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女儿思语笑着从大学寄回第一张明信片时,我依然会想起那个闷热的下午,想起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指着台下几百个孩子,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趁早死了这条心!”
多年以后,当女儿思语笑着从大学寄回第一张明信片时,我依然会想起那个闷热的下午,想起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指着台下几百个孩子,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趁早死了这条心!”
而我的女儿,就在他那根无形的手指之下。
从那天到女儿收到录取通知书,不过短短三个月。但这三个月,于我,于整个家庭,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从一个只想在角落里默默为女儿鼓劲的父亲,被迫走到了聚光灯下,用一个县长的身份,重新审视我们这个小县城的教育,以及那些被分数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师和孩子。
然而,故事的开始,我并没有想那么多。那天,我只是一个刚刚上任,想弥补些什么的普通父亲。
第1章 一个普通的父亲
调令是上周下来的,没有任何意外,我从常务副县长的位置上,平调接任了县长。在安平县工作了快二十年,从一名普通的科员到今天,其中的甘苦,如人饮水。妻子林慧为我烫平了衬衫,叮嘱的话和过去十几年没什么两样:“少喝酒,注意身体,别总往办公室睡。”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发虚。这些年,我对这个家亏欠太多,尤其是对女儿陈思语。
思语今年高三,正在冲刺高考。她从小文静,成绩中上,算不上顶尖,但一直很努力。只是最近几次模拟考,成绩下滑得有些厉害,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不少。林慧在另一所中学当老师,她比我更懂孩子的心理,她说,这是考前焦虑,越是关键时候,家长越要稳住,多陪伴。
“陪伴”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过去几年,我忙于工作,项目、会议、下乡调研,连轴转是常态。别说陪伴,我甚至记不清上一次和思语坐下来好好聊聊是什么时候。我这个父亲,在她最关键的时刻,是缺位的。
所以,当林慧告诉我,县一中要开“高考百日誓师动员大会”,要求家长务必参加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你去?能有时间?”林慧有些意外。
“再没时间也得有。天大的事,有女儿高考大吗?”我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推掉下午一个本该由我主持的招商引资座谈会。
林慧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带着一丝欣慰:“行,你能去,思语肯定高兴。你可别搞什么特殊化,就跟普通家长一样,悄悄去,悄悄回。”
“我懂。”
我当然懂。新官上任,本就备受瞩目。若是因为女儿上学这点事,惊动了学校,传出去只会变成“陈县长视察县一中”,那味道就全变了。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坐在家长席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女儿,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为此,我特意换下了那件总在正式场合穿的白衬衫,找出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T恤,开着自己那辆快十年的大众车,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学校。
六月的安平县,天气已经开始燥热。我把车停在离校门很远的一条小巷里,步行过去。正是上学时间,校门口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各种电瓶车、自行车、小轿车混杂在一起,鸣笛声和说话声交织成一片。我混在人群里,没人认出我。这种匿名的感觉,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我给思语发了条短信:“爸到了,在操场旁边的看台下等你。”
不一会儿,思语和她的同学一起走了过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爸,你真来了?”
“说了来就肯定来。”我笑着,伸手想帮她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她却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只好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进去吧,找个好位置。”
“嗯。”她低声应着,和同学匆匆走进了会场。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沉。女儿长大了,和我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家长动员会设在学校的大礼堂。礼堂有些年头了,红色的幕布褪了色,吊顶的风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吹下来的风也是热的。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家长,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期盼。我找了个最后排靠边的位置坐下,这里不引人注意,又能看到整个会场。
很快,礼堂就坐满了。空气里弥漫着汗味、书本的油墨味,还有一种名为“紧张”的味道。
校长先上台讲了话,无非是些鼓舞士气、强调校规校纪的套话。然后是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激情澎湃,承诺要为母校争光。接着是家长代表,言辞恳切,感谢学校和老师的辛勤付出。
整个过程冗长而乏味,但我坐得很端正。因为我知道,这是女儿高中生涯里一个重要的仪式,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环节。我努力在学生方阵里寻找思语的身影,几百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孩子,像一片蓝色的海洋,我找了很久,才在中间靠后的位置看到了她。她坐得笔直,但头微微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轮到高三年级组长兼重点班班主任王建国老师发言。
王建国我有所耳闻。他是县一中的王牌教师,带过多届毕业班,教学成绩斐然,但也以严厉和“铁腕”著称。据说,他带的班级,升学率常年稳居全校第一。
他一上台,整个礼堂的气氛都为之一肃。他个子不高,微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得像鹰。他没有拿讲稿,手里只捏着一支粉笔,上来就开门见山。
“各位家长,各位同学,今天不说虚的,我就讲点实在的!”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高考是什么?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你们现在多考一分,就能甩掉一千人!你们现在偷懒一分钟,未来就要用几年的辛苦去弥补!”
