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方的风,吹过来都是热的,带着一股子水汽和工厂烟囱里飘出来的怪味儿。
那年夏天,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南方的风,吹过来都是热的,带着一股子水汽和工厂烟囱里飘出来的怪味儿。
我十七岁,不多不少,正好是浑身精力没处使,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探个究竟的年纪。
我们那片儿,是老工业区,一排一排的红砖厂房,像趴在地上的巨大甲虫。
我每天就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在这些甲虫的缝隙里穿来穿去。
我不是厂里的工人,我爸是。
他在机修车间,浑身油污,两只手粗得像树根。
他总说,小子,好好念书,别像我,一辈子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厂里挺有意思。
尤其是到了傍晚,下工的铃声一响,那场面,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
成百上千穿着蓝色工装的男男女女,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来,自行车的铁链声,说笑声,吵闹声,混在一起,嗡的一下就把整个厂区给灌满了。
那声音里,有种特别鲜活的劲儿。
我最爱看的,是服装厂那边。
服装厂的女工多,一个个水灵灵的,像刚从菜地里掐下来的青葱。
她们穿着自己厂里做的花布衬衫,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廉价雪花膏和汗水混合的香味。
我就是在那群姑娘里,第一次注意到她的。
她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是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只有她,总是独来独往。
她走路很快,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着,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不像别的女工那样编成麻花辫,就那么松松地披在肩上,风一吹,像黑色的绸子在飘。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服装厂的,因为她偶尔会穿着裁剪剩下的布料做成的衣服,花色大胆又新奇,在蓝灰色的工人群里,像一朵突然冒出来的野花。
那天,天热得邪乎,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把柏油路都烤软了,踩上去黏脚。
我骑着车在厂区里瞎转悠,想找个阴凉地儿待着。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服装厂的集体澡堂后面。
那是个老旧的平房,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苔,墙根底下是一排滴水的龙头。
傍晚时分,女工们下了班,就会提着塑料桶,拿着毛巾和肥皂,来这里冲凉。
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了澡堂后面的一棵大槐树下。
树荫很浓,把我整个人都罩住了。
我能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声,还有女人们的说笑声,声音被水汽一蒸,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雾。
我的心,怦怦地跳,像揣了只兔子。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是下流的,是被人抓住了要挨揍的。
可我的脚就像在地上生了根,挪不动。
那扇装着毛玻璃的窗户,成了我眼里唯一的东西。
窗户很高,开了一道缝,有白色的热气从里面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我能隐约看到一些晃动的人影,但看不真切。
我的喉咙发干,手心里全是汗。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赶紧溜走的时候,那扇窗户,突然被推开得大了一点。
一张脸,出现在了毛玻璃后面。
是她。
虽然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劲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被发现了。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傻在了原地,像个被点了穴的木头人。
我甚至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会尖叫,会大喊“抓流氓”,然后澡堂里会冲出来一群女人,厂里的保卫科会来人,我爸会被叫来,他那双能拧断钢筋的手,会毫不犹豫地落在我身上。
我的名声,我的人生,好像在这一瞬间,就要完蛋了。
可她没有尖叫。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隔着那层水汽氤氲的玻璃。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甚至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围的水声、笑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我那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几秒钟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穿透了水声和蝉鸣,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她说:“看光没趣,进来试试温度。”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说什么?
进来?试试温度?
这是一个女孩子,一个被偷看的女孩子,该说的话吗?
我的脸“刷”的一下,红得像猴屁股,一直烧到了耳根。
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顶在冒烟。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她看着我那副蠢样,好像觉得很有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然后,她把窗户关上了。
世界又恢复了原样。
哗哗的水声,女人的说笑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广播声。
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槐树下站了很久,直到蚊子开始围着我嗡嗡叫,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跳上自行车,疯了一样地往家骑。
风刮在脸上,火辣辣的。
我的心还在狂跳,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她那句话。
“看光没趣,进来试试温度。”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那片死水一样的青春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多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我开始刻意地去服装厂门口等。
我不敢靠得太近,就躲在远处的大树后面,假装在修我的自行车。
每次下工铃一响,我的心就开始紧张。
我看着人潮从大门里涌出来,在里面拼命地寻找她的身影。
她总是最后一个出来。
依旧是独来独往,依旧是背脊挺得笔直。
她好像能感觉到我的目光,每次都会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瞥一眼。
那眼神,不带任何情绪,淡淡的,却像钩子一样,把我牢牢钩住。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于是就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红”。
因为有一次,我看到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连衣裙。
那裙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在傍晚的余晖里,像一团燃烧的火。
她穿上那条裙子,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那个蓝、灰、黑是主色调的年代,那抹红色,简直是惊心动魄的美。
终于,有一次,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在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从树后闪了出来,拦住了她。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我叫魏东。”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我知道。”她说。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她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机修车间魏师傅的儿子,全厂谁不知道你是个混世魔王。”
我的脸又红了。
“我……我不是……”我结结巴巴地想解释。
她却没给我机会,绕过我,继续往前走。
我急了,追上去:“那天……那天的事,对不起。”
她脚步没停:“哪天?”
