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笔“债”,无声无息,藏在她那本已经磨平了边角的记账本里,藏在她每个月一号雷打不动的银行转账记录里。十年,一百二十个月,四十二万。我此前对此一无所知。
在我妈的骨灰安放进陵园的第二十一天,我终于决定,不再继续替她偿还那笔长达十年的“债”了。
这笔“债”,无声无息,藏在她那本已经磨平了边角的记账本里,藏在她每个月一号雷打不动的银行转账记录里。十年,一百二十个月,四十二万。我此前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她离开,这个秘密才像一块被捂了太久的湿布,猛地被掀开,散发出沉重而复杂的霉味。我用了整整三个星期的时间,从震惊、愤怒、不解,到最终的平静。我终于明白,我需要继承的是妈妈的爱,而不是她的枷锁。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闷热的午后,一个来自姥姥的电话。
第1章 一个闷热的午后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对着一整箱我妈林秀兰的遗物发呆。
那是一个普通的纸箱,里面装着她的一些旧衣服、几本她爱看的养生杂志,还有一个针线笸箩。我把手伸进去,指尖触到一件柔软的毛衣,是她前年冬天亲手给我织的,领口有点歪,针脚也不那么均匀,可我当时抱着它,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如今,毛衣还在,织毛衣的人却不在了。
窗外的蝉鸣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午后的宁静,也割着我那颗被悲伤浸泡得发软的心。妈妈走得突然,从查出肺癌晚期到闭上眼睛,不过短短三个月。三七刚过,家里属于她的痕迹,我一直不敢轻易去动,仿佛只要一切照旧,她就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手里还提着菜市场的喧嚣。
手机在桌上固执地震动着,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姥姥”。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喂,姥姥。”
“思雨啊,吃饭了吗?”姥姥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吃了。”我言简意赅。这段时间,我没什么胃口,也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任何形式的寒暄。
“吃了就好,人是铁饭是钢,别因为走了,就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她看着也心疼。”姥姥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话,从我妈走后,她每天都会在电话里重复一遍。
我嗯了一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我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思雨啊,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她每个月,都给你表妹晓琳打3500块钱,这事你知道吧?”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中。
什么?
我妈每个月给表妹王晓琳3500块钱?我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王晓琳是我姨妈林秀芳的女儿,比我小两岁。姨妈一家在邻市生活,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也不至于需要接济。晓琳大专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太顺心,后来索性待在家里,说是准备考公,可考了两年也没见什么动静。
在我印象里,我妈对这个外甥女,谈不上多亲近,也说不上疏远,就是普通亲戚间的正常往来。过年过节,她会给晓琳包个红包,但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每个月3500块,一年就是四万二,这……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我不知道啊。”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唉,就是这个性子,报喜不报忧,自己扛着。”姥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熟稔,“你姨妈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姨父前几年做生意赔了本,晓琳那孩子又没个正经工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心疼她妹妹,也心疼外甥女,就每个月偷偷贴补她们一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我妈,那个在我面前连买件超过三百块的衣服都要犹豫半天的女人,那个总说要省钱给我将来做嫁妆的女人,竟然在背后,长年累月地承担着另一家人的部分开销。
而我,作为她最亲的女儿,竟然毫不知情。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胸口蔓延,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被隔绝在外的孤独。
“姥姥,这钱……给了多久了?”我攥紧了手机,指节有些发白。
“有年头了,具体多久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晓琳毕业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姥姥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心善,总觉得对不起你姨妈。”
对不起?我妈有什么对不起姨妈的?我脑子里充满了问号。
还没等我追问,姥姥就切入了正题,她的声音变得比刚才郑重了些:“思雨,现在走了,你看……这笔钱,是不是该你来继续给?”
轰隆一声。
窗外并没有打雷,但我脑子里却像是有惊雷炸开。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姥姥,您说什么?”
