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铺子不大,藏在老城区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叫“拾光小筑”。光阴的“光”,不是灯光的光。
木屑和桐油混合的气味,是我半辈子的底色。
我叫陈默,一个修补旧家具的木匠。
我的铺子不大,藏在老城区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叫“拾光小筑”。光阴的“光”,不是灯光的光。
来我这里的,大多是些懂行的老主顾,捧着缺了腿的太师椅,或是裂了缝的百宝箱,脸上带着比我还心疼的神情。
我喜欢跟这些老物件打交道。它们不像人,不会说话,但身上的每一道划痕,每一个榫卯的松动,都在诉说岁月的故事。
我的手艺,是跟着我爹学,我爹跟着我爷爷学的。到了我这辈,外头流行的是简约风,是快消品,我们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手艺,越来越像被时代遗忘的古董。
但我不急。我爹常说,人得像块好木头,经得起时间的磨,耐得住性子,才能成器。
我以为我的生活,也会像我手里的这块花梨木,纹理清晰,质地坚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电话,把我从刨花的香气里,猛地拽进了另一个满是消毒水味的世界。
第1章 一通慌乱的电话
刨子在我手里匀速地滑动,薄如蝉翼的木花卷曲着落下,散发出紫檀独有的沉静香气。
我正在修复一张清末的雕花床板,活儿很细,得屏着一口气。
手机就在这时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满屋的宁静。
我皱了皱眉,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沾满木屑的衣角擦了擦手,才划开接听键。
是妻子林岚。
“喂,阿默,我……我出事了!”她的声音发着抖,带着哭腔,背景音是刺耳的鸣笛和嘈杂的人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手机差点滑掉。
“岚岚?你怎么了?在哪儿?”我急切地问,手心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跟王晴开车……在……在城东立交桥上,被……被追尾了……”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吓得不轻。
王晴是她最好的闺蜜,两人时常一起逛街吃饭。
“人呢?你和王晴有没有受伤?严不严重?”我一连串地发问,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立刻关店赶过去。
“我……我头撞了一下,有点晕,王晴好像腿……腿动不了了……救护车已经来了,我们准备去市一院。”
“好,好,你别慌,我现在就过去!市一院是吧?你稳住,别怕!”我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脱下身上的工装围裙。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
那张雕花的床板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繁复的纹路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一片。
我抓起车钥匙,连店门都只是草草地拉下卷帘门,锁都没顾得上仔细检查,就冲了出去。
我的车是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平时用来拉货送家具,车厢里还散落着几根刨花。
此刻,我却把它开出了赛车的架势。
一路闯了好几个黄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岚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我们结婚十年,女儿晓晓都上小学了。林岚在一家公司做行政,人漂亮,性子也活泛,总说我闷得像块木头。
可我知道,这块木头的心,早就被她盘得温润透亮了。
第22章 突如其来的新闻
车开到一半,堵在了晚高峰的车流里,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甲虫,动弹不得。
我焦躁地按着喇叭,但前后的车都纹丝不动。
广播里,本地交通台的女主播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着路况:“……各位听众请注意,因城东立交桥发生一起三车连环追尾事故,目前该路段已进行临时交通管制,建议过往车辆提前绕行……”
果然是那里。我的心又揪紧了几分。
“下面为您插播一条本市即时新闻,”女主播的声音顿了顿,“就在半小时前,城东立交桥上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据现场目击者称,一辆白色轿车被后方失控的货车追尾,并撞上了前方的商务车。事故造成两人受伤,目前伤者已被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救治。”
我的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台记者在现场发回了报道,从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事故现场一片狼藉……其中一位女性伤者在受到惊吓后,被同车的一位男士紧紧抱在怀中安抚,场面令人动容……”
男士?
我愣住了。
林岚电话里说的,不是她和闺蜜王晴两个人吗?
哪来的男士?
