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拎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冰袋的凉意,还有螃蟹偶尔扒拉箱壁的细微声响。
公司发了两盒大闸蟹,用那种白色的泡沫箱子装着,沉甸甸的。
拎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冰袋的凉意,还有螃蟹偶尔扒拉箱壁的细微声响。
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螃蟹黄多油满。
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怎么吃,清蒸还是香辣。
我心里也盘算着,晚上回去给林晨露一手。
他最爱吃我做的姜葱炒蟹。
但现在才中午,离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
天气预报说今天升温,办公室的空调又开得足,我总觉得这泡沫箱子不保险。
万一等我下班回去,螃蟹都蔫了,那多可惜。
心里惦记着事,手里的活儿就慢了下来。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脑子里却全是螃蟹张牙舞爪的样子。
不行,我得把它送回家。
我们家离公司不远,走路十几分钟,骑车更快。
午休时间一个来回,绰绰有余。
我跟主管打了声招呼,拎着那两箱“宝贝”就溜出了办公楼。
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空气里飘着桂花的香气,甜得让人心里发软。
我骑着共享单车,车筐里放着螃蟹,车轮碾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安逸。
我甚至在想,等林晨回来看到这两箱螃蟹,会是什么样的惊喜表情。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严谨、理性,平时不苟言笑,但每次吃到我做的菜,眼睛里都会有光。
那种光,像星星。
到了楼下,我锁好车,一手一箱,有点费力地往上爬。
我们住在五楼,没有电梯。
爬到三楼的时候,胳膊已经开始发酸。
我歇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
窗帘拉着,跟早上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林晨应该在公司,他最近有个项目特别忙,午休时间几乎不回家。
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特别清脆。
“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侧着身子,想先把箱子放进去。
可就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手里的泡沫箱子重重地砸在脚边,里面的螃蟹受了惊,发出一阵骚动。
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客厅里有人。
是林晨。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居家服,跪坐在地板上。
他面前,铺着一大块防尘布,上面散落着各种我看不懂的工具,还有一堆木料。
空气中没有熟悉的家的味道,没有我早上出门时残留的咖啡香,而是一种陌生的、清冽的木头香气。
像是松木,又像是柏树。
很干净,很好闻,但在此刻,却让我心头发紧。
林晨没有回头。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光斑。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正在一小块木头上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每一个起落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那双手,是用来画出无数精密图纸的手,是能掌控几百米高楼结构的手。
现在,却在跟一小块木头较劲。
我愣在门口,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不是应该在公司吗?
这个项目不是号称甲方催得像索命一样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这一地的木头和工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每天都回家,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轻轻地把门关上,尽量不发出声音。
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的肩膀微微一动,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了几秒钟。
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我站在一片昏暗里,只能看到他被阳光勾勒出的轮廓。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被戳破秘密后的疲惫和茫然。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那不是我熟悉的林晨。
我熟悉的林晨,永远衣着整洁,眼神清亮,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而眼前的这个人,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
“你怎么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指了指脚边的泡沫箱子,说:“公司发的螃蟹,我怕坏了,拿回来放冰箱。”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哦”了一声,低下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块木头上。
那是一片雕刻了一半的叶子,脉络清晰,形态逼真。
我认出来了,是银杏叶。
我们大学校园里,种满了银杏树。
“你在干什么?”我终于问出了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拿起一块砂纸,轻轻打磨着那片叶子的边缘,低声说:“没什么,就是……找点事做。”
找点事做?
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建筑设计师,在工作日的中午,偷偷跑回家,做木工活,只是为了“找点事做”?
