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我平静生命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后来漫长的三十多年里,从未真正停歇。它陪着我走过工厂的下岗潮,撑过创业最初的艰难,也让我在无数个想要退缩的夜晚,想起那个夏日午后,水面上映出的、她清澈又带着一丝探寻的眼睛。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苏老师那天在河里拧着头发问我的那句话,根本不是在问我敢不敢下水。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我平静生命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后来漫长的三十多年里,从未真正停歇。它陪着我走过工厂的下岗潮,撑过创业最初的艰难,也让我在无数个想要退缩的夜晚,想起那个夏日午后,水面上映出的、她清澈又带着一丝探寻的眼睛。
她问的,是我这一辈子,敢不敢跳出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工厂大院,去游向一个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性的广阔世界。
而我们故事的一切,都要从1988年那个黏糊糊的夏天,从红星机械厂后面那条叫“清溪”的河说起。
第1章 闷热的夏天和一条河
198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我们红星机械厂连同整个家属大院都给罩住了。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机油和煤烟混合的味道,黏在皮肤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叫陈进,那年二十岁,在厂里的钳工车间当学徒。日子过得就像车间里那台老掉牙的吊扇,每天慢悠悠地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除了制造点噪音,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爸是厂里的老师傅,一辈子就守着一台车床,他常说,进了红星厂,这辈子就算有了铁饭碗,安稳。
可我总觉得,这饭碗是铁的,里头的饭菜却淡得像白开水。
每天下了班,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车间的几个兄弟,光着膀子,凑在宿舍里打扑克,喝几瓶廉价的啤酒,吹着牛,骂着车间主任,然后在一身臭汗中沉沉睡去。生活就像一条生了锈的传送带,把我们从这一天,缓慢地、无可奈何地,运往下一天。
唯一的例外,是苏婉老师。
苏老师是那年春天刚从省城师范大学分配来的,教厂子弟学校的语文。她和我们整个大院里的人都不一样。大院里的女人,嗓门大,走路快,烫着千篇一律的卷花头,穿着的确良的衬衫。而苏老师,总是穿着一条素净的连衣裙,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她走路不快,背挺得笔直,就像一株白杨树,种在了我们这片低矮的灌木丛里,显得格格不入,又格外醒目。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厂里的宣传栏前。她正微微踮着脚,看新贴出来的生产标兵红榜。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叶子,在她白色的裙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当时正叼着根冰棍路过,一下子就愣住了,连冰棍化了水,滴在我的跨栏背心上都浑然不觉。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件秘密的心事。我开始留意她什么时候去食堂打饭,什么时候去水房洗衣服,什么时候会抱着一摞作业本,穿过那条长长的林荫道。我不敢上前说话,我只是个浑身机油味的小学徒,而她是大学生,是老师,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比清溪河还宽的距离。
夏天最热的时候,厂里会停掉一半的生产线进行设备检修,我们也就有了一段难得的清闲。大院里的人,午后都躲在家里睡大觉。而我,则摸索出了一个新的去处——工厂后面的清溪河。
清溪河是我们这儿的“野泳场”,河水清澈,两岸长满了野草和一人多高的芦苇荡。河边有个废弃的泵站,红砖墙已经斑驳,成了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换衣服、晒太阳的秘密基地。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溜达到了泵站。天气闷得厉害,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我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把一身的燥热和烦闷都冲走了。游了几个来回,我爬上泵站二楼那个小小的水泥平台,躺下来晒太阳。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哗哗”声传了过来。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悄悄从平台的边缘探出头去。
我看见了苏老师。
她就在离泵站不远的一处河湾里,那里水比较浅,也比较隐蔽。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款式很保守的连体泳衣,和平时那个穿着连衣裙的文静老师判若两人。她的头发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身体在清澈的水里舒展开,像一条优美的鱼。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像揣了只兔子。这感觉很复杂,有惊艳,有好奇,也有一种被发现的紧张和羞愧。我知道我应该立刻离开,这是不道德的。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水泥地上,眼睛也挪不开。
她游得很好,姿势很标准,不像我们这些野路子,只会狗刨。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也照在她湿漉漉的肩膀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她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就这样趴在平台上,大气不敢出,看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我的脸颊发烫,手心里全是汗。这十几分钟,比我在车间里干一整天的活儿还要累。
终于,她似乎游累了,慢慢地走向岸边,水从她的小腿漫到膝盖,再到腰间。她停在齐胸深的水里,解开头上的布带,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散落下来。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低下头,双手拢起长发,像拧一件湿衣服一样,慢慢地、用力地拧着。水珠顺着她的发梢,一串串地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砸出一圈圈小小的涟D.