也许是听错了,也许是记者搞错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前面的车流开始缓缓移动,我松了口气,踩下油门。
路边一家商场的巨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本地的晚间新闻。
巨大的高清屏幕,将新闻画面投射在每一个路人焦急或疲惫的脸上。
我的车,正好停在能看清屏幕的位置。
“……下面请看本台记者从城东立交桥事故现场发回的报道。”
画面切换,正是那座我再熟悉不过的立交桥。
镜头摇晃着,对准了事故中心。一辆白色的轿车车尾被撞得稀烂,旁边停着救护车,红蓝警灯交替闪烁。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镜头给了一个特写。
一个穿着职业套裙的女人,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泪痕和惊恐,正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紧紧地、保护性地圈在怀里。
那个男人正低头对她说着什么,神情关切而紧张。
那个女人,即使隔着屏幕,即使妆容花了,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我的妻子,林岚。
而那个抱着她的男人,我却从未见过。
他不是王晴。
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车鸣、人声,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块巨大的屏幕,和屏幕上那刺眼的一幕。
她不是说,她和闺蜜王晴在一起吗?
那这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她要对我撒谎?
新闻画面里,她的脸埋在那个男人的胸口,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受了伤的小鸟。
而我,她的丈夫,却像个傻子一样,被堵在冰冷的车流里,对着一块屏幕,窥见了这个残酷的真相。
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
车里的木屑香,不知何时,也变得苦涩起来。
第33章 医院里的对峙
等我赶到市一院,天已经擦黑了。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病痛混合的复杂气味,让人胸口发闷。
我在急诊室的名单上找到了林岚的名字,护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间观察室。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推开了门。
病房里有三个人。
林岚躺在病床上,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脸色苍白。
王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地架着。
还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正弯腰给林岚掖被角。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身形挺拔。
他就是新闻里的那个男人。
听到开门声,三个人同时回过头来。
林 岚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病态的虚弱掩盖。
“阿默,你来了。”她声音很轻。
那个男人也直起身,转过来看着我。他比我想象中更高,气质儒雅,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他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你就是陈先生吧?我是林岚的领导,张博文。”
我没有伸手去握,目光越过他,直直地落在林岚的脸上。
“你不是说,你和王晴两个人吗?”我问,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沙哑、平静。
林岚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王晴急忙打圆场:“哎呀,陈哥,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们了!是……是这样的,我跟岚岚逛完街,张总正好打电话说有个紧急文件要岚岚送,我们就顺路捎上张总了,谁知道就……”
王晴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提前准备好的台词。她的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
我还是看着林岚,一字一句地问:“是这样吗?”
林岚的睫毛颤了颤,她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嗯……就是王晴说的那样。”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那个叫张博文的男人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陈先生,你别紧张。今天确实是意外,还好林岚和王小姐都只是皮外伤,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生。你放心,公司会负责所有的医疗费用。”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体恤和安抚,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病床前。
我俯下身,看着林岚额头上的纱布,伸手想去摸一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只手,曾经被那个男人紧紧地按在他的胸口。
“新闻上,我看到了。”我轻声说,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林岚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她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直起身,转身看着张博文,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总是吧?谢谢你照顾我太太。现在我来了,就不劳烦您了。”
我的话里,带着不容置喙的逐客令。
张博文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风度,他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对林岚说:“那你好好休息,公司的事别担心,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他朝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目光落在王晴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上。
“疼吗?”我问。
王晴愣愣地点了点头:“啊……有点。”
“那就好好歇着。”我说完,便不再说话。
我没有再看林岚,也没有再问一个字。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再怎么追问,也只会让裂痕变得更大。
我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木雕,而我身边的两个女人,一个心虚,一个愧疚,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4章 沉默的裂痕
那一夜,我守在医院。
林岚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地在梦中惊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没有跟她说话,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杯水,或者帮她调整一下枕头的高度。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坚硬如铁的墙。
王晴的家人来了之后,把她接回了家休养。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凌晨三点,我靠在椅子上,听着她均匀下来的呼吸声,满脑子都是新闻里那个拥抱的画面。
我不是没想过质问,不是没想过争吵。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怕,怕得到的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是一个木匠,习惯了用眼睛和手去判断一件事物的真伪好坏。一块木头,是实心还是空心,是干燥还是潮湿,我一摸便知。
可人心,我看不透。
我和林岚,曾经也是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
我沉稳,她活泼;我守旧,她新潮。我们就像两块不同材质的木头,却被生活这把刻刀,打磨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榫卯,松动了呢?