一番话,说得家长们频频点头,学生们也挺直了腰杆。我虽然不太认同这种过分渲染竞争残酷性的说法,但也理解,这是当下应试教育的常态。
王建国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的学生们。“我知道,现在这个阶段,很多同学压力大,成绩起伏也大。有的人,原来成绩不错,现在一落千丈,开始自暴自弃。有的人,本来基础就差,现在更是破罐子破摔!”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像是在训话。“我告诉你们,现在放弃,是最愚蠢的行为!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尖锐,“我也要提醒另外一部分人,别做白日梦!要认清自己!”
礼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了。
“我们学校,每年总有那么一些学生,平时成绩就那样,稳定在三百多分,四百分出头。家长呢,还一个劲地给孩子灌鸡汤,说什么‘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坚持就是胜利’。我今天就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是在害孩子!”
他重重地把粉笔拍在讲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三百多分是什么概念?就是个专科线!还是最差的那种!你再怎么努力,剩下三个月,你能提到一本线?做梦!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脑子没长在这上面!与其在这里耗着,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不如早点做打算,去学个技术,当个学徒,将来还能有口饭吃!”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家长席上传来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学生那边,更是死一般的寂静,许多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皱起了眉头,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教育者,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这已经不是严格,而是刻薄和侮辱了。
然而,更让我始料未及的还在后面。
王建国似乎觉得火候还不够,他拿起一份成绩单,冷笑一声:“就说我们班上次的模拟考,有的同学,数学三十分,英语四十分,理综加起来不到一百分!这样的成绩,你告诉我,你怎么考大学?你配读大学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学生方阵里逡巡,像是在寻找目标。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揪紧了。因为思语上次的模拟考,数学,考了三十一分。
“我不是针对谁,”王建国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我是说,在座的所有成绩差的同学,都要有自知之明!别到时候,档案袋里装着一份丢人的成绩,还指望学校给你什么好脸色!你们不仅拖了班级的后腿,也浪费了教育资源!”
他说完,将成绩单往讲台上一摔,结束了他的发言。
台下,寂静得可怕。
我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身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我看到,在学生方阵里,我的女儿陈思语,那个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孩,此刻正把头埋得深深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那一刻,我不是什么县长,我只是一个心如刀割的父亲。
第2章 沉默的回家路
动员大会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气氛中结束。
王建国发言之后,再上台的人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的耳朵里,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不是读书的料”、“配读大学吗”、“拖班级后腿”。
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女儿。她始终保持着那个埋着头的姿势,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周围的同学,偶尔会投来几道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身上。
散会的时候,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出口。我没有动,就坐在原位,等着人潮散去。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
作为一名干部,二十多年的工作经历,早已让我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越是愤怒,头脑越要冷静。冲上台去和他理论?用我的身份去压他?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把女儿推向更尴尬的境地。
可为人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几百人面前被如此羞辱,那种心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给妻子林慧发了条短信:“会议结束了,我带思语回家。”
林慧很快回复:“怎么样?见到女儿了吗?”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最后,只回了两个字:“还好。”
我走到礼堂外,给思语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喂,爸。”
“我在校门口等你。”
“……嗯。”
我在校门口那棵大榕树下站了大概十分钟,才看到思语慢吞吞地走出来。她低着头,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她走到我面前,依然不抬头,只是小声说:“我们走吧。”
从学校到家的路,不过十几分钟车程,今天却显得格外漫长。车里,我们父女俩一路沉默。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
说什么呢?说“别往心里去”?她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说“爸爸相信你”?在她成绩一落千丈的此刻,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敷衍。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我只能打开收音机,交通广播里主持人欢快的声音,与车内的死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显得格外刺耳。我默默地又把收音机关掉了。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思语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回到家,林慧已经做好了饭菜。看到我们回来,她笑着迎上来:“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当她看到思语红肿的眼睛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思语,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思语没说话,绕过她,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林慧愣住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我叹了口气,把她拉到阳台,压低声音,将动员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每多说一句,林慧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当我说到王建国那句“配读大学吗”的时候,一向温和的她,气得浑身发抖。
“王建国!他怎么能这么说!他也是老师,他不知道这些话对一个高三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吗?这是在杀人诛心!”林慧也是老师,她比我更清楚语言的杀伤力。
“你先别激动。”我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思语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们不能再火上浇油。”
“我能不激动吗?陈默,那是我们的女儿!”林慧的眼圈也红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们校长!必须让王建国给思语道歉!”
“现在去找,只会让事情闹大。”我拉住她,“全校都知道思语被点名批评了,你现在以家长的身份去找,别人怎么看?如果再被人知道我的身份,那思语以后在学校还怎么待?”