就在这时,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拧头发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和我躲在平台后面的眼睛,对上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完了,被发现了。我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我甚至能想象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会愤怒地尖叫,会骂我流氓,然后整个红星厂都会知道,钳工车间的陈进,是个偷看女老师游泳的无耻之徒。我爸会打断我的腿,我会被厂里开除。我的人生,在这一刻,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预想中的尖叫和怒骂都没有发生。
苏老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一种很平静的审视,平静得让我心里发慌。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无声地对视着。空气中只有蝉鸣和水流的声音,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忽然冲我这边,微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扬起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句。那声音穿过闷热的空气,穿过哗哗的水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她拧着还在滴水的头发,歪着头问我:“喂,上面的,敢不敢下?”
第2章 一本书和一扇窗
我最终还是没敢下去。
苏老师那句“敢不敢下”,像一道惊雷,把我从羞愧和恐惧的泥潭里劈醒了。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缩回平台后面,胡乱地套上我的工装裤和背心,像一只被猎人惊扰的兔子,仓皇地从泵站的另一侧溜走了。
一路上,我的心脏都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后背的冷汗把背心都浸湿了。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苏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直追着我的背影。
回到宿舍,我一头扎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这辈子都没脸再见苏老师了。我甚至开始盘算,是不是该跟我爸说,我不想在红星厂干了,我想去南方闯荡。这个念头以前也冒出来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都活在惶恐不安之中。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罪犯,刻意躲着所有可能遇见苏老师的路线。去食堂,我专挑人最多的时候,埋着头,扒拉几口饭就走。上下班,我宁愿绕远路,也不走那条会经过子弟学校的林荫道。在车间里干活也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让车床的刀片伤到手,被我师傅,也就是我爸,狠狠地骂了一顿。
“陈进,你小子这几天魂不守舍的,脑子里想什么呢?不想干就滚蛋!”我爸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低着头,不敢吱声。我总觉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丑事。大院里那些大妈们聚在一起聊天,我都觉得她们是在议论我。这种感觉,比被我爸当众骂一顿还要难受一百倍。
然而,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愤怒的告发,没有全厂的通报批评,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流言蜚语都没有。苏老师就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一样,每天依旧穿着她那条素净的连衣裙,抱着书本,安静地走过林荫道。一切都风平浪静,平静得让我更加不安。
我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她那天的眼神,那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在耍我?还是在等一个机会,给我致命一击?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猜测折磨疯了的时候,机会,或者说“审判”,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被我妈派去厂里的小图书馆还书。我爸喜欢看武侠小说,什么《射雕英雄传》、《萍踪侠影录》,翻来覆去地看。我妈总说他没出息,一大把年纪了还做梦当大侠。
红星厂的图书馆很小,就在俱乐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由两个快退休的老阿姨管着。我低着头走进去,把书往柜台上一放,正准备转身就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陈进?”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是苏老师。
我慢慢地转过身,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苏老师就站在一排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微笑着看着我。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衬衫,配着一条长裙,头发在脑后编成了一条麻花辫,看起来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温柔。
“苏……苏老师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脸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你也来看书?”她很自然地问道,仿佛我们只是在路上偶遇的普通同事。
“我……我来还书。”我指了指柜台上的武侠小说,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笑了:“梁羽生的书,写得不错。不过,你这个年纪,应该多看点别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傻站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扬了扬手里的书,对我说:“你等一下。”
说完,她就走到柜台,跟图书管理员阿姨说了几句话,办了借阅手续。然后,她拿着那本书,径直向我走来。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要干什么?她要当着图书管理员阿姨的面,揭穿我吗?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把手里的书递给了我。
我愣住了。
“这本书,你拿回去看看吧。”她的声音很柔和,“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一行白色的字——《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路遥是谁,也不知道《平凡的世界》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苏老师,这……”
“拿着吧,”她把书塞进我怀里,语气不容置疑,“一个星期之后,你来学校找我,我们聊聊这本书。”
说完,她冲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图书馆。
我抱着那本还带着她体温的书,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阳光从图书馆老旧的窗户里照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无数飞舞的尘埃。我忽然觉得,苏老师刚才递给我的,好像不仅仅是一本书。
那更像是一扇窗。她亲手推开了那扇窗,对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惶恐不安的我,轻轻说了一句:“喂,外面的世界,敢不敢看?”