这个理由,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着满地的木屑和工具。
我看到了一些已经成型的部件,有小小的屋檐,精巧的栏杆,还有一截像是桥梁的东西。
这些零件组合在一起,似乎要构成一个微缩的建筑模型。
但那不是他设计的任何一座高楼大厦。
那风格,古朴,典雅,带着一种时光的旧气。
“这是什么?”我拿起一截小小的栏杆,触手温润,打磨得极其光滑。
“一个……模型。”他含糊地说。
“什么模型?”我追问。
“就是一个……随便做着玩的东西。”他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林晨不是一个会“随便做着玩”的人。
他的人生,就像他画的图纸,每一根线条都有它的意义和走向,精准,明确,不容许丝毫的偏差。
他会花一个下午去研究建筑材料的承重,会为了一个数据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但他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這種“无用”的事情上。
我认识他十年了。
从大学到现在,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他的世界里,只有逻辑、数据和结构。
浪漫和情怀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是奢侈品,甚至是累赘。
我曾经送给他一本诗集,他翻了两页,很认真地对我说:“这些文字的排列组合,不符合最优化的信息传递原则。”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送过他类似的东西。
而现在,这个男人,在用最原始、最耗时的方式,做一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比我发现他外面有人了,还要让我感到恐惧。
因为后者我能理解,而前者,我完全无法解释。
那天中午,我们没有再说话。
我把螃蟹放进冰箱,给他热了点剩饭剩菜。
他默默地吃完,然后又坐回那块防尘布上,继续他的雕刻。
我没有回公司,请了半天假。
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他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
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沙沙的,像是蚕在吃桑叶。
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我能看到他,却走不进他的世界。
他到底怎么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木屑味也越来越重。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憔悴。
我问他项目是不是不顺利,他总是摇头,说快结束了。
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也摇头,说只是有点累。
他把那个“模型”藏在了书房的一个大箱子里,每次都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才拿出来做。
他以为我不知道。
可他身上的味道,骗不了人。
那种清冽的柏木香,已经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
我心里一惊,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台灯光。
我透过门缝看进去。
林晨坐在地上,背对着我,他面前,那个模型的雏形已经出来了。
那是一座很复杂的建筑,层层叠叠,飞檐斗拱。
我看不清全貌,但能感觉到它的精巧和繁复。
他正在给一个小小的窗户安装窗棂。
那窗棂,比我的指甲盖还要小,他用镊子夹着,一点一点地往上安。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执拗。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这个男人,我的丈夫,他到底在背着我,独自承受着什么?
我没有推门进去。
我悄悄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开始翻他的东西。
我知道这很不好,侵犯了他的隐私。
但那一刻,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必须知道真相。
我翻了他的公文包,里面除了图纸和文件,没什么特别的。
我翻了他的衣柜,也没什么发现。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了他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这个抽屉,从我们搬进这个家开始,就一直是锁着的。
我问过他里面是什么,他说是一些不重要的旧东西。
我一直很尊重他,从没想过去打开它。
但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线索。
我找不到钥匙。
我试着用发夹去捅,试了半天,锁纹丝不动。
我急得满头大汗。
最后,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从工具箱里,找了一把小锤子和一把螺丝刀。
我要把锁撬开。
“砰”的一声闷响,锁坏了,抽屉弹了出来。
我看着被我破坏的抽屉,心里一阵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紧张。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秘密文件,或者别的女人的照片。
里面只有一个陈旧的木盒子。
盒子上没有锁,我轻轻一掀就打开了。
盒子里面,铺着一层深蓝色的天鹅绒。
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些东西。
一张泛黄的大学图书馆借书卡,卡片上是林晨年轻时的照片,一脸的青涩和桀骜。
几张老旧的火车票,起点是我们的大学,终点是我的家乡。
一片用塑料膜塑封好的银杏叶,叶子已经干枯,但脉络依然清晰。
还有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是深棕色的牛皮,看起来很有年头了。
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从没想过,像林晨这样的人,会写日记。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日记本。
字迹是他的,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严谨。
日期,是十年前。
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9月15日,晴。】
【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女生。她坐在我对面,看的是一本关于宋代建筑的书。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看书的样子很认真,偶尔会皱起眉头,用笔在书上轻轻画线。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看专业书的样子,也可以这么好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本书,我记得。
那个位置,我也记得。
原来,在那个我毫不知情的下午,他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继续往下翻。
【10月26日,阴。】
【银杏叶都黄了,满地都是。她从树下走过,一片叶子刚好落在她的头发上。她没有发现,就那么顶着一片小小的金色,走远了。我跟在她身后,很想上去帮她拿下来,但又不敢。我捡起了她脚边的一片叶子,夹在了书里。】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木盒里的那片银杏叶。
原来,是这样来的。
【12月31日,雪。】
【跨年夜,学校组织放烟花。人很多,很挤。烟花在天上炸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我看着她,她的侧脸被烟花照亮,眼睛里闪着光。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消失了,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页一页,记录的都是关于我的,琐碎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我,什么时候鼓起勇气跟我说话,我们第一次约会,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这些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细节,原来他都悄悄地记了下来。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在他的日记里,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笨拙,热烈,又小心翼翼。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