我想起,她最近常常抱怨我的工作。
“阿默,你这手艺再好,能挣几个钱?你看人家谁谁谁,老公在外面做生意,早就换车换房了。”
“你身上总是一股子木头味,跟我出去参加个同事聚会,人家都问你是干嘛的,我都不好意思说。”
“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她也曾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把一块朽木变成一件艺术品。她会挽着我的胳 膊,骄傲地跟别人说:“我老公的手,是会魔法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魔法消失了?
也许,是我给她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静了。
像我铺子里那杯泡了一天的茶,早已失了热气和茶香。
而那个张博文,他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光鲜亮丽,充满诱惑的世界。
我闭上眼,刨子的声音,木屑的香气,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刹车声,和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投入别人怀抱的画面。
那道裂痕,从我的心里,一直蔓延到了我们十年的婚姻上。
第5章 无声的家
林岚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院了。
我把她接回家,我们的女儿晓晓扑上来,抱着林岚的腿,仰着小脸问:“妈妈,你头还疼吗?”
林岚蹲下身,紧紧抱着女儿,眼圈红了。
“妈妈不疼了,晓晓乖。”
那一刻,家里的气氛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我默默地去厨房做饭,切菜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几天,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
她没有再解释,我也没有再追问。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表面的和平,只为了不让孩子看出异样。
饭桌上,晓晓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
我和林岚都努力地笑着,配合着她,但我们彼此之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吃完饭,我照例去阳台抽烟。
以前,林岚总会嗔怪地拿走我手里的烟,说对身体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今天,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仿佛没有看到。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的师父。
师父是个老木匠,脾气古怪,但手艺是方圆百里最好的。他教我,修家具,最难的不是补缺,而是修复裂痕。
他说,裂了的木头,不能硬来,不能用胶水胡乱一粘就完事。
得顺着它的纹理,慢慢地清理,打磨,再用属性相近的木粉混合生漆,一点一点地填补进去。
这个过程,叫“养”。
急不得,也慢不得。得有耐心,还得有感情。
养好了,那道裂痕,会变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甚至比原来更坚固。
养不好,木头就废了。
我们的婚姻,现在就像一块裂了缝的老木头。
我该怎么“养”?
我甚至不知道,这裂缝的另一边,她还愿不愿意让我靠近。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陌生的号码。
“陈先生,我是王晴。有些话,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街角的咖啡馆等你。”
我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第6章 闺蜜的歉意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到了约定的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街上人来人往。
我的铺子今天没有开门。我对着那一屋子的老家具,第一次感到了心烦意乱。
王晴来的时候,拄着拐杖,走得很慢。
她在我的对面坐下,脸色很憔 悴,看起来这几天也没睡好。
“陈哥,对不起。”她一坐下,就低声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天……那天是我帮着岚岚骗了你。”她咬着嘴唇,眼圈泛红,“其实那天,我们根本没有一起逛街。”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并不意外。
“那天是张博文约岚岚出去吃饭,谈一个项目。岚岚怕你多想,就让我帮她打掩护。她说吃完饭就回来,结果在路上……就出事了。”
王晴的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车上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我问。
王晴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的腿,也不是车祸伤的。是前两天自己下楼梯不小心崴的。”
我苦笑了一下。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编织好的谎言。连她的伤,都是谎言的一部分。
“陈哥,你别怪岚岚。她……她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王晴急切地解释道,“那个张总,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副总,对岚岚很器重,也很……欣赏。岚岚压力也很大,她想在工作上做出点成绩,想让你和晓晓过得更好一点。”
“过得更好一点?”我重复着这几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是啊,她总说你守着那个木匠铺子,太辛苦,也太清贫了。她说,她想给你分担一点。”
我沉默了。
原来在她的眼里,我的坚守,成了一种清贫。我的热爱,成了一种辛苦。
“陈哥,岚岚她其实很爱你和这个家。那天车祸,她吓坏了,张总抱住她,也只是出于同事间的安慰。她之所以撒谎,是真的怕你误会,怕你们吵架。”王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你……你千万别跟她离婚。”
我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
“我知道了。”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陈哥!”王晴叫住我,“岚岚她……她最近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哭。她也很后悔。”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你好好养伤。”
我丢下这句话,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了真相,但我的心,却比之前更乱了。
她没有背叛我,但她用谎言,在我心里凿开了一个更深的洞。
这个洞,比任何实质性的背叛,都更让我感到寒冷。
因为那意味着,我们的心,已经不再朝着同一个方向了。
第7章 师父的“榫卯”
我没有回家,而是开着车,去了郊外的师父家。
师父已经退休了,住在一个带院子的老房子里,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工房。
我到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用一把小刻刀,雕着一个木头人。
“来了?”他头也没抬,仿佛知道我会来。
“嗯。”我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木香,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师父不问我为什么来,只是专心地雕着手里的东西。
阳光把他的白发照得透亮,手上的老年斑和深刻的皱纹,记录着他与木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很久。
直到他吹掉木人脸上最后一点木屑,才抬起头,把那个穿着小褂子,咧嘴笑的木头人递给我。
“像不像你小时候?”