第3章 泵站旁的读书会
抱着《平凡的世界》回到宿舍,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白天在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仿佛都变成了书页翻动的声音。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就着那盏昏黄的台灯,一头扎进了那个黄土高原上的世界。
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这些名字,这些人的命运,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我牢牢地吸住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离我们这么遥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群人,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用那样一种执拗而悲壮的方式,追求着自己的生活和梦想。
孙少平不甘于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他去县城揽工,去煤矿挖煤,他忍受着饥饿和苦难,却始终没有放弃读书,没有放弃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困在红星厂这个“罐头”里,渴望着透气的自己。
我的生活里,从来只有车床、扳手和油污。而这本书,第一次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它告诉我,人不能像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人应该有梦想,应该有追求,哪怕这个过程充满了痛苦。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周六下午,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第一次走进了厂子弟学校。学校里很安静,学生们都放假了。我找到了苏老师的办公室,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和其他老师共用。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请进。”是苏老师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她正坐在窗边备课。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色轮廓。她抬头看到我,一点也不意外,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来了?坐吧。”
我拘谨地坐下,把书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看完了?”她问。
“嗯,看完了。”
“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书里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孙少平……他很不容易。”
苏老师笑了,她没有嘲笑我的词不达意。她拿起书,翻到其中一页,轻声念道:“‘一个人,还是应该活得更积极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一切都失去了,只要一息尚存,就应该继续走下去。’——你觉得这句话怎么样?”
我愣愣地听着,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那把锁。我开始磕磕巴巴地,讲述我的感受。我说孙少平对土地的感情,说他对田晓霞的爱,说他在煤矿下的坚持。我说着说着,渐渐忘了紧张,声音也大了起来。
苏老师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等我说完,她才开口。
她没有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给我讲了这本书的作者路遥,讲了他为了写这本书,付出了怎样的心血,甚至透支了生命。她讲了那个时代,无数像孙少平一样的年轻人,是如何在变革的浪潮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谈论一本书,谈论文学,谈论梦想。我爸只会跟我说,好好学技术,保住铁饭碗。车间的兄弟们,只会聊哪个姑娘的辫子长,哪个电影里的女明星漂亮。
而苏老师,她跟我谈的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精神的世界。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夕阳把窗外的梧桐树染成了金色,我才意犹未尽地告辞。临走时,苏老师又从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我。
“这本也看看吧,《人生》。”她说,“下次,我们换个地方聊。”
“去哪儿?”我下意识地问。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泵站旁边,那片芦苇荡。那里安静。”
我的脸“刷”的一下又红了。
从那以后,每个周六的下午,清溪河畔那个废弃的泵站,就成了我和苏老师的秘密读书会。
我们不再提那天“偷看”的尴尬,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我们席地而坐,背靠着斑驳的红砖墙,面前是潺潺流淌的清溪河水。我们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聊。从路遥的《人生》,到巴金的《家》,再到一些我闻所未闻的外国小说,像《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
每一本书,都为我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苏老师就像一个引路人,她带着我,走进了那些由文字构建的、波澜壮阔的世界。她告诉我,司汤达如何用冷峻的笔触剖析人性,罗曼·罗兰又如何赞美不屈的灵魂。
她不仅仅是跟我讲书,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引导我思考。
“陈进,你觉得高加林的选择对吗?如果换成你,你会回农村吗?”
“于连的野心,你觉得是可鄙的,还是可敬的?”
这些问题,常常让我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开始思考我的生活,我的未来。我真的要像我爸那样,一辈子守着一台车床,直到退休吗?那个叫“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苏老师在我心里,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她更像一个导师,一个点亮火把的人。她用那些书本,在我沉闷、灰暗的青春里,点燃了一束光。
然而,我们这种不寻常的交往,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大院里那些闲人的眼睛。
第4章 流言和一记耳光
红星厂家属大院,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村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每一个角落。我和苏老师在河边“约会”的事,很快就成了大妈们在水房、在菜市场、在晚饭后纳凉时,最热门的八卦。
流言的版本有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难听。
“听说了吗?钳工车间老陈家的那个小子,跟新来的那个苏老师好上了!”