“我说,留下的这份情分,你得接着。”姥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商量的笃定,“你现在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你爸那边还有退休金,你们不缺这三千五百块。可晓琳不一样,这笔钱对她家来说是救命钱。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你这么做。你总不能让一走,人走茶凉,让你姨妈一家戳你脊梁骨吧?”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悲伤还未散去,荒诞感就铺天盖地而来。我妈的三七刚过,尸骨未寒,她的亲生母亲,我的姥姥,打来电话,不是为了安慰我,不是为了追忆我妈的好,而是为了让我继承一笔我闻所未闻的“债务”。
一笔以亲情为名的,道德绑架。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能说什么?说我妈为什么这么做?质问她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还是直接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
电话那头,姥姥还在继续说着:“思雨,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姥姥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不在了,你更要担起家里的责任,照顾好你爸爸,也得……也得替,把她没做完的事做完。”
“没做完的事……”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原来在我妈的世界里,还有这样一件需要我来“继承”的“未竟事业”。
挂掉电话后,我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动弹。那个装满我妈遗物的纸箱,此刻看起来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我一直以为我了解我的母亲,了解她每一道皱纹背后的故事,了解她每一个习惯的由来。
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
那个每月初,准时划出3500块钱的林秀兰,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母亲。
第2章 沉默的账本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姥姥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3500元,这个数字本身并不足以让我恐慌,我每个月的工资税后有一万多,父亲陈建国的退休金也有五千多,我们父女俩的生活很安稳。但这笔钱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愧疚?是责任?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承诺?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对我爸说:“爸,妈……以前是不是经常接济姨妈家?”
父亲正在厨房里熬粥,小米粥的香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他愣了一下,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接济?逢年过节给个红包,买点东西,不都这样吗?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来,父亲和我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心里最后一点侥D幸也破灭了。这不是夫妻间的共同决定,而是我妈一个人的秘密。
我没有把姥姥的电话告诉父亲,我不想在他本就沉重的心情上再添一笔烦恼。我只是说,整理我妈遗物时,看到了一些感慨。
吃过早饭,我把自己关进了我妈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床铺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老花镜和一本翻开的《黄帝内经》。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开始有目的地寻找。银行卡、存折、信件……任何可能留下线索的东西。
最终,在衣柜最底层的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里,我找到了答案。
那是一本很普通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红色的,已经有些褪色。没有日记,没有信件,只有一页又一页的记账记录。
翻开第一页,日期是十年前的八月。
“8月1日,转晓琳,3000元。”
字迹是我妈的,娟秀而有力。
第二页,九月一日,同样是“转晓琳,3000元”。
一页页翻下去,每个月的一号,都有一笔雷打不动的转账记录。从最初的3000元,到五年前,变成了3500元。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会计。
十年,一百二十个月。账本的最后一笔记录,停留在我妈被确诊的前一个月。
我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她当时记下这些数字时的心情。十年如一日,她到底在坚持什么?
账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人,笑靥如花。一个是我妈林秀兰,另一个,无疑是我的姨妈林秀芳。她们穿着时髦的喇叭裤,依偎在一起,背景是一家小小的服装店,招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我从未见过这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妈,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对未来充满希望和野心的光。
是什么,让这道光,在后来的岁月里,变成了对妹妹一家无休止的“补偿”?
我把账本和照片放回木盒,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这个沉默的账本,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必须弄清楚真相。不仅仅是为了决定要不要继续支付这笔钱,更是为了搞明白,我的母亲,到底背负着怎样一个沉重的过去。
我决定去找姨妈,当面问个清楚。
可还没等我动身,姨妈和表妹王晓琳,却自己找上了门。
那是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门铃响起时,我正在阳台上给我妈养的兰花浇水。开门看到她们母女俩,我着实愣了一下。
姨妈林秀芳的脸上堆着一种过分热情的悲伤,一进门就拉住我的手,眼圈发红:“思雨啊,我可怜的姐姐,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这几天心里难受得不行,总梦见她。”
表妹王晓琳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
她看起来很憔ें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把她们让进客厅,倒了两杯水。父亲不在家,他去参加老同事的聚会了。也好,有些话,当着他的面,我反而不好问。
姨妈坐下后,先是声泪俱下地回忆了一番和我妈的姐妹情深,从童年时的趣事,说到出嫁时的不舍。我安静地听着,心里却像明镜似的。
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铺垫。
果然,在铺陈了足够多的悲伤情绪后,姨妈话锋一转,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思雨啊,走了,我们都难过。但是有件事,关系到晓琳的将来,姨妈不得不厚着脸皮跟你开口。”
她看了一眼低头玩手指的王晓琳,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晓琳这孩子没出息,工作一直不顺。多亏了,这些年一直帮衬着我们,每个月给她寄点生活费,她才能安心在家备考。现在突然走了,这钱一断,我们家……我们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王晓琳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事先接到了姥姥的电话,我或许真的会被她们的眼泪打动。
可现在,我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冷。
我平静地看着姨妈,开口问道:“姨妈,我想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给你们打这笔钱?而且一打就是十年。她……是不是欠了你们什么?”