林慧停住了脚步,脸上的愤怒渐渐被无奈和担忧取代。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这个小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言可畏。一旦事情牵扯到我这个新上任的县长,性质就全变了。到时候,女儿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
“那……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让孩子白白受这个委屈?”林慧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沉默了。不算了,又能怎样?
这件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晚饭,思语没有出来吃。林慧去敲门,她只说没胃口。一桌子菜,我和林慧谁也吃不下。草草扒了两口饭,林慧把饭菜热在锅里,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整个家,被一种低气压笼罩着。
晚上十点,我处理完几份紧急文件,走到思语的房门口,门缝里透出台灯的光。我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思语,是爸爸。”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能开门吗?爸爸想跟你聊聊。”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思语站在门后,没有看我,只是低声问:“什么事?”
我走进房间,一股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上满是红色的叉,旁边还有几张被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今天……老师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我斟酌着开口,声音干涩。
思语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和绝望的情绪。“不放在心上?爸,你知道吗?全班同学,不,全校同学,现在都知道了!他们都在背后议论我,说我就是那个考三十分的废物!”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
“他们不知道具体是谁……”我试图安慰。
“怎么会不知道!”她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王老师虽然没点名,但他念分数的时候,眼神就一直往我这边瞟!班上几个同学考多少分,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就是个笑话!”
她说着,眼泪又一次决堤而出。“爸,他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废物!我就是不是读书的料!我不想读了,我不想去学校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我看着眼前崩溃的女儿,第一次感到如此手足无措。我那些处理复杂问题、应对各种场面的经验和能力,在此时此刻,全部失灵了。
我走上前,笨拙地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胡说什么。在爸爸妈妈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一次没考好,不代表什么。”
思语在我的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她压抑了一整个下午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爸,我真的努力了……我每天晚上学到一点多,单词我也背了,公式我也记了,可我就是考不好……我看到那些数学题,脑子就是一片空白……我真的好累……”
听着女儿断断续续的哭诉,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我只看到了她成绩的下滑,却没有看到她背后的挣扎和痛苦。我这个父亲,当得太不合格了。
那一晚,我陪着她,听她倾诉,直到她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帮她盖好被子,走出房间,看到林慧还等在客厅。
“陈默,”她看着我,眼神坚定,“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是为了我们当家长的面子,是为了孩子。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我点点头,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支烟。
窗外,夜色深沉。县城的灯火,星星点点。我看着这片我为之奋斗了半辈子的土地,第一次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不仅仅是作为县长,更是作为一个父亲。
林慧说得对,必须做点什么。但不是以牙还牙的报复,而是要找到问题的根源。一个优秀的教师,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刻薄?我们的教育,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烟雾缭绕中,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第3章 另一个视角
第二天是周六。思语睡到中午才醒,情绪依旧很低落,但至少愿意出房门吃饭了。我和林慧都小心翼翼的,绝口不提学校和考试的事,只是聊些轻松的家常。
饭后,我借口单位有事,出了门。但我没去县政府,而是开车去了城南的老城区。
我的老领导,前任教育局局长张伯,退休后就住在这里。张伯在安平县的教育系统干了一辈子,从普通教师到校长再到局长,德高望重,是真正的“老教育”。我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些县一中,或者说王建国老师的真实情况。
直接动用行政权力去调查,很容易打草惊蛇,也违背我的初衷。通过这种私人的方式,或许能看到问题的另一面。
张伯家的小院里种满了花草,他正戴着老花镜,给一盆君子兰浇水。看到我,他有些意外,随即笑着招呼我坐下。
“稀客啊,陈县长。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老头子这里来了?”他给我沏了杯茶,语气里带着熟稔的玩笑。
“张伯,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在您面前,我永远是小陈。”我恭敬地说。
我们寒暄了几句,我便把话题引到了县一中。“张伯,您在位的时候,县一中就是我们县的招牌。现在,这块招牌还好使吗?”
张伯放下水壶,叹了口气:“好使是好使,就是……越来越累了。”他看了我一眼,似乎猜到了我的来意不简单,“怎么,新官上任,想先抓抓教育?”
“教育是根本,不敢不重视。”我没有直接说出女儿的事,而是换了个角度,“我听说,一中的升学压力特别大?老师和学生的精神状态,都绷得很紧?”