“何止是好上了,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天天往厂后面那河边钻,一待就是一下午,谁知道在里头干啥呢?”
“啧啧,真看不出来啊,那个苏老师,看着文文静静的,原来是个。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专门勾搭我们厂里的小年轻!”
“就是,那陈进也是个愣头青,被迷得五迷三道的。老陈家这下可要丢死人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射向我。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车间的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带着一种暧昧的、看好戏的笑容,有时候还会故意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
“陈进,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就把大学生的魂儿给勾了?跟哥们儿说说,老师的滋味怎么样?”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打一架。可我不能。我一解释,他们只会笑得更厉害,说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开始害怕,害怕这些流言会伤害到苏老师。她那么好,那么干净,就像清溪河的水,不应该被这些脏东西玷污。
那段时间,我再次陷入了痛苦的挣扎。我不敢再去找苏老师,甚至不敢再去图书馆。我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周六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翻着手里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为了保护苏老师的名誉,彻底断绝和她的来往,回到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还是该不顾一切,继续去见她,继续从她那里汲取精神的养分?
就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我爸把我叫回了家。
那天晚饭,气氛异常压抑。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却一句话也不说。我爸则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吃完饭,我妈收拾了碗筷,躲进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他“啪”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说!你跟那个苏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爸,我们……我们没什么。”我低着头,声音发虚。
“没什么?”他冷笑一声,提高了音量,“没什么,整个大院都传遍了!说你被个迷住了,不知廉耻!陈进,我陈启明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只是在聊书!”我急切地辩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聊书?!”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骗鬼呢?聊书需要跑到荒郊野外的河边去聊?一个未婚的男青年,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你们把我当傻子,还是把全厂的人都当傻子?!”
“我们真的只是在聊书!”我梗着脖子,大声地反驳。这是我第一次敢这样跟我爸顶嘴。
“你还敢犟嘴!”我爸彻底被激怒了,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跟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你要是再敢跟她鬼混,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家里!”
“凭什么!”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苏老师她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好?好到让你连爹娘都不要了,连名声都不要了?!”
“名声?名声有那么重要吗?你们在乎的,就只有这些吗?”我红着眼睛,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车间里,闻着机油味,熬到退休!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过不一样的生活!这有错吗?!”
我爸愣住了。他可能从来没想过,他那个一向老实巴交、逆来顺生的儿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愣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脸上露出了极度失望和愤怒的表情。
“反了……真是反了……”他喃喃自语,然后扬起了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了。我看着我爸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再争辩。
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宿舍。我一个人,走到了清溪河边,坐在那个废弃的泵站上,坐了一整夜。月光洒在河面上,泛着清冷的光。我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彻骨的迷茫和绝望。
第5章 那就游出去给他们看
第二天,我顶着脸上清晰的五指印,照常去车间上班。
整个车间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异样。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也有鄙夷。我爸从头到尾没有看我一眼,他把自己关在他那台车床后面,机器的轰鸣声成了我们父子之间唯一的交流。
我默默地干着活,心里一片死寂。
我觉得自己就像书里的克利斯朵夫,被整个世界误解,被最亲近的人伤害。可他有音乐,有不屈的灵魂,而我有什么呢?我只有一腔无处发泄的憋屈和愤怒。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我抬头一看,是苏老师。
她端着饭盒,很自然地坐在我对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看了看我的脸,目光在那片红肿上停留了一秒,但什么也没问。
“今天食堂的红烧肉不错,你怎么不打?”她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我的饭盒里。
我愣住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苏老师……”我声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平静地看着我,“你做错什么了吗?”
“我……我不该连累你。那些流言……”
“流言?”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屑,“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难道因为狗叫,人就不走路了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我以为她会难过,会生气,会来质问我。可她没有,她比我想象中要坚强、通透得多。
“陈进,”她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的那句话吗?”