“就是……澡堂……”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哦,那天啊。”她拖长了声音,“你还没告诉我,温度怎么样?”
我的脸,再一次,无可救药地爆红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看着她扬起嘴角,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很长。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正式说话。
也是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她叫林芳。
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可放在她身上,就变得一点都不普通了。
我们的关系,就从这种奇怪的调侃和我的窘迫中开始了。
我每天都会去找她,有时候是在她下班的路上,有时候是趁着午休,跑到她们车间外面。
服装车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布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还有无数台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像永不停歇的暴雨。
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手指在飞速移动的布料上翻飞,像一只灵巧的蝴蝶。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身上形成一道光柱,空气里的粉尘在光柱里飞舞。
那一刻的她,安静得像一幅画。
我常常一看就是半天。
她好像知道我在外面,但从不抬头,只是偶尔,会把一小块裁剪剩下的漂亮布头,从窗户的缝隙里丢出来。
那些布头,五颜六色,有的像天上的云,有的像夏天的花。
我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捡起来,像宝贝一样藏在我的铁皮文具盒里。
有时候,她下班了,会让我骑车带她。
她坐在我的后座上,双手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角。
她的头发会拂过我的后背,痒痒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皂的清香。
我骑得很慢很慢,希望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我们不怎么说话,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风在我们耳边吹过,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会带我去吃厂门口那家最好吃的冰棍。
五分钱一根,绿豆味的。
冰棍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纸,撕开的时候,会有一股凉气冒出来。
我们一人一根,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慢慢地啃。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小口小口的,像只小猫。
偶尔,融化的冰棍水会滴到她手上,她就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一下。
那个动作,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她也会带我去她住的集体宿舍。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狭窄的走廊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飘着一股饭菜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她的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但她收拾得很干净。
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墙上,贴着一张电影海报,是《庐山恋》。
她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是红色的,像个小方盒子。
她会打开收音机,我们一起听邓丽君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那甜得发腻的歌声,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回荡,也灌满了我的心。
我问她,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她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窗外。
窗外,是另一排宿舍的墙壁,灰扑扑的。
她说,人多嘴杂,麻烦。
我又问,你家是哪儿的?
她说,很远的地方。
她从不说自己的过去,不说自己的家庭。
她就像一个谜,越是靠近,越是觉得看不透。
但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了。
我开始攒钱。
我帮我爸修机器,帮邻居扛煤气罐,把所有能挣钱的活儿都干了。
我想给她买一条真正的红裙子。
不是用边角料做的,而是在百货大楼里,挂在橱窗里的那种。
我偷偷去看过好几次。
那条裙子,是丝绸的,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标价牌上写着,八十八块。
那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爸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一百出头。
但我没放弃。
我把挣来的钱,一毛一毛,一块一块地,都塞进了一个铁皮罐头里。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罐头拿出来,把里面的钱倒出来,一遍一遍地数。
我幻想着,当林芳穿上那条红裙子的时候,会是多么的漂亮。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终于攒够了钱。
我揣着那笔“巨款”,心里激动又紧张。
我跑到百货大楼,把那条裙子买了回来。
售货员用一张漂亮的包装纸,把裙子包得方方正正。
我抱着那个纸盒子,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去找林芳。
那天,她正好休息。
我把她约到了厂区后面的小河边。
河水很清,能看到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
河边的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涟漪。
我把纸盒子递给她,手心都在出汗。
“送给你的。”我说。
她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她慢慢地打开盒子,当那抹鲜艳的红色出现在她眼前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
那是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光芒,像是惊讶,又像是感动。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她问。
“我……我挣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条裙子。
那丝绸的料子,在她指尖下,像水一样流淌。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魏东,”她轻声说,“你是个傻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那天,她没有穿上那条裙串。
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重新放回盒子里,对我说,太贵重了,要等一个特别的日子再穿。
我问她,什么是特别的日子?