“何止是紧,简直就是要断了。”张伯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凝重,“现在的教育,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一切都看升学率,尤其是一本上线率。市里排名,省里排名,像一把把刀子,架在每个校长的脖子上。校长再把这刀子,架在老师脖子上。”
“就说王建国吧,”张伯主动提起了这个名字,让我心里一动,“这小子,是我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业务骨干。他刚当老师那会儿,有热情,有想法,对学生是真有耐心。那时候,他常说,‘每个孩子都是一本书,得慢慢读’。”
“那现在怎么……”我追问道。
“现在?”张伯苦笑一声,“现在他嘴里只剩下‘分数’两个字了。为什么?被逼的。前几年,一中的一本率被兄弟县的中学反超了一次,当时的老校长差点被市教育局当场免职。从那以后,一中就疯了。月考、周考、模拟考,成绩大排队,末位淘汰,压力层层传导。王建国是年级组长,带的又是重点班,他身上的担子最重。”
“我听说,他对自己特别狠,老婆生孩子那天,他上午还在监考,下午才去的医院。他带的班,学生早上五点半起床,他五点就到校。学生晚上十点半下自习,他十一点才回家。就这么拼,把身体都搞垮了,一身的毛病。”
张伯的话,让我对王建国的印象,开始变得立体起来。他不再只是一个在大会上口出恶言的“恶师”,而是一个被巨大压力扭曲了的、疲惫的中年人。
“可是,压力再大,也不能用那种方式去伤害学生啊。”我还是无法释怀。
“你说得对。”张伯点点头,“这是他不对的地方,是他忘了初心。他现在看学生,可能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在看一个个会走路的分数。哪个分数高,他就多看两眼。哪个分数低,拖了平均分,他就恨不得一脚踢开。这种心态,早就偏了。”
张伯顿了顿,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陈默,你是县长,你看问题的高度跟我们不一样。安平县的教育,病了。病根,不仅仅在学校,也不仅仅在老师。我们这些年,发展的口号喊得震天响,GDP上去了,高楼大G建起来了,可对教育的投入,对教师的关怀,对学生心理健康的重视,跟上了吗?”
张伯的一番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来找他,本意是想了解王建国这个人,为如何处理这件事找一个突破口。但现在,我发现问题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
这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师德失范的个案,而是整个教育生态出了问题的集中体现。王建国是加害者,但同时,他也是这个畸形评价体系下的受害者。
从张伯家出来,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我绕着县城开了一圈,看着那些崭新的楼盘,宽阔的马路,心里却在想,在这片繁荣之下,有多少像思语一样,正在默默承受巨大压力的孩子?有多少像王建国一样,被升学率压得喘不过气,甚至变得面目全非的老师?
晚上回到家,林慧正在厨房忙碌。思语在客厅看电视,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
我换了鞋,走到思语身边坐下。电视里正在播一个综艺节目,明星们在玩着搞笑的游戏。
“思语,”我轻声开口,“爸爸想跟你谈谈王老师的事。”
思语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像昨天那样激动,只是默默地按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爸想知道,王老师……平时在班里,也这样吗?”
思语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他平时上课很认真,抓我们学习也抓得很紧。有时候……也挺关心同学的。上次刘洋生病住院,王老师还自己掏钱去看了他。”
这个答案,印证了张伯的说法。王建国,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那他为什么……会在大会上说那些话?”
思语的眼圈又红了。“因为我这次考得太差了。他找我谈过好几次话,说对我很失望。他说,他带的兵,没有孬种。可能……他觉得我给他丢脸了。”
“傻孩子,成绩只是一时的,怎么能叫丢脸呢?”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那你自己呢?你觉得,你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不是读书的料’?”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外界的伤害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孩子从内心深处认同了这种伤害,从而彻底否定自己。
思语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很久,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不知道……爸,我就是觉得很累,很害怕。我怕辜负你们的期望,也怕让老师失望。我越是想考好,就越考不好……”
我明白了。压垮她的,不仅仅是王老师那几句刻薄的话,更是长期以来积累的压力和焦虑。而王老师的话,只是点燃这个火药桶的最后一根火柴。
“思语,”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爸爸今天去见了一个老朋友,他以前是教育局的局长。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教育的事。爸爸想告诉你,你遇到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现在这种只看分数的环境,给了你们太大的压力。”
“爸爸跟你保证,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去找他吵架,或者让他给你道歉。爸爸想用一种更好的方式,不仅为你,也为所有像你一样的同学,做点什么。”
“但是,在这之前,你需要先帮爸爸一个忙。”
思语疑惑地抬起头:“什么忙?”
“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我一字一句地说,“把王老师的话,当成一个屁,放掉它。然后,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接下来想怎么做。不是为了爸爸妈妈,也不是为了老师,就是为了你自己。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是继续拼一把,还是想换条路,爸爸都支持你。爸爸只要你健康,快乐。”
这是我第一次,对女儿说出这样的话。过去,我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嘴上说着“健康快乐就好”,心里却还是期望她能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前程。但经历了这件事,我才真正明白,和孩子的身心健康比起来,分数、大学、前程,都得往后排。
思语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重新亮起了一点光。
第4章 一次特殊的“家访”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缓和了不少。思语虽然话不多,但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开始主动拿出课本,一页一页地翻看,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眼神里多了一丝平静。
我知道,我的话她听进去了。但要让她彻底解开心结,还需要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需要我去创造。
周一下午,我让秘书把本周的日程安排拿给我。我仔细看过后,把周三下午的时间空了出来。
“下午三点到五点,不要安排任何会议和接待。”我叮嘱秘书。
“好的,县长。是有什么重要的私人安排吗?”