我点了点头。那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再问你一遍,”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敢不敢?”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我忽然明白了。她今天来找我,不是来安慰我,也不是来退缩的。她是在用她的行动,再一次向我发出挑战。
这个世界充满了误解、偏见和阻碍,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你是选择被这些东西吓退,躲在岸上,还是选择勇敢地跳下去,用自己的力量,游向对岸?
我爸那一巴掌,打碎了我对家庭温情的幻想。而大院里的流言蜚语,则让我看清了周围环境的狭隘和冰冷。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就能得到安稳的生活。但现在我明白了,那种安稳,是以扼杀自我为代价的。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团被压抑了很久的火,被苏老师这句话,彻底点燃了。
“我敢。”
我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
苏老师欣慰地笑了。她重新拿起筷子,说:“那就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游泳。”
从那天起,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躲避别人的目光,不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他们看我,我就看回去。他们议论,我就当没听见。我爸不跟我说话,我就专心干我的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件事:工作,和读书。
每个周六的下午,我依然会准时出现在清溪河畔。我们不再躲躲藏藏,就坐在泵站最显眼的水泥平台上。我们谈论书,谈论未来,谈论山外面的世界。
苏老师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她说我的文笔不错,可以试着写点东西,给报社投稿。她说,这个时代正在飞速地变化,只要有知识,有勇气,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她的话,像一颗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开始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学习。我买了高中的课本,从头开始自学。苏老师就是我最好的老师,她帮我补习数学,给我讲英语语法。我还开始尝试着写作,把我对工厂生活的观察,对未来的迷茫,都写进文字里。
我的第一篇稿子,是一篇描写车间生活的散文,投给了省里的《工人日报》。我没抱任何希望,只是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然而,半个月后,我竟然收到了报社的信。我的稿子,被采用了。信封里,还有一张十块钱的稿费单。
当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稿费单,跑到学校去找苏老师时,我的手都在抖。
她接过稿费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笑得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陈进,你看,”她说,“你已经开始游了。而且,游得很好。”
我看着她的笑容,眼眶一热。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十块钱,也不仅仅是一篇文章。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挣得的一份尊严,一份肯定。
这是我游向对岸的,第一道水花。
我拿着那十块钱,没有买烟,没有买酒。我跑到县城里,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一本精美的笔记本。
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我郑重地写下了一句话:
“如果世界是条河,那就游出去给他们看。”
第6章 一场大雨和一次远行
1988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红星厂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一夜之间铺满了金黄的落叶。
我的生活,也在这个秋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篇发表在《工人日报》上的散文,像一块石头投进了红星厂这潭死水。厂宣传科的科长亲自到车间来找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没想到你还有这手笔杆子功夫,深藏不露啊!”
很快,我就被从钳工车间,调到了厂宣传科,负责写宣传稿和办黑板报。
这个调动,在厂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车间的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从原来的戏谑和鄙夷,变成了羡慕和嫉妒。大院里的大妈们,也不再背后议论我和苏老师的“风流韵事”,而是开始夸我“有出息”、“会动脑子”。
我爸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开始主动跟我说话,饭桌上会给我夹菜,甚至会拿着我发表了文章的报纸,去跟他的老工友们炫耀。那记耳光留下的伤痕早已消失,但留在心里的那道裂痕,却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我对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距离。
我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苏老师。是她,把我从那个只会抱怨和迷茫的泥潭里,拉了出来。
然而,就在我的生活刚刚步入正轨,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一个消息,却像一道晴天霹雳,将我击中。
苏老师要走了。
她要调回省城,去一所更好的中学任教。
这个消息是我从子弟学校的一个老师那里听说的。那天下午,我放下手里的工作,疯了一样地跑到学校去找她。
她的办公室里,已经打包好了几个大纸箱,里面装满了书。她正在擦拭着书桌,动作很慢,很仔细。
“苏老师,你要走了?”我站在门口,声音都在发颤。
她回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嗯。家里的安排,早就定下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比如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什么时候走?”我最后只问出了这一句。
“后天早上的火车。”
那天,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聊书,聊文学。我们就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沉默了很久。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进,”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继续写稿子,也许……也许以后能考个夜大。”
“不够。”她摇了摇头,目光变得严肃而锐利,“这远远不够。”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象,缓缓说道:“陈进,红星厂太小了,这里的天空,容不下你的梦想。你应该走出去。”
“走出去?”
