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下来,滴在深棕色的陶土盆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新工位上的一盆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下来,滴在深棕色的陶土盆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着打进来,切开空气里浮动的微尘,暖洋洋的,带着一股新装修写字楼特有的,那种混杂着木头和油漆的清爽味道。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蜜蜂。
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名字——王总。
我盯着那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个潜水员,被一股巨大的水压猛地拽回了过去的某个深海瞬间。
那个瞬间里,空气是浑浊的,带着打印机墨粉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阳光,是被百叶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永远照不透办公室的阴暗角落。
而我,就是那个角落里,一株常年缺水、叶片发黄的吊兰。
我接了电话。
“喂,小林啊。”王总的声音,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种刻意放缓、显得自己很有城府的调子。
我“嗯”了一声,听着。
他先是寒暄,问我最近怎么样,新工作还习惯吗,语气亲切得仿佛我们昨天还在一个会议室里喝茶。
我敷衍着,说挺好的,都习惯。
然后,他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他说,公司最近有点乱,很多事情交接得不清楚。
他说,我之前负责的那些项目,新来的人根本接不上手,客户那边意见很大。
他说,大家都挺想我的。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绿萝肥厚的叶片,那触感,清凉又坚韧。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抛出了那个让我险些捏碎手机的提议。
“小林,回来吧。”
“我知道,之前是我们对不住你。是我格局小了。”
“这样,你回来,我给你开……四万。月薪四万,怎么样?五险一金按最高标准交,年底分红另算。”
四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数字,鲜红的,带着滚烫的温度,把我的耳膜都烫得生疼。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
楼下车水马龙,渺小得像一群勤劳的蚂蚁。
更远处,是这座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在午后的阳光里,蒸腾着一层金色的薄雾。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几个月前,我的月薪是六千五。
***
在老公司的五年,我活得像个透明的零件。
每天早上八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工位上,打开那台开机需要一分半钟的老旧电脑。
电脑风扇发出疲惫的嗡嗡声,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老人。
我会先用湿巾把桌子擦一遍,再给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浇点水。
那盆吊兰是前台姑娘离职时留下的,没人管,叶子尖都干枯了,像老人的指甲。
我接手过来,养了三年,它还是那副要死不断气的样子,大概是这间办公室的风水,实在养不好什么活物。
我的工作,说好听点叫“项目支持”,说难听点,就是个打杂的。
给销售做PPT,给技术整理文档,给市场部P图,甚至帮行政换饮水机桶。
哪块砖需要,我就往哪里搬。
时间久了,我成了公司的“活字典”。
哪个项目的资料放在服务器哪个犄角旮旯的文件夹里,哪个客户的特殊癖好是什么,哪个型号的打印机用什么型号的墨盒,只有我最清楚。
同事们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第一反应不是查资料,而是扯着嗓子喊:“小林,过来帮我看看!”