我接过来,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偶的样子。
“师父,我心里乱。”我终于开口。
“我知道。”师父放下刻刀,拿起旁边的紫砂壶,给我倒了一杯茶。“木头裂了,心里也跟着有缝了?”
我一愣,随即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着手里的木头人,声音嘶哑,“这道缝,不知道该怎么补。”
师 父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了?做我们这行,最讲究的是什么?”
“是顺势而为。”我回答。
“对,顺势而为。”师父点点头,“木头有木头的脾气,人有人心。你不能硬掰,硬掰,就断了。”
他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对刚刚做好的榫卯结构。
“你看这榫和卯,一个凸,一个凹,看着不一样,但合在一起,比钉子还牢固。为什么?”
“因为它们契合。”
“是啊,契合。”师父叹了口气,“可再好的榫卯,时间长了,也会有松动,有磨损。这时候怎么办?是把它拆了扔掉,还是想办法加固?”
我沉默了。
“林岚那丫头,我看着长大的。心不坏,就是有点飘了。”师 父看着我,“外面的世界太花哨,迷了眼,忘了回家的路。可家里的灯,你得给她亮着。你要是把灯也关了,她就真回不来了。”
“可她骗我。”我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甘。
“人活一辈子,谁没说过几句谎话?”师父的眼神变得锐利,“你气的是她撒谎,还是气她心里有了别人不敢想的事?”
我被问住了。
是啊,我气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拥抱?是那个谎言?还是她对我们现在生活的“不满足”?
“阿默,”师父的语气缓和下来,“夫妻,就像这榫卯。有时候,卯松了,你就得把榫头加厚一点。有时候,榫磨了,你就得把卯口收紧一点。这是一个互相迁就,互相打磨的过程。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拿着锤子去砸,而是静下心来,看看这道裂缝,到底是怎么来的,根子在哪儿。”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吧。别把家当成铺子,把媳妇当成坏了的家具。她是人,有血有肉,会疼,会怕,也会犯错。”
我拿着那个小木人,站起身,对着师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师父。”
回家的路上,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再颤抖。
师父的话,像一把温和的刨子,把我心里那些毛糙、扎人的刺,一点点地抚平了。
是啊,我是一个木匠。
我的天职,是修复,而不是摧毁。
第88章 一碗阳春面
我回到家时,林岚正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呆呆地看着电视。
电视开着,却没有声音。
晓晓已经睡了。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瑟缩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换了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间,而是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
“还没睡?”我先开了口。
“……等你。”她的声音很低。
我看着她,她的脸色依旧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王晴今天找我了。”我说。
林岚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阿默,我……”她想说什么,却又哽咽住了。
“她都跟我说了。”我平静地看着她,“为什么要骗我?”
这是事发之后,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质问她。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无声无息。
“我怕……”她终于开了口,声音破碎,“我怕你生气,怕你误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所以你选择撒谎?”
她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阿默,真的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很累。”
“累?”