她笑了笑,没说话。
秋天来了。
厂里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变黄,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铺满了厂区的小路。
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和林芳的关系,也像这秋天的天气一样,变得越来越好。
我们不再满足于只是在厂区里散步。
周末的时候,我会骑车带她去城里。
我们会去逛公园,去爬山,去电影院看一场两毛钱的电影。
虽然电影是黑白的,画面也模糊,但只要能和她坐在一起,我就觉得很满足。
黑暗中,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能感觉到她手臂的温度。
我好几次都想去牵她的手,但每次,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还是怕。
怕她会拒绝,怕会破坏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平淡又美好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厂里加班。
因为有一批出口的订单要得急,服装厂灯火通明,缝纫机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夜空。
我在家里做完作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放心不下林芳。
我披上衣服,偷偷溜了出去,跑到了服装厂。
我站在车间外面,看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看着她埋头工作的身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快到午夜了,车间里的人开始陆续下班。
林芳也是最后一批出来的。
她看起来很疲惫,脸色有些苍白。
我迎上去:“我送你回去。”
她看到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推着车,她走在我身边。
夜深了,厂区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宿舍区的时候,出事了。
不知道是谁忘了关电炉,引燃了堆在走廊里的杂物。
火势蔓延得很快,等我们发现的时候,浓烟已经从一间宿舍的窗户里滚滚冒出。
有人开始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整个宿舍区一下子就乱了套。
尖叫声,哭喊声,盆盆罐罐被打翻的声音,混成一团。
我看到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林芳的宿舍!
我问她:“你的宿舍在哪边?”
她指了指火势最猛的那个方向,声音都在发抖:“在那边……”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那条红裙子……”我脱口而出。
她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惨白。
“在……在床下的箱子里。”
我不知道当时是哪儿来的勇气。
我只知道,那条裙子,是我攒了那么久的钱买给她的,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我不能让它就这么被烧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对她喊了一声,然后就不管不顾地朝火场冲了过去。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热浪扑面而来,烤得我皮肤生疼。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凭着记忆,摸索着往林芳的宿舍跑。
走廊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奔跑的人群。
我被人撞倒了好几次,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终于,我找到了她的房间。
门已经被烧得变形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开了门。
一股更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火星,向我扑来。
房间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桌子,椅子,床,都在燃烧。
我一眼就看到了床底下那个木箱子。
箱子的一角,已经被火苗舔到了。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把箱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箱子很烫,我的手一接触到,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抱着箱子,转身就往外跑。
就在我快要冲出门口的时候,头顶上的一根房梁,“咔嚓”一声,断了。
带着火的木头,直直地向我砸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用胳A膊去挡。
一阵剧痛传来,我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我的左臂,被厚厚的纱布包着,吊在胸前。
我爸坐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满脸的胡茬。
看到我醒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这个臭小子,想吓死我啊!”他骂道,声音却有些哽咽。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火。
“林芳……”我用嘶哑的声音问,“林芳呢?”
我爸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她走了。”
“走了?”我愣住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爸摇了摇头,“火灾第二天,她就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消失了。”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走了?
怎么会?
她为什么会走?
是因为火灾吗?
是因为我受伤了吗?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但我一个答案也找不到。
“那……那个箱子呢?”我又问。
“什么箱子?”我爸一脸茫然。
我急了:“就是我从火里抱出来的那个木箱子!”