而我,总是有求必应。
我以为,这种“被需要”,就是价值。
我以为,把所有脏活累活都干了,总有一天会被看到,会被认可。
我的工资,从入职时的五千,五年里,涨到了六千五。
每次提加薪,王总都会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啊,公司现在困难,你要多体谅。年轻人,不要总盯着钱看,要看长远发展,要看平台。”
他办公室里那套红木茶具,据说十几万。
他手腕上那块表,我偷偷查过,能在我老家买个首付。
而我,看着他嘴里所谓的“平台”,默默地把加薪的话咽了回去。
我租的房子在离公司一个半小时地铁的城中村,每天通勤三个小时。
晚饭,通常是楼下便利店的打折便当。
想给爸妈换个新手机,都要在购物车里放上好几个月,反复比对,等着购物节最大的折扣。
我不是没想过走。
但五年,就像一个温水煮青蛙的锅,慢慢消磨了我的锐气和勇气。
我习惯了这里的节奏,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熟悉了打印机卡纸时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咔咔”声。
我害怕去一个陌生的环境,害怕重新开始,害怕自己这身“屠龙之术”,出了这个门,就一文不值。
直到周然的出现。
***
周然是公司为了一个新项目,高薪挖来的。
他和我年纪相仿,穿着剪裁得体的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我叫不出牌子的智能手表。
他坐在我对面,工位是我们部门最好的,靠窗,阳光充足。
他来第一天,王总亲自领着他,挨个介绍,笑得满脸褶子,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热情。
周然很客气,但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
他不像我们这些老油条,他用自己的机械键盘,声音清脆,像在敲打着某种我们不懂的节奏。
他喝手冲咖啡,自己带了全套的设备,午休时,整个办公室都飘着一股浓郁的豆子香气。
那香味,和我杯子里那三块钱一包的速溶咖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开始,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财务部的打印机坏了,急着要打一份重要的合同。
财务总监急得满头大汗,在办公室里嚷嚷。
我正好路过,顺手就给修好了,其实就是个小毛病,一个传感器被纸屑卡住了。
前后不过五分钟。
财务总监千恩万谢,周然正好端着咖啡杯经过,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好奇。
他走到我工位旁,靠着隔板,问:“你还会修打印机?”
我笑了笑,说:“没办法,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啥都得会一点。”
他没笑,反而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这些不该是你干的活。”
我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在所有人看来,我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尴尬地挠挠头。
他抿了一口咖啡,又问:“你在这家公司多久了?”
“五年了。”
“工资多少?”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支支吾吾,报出了那个让我有些羞于启齿的数字:“六千五。”
周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端着咖啡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或者说,是惋惜。
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
真正让我破防的,是那份被我无意中瞥见的工资条。
那天,周然去开会,他的工资条就放在桌上,被风吹到了地上。
我走过去,想帮他捡起来。
就是那一眼。
我看到了那个数字。
两万。
税后。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都懵了。
六千五,和两万。
中间隔着的,是什么?
是那五年我勤勤恳恳的付出?是我无数个深夜加班做的PPT?是我修好的几十次打印机?还是我帮同事们解决的无数个鸡毛蒜皮的难题?
原来,这些,加起来,都抵不过那条一万三千五的鸿沟。
我默默地把工资条捡起来,放回他的桌上,用他的键盘压好。
坐回自己的工位,我看着屏幕上未完成的表格,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自己和周然的区别。
他名校毕业,履历光鲜,英语流利得像母语。
他做的PPT,逻辑清晰,设计高级,每一页都像艺术品。
他写的代码,简洁高效,注释清晰,像一首工整的诗。
而我呢?
普通大学毕业,履历平平,英语只会“Hello”和“Thank you”。
我做的PPT,用的是公司祖传的模板,土得掉渣。
我不会写代码,我只会用Excel里的VBA做一些简单的自动化。
我一直以为,我的勤劳和踏实,可以弥补这些。
我以为,我的苦劳,就算没有功劳,也值得被尊重。
但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差距,是靠努力无法跨越的。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差距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加班。
我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回到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泛起的霉斑。
我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我像一只被困在井底的青蛙,一直以为头顶那片天就是全世界。
直到有个人,从井口扔下来一块石头,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大得超乎你的想象。
那块石头,就是周然的两万月薪。
***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那两个数字:六千五,两万。
我开始观察周然。
我发现,他从不加班。
每天六点,他准时关电脑,背上双肩包,礼貌地和大家说再见。
他从不参与办公室的八卦,也从不抱怨工作。
他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高效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抽身而去,不留下一丝多余的痕ierarchy。
有一次,王总想让他周末来加个班,赶一个方案。
周然很平静地拒绝了。
他说:“王总,我的工作时间内,会保证百分之百的效率。但我的休息时间,属于我自己。如果项目确实紧急,我认为我们应该在立项时就更合理地规划时间,而不是通过压榨员工的休息时间来弥补前期的失误。”
王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让他走了。
我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
如果是我们这些老员工,谁敢这么跟王总说话?