我一直以为,在这段感情里,我是付出更多,更感性的那一个。
我以为他爱我,更多的是因为合适,因为习惯。
我从不知道,他爱我,爱得那么早,那么深。
日记的最后几页,是空白的。
最后一篇,停留在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天。
【6月22日,晴。】
【她答应了。我把戒指戴在她手上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我跟她说,以后,我会为她设计一座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房子。她笑了,说只要有我就够了。但我知道,我必须做到。因为她,是我整个世界的结构。】
她是我整个世界的结构。
我捂住嘴,失声痛哭。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他不是不浪漫,他只是把所有的浪漫,都藏在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这本日记,只能解释过去。
无法解释现在。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做那个奇怪的模型?
我把日记本放回盒子,关上抽屉。
我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猜测。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手,拨通了林晨一个同事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嫂子,找林哥吗?他今天请假了。”
“我知道。”我说,“我想问你点事。林晨最近……在公司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嫂子,林哥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前段时间,公司组织体检,林哥他……查出来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好像是……大脑方面的问题。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听说他最近一直在请假去医院复查。他跟我们说,让别告诉你,怕你担心。”
大脑方面的问题。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挂了电话,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板上。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的疲惫,他的消瘦,他的沉默,他反常的举动。
还有那个模型。
那个他耗费了所有心血,偷偷建造的模型。
我冲进书房,打开那个大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我把那些零件,按照我的理解,慢慢地拼凑起来。
飞檐,斗拱,栏杆,长桥……
当最后一个部件被我放上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认出来了。
那不是什么凭空想象的建筑。
那是我们大学的图书馆。
那个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每一个细节,都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们曾经坐过的那个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银杏树,图书馆门口的那座石桥,甚至桥上栏杆的花纹……
他竟然用木头,把它们全都复刻了出来。
分毫不差。
他不是在做什么无用的模型。
他是在建造一座记忆的宫殿。
他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对抗着即将吞噬他一切的黑暗。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有一天,他会忘记我。
忘记我们是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忘记那些刻在他生命里的,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所以,他要赶在记忆消失之前,为我,也为他自己,建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一座用他的双手,他的心血,他的爱,浇筑而成的,不会被时间磨灭的证据。
那天晚上,林晨很晚才回来。
他打开门,看到客厅里亮着灯,愣了一下。
然后,他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我,和我面前,那个已经被拼好的图书馆模型。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玄关,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我朝他招了招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过来,坐。”我的声音很轻,很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那个模型。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我不想你担心。”他说,“医生说,只是初期,发展得很慢。也许……也许过很多年,才会……”
他没有说下去。
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才会忘记一切。
“是什么病?”我 cố gắng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阿尔茨海G默症。”
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一直以为,这种病,只会发生在垂暮的老人身上。
我从没想过,它会降临在我的林晨身上。
他才三十出头,他的人生,他的事业,都还那么长。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个多月前。”
“所以,你就开始做这个?”我指了指那个模型。
他点了点头。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会想不起来。”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无尽的恐惧和悲伤,“我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第一次见到你,想不起来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想不起来……我有多爱你。”
“所以,我就想,把它做出来。用我最熟悉的方式。”
“这样,就算我脑子里的图纸都模糊了,只要我还能看到它,摸到它,我就能想起来。这里,”他指着那个靠窗的位置,“是你坐过的地方。”
“这里,”他指着窗外那棵小小的银杏树,“有一片叶子,掉在了你的头发上。”
“还有这里,”他指着那座石桥,“我在这里,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你的借书卡掉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模型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悲伤。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哭他的固执,哭他的傻,哭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
他紧紧地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别怕。”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我陪着你。”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你会忘记,没关系,我帮你记着。”
“我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我会告诉你,你有多爱我,我也有多爱你。”
“林晨,你听着,”我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我的结构。我们,是彼此的结构。少了一根梁,一根柱,这个家,都会塌。”
他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得像座山的男人,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不再瞒着我。
那个木制的图书馆,被我们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每天下班回来,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而是和我一起,继续完善它的细节。
我成了他的“记忆顾问”。
他会问我:“我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哪里?”