“嗯,”我点点头,“我要去做一次‘家访’。”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教育局。周三下午两点半,我换上便装,自己开车,直接去了县一中。
我没有从正门进,而是把车停在了学校的后门。我给王建国打了个电话。这个号码,是我托张伯要来的。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王建国略带疲惫和警惕的声音:“喂,你好,哪位?”
“王老师,您好。我是陈思语的父亲。”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陈思语是谁。过了几秒,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哦,陈思预的家长啊。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正在上课。”
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把“思语”记成了“思预”。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让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更坚定了我今天的想法。在他的世界里,像思语这样成绩不突出的孩子,可能连名字都记不真切。
“王老师,我知道您忙。我就是想跟您聊聊孩子的情况,不会耽误您太久。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到学校来找您?”
“不用来学校了!”他立刻拒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学生的事,在电话里说就行了。陈思语最近的成绩……很不理想,这点,家长应该清楚吧?作为家长,你们也要多上心,光靠老师是不行的。”
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式的口吻。
我压下心里的不快,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是是是,我们家长有责任。王老师,我就在你们学校后门,要不……您下课后,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请您喝杯茶。关于孩子的问题,我确实有些困惑,想当面向您请教。”
我的态度很谦卑,姿态放得很低。电话那头的王建国似乎有些意外。或许在他看来,成绩差的学生的家长,要么是对孩子放任不管,要么就是来学校胡搅蛮缠的。像我这样主动又客气地约他“请教”的,应该不多。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四点半下课。下课后,在后门的‘静心茶馆’吧。”
“好的,好的。那王老师,我等您。”
挂了电话,我松了口气。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静心茶馆就在学校后街,是学生和老师们常去的地方。我提前到了,找了个靠窗的卡座。茶馆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
四点四十左右,王建国推门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径直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衬衫,镜片很厚,眼袋很重,神情疲惫,看起来比在讲台上时要憔悴许多。
“你就是陈思语的父亲?”他在我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带着审视的目光。
“是的,王老师,您好。我叫陈默。”我站起来,主动伸出手。
他象征性地和我握了一下,便收了回去。“喝点什么自己点。”他指了指桌上的二维码。
“我已经点好了,一壶铁观音。”我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王老师,辛苦一天了,先润润嗓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似乎准备好了迎接一场“艰难的谈话”。
“说吧,陈先生。关于你女儿的问题,你想了解什么?”他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我没有立刻谈思语,而是笑着说:“王老师,我先做个自我检讨。这些年,我工作忙,对孩子的关心确实不够。思语她妈妈也是老师,但毕竟隔行如隔山,高中的情况,我们做家长的,很多时候是有心无力。所以,今天请您出来,主要是想听听您这位专家的意见。”
我的话,让他紧绷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些。没有哪个老师,会拒绝一个虚心求教的家长。
“专家谈不上。”他摆摆手,但语气缓和了不少,“陈思语这个孩子,怎么说呢?不笨,但心思没完全放在学习上。高一高二的时候,成绩还算稳定,中游水平。但到了高三,压力一上来,她就顶不住了,成绩直线下滑。尤其是数学,简直是断崖式的。上次模拟考,三十分,选择题都蒙不对。”
他说起这些,眉头又皱了起来,职业性的焦虑感再次浮现。
“是,这个问题,我们也很着急。”我顺着他的话说,“孩子回家也说,看到数学题就头疼,脑子一片空白。王老师,您经验丰富,您觉得,像她这种情况,还有希望吗?”
我把“希望”两个字,咬得很重。
王建国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他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希望……当然有。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如果方法得当,把基础分都抓住,上个本科线,还是有可能的。”他的话,比在动员会上,要温和了许多。
“那……您在动员会上说,有些孩子‘不配读大学’……”我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观察着他的反应。
提到动员会,王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理直气壮。
“陈先生,我得跟你解释一下。我那天的话,是对着全体学生说的,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我是想给那些还浑浑噩噩的学生敲个警钟!用我们行话说,这叫‘休克疗法’。有时候,不用重锤敲一下,他们是醒不过来的!”