“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看到我同事,她们的老公都能给她们买名牌包,带她们去国外旅游。而我……我每次跟她们出去,都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她们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说你是修家具的木匠。她们的表情……那种表情,让我觉得很难受。”
“我不是嫌弃你,阿默,我知道你很好,你对我和晓晓都很好。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去比较,我羡慕她们的生活。”
“张总他……他很欣赏我,他说我很有能力,不应该只做一个小小的行政。他给我画了很多蓝图,说可以提拔我做主管,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发展……”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那把无形的刻刀,不仅在雕琢我们的生活,也在她的心上,刻下了那么多自卑和欲望的痕迹。
而我,这个整天埋首于木头之间的丈夫,却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你觉得跟着他,就能过上那种生活了?”我问。
她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出事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特别害怕。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只是本能地找一个依靠……可我后来一想,我最该依靠的人,应该是你。可我却对你撒了谎。”
她哭得像个孩子。
“阿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我一闭上眼,就是你看到新闻时会是什么表情。我怕你不要我了,不要这个家了。”
我站起身,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仰着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用纸巾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的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饿不饿?”我问。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去给你下碗面吧。”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烧水的声音。
林岚坐在客厅,听着那熟悉的水声,和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抱枕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委屈,但更多的,是释放和安心。
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出来,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
这是她最爱吃的。
我把碗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吃吧,吃完了,我们再慢慢聊。”
我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我平时打磨一块木头那样,带着耐心和温度。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又看看那碗面,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面,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热气,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第9章 裂缝的根源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从我们刚认识,到结婚,到晓晓出生,再到今天。
我们像两个检修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婚姻这个精密仪器的外壳,一寸一寸地检查着里面的每一个零件。
林岚说,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推着往前走。公司的竞争,同事间的攀比,社交媒体上营造的“精致生活”,都让她感到焦虑。
她觉得我们的生活,像一潭静水,安稳,却没有波澜。而她渴望的,是能激起浪花的大海。
“我不是不爱你,阿默。我只是……不甘心。”她低着头,搅动着碗里的面,“我不甘心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守着你的小铺子,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
我没有反驳她。
我给她讲我的师父,讲那些被我修复的、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老家具。
“岚岚,你知道吗?我修过一张民国时期的梳妆台。它的主人,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她说,那是她当年的嫁妆。她的丈夫,就是坐在那张梳妆台前,第一次为她梳头。”
“梳妆台的镜子碎了,一个桌腿也断了。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它修好。当我把它送回去的时候,老奶奶抚摸着那光滑的台面,哭了。她说,她好像又看到了她年轻时的丈夫。”
“那一刻,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很有意义。”
我看着林岚,认真地说:“我知道,我的工作,挣不了大钱。它很慢,很安静,甚至有点不合时宜。但它能带给我安宁和满足。我觉得,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
“我们是不富裕,但我们有健康的身体,有可爱的女儿,有一个温暖的家。这些,难道不比那些名牌包,更珍贵吗?”
林岚沉默了。
她碗里的面,已经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那个张博文,”我终于提到了这个名字,“他以后,还会找你吗?”
“我不知道。”林岚摇了摇头,“他说……他会等我离婚。”
我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那你呢?你怎么想?”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里不再有躲闪和慌乱,只剩下疲惫和真诚。
“阿默,我想辞职。”
我愣住了。
“我想了很久,”她说,“那个圈子,不适合我。我每天戴着面具做人,说违心的话,讨好不喜欢的人,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我撒谎骗你,就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虚伪。我甚至觉得,只要能把事情摆平,撒个谎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我看到你眼里的失望,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不想有一天,晓晓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快乐。”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我那双沾满老茧和木屑的手。
她的手很凉。
“阿 默,你……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我们……我们的家,还能修好吗?”
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把我的温度,传递给她。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块有了裂痕,但木质依然坚韧的良木。
“能。”我说,“只要我们一起。”
第10章 修复的开始
生活没有戏剧性的转折,改变,都是在细微之处,悄然发生的。
林岚第二天就递交了辞职报告。
张博文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她拒接了。最后,他发来一条长长的信息,林岚没有回复,直接拉黑了号码。
她把手机递给我看,像个做对了事的孩子,寻求我的肯定。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了工作,林岚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她开始学着做饭,虽然一开始总是手忙脚乱,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她开始接送晓晓上下学,陪她写作业,给她讲故事。
她也会来我的铺子里。
一开始,她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我跟那些木头打交道。
后来,她会帮我扫扫地上的刨花,给我递一杯水。
再后来,她会好奇地问我:“阿默,这个叫什么?”
“鸠尾榫。”
“那这个呢?”
“燕尾槽。”
我把那些枯燥的木工知识,讲给她听。她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又有了我初见她时的那种光彩。
一天下午,铺子里来了一位老主顾,带来一把断了扶手的圈椅。
我正在忙别的活儿,便让林岚先帮忙招待一下。
我以为她会应付不来。
没想到,她倒了一杯茶给客人,然后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处断裂的地方。
“大爷,您这椅子是黄花梨的吧?看这包浆,得有些年头了。”她竟然说得头头是道。
老主顾很惊讶:“小媳妇,你也懂这个?”