第3章 “那不是补偿,是救命”
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原本由她们母女俩精心营造的悲情湖面,激起了一圈意想不到的涟漪。
姨妈林秀芳脸上的悲伤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和被冒犯的恼怒。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懂事的我,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质疑。
“思雨,你这是什么话?”她的声音拔高了些,“什么叫欠了我们什么?是你亲姨妈的姐姐,姐姐帮衬妹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晓琳,“晓琳,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妈每个月3500块,一拿就是十年?”
王晓琳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副样子,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被戳穿了心事的窘迫。
“你别逼晓琳!”姨妈立刻把女儿护在身后,像一只被惹怒的母鸡,“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刚走,你就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我们今天来,不是来求你施舍的,是来跟你商量!留下的情分,你不能说断就断!”
“我没有说要断。”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姨妈,十年,四十二万,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妈她自己省吃俭用,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却把这么多钱给了你们。如果只是普通的帮衬,这说不通。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我死死地盯着姨妈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神情的变化。
果然,在我的逼视下,姨妈的眼神开始闪烁,她避开了我的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动作显得有些慌乱。
“能……能有什么事?”她含糊其辞,“就是……就是觉得,她比我过得好,心里过意不去,想拉我们一把。”
这个理由太过苍白无力。我妈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父亲工作稳定,家里也早早买了房,生活确实比姨妈家宽裕。可仅仅因为这个,就长达十年地进行如此大额的“扶贫”?这不符合我妈的性格。她善良,但从不打肿脸充胖子。
“姨妈,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很抱歉,这笔钱,我不会再继续给了。”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不是在威胁,而是表明我的态度。我可以继承我妈的爱心,但绝不继承一笔糊涂账。
“你!”姨妈气得脸都涨红了,她指着我,手指微微颤抖,“你……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陈思雨,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白眼狼!尸骨未寒,你就要跟你唯一的姨妈家断绝关系!”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晓琳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姐……你别怪我妈……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我找不到好工作……我拖累了家里……”
“晓琳,别哭!”姨妈搂住她,也跟着抹眼泪,“不怪你,都怪你那个不争气的爸!要不是他……”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懊恼地闭上了嘴。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点:“要不是姨父什么?”
姨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拉起王晓琳就要走:“算了,我们走!就当我们今天没来过!养了个好女儿,真是好样的!”
“等等!”我站起身,拦住了她们,“姨妈,把话说清楚。这件事跟我姨父有关,对不对?”
姨妈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王晓琳的哭声却更大了,她挣脱开姨妈的手,带着哭腔对我喊道:“姐!求求你了,别问了行不行!那笔钱……那不是补偿,那是救命钱!是我家的救命钱啊!”
救命钱?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笔持续了十年的汇款,被定义为“救命钱”?
看着她们母女俩仓皇离去的背影,我心里那个巨大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被缠上了更多错综复杂的线。
我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姨妈脱口而出的“要不是他”,和晓琳哭喊的“救命钱”,这两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我隐隐感觉到,我正在接近一个被我的家庭,或者说,被我母亲刻意尘封了多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核心,似乎和我的姨父,王建军有关。
我拿出手机,翻到了一个几乎从不联系的号码。那是我姨父的电话。
在我的记忆里,姨父王建军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存在感很低。他以前好像是在一个工厂当技术员,后来厂子倒闭,就自己出来单干,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每次家庭聚会,他总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抽烟,很少说话。
我妈和姨妈聊天时,偶尔会提到他,语气里总是带着一丝惋셔和无奈。
电话拨通了,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疲惫和沙哑的男声。
“姨父,我是思雨。”
“思雨啊。”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外,“有事吗?”
“姨父,您现在方便吗?我想……我想跟您聊聊我妈的事。”我斟酌着措辞。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都知道了?”