我爸想了想,说:“没看到什么箱子。保卫科的人把你从火场里拖出来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拿。”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箱子没了。
那条红裙子,也没了。
林芳,也走了。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场大火里,被烧得干干净净。
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
胳膊上的烧伤很严重,留下了很大一块疤。
那块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我的小臂上,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个晚上的事。
出院后,我回到了厂里。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服装厂的宿舍区,那片被烧毁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布。
我每天还是会骑着我的二八大杠,在厂区里穿梭。
只是,我再也不会在服装厂门口停留了。
我再也看不到那个背脊挺得笔直,头发像黑色绸缎一样的身影了。
我到处打听林芳的消息。
我问遍了她宿舍的工友,问遍了她车间的同事。
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人说,她老家好像是北方的。
有人说,她好像在广州有亲戚。
还有人说,这场火灾的起因,就是因为她宿舍里有人违规使用电器,厂里要追究责任,她可能是怕了,所以跑了。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林芳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一个会逃避责任的人。
她走,一定有她的理由。
只是,她没有告诉我。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夏天走了,秋天来了,冬天又来了。
厂区的梧桐树,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
我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
我爸托了关系,让我也进了厂,在机修车间,当了一名学徒工。
我开始像我爸一样,每天跟那些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我的手上,也开始长出厚厚的茧子。
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
下班后,我会和车间的工友们,去厂门口的大排档,喝着廉价的啤酒,吹着牛。
我好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油腻的,无趣的,普通的大人。
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角落,是留给林芳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个被我藏在床底下的铁皮文具盒。
打开它,里面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布头。
我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拿出来,在手心里摊开。
每一块布头,都像一段回忆。
我想起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样子,想起她吃冰棍的样子,想起她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的样子。
我想起她那双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想起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尤其是那句——
“看光没趣,进来试试温度。”
那句话,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有时候,我会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燥热的夏天,回到了那个集体澡堂后面。
我又看到了她隔着毛玻璃的那张脸。
她对我说,魏东,你是个傻子。
然后,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总是湿的。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会慢慢磨平你的棱角,磨掉你的记忆。
转眼,十年过去了。
九十年代末,厂子倒闭了。
那座曾经养活了成千上万人的巨大工厂,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废城。
工人们下岗了,各奔东西。
我爸也提前退了休,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也下了岗,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我拿着那点微薄的遣散费,离开了那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我开始四处漂泊。
我去过广州,去过深圳,去过上海。
我在流水线上打过螺丝,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里洗过盘子。
我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繁华,也尝遍了生活的艰辛。
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都会下意识地去寻找。
在拥挤的人潮里,在喧闹的街头,我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知道,这很傻,很渺茫。
中国那么大,人海茫茫,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仿佛成了一种执念。
我常常会想,林芳现在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她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她还会记得,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有一个叫魏东的傻小子,为了给她买一条红裙子,攒了很久的钱吗?
她还会记得,那个为了她,不顾一切冲进火场的傻小子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忘不了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少年时期的懵懂和冲动。
那是一种,已经融入我骨血里的,深刻的爱恋和思念。
她是我青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是我在后来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的一点念想。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我已经快四十岁了。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那座老工业区,已经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曾经的厂房,宿舍,小河,梧桐树,全都不见了。
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在城郊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我没有结婚。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的心,好像在那场大火里,跟着林芳一起,被带走了。
我再也无法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那样的感情了。
我爸劝过我很多次,让我找个伴,好好过日子。
我说,再等等。
我知道,我在等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直到去年冬天。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我的五金店里,没什么生意,我一个人坐在火炉边,喝着闷酒。
店里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一档寻亲节目。
我本来没在意,但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让我停下了手中的酒杯。
那个声音,有些沙哑,有些苍老,但那熟悉的语调,让我浑身一震。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电视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棉袄,头发已经有了些许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沧桑。
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林芳。
真的是她。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几乎无法呼吸。
她在节目里,说她要找一个人。
一个二十多年前,在南方一家工厂里认识的,叫魏东的年轻人。
她说,她欠他一句对不起,和一句谢谢。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店门,跑到大街上。
漫天的大雪,落在我的头上,脸上。
冰冷的雪花,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仰天长啸,把这二十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所有思念,所有委屈,所有不甘,全都喊了出来。
我联系了电视台。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终于,拿到了林芳的联系方式。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当电话那头,传来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我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东?”她在那头,试探性地问。
“是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电话两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二十多年的光阴,有数不清的思念,有无尽的沧桑。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说,“你呢?”
