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班长张云峰把那两个还烫手的窝头塞进我怀里时,我眼泪差点掉下来。那不是委屈,也不是饿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又暖又涨的情绪。
班长张云峰把那两个还烫手的窝头塞进我怀里时,我眼泪差点掉下来。那不是委屈,也不是饿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又暖又涨的情绪。
在我后来五年的军旅生涯,以及退伍后几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我吃过数不清的饭。有庆功的酒宴,有野外拉练时冰冷的压缩饼干,有逢年过节家里精心准备的佳肴。但是,没有任何一顿饭,能像1970年那个秋天下午,我错过的那顿午饭,以及最后终结了我饥饿的那两个窝头,那样深地刻在我的骨头里。
那顿错过的饭,和那两个滚烫的窝头,给我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农村兵,上了进入部队后的第一堂课,一堂关于规矩、关于人情,也关于一个男人该如何成长的,无声的课。
故事,要从我第一次扛起那支上了油的半自动步枪,独自一人站在三号岗哨上的时候说起。那一年,我十八岁,刚刚脱下满是补丁的旧布衣,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国防绿。
第1章 新兵蛋子和“黑脸”班长
1970年的秋天,北方的风已经带上了刮骨的凉意。我叫陈新民,和村里十几个小伙子一起,坐着“解放”牌大卡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番号的军营。
车斗的帆布被风吹得呼啦作响,我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什么都新鲜。高大的营门,刷着红漆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还有训练场上喊着“一二三四”的整齐队伍,这一切都让我这个刚放下锄头的农村娃感到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激动的情绪。
我们的班长叫张云峰,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志愿兵,黑,真黑,是那种在太阳底下练出来的,结结实实的黑。他不笑的时候,嘴角往下撇着,两道浓眉拧在一起,像门神。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报到的第一天,他训话,声音像打雷:“到了部队,就要把你们身上那些自由散漫的习气都给我收起来!这里只有三个字:听命令!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得听命令!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我们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张云峰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在我的脸上停了一下。我一哆嗦,赶紧把本就挺得笔直的腰杆又使劲往上拔了拔。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新兵连的“魔鬼”训练。每天天不亮,尖锐的哨声就会把我们从梦里拽出来。叠被子,要把棉絮都压实,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班长会用一根线拉着检查,多出来一厘米都不行。吃饭要坐直,碗筷不能出声。训练场上,一个队列动作,能翻来覆去练一下午。
我人瘦,力气不大,但肯下笨功夫。别人练一遍,我就练两遍。班长要求的“豆腐块”,我每天熄灯后还要在被窝里偷偷摸索着练习按压。我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给班里拖后腿,不能让张云峰班长那双“刀子眼”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张云峰对我们严厉到了苛刻的地步。他似乎永远不会累,也永远不会满意。我们跑五公里,他背着跟我们一样的装备,陪着跑,谁掉队了,他不是拉一把,而是在旁边吼:“陈新民!你腿上绑的是沙袋还是磨盘?快点!”
有一次紧急集合,我慌里慌张地把武装带系错了方向,被他当着全班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样子上战场,手榴弹还没掏出来,就让敌人一枪给毙了!你这是对你自己的命不负责,也是对你战友的命不负责!”
我低着头,脸烧得像块烙铁。从那以后,我睡觉都把武装带放在枕头边最顺手的位置。
但张云峰也不是只会骂人。我的脚在一次越野训练中磨出了血泡,晚上疼得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到水房用凉水冲。张云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递过来一个针线包和一小瓶碘酒。
“用针穿上线,从血泡底下穿过去,把水放出来,再涂上碘酒,明天就好了。”他的声音没有了白天的严厉,在空旷的水房里显得有些沉闷。
我愣愣地接过东西,半天说不出话。
“傻站着干什么?还等着我给你挑?”他眉头一皱。
“不,不用,班长,我自己来。”我赶紧说。
他“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瓶碘酒,心里五味杂陈。这个黑脸班长,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新兵训练一个月后,我们开始轮流站岗。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领到枪的那天,指导员给我们做了动员,说这支枪就是我们的第二生命,人在枪在。我把那支半自动步枪抱在怀里,擦了一遍又一遍,枪身上冰冷的钢铁触感和浓重的枪油味,让我感觉自己瞬间就从一个“新兵蛋z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
第一次站岗,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张云峰亲自带我上岗,给我讲纪律,讲各种突发情况的处置办法。
“三号岗,对着训练场和军火库的方向,责任重大。”他指着远处黑乎乎的库房,语气严肃,“站岗的时候,脑子要清醒,眼睛要放亮。除了换岗的哨兵和带班干部,任何人靠近,都要先口头警告。记住了,你现在站在这里,代表的就是部队的警惕性!”