第4章 尘封的往事
姨父王建军约我在一家离他家不远的茶馆见面。
那是一家很旧的茶馆,木质的桌椅泛着油光,空气中弥漫着茶叶和岁月混合的味道。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两鬓已经斑白,背也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蓝色工装外套,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机油。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浑浊的,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是个好人。”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鼻子一酸。
“姨父,我想知道真相。”我直截了当地说,“关于那笔钱,关于我妈和你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
王建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温暖他眼底的悲凉。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然后,他缓缓地,讲述了一段我从未听闻的往事。
故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那时候,王建军所在的国营工厂效益下滑,面临改制。他不想捧着半死不活的铁饭碗,就动了辞职下海的心思。他看中了一个项目,是给一家大型机械厂做配套的零件加工,前期需要投入一笔不小的资金买设备。
他自己手里的积蓄不够,就想到了向亲戚朋友借。
“那时候,我找了很多人,都碰了壁。”王建军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回忆一场遥远的噩梦,“最后,我想到了。和你姨妈,从小感情就好。”
当时,我妈手里正好有一笔钱。那是我外公外婆留下的老房子拆迁分的补偿款,大概有二十万。这笔钱,我妈原本是打算存着,给我将来买房或者留学用的。
“听了我的计划,觉得很靠谱。但是她也担心,毕竟是那么大一笔钱。”王建军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多了个心眼。”
原来,我妈不放心姨父一个人的判断,就托了一个她自认为很懂行的远房亲戚帮忙参谋。那个亲戚拍着胸脯保证,姨父看的那个项目绝对没问题,但他还知道一个“更好的路子”,也是做机械加工,但是是给一家外资企业供货,利润更高,回本更快。
那个亲戚说得天花乱坠,我妈一个家庭妇女,哪里懂这些。她只觉得,既然都是投资,为什么不选一个回报更高的?她觉得这是在帮妹妹一家,让他们能更快地过上好日子。
于是,在我妈的极力劝说下,甚至是不惜以“不借钱”相逼的情况下,姨父王建军放弃了自己原本看好的项目,转而投向了那个所谓的“外企供货”项目。
我妈不仅把二十万拆迁款全借给了他,还把自己存的几万块私房钱也拿了出来,凑了二十五万,一股脑地投了进去。
后面的故事,就像所有悲剧一样,俗套而残忍。
那个所谓的“远房亲戚”是个骗子,那个“外企供货”项目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不到半年,钱就被卷跑了,骗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十五万,在十二年前,对于两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
“那笔钱里,有你外公外婆留下的念想,有攒了半辈子的辛苦钱,也有……我后半辈子的希望。”王建军的眼眶红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烟,“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垮了。”
为了还其他亲戚朋友那里借的钱,他们卖掉了家里唯一的房子,搬到了现在租住的老破小。王建军备受打击,一蹶不振,只能去工地上打零工,干最苦最累的活。姨妈林秀芳性情大变,从一个爱说爱笑的女人,变得怨天尤人,整日以泪洗面。
而我妈,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虽然姨妈一家从未当面指责过她,但那种无声的怨恨,像一堵墙,隔在了姐妹之间。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王建军的声音哽咽了,“她总说,是她害了我们,是她毁了晓琳的未来。出事后的第二年,晓琳高考失利,只考上了一个很普通的专科。你姨妈就把这也怪在了头上,说是因为家里出事,影响了孩子。”
我能想象到,那段时间,我妈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边是自己被骗的懊悔,一边是对妹妹一家的愧疚。
“所以,从晓琳毕业那年开始,我妈就开始给你们打钱?”我终于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王建军点了点头:“是。她说,她还不清那笔钱,但她要负责晓琳的生活。她说,是我们家的变故,让晓琳失去了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青春,她要补偿。”
最初是3000,后来物价涨了,就变成了3500。
这不是帮衬,也不是接济。
这是我妈林秀兰,用十年时间,为自己当年的一个错误,进行的一场漫长而沉默的赎罪。
她用这种方式,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姐妹情,也试图抚平自己内心的伤口。
茶馆里的光线很暗,我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我终于明白了姥姥口中的“觉得对不起你姨妈”,也明白了姨妈理直气壮背后的怨气,更明白了表妹晓琳那句“救命钱”的真正含义。
那笔钱,确实是“救命钱”。它救的,是我妈的良心。
“思雨,这件事,不怪你。”王建军掐灭了烟头,看着我,“已经做得够多了。这笔钱,你不应该再继续给了。我们……我们不能毁了,再来拖累你。”
他的话,让我感到意外,也让我对他生出了一丝敬意。在这个家里,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还保持着清醒和尊严的人。
“姨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站起身,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出茶馆,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那笔消失的钱,也不是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我哭的是我的妈妈。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乐观坚强的妈妈,那个总把“没事,有妈在”挂在嘴边的妈妈。原来在那些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她独自一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走了那么长,那么孤独的一段路。
第5章 对峙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沉默的账本。
现在,上面的每一个数字,每一笔记录,在我眼里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金钱往来,而是我母亲沉甸甸的愧疚和自我惩罚。
我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苛刻,为什么总是穿着过时的衣服,为什么连去外面吃顿好的都觉得是浪费。因为在她心里,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没有资格享受生活。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愤怒、心疼、无奈……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了一个坚定的念头:我必须结束这一切。