“我也很好。”
又是沉默。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们约了见面。
地点,就在我们那座已经消失的工厂的旧址上。
现在,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广场。
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我站在广场中央,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心里一阵恍惚。
我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些红砖厂房,那些高大的烟囱,那些穿着蓝色工装的男男女女。
我还能看到,那个骑着二八大杠的少年,和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广场的另一头。
她慢慢地向我走来。
我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她的步子,有些蹒跚。
她的背,也不再像当年那样挺得笔直。
但当她走到我面前,抬起头,对我微笑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林芳。
“你老了。”她说,眼角带着笑纹。
“你也一样。”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
冬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的经历,聊各自的生活。
我才知道,当年那场火灾,调查结果出来,确实是因为她同宿舍的工友违规使用电器。
那个工友,家里很穷,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全靠她一个人养活。
如果被厂里开除,还要赔偿损失,那她这辈子就完了。
她跪下来求林芳。
林芳心软了。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想连累我,也不想面对厂里的处分和工友们的指指点点。
所以,她选择了不告而别。
她去了广州,投奔一个远房亲戚。
她在那里,也吃了很多苦。
后来,她嫁了人,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对她还算不错。
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几年前,她丈夫生病去世了。
现在,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在北方一座小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修改店,勉强维持生计。
“那条裙子呢?”我问。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她笑了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堆红色的,被烧得残破不堪的布料。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我送给她的那条红裙子。
“箱子被烧坏了,但裙子,我拼死抢救出来了这么一点。”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哭得像个孩子。
她没有安慰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哭够了,她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
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鲜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笑得灿烂如花。
“这是我后来,自己照着记忆里的样子,又做了一件。”她说,“穿上它,去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我想,总有一天,要让你看到。”
我看着照片里的她,仿佛时光倒流。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看到了那个像火一样,照亮了我整个青春的姑娘。
“林芳,”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没结婚。”
她的身体,微微一震,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
我伸出我的左臂,挽起袖子。
那条丑陋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因为它,”我说,“也因为你。”
她伸出手,用她那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那道疤痕。
她的眼圈,红了。
“魏东,”她哽咽着说,“你真是个傻子。”
“是啊,”我笑了,“我就是个傻子。从十七岁那年,在澡堂后面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成了个傻子。”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在广场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
晚霞染红了天空,就像那条红裙子的颜色。
她要走了,要赶最后一班回家的火车。
我送她去火车站。
在检票口,我们停下了脚步。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以后……还会再见吗?”我问。
她看着我,没有回答,却反问我:“魏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记得。”我说。
她笑了,笑得像个小女孩。
“那水,其实一点都不热。”她说,“我就是想逗逗你,看看你那个脸红的傻样。”
我也笑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们故事的开始,只是她一个俏皮的玩笑。
可这个玩笑,却让我念了一辈子。
“那现在呢?”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现在,我还……还有机会,试试温度吗?”
她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是催促上车的广播声。
但在此刻,我的世界里,只有她。
过了很久很久,她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检票口,消失在了人潮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二十多年。
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们的生活,也早已被岁月刻画得面目全非。
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现实。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在惦记着你,在等着你。
这就够了。
我回到我的五金店。
我把我跟林芳的那张合影,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上,是我们临别前,在广场上拍的。
两个不再年轻的中年人,脸上带着沧桑,眼神里,却有着少年人才有的光。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每天开店,关店,进货,卖货。
日子依旧平淡如水。
但我知道,我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它不再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它开始变得温暖,变得柔软。
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没有那场火,我们现在会是怎么样?
我们会结婚,生子,然后像厂里所有的夫妻一样,为了柴米油盐,争吵,和好,慢慢变老吗?