“可这种‘休克疗法’,会不会也误伤了一些孩子?比如,那些一直在努力,但暂时没找到方法的孩子?他们可能会因为这些话,彻底失去信心。”我平静地反问。
王建国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可能没想到,我这个看似普通的家长,会跟他探讨起教育理念。
“教学,是我们的专业。我们知道怎么做对学生最好。”他的语气又开始变得强硬,“现在的孩子,心理太脆弱了!我们那时候,老师骂几句算什么?不还是照样学?现在说句重话,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时代不一样了,王老师。”我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他们面临的压力,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他们需要的是引导和鼓励,而不是打击和羞辱。”
“引导?鼓励?”王建国冷笑一声,情绪似乎被点燃了,“陈先生,你不是我们这一行的,你不懂!我手下六十个学生,六十个家庭的希望,全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学校给我定的指标是,一本率必须达到百分之九十!少一个,我就得在全校大会上做检讨!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他们的分数提上去!我没时间跟他们一个个去谈心,去搞什么‘爱的教育’!我只能用最直接、最高效的办法!”
他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卡座前来回踱步。“你知道吗?为了这个升学率,我已经三年没休过一个完整的周末了!我儿子上小学,开家长会我一次都没去过!我老婆说我,心里只有学生,没有这个家!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停不下来!我身后,是学校的荣誉,是家长的期盼,是几十个孩子的前途!”
这一刻,我看到了他坚硬外壳下的疲惫和挣扎。他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宣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才缓缓开口。
“王老师,我理解您的压力。真的。”我的声音很诚恳,“我知道,您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老师。”
我的理解,似乎让他感到意外。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的戒备和敌意,消散了很多。
“但是,”我话锋一转,“负责任,不等于可以不择手段。分数,也不能代表一个孩子的全部。您刚才说,您没时间去了解每一个学生。可您还记得吗?很多年前,有位年轻的王老师说过一句话,‘每个孩子都是一本书,得慢慢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王建国。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是他刚入行时,写在自己的教学日记里,后来在一次青年教师座谈会上分享过的话。那是他教育理想的起点,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初心。只是,在年复一年的分数战争中,这句话,连同那份初心,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王老师,思语是个敏感内向的孩子。她很尊敬您,甚至有些崇拜您。所以,您的话,对她的伤害,比您想象的要大得多。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她甚至跟我说,她不想上学了。”
“一个可能会因为您的几句话而放弃自己的孩子,和一个可能会因为您的升学率低了百分之一而需要做检讨的您,到底哪个更重要?”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轻轻放在桌上。
“王老师,茶钱我付了。今天打扰您了。我只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拜托您一件事。您可以批评我的女儿,但请不要侮辱她。因为在我心里,她是独一无二的珍宝,不比任何人差。”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了茶馆。
我不知道我的这番话,对他有多大的触动。但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一切。
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了。一个人的初心,一旦被唤醒,总会有些力量的。
第5章 涟漪
我以为和王建国的见面,会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一些涟漪,但没想到,这涟漪会扩散得这么快,甚至演变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县长,教育局的刘局长来了,说有紧急情况要向您汇报。”
我放下笔,有些意外。刘局长是个稳重的人,如果不是真有急事,不会不经预约就直接闯到我办公室来。
“让他进来。”
刘局长一进门,额头上就冒着细汗,表情紧张又尴尬。“陈县长,我……我是来向您检讨的。我们教育系统的工作没做好,给您添麻烦了。”
我心里一沉,不动声色地问:“刘局长,坐下说。出什么事了?”
刘局长在我对面坐下,身体只敢坐半个椅子。“是……是县一中的事。昨天下午,他们学校的高三年级组长王建国,突然向校长递交了辞职报告,说不当年级组长了,只想当个普通老师。”
这个消息,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校长当时就懵了,这马上就要高考了,临阵换将可是大忌。校长就追问他原因,王建国什么都不肯说,就反复念叨几句话,说什么‘我不是个好老师’,‘我对不起学生’,‘我把学生当成分数,忘了他们是人’……”
刘局长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校长觉得不对劲,就找了几个老师了解情况。后来才知道,您……您昨天下午,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去见了王建国老师。”
事情的全貌,在我脑海里瞬间清晰了。
校长知道“陈思语的父亲”就是我这个新任县长后,恐怕是吓破了胆。他肯定以为,是我对王建国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才导致王建国情绪崩溃要辞职。而刘局长,作为教育系统的负责人,自然是负有“领导责任”的。
“所以,你们就认为,是我以权谋私,为了自己女儿,去打压一个一线教师了?”我淡淡地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不不不!绝对没有!”刘局长吓得赶紧摆手,“我们都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只是这件事太突然了。校长一晚上没睡好,今天一早就来找我汇报。我们都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王建国老师虽然有时候说话直,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但绝对是学校的业务骨干,对他……我们还是要以安抚和教育为主。”
他说得倒是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试探了我的意图。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这就是权力的涟...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这就是权力的涟漪效应。我明明只是以一个最普通的父亲身份,去进行了一次平等的沟通,但因为我身上这层“县长”的外衣,这件事就被无限地解读和放大了。在他们看来,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家校沟通,而是一次带着政治意味的“敲打”。
“刘局长,你不用紧张。”我开口道,语气放缓和了一些,“我昨天,确实见了王建国老师。但从头到尾,我只字未提我的身份。我只是以‘陈思语父亲’的名义,和他聊了聊孩子的教育问题。”
我把那天动员会上的情况,以及我和王建国在茶馆的对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当然,隐去了那句关于“初心”的话。
“我说这些,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我看着刘局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想告诉你,王建国老师的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安平县教育生态的一个缩影。升学率的压力,已经让我们的学校、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孩子,都变得不堪重负了。王老师的辞职,不是因为我的压力,而是他自己内心的压力,到了一个临界点。”
刘局长愣愣地听着,脸上的紧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思索。
“陈县长,您……您说得对。”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们确实是唯升学率论英雄。每年市里开教育工作会,我们县的排名要是在后面,我这个局长回去都抬不起头。压力层层传导,最后都落到了一线老师和学生身上。”
“所以,王老师的工作,要安抚。但他提出的问题,我们更要重视。”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刘局长,你回去以后,马上组织一个调研。不要走形式,要真正地深入到各个中学,尤其是高三毕业班,去听一听老师们的心声,看一看孩子们的状态。我们要搞清楚,除了升学率,我们的教育,还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比如,心理疏导,兴趣培养,职业规划,这些工作,我们做得够不够?”