我妈已经用她的方式,偿还了十年。她已经走了,这场无休止的“赎罪”也该画上句号了。这个畸形的家庭关系,不能再以我的名义延续下去。
我拨通了姨妈的电话。
“喂?”姨妈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姨妈,是我,思雨。我们见一面吧,把你、我、姥姥、还有晓琳,都叫上。有些事,我们必须当面说清楚。”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姨妈大概是被我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镇住了,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姥姥家。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到的时候,她们三个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姥姥板着脸,姨妈一脸的愤愤不平,只有王晓琳,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客厅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说吧,把我们都叫来,又想耍什么花样?”姥姥率先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不满。
我没有理会她的质问,而是从包里拿出了那本红色的账本,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这是我妈的账本。”我缓缓开口,“上面记着她从十年前开始,给晓琳转的每一笔钱。一共一百二十笔,总计四十二万。”
姨妈和姥姥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我想,你们今天把我叫来,无非是想让我继续我妈做的事。”我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脸,“在做决定之前,我想先问几个问题。”
“姨妈,十二年前,因为我妈的建议,姨父投资失败,家里被骗了二十五万,对吗?”
姨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从那以后,我妈出于愧疚,开始每个月给晓琳打钱,作为补偿,也一给就是十年,对吗?”
姨妈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么,我想问,”我的声音陡然提高,“这十年来,你们拿着我妈省吃俭用、充满愧疚的钱,心安理得吗?你们有没有想过,她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们有没有想过,她背负着多大的心理压力?”
“你……你这是在质问我们?”姨妈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陈思雨,你搞搞清楚!要不是当初瞎出主意,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吗?我们家晓琳会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吗?她给我们钱,那是她应该的!是她欠我们的!”
“她不欠你们!”我猛地站起身,第一次对着长辈大声嘶吼,“那是一场骗局!我妈是建议者,但她也是受害者!她被骗的钱,比你们家还多!她失去了外公外婆留下的念想,失去了她半辈子的积蓄!你们因为这件事怨恨她,折磨了她十年,还不够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已经走了!她已经用她的方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去弥补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想让我像她一样,背着这个十字架,再走十年、二十年吗?”
整个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姥姥被我的气势吓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姨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羞愧。
一直沉默的王晓琳,突然抬起头,泪流满面。
“姐……别说了……”她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姨对我好,我知道的……”
“你知道?”我转向她,目光锐利如刀,“你知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晓琳,你今年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六岁。你是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去生活?你考了两年公务员,有认真去学吗?还是把这当成一个可以心安理得待在家里啃老的借口?”
“我妈给你的不是生活费,是毒药!它让你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让你习惯了依赖,让你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笔钱,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你早就找到了一份工作,早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在你母亲的抱怨和你自己编织的借口里!”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王晓琳的心里。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那种哭声,不再是之前的委屈和懦弱,而是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姨妈林秀芳看着痛哭的女儿,脸上的愤怒和理直气壮,终于一点点地瓦解了。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坐回了沙发上,眼神空洞。
而姥姥,她看着我,又看看姨妈和晓琳,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知道,这个被谎言、愧疚和怨恨包裹了十多年的家庭脓疮,在今天,被我亲手划开了。
过程很痛,鲜血淋漓,但只有这样,才有愈合的可能。
第6章 新的开始
那天的对峙,最终在王晓琳的痛哭和姨妈的沉默中结束。
我没有再说更多苛责的话。当我看到姨妈眼中的理直气壮被茫然和疲惫所取代时,我知道,我妈背负了十年的那笔“债”,在精神层面上,已经清偿了。
我离开了姥姥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家里出奇的安静。姥姥没有再打电话来,姨妈和晓琳也像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用这段时间,仔细地思考了未来的路。
我不会再像我妈那样,用每个月打钱的方式去“补偿”她们。那不是帮助,而是延续一种不健康的共生关系。我妈已经用她的方式,偿还了她认为的亏欠。而我,要用我的方式,来真正地帮助这个家庭,走出过去的阴影。
一个星期后,我主动约了王晓琳见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她来的时候,看起来比上次憔悴,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东西,那是一种混杂着迷茫和决心的光。
“姐。”她低声叫我。
“想好了吗?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平静地问。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姐,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道歉。
“我不想再考公务员了。”她继续说,“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只是……只是我妈觉得那是个好出路,我也找不到别的借口待在家里。其实……我一直想学点东西,学个手艺。”
“想学什么?”