林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家先生学的,只懂一点皮毛。”
她指着断口处:“这里断了,但是榫头还在,修复起来虽然费工夫,但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样。您放心,我们家阿默的手艺,肯定能给您修得跟新的一样。”
我站在工作台后,看着她自信又温和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软。
那一刻,我感觉,那个我熟悉的林岚,回来了。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职业套裙,眼神里带着焦虑和欲望的行政白领。
她变回了那个愿意挽着我满是木屑的手臂,在夕阳下散步的,我的妻子。
第11章 新的纹理
日子像打磨过的木头表面,一天天变得光滑而温润。
林岚在家待了两个月后,决定找点事做。
她没有再去找那些光鲜亮丽的白领工作,而是在我们家小区附近的一家社区图书馆,找了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清闲,而且能每天闻着书香。
她说,这味道,比香水好闻。
周末,她会带着晓晓,来我的铺子里。
晓晓会趴在我的工作台上,好奇地看着我把一块块木头,变成各种有趣的形状。
林岚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帮我整理工具。
阳光从老旧的木窗格里照进来,洒在她的身上,也洒在晓晓的头发上,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铺子里的空气,混合着木香、桐油香,还有淡淡的书香。
我常常在刨子的沙沙声中抬起头,看到这一幕,心里就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幸福。
我知道,我们婚姻里的那道裂痕,并没有完全消失。
它就像被修复过的家具,凑近了看,依然能看到那条细细的、颜色略有不同的线。
但它不再是一道丑陋的伤疤。
它变成了一道新的纹理,记录着我们曾经走过的弯路,也见证了我们为彼此做出的改变和努力。
它提醒着我们,再坚固的榫卯,也需要时时拂拭,用心维护。
一天,我正在给那张修复好的圈椅上最后一道漆。
林岚走过来,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声音闷闷的。
“阿默,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扔掉我。”
我的手顿住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上,带着图书馆的旧书味,很好闻。
“傻瓜。”我说,“你是我的家人,不是一件旧家具。家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扔的。”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肩膀微微耸动。
我抱着她,就像那天在新闻里,那个男人抱着她一样。
但这一次,我知道,这个怀抱,才是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第12章 拾光小筑
又是一个平常的午后。
“拾光小筑”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人,捧着一个破旧的木质首饰盒,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请问……这里是修东西的吗?”他问。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笑着迎上去:“是,拿过来我看看。”
年轻人把首饰盒放在桌上。盒子很老了,上面的漆掉了大半,锁也坏了,但能看出曾经的精致。
“这是我奶奶留给我妈的,我妈又准备传给我媳妇。”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把它修好,当成求婚礼物。”
我拿起首饰盒,仔细地端详着。
“好东西。”我说,“这是榉木的,虽然不算名贵,但木质坚韧。你看这连接处,用的是最简单的平榫,但做得非常用心。”
林岚端着茶走过来,放在年轻人面前。
她看了看那个盒子,笑着说:“真好看。修好了,你女朋友肯定喜欢。”
年轻人看着林 岚,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老板,老板娘,你们感情真好。”
林岚和我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我拍了拍那个首饰盒,对年轻人说:“放心吧,交给我。一个星期后,还你一个全新的。”
送走了年轻人,林岚靠在门边,看着我。
“阿默,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
“那时候,我眼睛应该花了,手也抖了,拿不动刨子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你种的花。你要是还愿意听,我就继续给你讲那些榫卯的故事。”
林岚笑了,眼角弯弯的,像月牙。
“好啊。”她说,“我听一辈子。”
阳光正好,透过门口的梧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铺子里,木屑在光束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精灵。
我拿起工具,继续我手里的活儿。
我知道,生活就像我修复的这些老家具,总会有磕碰,有裂痕,有磨损。
但没关系。
只要有耐心,有爱,有那份愿意去修补的心。
再深的裂痕,也能被岁月温柔地抚平。
而那些修补过的痕迹,最终,都会变成我们生命里,独一无二,且最为深刻的纹理。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词。
叫作,家。
来源:多才多艺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