别说周末加班,就是半夜一个电话,都得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
我渐渐明白了。
我们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能力。
更是认知,是底气。
我的底气,是每个月六千五的工资,是害怕失业的恐惧,是“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的迷茫。
而他的底气,是他随时可以离开,并且能找到更好下家的能力和自信。
那天,周然看我脸色不好,午休时递给我一杯他自己冲的咖啡。
他说:“尝尝,耶加雪菲,有柑橘的果酸味。”
我喝了一口,很苦,但回味里,确实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他看着我,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
我愣住了。
他继续说:“我看了你整理的那些项目资料,非常清晰,井井有条。很多几年前的烂尾项目,你都能把前因后果梳理得一清二楚。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的价值,远不止六千五。”
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
五年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的工作,做出如此具体的肯定。
不是那种“小林辛苦了”的客套,也不是“小林你真是个好人”的敷衍。
他看到了我工作的细节,看到了那些隐藏在繁琐和枯燥之下的,我的努力和价值。
那杯咖啡,明明是苦的,可我喝下去,却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了胃里。
***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打开了那台尘封已久的笔记本电脑。
我打开招聘网站,时隔五年,第一次,更新了我的简历。
写简历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痛苦。
我发现,我这五年,好像什么都做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拿不出手。
项目支持?听起来就像个打杂的。
熟悉公司各项业务流程?这玩意儿换家公司就没用了。
擅长沟通协调?太虚了,谁都会这么写。
我对着空白的文档,枯坐了两个小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贝壳,看起来完整,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想起了周然的话。
“你整理的那些项目资料,非常清晰,井井有条。”
我灵光一闪。
我打开公司的服务器,把我这几年整理过的所有项目文档、数据报告、流程图,全都分门别类地整理了出来。
我把那些最能体现我逻辑能力和信息整合能力的东西,做成了一个作品集。
我不再强调我做过什么“岗位”,而是强调我解决过什么“问题”。
比如,我如何通过建立一个共享文档库,将部门的资料查找效率提升了50%。
比如,我如何通过梳理一个混乱的旧项目,为新项目的启动节省了两周的调研时间。
比如,我如何设计了一套跨部门沟通的标准化流程,减少了30%的无效会议。
当我把这些东西一条条写下来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这五年,并不是一无是处。
那些被我认为是“打杂”的工作,背后,其实也隐藏着我的思考和价值。
只是,我自己,从来没有发现它们。
简历投出去后,石沉大海。
一周,两周。
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自己真的只能在这个地方待到老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面试电话。
是一家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公司。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了。
面试我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部门主管。
他拿着我的简历和作品集,看得很仔细。
他问了我很多细节问题,关于我如何处理数据,如何协调资源,如何应对突发状况。
我回答得磕磕巴巴,因为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总结过我的工作。
但很奇怪,他似乎听懂了。
面试结束时,他对我说:“你的经验,和我们现在急需的岗位非常匹配。我们正在搭建一个新的项目管理体系,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细心、有条理,并且对流程非常敏感的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那些“打杂”的经验,竟然成了他们眼中的“核心能力”。
两天后,我收到了Offer。
月薪,一万八。
***
拿到Offer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我只是觉得很平静,像一场持续了很久的高烧,终于退了。
我坐在出租屋的床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突然想起了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
也许,它不是天生就长不好。
它只是,被放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那里没有充足的阳光,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
我向王总提了离职。
他很惊讶,似乎完全没想过我会走。
他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对薪资不满意。
我说:“是的。”
他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我给你加到八千,怎么样?这已经是公司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八千。
从六千五到八千,他称之为“最大的诚意”。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把辞职信放在了他的桌上。
他大概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脸色沉了下来,说:“小林,你要想清楚。外面的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这个年纪,这个履历,出去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离开了这个平台,你什么都不是。”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但我没有反驳。
因为我知道,任何争辩都没有意义。
我只是平静地说:“王总,谢谢您这五年的照顾。我已经想清楚了。”
他没再说话,挥了挥手,让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那种,被冒犯了的,恼羞成怒的表情。