“我想学做西点。”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学费很贵,我……”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我说,“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用它去报个好的培训班,认认真真地学。剩下的钱,作为你学成之后,开个小工作室的启动资金。这笔钱,等你将来有能力了,再还给我。不着急,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可以。”
王晓琳愣住了,她看着那张银行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姐,我……我不能要。”
“这不是施舍,晓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这是投资。我投资的是你的未来。我妈用十年的时间,维系着一份沉重的过去。我希望,你能用未来的时间,创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崭新的开始。我相信,这也是她最希望看到的。”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人生,不应该被你父母的失败和过去所定义。从现在开始,为你自己活一次。”
王晓琳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没有再拒绝,而是紧紧地攥着那张银行卡,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十二年前那张老照片里,我母亲眼中闪烁过的,那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
处理完晓琳的事,我回了家。父亲陈建国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见我回来,他放下报纸,问我:“都解决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什么都知道。或许是从姨父那里,或许是从我的反常中,他早已洞悉了一切。他只是选择沉默,把空间留给我,让我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爸……”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啊,就是心太软,又太要强。”父亲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我的背,“她总觉得,那是她的错,一辈子的心结。其实啊,当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那个骗子才是罪魁祸首。她啊,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她把这个家,把我们都保护得太好了。”我喃喃地说。
“是啊。”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所以,现在轮到你了。思雨,你做得很好。比……更勇敢。”
是的,勇敢。
我妈用隐忍和付出来守护这个家,而我,选择用戳破和重建来守护它。我们用了不同的方式,但我们爱的,是同样的人。
第7章 阳光下的墓碑
又是一个周末,我独自一人去了陵园。
我妈的墓碑前,摆着一束我新买的白色雏菊。照片上的她,笑得温和而恬静,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些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我把那本红色的账本,在墓前的香炉里,一页一页地烧掉了。
火苗舔舐着纸张,那些沉重的数字和娟秀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翻滚,最后化为一缕青烟,飘向了天空。
“妈,都结束了。”我轻声说,像是在对她汇报,“您不用再背着那个包袱了。姨妈和晓琳,她们会好起来的。晓琳去报了西点班,她说,她将来要开一家全城最好吃的蛋糕店。”
微风拂过,陵园里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也很好。”我笑了笑,擦掉眼角的泪水,“爸也很好。您放心吧。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善良、坚韧,还有爱。现在,我也学会了勇敢和放下。”
我告诉她,我不再为她的秘密而感到被隔绝,而是为她独自承受的一切而感到心疼和骄傲。她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但她是一个用尽了全部力气去爱家人、弥补过错的,伟大的女人。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接受,我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她,也是构成完整母亲形象的一部分。
烧完账本,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我感觉自己心里那块因为母亲的秘密而结成的冰,也在这阳光下,一点点地融化了。
离开陵园的时候,我接到了王晓琳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穿着洁白的厨师服,戴着高高的帽子,脸上沾着一点面粉,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她的身后,是摆满了各种精致糕点的操作台。
照片下面配着一行字:姐,这是我今天做的第一个提拉米苏,我想把它送给大姨。
我看着那张笑脸,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一个关于原谅、成长和自我救赎的开始。
我妈用她的方式,守护了她的亲情。而我,将用我的方式,让这份亲情,在阳光下,更健康、更长久地延续下去。
我抬起头,看向远方。天空湛蓝,白云悠悠。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妈最想看到的样子吧。
来源:手残党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