是牢笼。
妾不愿殿下成为我的牢笼。”
“你不必求。”他眼尾泛红,急着上来拉我的手,“孤双手奉上,你可愿意?”
“殿下身为储君,岂能心系一人?妾不愿意与殿下最后成为怨侣。”
“你当真未对孤动心?”他步步紧逼,“静和,你不要怕,若是母后逼你,孤替你去担着。”
我还未开口,便瞥见他长睫上悬着的水珠,心底一痛。
诚如皇后所言,李澄昭的确过于儿女情长。
他需要一个家世匹配的贤内助,一个能帮他稳固朝堂的助力。
而我,只会让他授人以柄。
视线电光火石交汇间,我忙撇过头,咬牙道:“从未!”
他走了。
一句“全凭母后安排”,将婚事提上了日程。
17
李澄昭和我置气,故意让我去胡家通知,将胡萱儿晋为侍妾。
他讥讽道,“你不要的,自然有人要。”
我点头应允。
胡萱儿进宫前一夜,
秦小公子的几个妾当街撕打胡萱儿,意外让她掉了胎。
胡家这才发现,她已有两月身孕。
秦小公子不肯认,自然不会让她进门。
胡萱儿在京城彻底沦为了笑柄。
别说是进宫做侍妾,稍微体面点的人家也不可能再容她。
皇后震怒,当即褫夺胡家所有封赏。
昔日的荣华富贵,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是夜,李澄昭立在月色中,质问我:“你的手笔?”
“殿下说什么,妾不知。”
“静和,你如今好手段。”他语气复杂,“怎么?你不愿意,还不许孤纳她人了。”
既被识破,我索性坦诚,“殿下心疼了?”
“胡萱儿若进宫得势,必然不会让妾好过,妾也是自保。”
“况且,殿下身边不能有这等腌臜之人,将来承继大统,后宫不稳,朝廷不宁。”
我句句实话,三分为他考量,七分为自己。
小旺的死,让我明白斩草必须要除根。
李澄昭不依不饶的凑过来,“那你替孤来执掌后宫!”
“殿下!”我低声提醒他,“萧姑娘温良贤淑,是您良配。
妾在此祝殿下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子孙满堂。”
烛影晃动,照进他眼底翻涌的痛楚。
我与他对视无言......
18
王相来东宫,是我始料未及的。
他要我嫁给他的孙子。
王家此时登门提亲,背后定是有人推波助澜,
那人不想让我影响了李澄昭的决定。
平心而论,皇后待我还算不薄。
她大可以随意找个小门小户打发了我,却将我嫁进相府,可见心里还是怜惜我的。
李澄昭大发雷霆。
我走进书房时,满地狼藉,珍贵的瓷器玉器碎了一地。
“殿下何苦糟践这些好东西?”我弯腰拾起一片碎玉,“若是不要了,赏给妾也好。
可惜了,都是孤品。”
“静和,”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声音哽咽,“孤也只有一个。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他温热的胸膛贴着我的背脊,微微发颤。
我闭上眼,终是⼼软:“好。”
太⼦⼤婚那⽇,他满心欢喜地掀开红盖头,却惊觉皇后与我的承诺都是一场空。
盖头下端坐的,依然是萧家姑娘。
这是我和皇后的约定。
我不嫁王家,她许我更名换姓放出宫。
从此天⾼海阔,任我遨游。
我不再是小豆子,不再是静和。
我终于只是我自己。
临⾏前,我去看了胡家人最后一眼。
胡济早已死在烂泥之中。
昔⽇得势时作威作福,⼀朝失势,便被群起⽽攻之。
胡萱儿放不下⾝段劳作,贪图享乐,最终⾃卖进了青楼。
幼时苦学的琴棋书画,如今都成了卖笑的资本。
胡氏躲在我曾经劳作的后⼭,⽇⽇辛苦耕种却颗粒⽆收。
万念俱灰之下,她用⼀包断肠散了结了自己。
一年后,新帝登基。
改元静和。
⼤福听到我念的告示,喵呜一声蹭蹭我的⼿掌。
此后每三年一选秀,后宫充盈,⼦嗣繁茂。
朝野上下皆赞,是江山社稷之福。
⽽我,拿着在宫⾥攒下的银⼦,游历山水,逍遥自在......
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