“对,走出去。”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去参加成人高考,考一个真正的大学。去省城,去北京,去上海,去那些更大的地方看一看。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这个小地方。”
我的心,因为她的话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离开红星厂?去考大学?这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爸不会同意,我也没有那个自信。
“我……我能行吗?”我有些底气不足。
“你为什么不行?”她反问道,语气不容置疑,“你忘了你是怎么游过来的吗?你已经证明了,你有这个能力。你缺的,只是一个更大的舞台。”
她走到我面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我省城家的地址和电话。以后有什么困难,或者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感觉像接过了她对我全部的期望。
“苏老师……”我的眼眶湿润了,“谢谢你。”
“别谢我,”她笑了,伸手理了理我的衣领,那动作,像一个姐姐,“要谢,就谢那个在闷热的夏天,敢于跳出自己舒适圈的陈进吧。”
她走的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秋雨。
我没有去送她。我怕我会在站台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一个人,撑着伞,又一次来到了清溪河边。河水因为下雨而变得浑浊,湍急。我站在那个废弃的泵站上,看着雨水冲刷着我们曾经坐过的地方,仿佛要冲刷掉这个夏天所有的痕迹。
我知道,我和苏老师的故事,到这里,可能就要结束了。她就像我生命中的一颗流星,短暂地划过我的夜空,却用她燃烧的光芒,为我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她走了,但她留下的那些书,那些话,那句“敢不敢下”,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雨越下越大,我收起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在我的头上,脸上。我脱掉鞋子,站在泵站的边缘,看着脚下奔腾的河水。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进了那片深秋的、冰冷的河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但我没有感到害怕。我奋力地划动着双臂,逆着水流,向着对岸游去。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游泳。这是我和过去的一次告别,也是我对我未来的一个承诺。
苏老师,你放心。
我会游出去的。
我一定会,游到那片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第7章 河流的对岸
时间是一条比清溪河更宽阔、也更无情的河流。它冲刷着记忆,改变着容颜,也将每个人带向了不同的彼岸。
苏老师离开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90年的夏天,我参加了成人高考。我辞掉了宣传科那份在别人看来无比风光的工作,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复习。我爸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说话,他说我好不容易跳出了车间,现在又要把到手的“铁饭碗”给扔了,简直是疯了。
但我没有动摇。苏老师给我寄来了很多复习资料,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一封信,询问我的学习进度,鼓励我坚持下去。那些信,是我在那段最艰难、最孤独的日子里,唯一的光。
最终,我以我们那个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清溪河边。我对着那条河,大声地喊着:“苏老师!我考上了!”
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里回荡,没有人回应,但我知道,她一定能“听”到。
大学四年,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我当了校报的主编,发表了无数文章,还得过全国大学生征文比赛的一等奖。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了省里最大的一家报社,成了一名记者。
我跑过社会新闻,揭露过黑幕;也做过深度访谈,记录过时代变迁中的人物命运。我用我手中的笔,践行着苏老师曾经教给我的,对文字的敬畏,和对世界的关怀。
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她后来结了婚,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一位老师。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泡上一壶好茶,我们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我们聊我的工作,聊她的家庭,聊那些永远也聊不完的书。
她在我面前,永远是那个穿着素净连衣裙,眼神清澈的苏老师。而我,也永远是那个在泵站旁,认真听她讲故事的少年陈进。
九十年代末,下岗潮席卷全国,红星机械厂也没能幸免。我爸,那个把“铁饭碗”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在他五十岁那年,下岗了。我把他和母亲接到了省城。他变得沉默寡言,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试图安慰他,他却只是摆摆手,说:“时代变了,我们这代人,老了,没用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忽然理解了他当年的愤怒和恐惧。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用他以为最好的方式,想把我牢牢地拴在他认为最安全的港湾里。他害怕我像他一样,被时代的浪潮抛弃。只是他不知道,真正的安全,从来不是固守一隅,而是拥有随时可以起航的勇气和能力。
2008年,我离开了报社,和几个朋友一起,创办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创业的路,比当记者要艰难得多。资金断裂,伙伴背叛,市场冲击……我经历过无数个不眠之夜,也曾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每当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开车回到那个早已破败的红星厂,回到清溪河边。
泵站早已被拆除,河水也不如当年清澈,两岸盖起了高楼。但只要站在这里,闭上眼睛,我仿佛就能看到1988年那个闷热的夏天,看到那个穿着蓝色泳衣的年轻女老师,拧着头发,歪着头,笑着问我:“喂,上面的,敢不敢下?”