***
离职前的最后两周,我成了办公室里最忙的人。
我要交接的工作,多得超乎想象。
A同事来问我,某个客户的合同细节。
B同事来问我,一个三年前的项目数据。
C同事的电脑蓝屏了,习惯性地喊我过去。
行政部的打印机又卡纸了,还是喊我。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块人形的便利贴,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贴。
而现在,我要走了,他们突然发现,这块便利贴,撕下来,就再也贴不回去了。
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复杂。
有惋惜,有不舍,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王总一次都没有找过我。
他每天从我工位旁走过,都目不斜视,仿佛我是一个透明人。
我也不在意。
我只是默默地,把我手上的所有工作,整理成了一份长达五十多页的交接文档。
每一个项目的背景,每一个流程的节点,每一个可能遇到的坑,我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在这里,留下的最后一点体面。
离职那天,是个阴天。
我把工位上的东西,一点点装进纸箱。
那台用了五年的旧电脑,那个用了三年的马克杯,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充电线。
最后,我抱起了窗台那盆吊兰。
它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叶子耷拉着,毫无生气。
我抱着它,和同事们一一道别。
大家说着一些“常联系”“前程似锦”的客套话。
只有周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恭喜你,跳出了这口井。”
我笑了笑,说:“谢谢你,扔下来的那块石头。”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抱着纸箱,走出了那栋我待了五年的写字楼。
外面下起了毛毛雨,细细的,凉凉的,打在脸上。
我没有打车,就那么抱着纸箱,走在雨里。
我感觉,我不是在离开一家公司。
我是在告别一段人生。
一段卑微、压抑,却又无比熟悉的人生。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口井里了。
***
新公司的环境,和我之前的公司,完全是两个世界。
开放式的办公区,明亮又宽敞。
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但又充满了协作的氛围。
没有办公室政治,没有勾心斗角。
大家讨论问题,都是对事不对人。
我的主管,就是面试我的那个年轻人,他给了我很大的信任和支持。
他让我放手去做,去搭建我们部门的项目管理体系。
这是一个从零到一的过程,充满了挑战,但也让我充满了激情。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学习新的项目管理软件,学习新的工作方法论,学习如何跟不同部门的人高效沟通。
我每天都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新的知识。
我开始加班,但和以前的加班完全不同。
以前的加班,是被动的,是无效的重复劳动。
现在的加班,是主动的,是我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在不断地创造和积累。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成长。
就像一株长期营养不良的植物,突然被移植到了一片肥沃的土壤里,它开始拼命地伸展自己的根系,抽出新的枝芽。
我把那盆从老公司带来的吊兰,放在了新工位的窗台上。
这里的阳光很好,通风也很好。
我每天给它浇水,给它松土。
奇迹般地,它竟然开始焕发生机。
干枯的叶尖,慢慢变得翠绿。
新的叶片,从根部不断地冒出来,嫩得能掐出水来。
短短一个月,它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绿色瀑布。
我常常在工作累了的时候,看着它。
我觉得,我看到的,不是一盆植物。
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
在新公司,我渐渐找回了自信。
我搭建的项目管理系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我们部门的工作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了。
主管在部门会议上,公开表扬了我。
他说:“事实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人。专业的人,就应该做专业的事,并且获得应有的回报。”
他说“应有的回报”时,我心里暖暖的。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价值被认可的快乐。
这种快乐,和薪水无关。
它是一种,来自内心的,真正的富足。
我开始有了一些积蓄。
我搬离了那个潮湿的城中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带阳台的一居室。
我给爸妈换了最新款的手机,他们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英语口语班,每周去上两次课。
我开始健身,开始看展,开始尝试那些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我的世界,在一点点变大。
而老公司的消息,也偶尔会从前同事的闲聊中,传到我的耳朵里。
据说,我走了之后,公司乱成了一锅粥。
我交接的那个新人,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跑了,因为根本没人带,也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氛围。
很多我之前负责的项目,都出了问题。
客户投诉不断,销售的业绩也大受影响。
王总在办公室里发了好几次火,但无济于事。
因为,那些看似简单、琐碎的工作,已经渗透到了公司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里。
我这颗螺丝钉被拔掉之后,整台机器的运转,都开始变得滞涩。
我听着这些消息,心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声叹息。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为王总的短视,也为我过去那五年的卑微。
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替代的廉价劳动力。
他不知道,他省下的那一点点工资,最终,会让他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而我,也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明白一个道理:
当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价值时,就不要指望别人会尊重你。
***
“喂?小林?你还在听吗?”