我会告诉他:“是在操场上。那天晚上有流星雨,你假装不经意地碰了我的手,然后就再也没松开。”
然后,他就会在模型旁边,加上一个小小的操场,上面有两个牵着手的小人。
他会问我:“我第一次亲你,是在哪里?”
我会红着脸告诉他:“是在那座石桥上。你送我回宿舍,突然就亲了我一下,然后就跑了,像个傻瓜。”
然后,他就会在桥上的两个小人旁边,点上一滴红色的颜料,代表我当时发烫的脸颊。
我们的家,渐渐地被各种各样的微缩模型填满。
有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的那家电影院,有我们毕业旅行去过的海边小镇,有我们租的第一个小房子,还有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家。
每一个模型,都是一段记忆的切片。
林晨把我们十年的时光,一点一点地,用木头雕刻了出来。
他的手越来越巧,但他的记忆,却在不可逆转地衰退。
他开始会忘记一些小事。
比如,他会忘记钥匙放在哪里。
他会走到厨房,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会叫我的名字,叫到一半,突然卡住,露出茫然的表情。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在这里。”
然后,我会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或者客厅里的一个模型,开始给他讲故事。
“你看,这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你那天紧张得连领带都打不好,还是我帮你系的。”
“你看这个,这是我们去海边。你不会游泳,还非要逞强下水,结果喝了好几口海水,咸得你龇牙咧嘴。”
他会听得很认真,像个第一次听故事的孩子。
有时候,他会跟着我笑。
有时候,他会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好像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
我知道,他在努力。
他用尽了全力,在跟时间赛跑,在跟遗忘抗争。
医生说,做这些精细的手工,对延缓病情有好处。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好处,但我知道,这是他的精神支柱。
只要他还能拿起刻刀,他就觉得自己还没有被彻底打败。
他的病情,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会很清醒,记得所有的事情。
他会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说拖累我了。
我会堵住他的嘴,告诉他:“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你的就是我的。你的痛苦,也是我的。我们一起分担。”
有时候,他会变得很糊涂。
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问我:“这个人是谁?”
我会告诉他:“他是林晨,是世界上最好的建筑设计师,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会指着我,问:“那你是谁?”
我的心会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我会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用一整个青春追来的女孩。”
最难熬的,是他会突然变得暴躁。
他会因为找不到一件东西而大发雷霆,会把手里的东西都摔在地上。
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
那是疾病在折磨他。
是他的无助和恐惧,在寻找一个出口。
每当这个时候,我不会跟他争吵。
我会等他发泄完,然后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会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轻声说:“没关系,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他会慢慢地冷静下来,然后抱着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小声地哭。
朋友们都劝我,把他送到专业的疗养机构去。
他们说,我还年轻,不应该被他拖垮。
他们说,我这样太累了。
累吗?
当然累。
身体上的累,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累。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一点一点地在你面前凋零,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足以把人撕碎。
但是,我不能放弃。
我怎么能放弃?