“另外,请你转告一中的李校长。王建国是个好老师,也是个负责任的老师。学校要做的,是帮助他卸下不必要的包袱,而不是给他更大的压力。至于我女儿陈思语,她和所有普通学生一样,请学校一视同仁,不要给她任何‘特殊照顾’。”
我的这番话,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刘局长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向我保证一定会把我的指示落实到位。
送走刘局长,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这件事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想,但也让我看到了一个契机。一个以县长的身份,去推动改变的契机。过去,我更多地关注经济发展、城市建设这些“硬指标”,但现在我意识到,一个地方的“软实力”,比如教育的温度,民心的幸福感,同样重要。
晚上回到家,气氛有些异样。
林慧和思语都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我。思语的表情很复杂,有不安,有疑惑,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怎么了?”我问。
林慧看了思语一眼,说:“你女儿有话问你。”
思语抬起头,看着我,犹豫了半天,才开口:“爸,你……是不是去找王老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学校里的风声,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
“是。”我没有隐瞒,在她身边坐下。
“今天……王老师来我们班道歉了。”思语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在动员会上的话,说得非常不妥,伤害了很多同学的感情,他向大家道歉。他还说,高考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希望大家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他还……他还单独跟我说,让我不要放弃,说他相信我。”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王建国,他终究还是找回了那颗初心。
“然后呢?”我问。
“然后……班上就传开了。有人说,我爸是当官的,是你去给学校施压了,王老师才不得不道歉的。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思语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终于明白她为何不安了。她害怕自己成为一个“拼爹”的特权子弟,害怕这份来之不易的道歉,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源于权力的压迫。
我叹了口气,把她的小手拉过来,放在我的掌心。
“思语,爸爸确实去找了王老师。但爸爸可以向你保证,我没有用我的身份去压他。我只是告诉他,你是一个好孩子,不应该被那样的话伤害。至于他为什么会道歉,我想,是因为他心里那份作为老师的良知,被唤醒了。这份道歉,是他给你们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至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那不重要。”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别人的闲言碎语,会像风一样过去。但你从这件事里学到了什么,获得了什么,会伴随你一生。”
“爸爸希望你明白,第一,你永远值得被尊重。第二,当面对不公时,我们可以用理性和沟通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忍气吞声或者以暴制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要相信自己的价值,不要因为任何人的评价而否定自己。”
思语静静地听着,眼神从迷茫,到思索,最后,慢慢变得清澈和坚定。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声:“爸,我懂了。谢谢你。”
那一刻,我知道,笼罩在她心头多日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了。
而我,也在这场风波中,找到了自己作为父亲和作为县长,两个身份之间的平衡点。
第6章 最后一课
王建国道歉事件之后,思语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整晚整晚地熬夜刷题。她开始有计划地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早上六点起床晨读。她把所有课本重新梳理了一遍,重点攻克自己的弱项和基础知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不再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先把碗里的饭吃好”。
她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周末的时候,她会拉着我和林慧去公园散步,聊聊学校里的趣事,甚至会开几句王老师的玩笑。她说,王老师现在讲课,不再是满嘴的“分数”、“上线率”,而是开始穿插一些人生道理,甚至还会讲冷笑话。班里的气氛,也比以前轻松了许多。
我能感觉到,一种积极的、健康的力量,正在我的女儿身上复苏。她不再为分数而学,而是为自己而学。这种内在驱动力的建立,远比任何一次模拟考的高分都来得重要。
与此同时,教育局的调研报告也送到了我的案头。报告很厚,里面有大量的数据和访谈记录,真实地反映了我们县高中教育的现状:师生压力普遍过大、心理健康教育缺失、评价体系单一……每一个问题,都触目惊心。
我随即主持召开了一次全县教育工作座谈会。与会者,不仅有各中学的校长和教育局的干部,还有我特意邀请的几十名一线教师、学生家长和高三学生代表。
在会上,我没有讲官话套话,而是把那份调研报告里的问题,原原本本地摆在了桌面上。
“同志们,同学们,各位家长,”我的开场白很直接,“今天请大家来,不是来听我做报告的,是来一起‘看病’的。我们的教育,生病了。病根,就是我们脑子里那根‘唯分数论’的弦,绷得太紧了,紧到快要断了!”