王总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着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在听。”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怎么样?考虑一下?四万,这绝对是行业里顶尖的水平了。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是公司之前亏待了你。你回来,我保证,给你最好的待遇,最大的发展空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急切,甚至,是恳求。
四万。
这个数字,在几个月前,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如果那个时候,他愿意给我开这个价,我大概会激动得痛哭流涕,然后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但现在,我听到这个数字,心里却毫无波澜。
我甚至觉得,有点讽刺。
我没有立刻拒绝他。
我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王总,我很好奇,为什么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倾诉的语气说:“小林,我跟你说实话。你走了之后,我面试了不下二十个人,甚至从猎头公司挖了几个所谓的‘精英’。但没用,都没用。”
“他们要么,眼高手低,做不来你那些琐碎但重要的活儿。”
“要么,就是纯粹的‘打工者’,干完自己的活就走人,多一点都不愿意付出。”
“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家公司,是怎么运转的。他们不知道那些数据背后的故事,不知道那些客户真正的需求,不知道那些流程为什么是那样设计的。”
“只有你,小林。只有你,像个管家一样,把这个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摸得清清楚楚。”
“我直到你走了,才发现,你不是一颗螺丝钉。”
“你是这台机器的润滑油,是心脏。”
他说得很动情。
如果是在以前,我大概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现在,我只觉得,悲凉。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不是不知道我的价值,他只是,在赌我不知道。
他用六千五的工资,赌我的懦弱,赌我的不敢离开,赌我的安于现状。
他赌赢了五年。
直到周然的出现,直到我下定决心跳出那口井。
现在,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于是,他想用四万块钱,把我买回去。
买回那个,可以让他继续高枕无忧的“管家”。
我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王总,谢谢您的看重。”
我说。
“但是,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是嫌少吗?价格还可以谈!五万!五万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尽管他看不见。
“王总,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楼下的车流,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的光河。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月薪一万八。”
“但是,我每天都很开心。”
“我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进步。”
“我有一个很好的领导,他尊重我的专业,也尊重我这个人。”
“我有一群很棒的同事,我们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简单,纯粹。”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台上那盆,在夕阳的余晖里,绿得发亮的吊兰。
“最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找回了我自己。”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干活,不敢抬头看天的‘小林’。”
“我发现,原来,我的价值,不是靠修打印机和整理旧文档来证明的。”
“我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很精彩。”
“王总,你知道,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被移植到一个有阳光、有雨露的地方,它活过来了,而且长得比以前更茂盛。你觉得,它还会愿意,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花盆里去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嘶哑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天边消失。
城市的灯火,彻底亮了起来,璀璨如星海。
我没有赢。
这也不是一场报复。
这只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自我救赎。
我走到工位前,拿起水壶,又给那盆绿萝,浇了一点水。
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知道,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而我,会继续在这片新的土壤里,努力地,向上生长。
就像这盆绿萝,就像那盆吊兰。
迎着阳光,野蛮生长。
来源:屿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