也许会。
但生活没有如果。
正是因为那些错过,那些遗憾,那些长久的思念和等待,才让这份感情,变得如此的刻骨铭心。
它像一坛被埋藏了多年的老酒,经过时间的沉淀,变得愈发香醇,愈发浓烈。
去年年底,我关掉了五金店。
我收拾了行李,买了一张去北方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等了。
人生,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有些事,现在不做,就真的来不及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给林芳发了一条短信。
“我来了。”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复。
只有一个字。
“好。”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笑了。
我知道,在铁轨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在等我。
有一个家,在等我。
这一次,我不是去看光景,也不是去逗乐子。
我是真的,要去试试,那人生的温度了。
我想,它一定,是温暖的。
就像当年,那个夏天的风,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和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我的人生,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转折和完美的收场。
我到了她所在的城市。
那是一座很小的北方城市,冬天很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我找到了她的那家服装修改店。
店面很小,夹在一排卖杂货和卖烧饼的铺子中间,毫不起眼。
我推开门的时候,风铃“叮铃”一声响了。
她正坐在缝纫机前,低着头,戴着老花镜,在修改一条裤子。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看到是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带着一丝狡黠,和一丝温暖。
“来了?”她说。
“来了。”我答。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流泪,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自然而然地,坐下来,开始聊天。
她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在外地,不常回来。
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小店,日子过得清贫,但也安稳。
我没有说我要留下来,她也没有问。
我就在她店附近,租了个小房子,住了下来。
我每天都会去她的店里坐坐。
有时候,帮她干点杂活,换个灯泡,修修缝纫机。
有时候,就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她工作。
那“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
她会做很好吃的面食,饺子,包子,手擀面。
我吃着她做的饭,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这好像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生活。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平平淡淡的,人间烟火。
周围的邻居,都以为我们是老夫老妻。
他们会跟我们开玩笑,说我们俩有夫妻相。
每当这个时候,林芳都会脸红,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布料。
那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小姑娘。
我知道,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东西。
是二十多年的空白,是各自经历的沧桑,也是对现实的顾虑。
我们都害怕,害怕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害怕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连现在这种朋友一样的关系,都维持不了。
所以,我们都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提那个话题。
直到那天。
那天是她的生日。
我偷偷地,去蛋糕店,给她订了一个蛋糕。
我还买了一束花,是红色的玫瑰。
晚上,我提着蛋糕和花,去了她的店里。
我把店门关上,把灯光调暗,点上了蜡烛。
她看着跳动的烛光,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傻子。”她轻声说。
“生日快乐。”我说。
我们一起许了愿,一起吹了蜡烛。
吃完蛋糕,我把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丝绒盒子。
她打开它。
里面,是一枚很简单的戒指。
不是金的,也不是钻的,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银戒指。
但那是我跑遍了全城,才找到的,最合我心意的款式。
她的手,开始发抖。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鼓起这辈子,比当年冲进火场还要大的勇气。
我单膝跪地,把那枚戒指,举到她面前。
“林芳,”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我知道,我们都错过了很多。我知道,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也给不了你浪漫的誓言。”
“但是,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家。”
“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错过了。”
“你……愿意吗?”
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
我能看到,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
她只是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布料和阳光的味道。
我反手抱住她,把她揉进我的怀里。
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这二十多年来的空白,全都填满。
“魏东,”她在我的怀里,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我等这句话,等了二十多年。”
我的眼泪,也终于,决了堤。
我们就像两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们紧紧相拥,在那个小小的,温暖的服装修改店里,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
那晚,我没有回我租的房子。
我们就那样,相拥着,在店里那张小小的沙发上,说了一整夜的话。
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我们把这二十多年来,所有想说的话,所有不敢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累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眼角的皱纹,花白的头发。
我知道,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春靓丽的姑娘。
我也知道,我不再是那个热血冲动的少年。
但是,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穿着红裙子,像一团火一样的林芳。
而我,也永远是那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傻小子魏东。
后来,我们结婚了。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
我们只是去民政局,领了一个红本本。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好。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马路上。
我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我把我的东西,都搬到了她的店里。
我们就住在店后面的那个小房间里。
房间很小,但很温暖。
因为,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我的故事,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荡气回肠。
有的,只是两个普通人,在时代的洪流里,被冲散,又重逢的经历。
我常常会想,什么是爱情?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爱情是那条鲜红的连衣裙,是那奋不顾身冲进火场的冲动。
现在,我才明白。
爱情,是她在缝纫机前,为我缝补衣领时,专注的眼神。
是她在我感冒时,递到我手里的一杯热水。
是我们在晚饭后,一起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的背影。
是那些,融入在柴米油盐里的,平淡,琐碎,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
前几天,我们一起回了一趟南方,回到了那座我们相遇的城市。
那个巨大的工厂旧址广场上,新修了一个音乐喷泉。
晚上,喷泉会随着音乐,变幻出各种各样的颜色。
我们站在人群里,看着冲天的水柱,和绚烂的灯光。
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林芳。
她的脸上,映着五彩的光,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的光芒。
她也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喂,傻子。”她说。
“嗯?”
“现在,感觉到温度了吗?”
我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把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
“感觉到了。”
“不冷,也不热,刚刚好。”
是的,刚刚好。
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的温度。
来源:云深处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