我让几位老师和学生代表,匿名分享了他们的压力和困惑。一个年轻老师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爱这个职业,但每天被各种考核和排名压得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像个计件工人,而不是灵魂工程师。一个高三学生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高考后能好好睡三天三夜,因为他已经快忘了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滋味了。
整个会场,气氛凝重。
最后,我做了总结发言。“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是立德树人。是帮助每一个孩子,发现自己,成就自己,而不是把他们塑造成一个个一模一样的‘高分机器’。从今天起,我们县的教育评价体系,要做一次彻底的改革!”
“升学率,我们当然要抓,但绝不能是唯一指标。学生的综合素质、身心健康、创新能力,都要纳入考核!县财政将设立专项资金,用于全县中小学心理健康中心的建设。我们要给老师减负,把那些不必要的检查、评比、材料都砍掉,让他们把更多精力,用在教学和关爱学生上!”
“我希望,从安平县走出去的孩子,不仅有能力考上好大学,更有能力去面对未来人生的风雨,有健康的体魄,健全的人格。这,才是我这个县长,最想看到的‘政绩’!”
会议结束时,掌声经久不息。我看到台下,很多老师的眼眶都湿润了。
我知道,改革之路,道阻且长。一次会议,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一个正确的方向,已经树立起来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高考的日子。
送思语去考场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她穿着一身清爽的运动服,扎着马尾,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爸,妈,你们回去吧。不就是一场考试嘛,放心。”她朝我们挥挥手,像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我和林慧站在警戒线外,看着她的背影汇入涌动的人潮,直到再也看不见。
“你说……这孩子能行吗?”林慧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放心吧。她已经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了。结果怎么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是的,不重要了。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我的女儿,经历了从自我怀疑到自我肯定的蜕变,完成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大考”。这比任何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更加珍贵。
高考结束,估分,填报志愿。一切都有条不紊。思语根据自己的分数和兴趣,填报了省内一所师范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她说,她想成为一名像她妈妈一样,也像“后来”的王老师那样的老师。
等待录取结果的日子,是漫长的。
那段时间,我特意休了几天年假,带着一家人,去了趟邻省的海边。我们租了一艘小船,在海上漂了一天。思语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给我和林慧念她自己写的小诗。阳光洒在她脸上,那么明亮,那么美好。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宁静。
我意识到,我这个父亲,之前一直想给予她的,是成功的阶梯,是优越的条件。但她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理解、尊重和一个坚实的臂膀。当我真正做到这些时,她自己,就长出了飞翔的翅膀。
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录取通知书就到了。
是思语自己去拿的快递。她回到家,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只是平静地把那个印着大学校徽的信封,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爸,我考上了。”
我打开信封,看着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上面的“陈思语”三个字,仿佛在闪闪发光。
我抬起头,看到女儿正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感激。
“思语,祝贺你。”我站起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爸爸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爸,”她在我的怀里,轻声说,“其实,那天在动员会上,王老师说完那些话,我躲在座位上哭的时候,我偷偷给你发了条短信。”
我愣住了:“是吗?我怎么没看到?”
“我后来又撤回了。”她笑了,带着一丝狡黠,“短信上写的是:‘爸爸,救我’。”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而又温暖。
“傻孩子,”我拍着她的背,声音有些哽咽,“爸爸听到了。”
是的,我听到了。一个父亲,听到了女儿最无助的呼救。一个县长,也听到了这片土地上,无数孩子和老师们,压抑在心底的呐喊。
而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后来,王建国老师没有离开教学一线,也没有再担任年级组长。他成了一名普通的班主任,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和学生们的交流上。听说,他成了学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他还特意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谢谢您,让我找回了自己。
而我,也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我知道,前方还有很多挑战,很多困难。但每当我觉得疲惫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闷热的下午,想起女儿在会场下颤抖的肩膀,想起她那条被撤回的短信。
它们像一座灯塔,时刻提醒着我,我为何出发。
不仅仅是为了GDP的增长,城市的繁荣,更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温度,更有希望。
来源:博学多才的辰星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