放弃他,就等于放弃了我自己,放弃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我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他。
我学习了所有关于这个病的知识,学习如何护理他,如何跟他沟通。
我把家里所有有棱角的地方,都包上了防撞条。
我把所有的药品,都分门别类地放好,每天按时提醒他吃药。
我每天都带他出去散步,晒太阳。
我会指着路边的花草树木,告诉他它们的名字。
我会给他读新闻,读我们都喜欢的小说。
我努力地,想让他的世界,保留住最后一点色彩。
一天,我们散步回来,路过一所大学。
正是秋天,门口的银杏树黄得像金子一样。
他突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那棵树。
我以为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正要开口,他却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像我们初见时一样。
他从地上捡起一片最完整的银杏叶,递给我。
“送给你。”他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忘了所有,却还记得,要送一片银杏叶给我。
我接过那片叶子,紧紧地攥在手心。
“林晨,”我哽咽着说,“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我是你整个世界的结构。”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我想告诉你,”我握着他的手,放在我的心口,“你也是我的结构。就算有一天,你变成了废墟,我也会守着这片废墟,直到最后。”
因为我知道,在这片废墟之下,埋藏着的,是我和他,最完整的爱情。
后来,他的情况越来越差。
他渐渐地失去了语言能力,不会说话了。
他也不再认识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整天就只是坐着,对着那些模型发呆。
有时候,他会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那些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桥。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被他打磨得光滑的木头,眼神里,会偶尔闪过一丝光亮。
我知道,他的身体里,还住着那个爱我的林晨。
只是,他被困住了,出不来了。
没关系。
我来做他的出口。
我每天都会坐在他身边,指着那些模型,给他讲我们的故事。
“你看,这是图书馆。你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我的。”
“那时候你多傻啊,暗恋我那么久,都不敢跟我说话。”
“还有这个,是我们的家。你亲手设计的。你说,要给我一个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房子。”
“你做到了,林晨。这是我住过的,最温暖的房子。”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但每次我讲的时候,他都会很安静。
他会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柏木香。
那是他留给我的,关于爱的,最后的味道。
有一天,我正在给他讲我们去海边的故事。
讲到他喝了一口海水,咸得龇牙咧嘴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
靠在我肩膀上的他,突然动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到他正抬着头看我。
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似乎也在笑。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迷茫和空洞。
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的样子。
然后,他抬起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模糊的,沙哑的音节。
我听清了。
他在叫我的名字。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知道,他回来了。
哪怕只有这一秒。
也足够了。
因为这一秒,足以照亮我余生的所有黑暗。
他最终还是走了。
在一个很平静的下午,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握着他渐渐变冷的手,没有哭。
我知道,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没有病痛,没有遗忘的地方。
在那里,他会永远记得我,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
他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
他的同事,他的朋友,我们的同学。
他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话。
说他是个天才设计师,说他是个仗义的朋友,说他是个严谨的学者。
我静静地听着。
在我的心里,他只是我的林晨。
那个会在日记里,偷偷写下对我的爱恋的少年。
那个会为了留住记忆,而为我建造一座城的傻瓜。
那个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努力叫出我名字的爱人。
这就够了。
我把他留下的那些模型,都捐给了一家记忆博物馆。
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个故事。
看到一个普通人,是如何用最笨拙,也最伟大的方式,去爱另一个人。
唯独那个图书馆的模型,我留下了。
我把它放在我们的卧室里,每天睡觉前,都会看一看。
我会跟它说晚安。
就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
生活还在继续。
我重新找了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
我努力地,好好地生活。
因为我知道,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有时候,我走在路上,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笑得很甜。
我也会跟着笑。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男孩,在那个铺满银杏叶的校园里,紧张地牵起了我的手。
然后,就再也没有放开过。
真好。
那个秋天,公司发的大闸蟹,我最终也没有吃。
它们在冰箱里待了很久,直到坏掉。
我把它扔掉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因为,它带我回了家。
让我,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推开了那扇门。
让我,看到了我爱的人,那场盛大而沉默的告别。
也让我明白。
有些爱,可以超越时间,战胜遗忘。
它会像那些被精心雕刻的木头一样,带着时光的香气,永远,永远地,留在那里。
来源:刀锋战士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