这句话,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锚点。它提醒我,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都不要忘记最初跳下水时的那份勇气。
公司渐渐走上了正轨,我也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忙碌而充实。
直到去年,苏老师的丈夫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哽咽。他说,苏老师病了,很重,是癌症晚期。
我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赶到医院。病床上的苏老师,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头发也掉光了,戴着一顶帽子。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
看到我,她笑了,像往常一样。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虚弱。
我坐在她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她反而安慰我:“哭什么,人总有这一天。我这辈子,教出过很多学生,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但你,是我最骄傲的一个。”
她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说:“陈进,你知道吗?那年夏天,我之所以会问你那句话,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我愣住了。
“我大学毕业,其实是可以留校的。但我跟家里闹了矛盾,一气之下,申请分配到了最偏远的红星厂。我以为那是一种反抗,一种自由。可到了那里我才发现,我只是从一个笼子,跳进了另一个笼子。那里的人和事,都让我感到窒息。”
“直到那天,我在河里游泳,看见了你。你躲在平台上,眼神里充满了对外界的好奇,又充满了胆怯和不安。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年轻人,会不会和我一样,也被困在了这里?如果我能推他一把,他会不会有勇气,游出去?”
“所以,”她看着我,笑了,“我问你敢不敢下,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己,我还有没有勇气,从那种沉闷的生活里,重新跳出来。”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那个夏天,在那条清溪河里,她不仅仅是我的摆渡人。我们,其实是彼此的摆渡人。我从她身上学会了勇敢,而她,或许也从我这个年轻人的成长中,看到了希望,获得了重新出发的力量。
我们都曾被困在生活的浅滩,是那一次不期而遇的挑战,让我们互相搀扶着,最终游向了各自生命的长河。
第8章 永远的夏天
苏老师在一个月后,安详地走了。
她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有她的家人,她的同事,还有许多像我一样,受过她教诲和影响的学生。我作为学生代表,致了悼词。
站在台上,看着她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依然是那么的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们相识的那些片段。
我想起了那个闷热的夏天,宣传栏前的惊鸿一瞥。
想起了图书馆里,她递给我那本《平凡的世界》。
想起了泵站旁,我们一次次的促膝长谈。
想起了她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夹到我饭盒里的那块红烧肉。
更想起了,她在深秋的办公室里,对我说的那句:“陈进,你应该走出去。”
我对着话筒,缓缓地,讲述了那个关于一条河和一个问题的夏天。我告诉所有人,苏老师是如何用一本书,一句话,改变了一个迷茫的工厂青年的一生。
我说:“苏老师教给我的,不仅仅是语文知识,也不仅仅是文学。她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勇气。是敢于向一成不变的生活说‘不’的勇气,是敢于跳出舒适区、拥抱未知的勇气,是敢于在被全世界误解时,依然坚持内心的勇气。”
“她曾经问我,敢不敢下水。今天,我想,我已经可以用我的一生,来回答她这个问题。我敢。而且,我会一直勇敢地,在我人生的河流里,继续游下去。因为我知道,在对岸,有她期许的目光,在永远地注视着我。”
……
追悼会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独自一人,又开车回到了红死厂。
如今这里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几栋残破的家属楼,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之中。我走过那条曾经的林荫道,踏着厚厚的落叶,仿佛还能听到当年苏老师走过时,裙摆摩擦的“沙沙”声。
我来到清溪河边。
河水依旧在流淌,日夜不息。它带走了岁月,带走了故人,却带不走那个刻在我生命里的夏天。
我站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将整个天空和河面,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仿佛又看到了,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央,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拧着她乌黑的长发,水珠从发梢滴落。她抬起头,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穿越了生死的距离,再一次,微笑着望向我。
她的口型,依然是那句——
“喂,敢不敢下?”
我笑了,眼角有泪滑过。
我知道,苏老师没有离开。她只是,回到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永恒的夏天里。
而那个夏天,那条河,和那个问题,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生命中最温暖、也最磅礴的力量。
来源:幸运宇宙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