“是!班长!”我立正敬礼,声音喊得格外响亮。
他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子,又拍了拍我手里的枪:“别紧张,就是一个钟头的事。站直了,拿出咱们一班的精气神来。”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枪抱得更紧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军营的安宁。
第2章 孤独的哨位
三号岗哨位设在一个小土坡上,视野开阔。面前是尘土飞扬的大训练场,左边是营房,右边远处,就是班长特意叮嘱过的军火库,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平房,门口站着双岗。我的身后,是一排长得很高大的白杨树,风一吹,叶子就哗啦啦地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执行任务。
周围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新兵连的喧嚣和紧张,似乎一下子被这个小小的岗哨隔绝开来。我按照班长教的,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身体挺直,目视前方,手里的枪稳稳地抱在胸前。
时间过得很慢,像蜗牛在爬。太阳从头顶慢慢地移向西边,把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我一动不动,努力让自己像一棵扎根在这里的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哨兵守则》的每一条:不准与无关人员交谈,不准擅离职守,不准……
我甚至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有一次,一只野兔从草丛里窜出来,飞快地跑过训练场,我心里都咯噔一下,差点就要喊出警告口令。
站岗是两个小时一班。我上岗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也就是说,我要站到五点。而部队的开饭时间,是五点半。接我岗的战友,应该会在五点整准时出现。
我心里盘算着,换岗下去,正好可以赶上饭点。一想到食堂里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今天据说有改善伙食的白菜炖猪肉粉条,我那早就开始抗议的肚子,就叫得更欢了。新兵训练的体能消耗巨大,我们每个人都像是饿狼,一顿能吃五六个大馒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盯着远处营房墙上那个模糊的时钟,盼着时针能走得快一点。
四点半……四点四十五……五点……
五点整,预想中接岗的战友并没有出现。
我心里开始有点犯嘀咕。是不是他的表慢了?还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我继续站着,眼睛不时地瞟向通往这里的小路。
五点十分,小路上依然空无一人。
五点二十分,远处传来了嘹亮的开饭号声。那熟悉的旋律,在平时听来是那么悦耳,此刻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我能想象到战友们冲向食堂的场景,能闻到饭菜飘散在空气中的香味。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岗哨周围显得格外清晰。
我开始焦躁起来。
怎么办?是接岗的战友忘了吗?还是出了什么别的问题?按照规定,哨兵不能擅离职守。可如果一直没人来,我就要错过饭点了。
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冒出来:要不要跑回连队去报告一下?就说接岗的人没来。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我立刻掐灭了。不行!《哨兵守则》第一条就是“不得擅离职守”。张云峰班长那张黑脸浮现在我眼前,他那句“你这样子上战场,就是对战友的命不负责”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万一我跑回去报告的这几分钟里,军火库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虽然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我这个新兵的脑子里,纪律就是天,命令就是铁。
我不能走。
可是,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只手在胃里不停地抓挠,火烧火燎的。我咽了口唾沫,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欺骗自己的胃。
五点半,开饭号已经响过。我知道,现在食堂里肯定已经人声鼎沸了。
五点四十五,我猜大家差不多都快吃完了吧。
六点整,天色开始暗下来,训练场上空无一人。远处的营房亮起了灯火,显得那么温暖。而我这里,只有越来越冷的风,和越来越饿的肚子。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时间,是不是我应该站到六点?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班长说的是两个小时。
就在我饿得头晕眼花,几乎快要站不住的时候,远处的小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奔跑的人影。
是王援朝,我们班的副班长,也是一个老兵。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满脸歉意:“新民,对不住,对不住!接你岗的李铁柱那小子,下午训练的时候有点中暑,躺在床上睡过去了,谁知道睡得那么死,集合号都没听见!我们吃完饭点名才发现少了他,班长让我赶紧过来替你!”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
“快,快把枪给我,你赶紧去食堂,我跟炊事班说好了,让他们给你留了饭!”王援朝急切地说。
我机械地完成了交接岗的程序,把枪递到他手里。那一瞬间,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猛地一松,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双腿又麻又软,肚子里的饥饿感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
我没有力气跑,几乎是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往食堂挪。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吃饭,快点吃饭。
第3章 空荡荡的食堂
通往食堂的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漫长。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下午站岗时那种神圣的使命感,已经被腹中雷鸣般的饥饿感彻底取代。
远远地,我看到食堂的窗户里还透出灯光,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王援朝副班长说了,给我留了饭。一想到热乎乎的饭菜,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当我推开食堂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饭菜混合着洗洁精的味道扑面而来。然而,迎接我的,是一个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大厅。
战士们吃饭用的大条桌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长条凳整齐地倒扣在桌子上。打饭的窗口紧闭着,不锈钢的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水渍,在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炊事班的几个师傅正在后面的水槽边刷锅洗碗,巨大的铁锅被刷得“哐当”作响。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炊事员看到我,探出头来,好奇地问:“哎,小同志,有事吗?都收摊了。”
我的心一沉,赶紧说:“师傅,我……我是一班的陈新民,刚才在站岗。我们副班长说,给我留了饭的。”
那小炊事员“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想起来了,王副班长是来说过。不过……”他挠了挠头,面露难色,“不过刚才军部后勤的王助理员过来检查工作,顺便就在我们这儿吃了点。他看我们还温着一份饭菜,就问是谁的,我们说是给哨兵留的。王助理员说,不能让机关干部搞特殊,就跟我们一起把那份饭菜给分着吃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留的饭……被吃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炊事员看我脸色不对,也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说:“小同志,真对不住啊。你看这……菜是一点都没有了,馒头筐里……哎,今天馒头做得少,也都吃光了。”
他跑过去,把几个巨大的不锈钢馒头筐都翻了一遍,最后无奈地对我摊了摊手:“真没了,连个馒头渣都没剩下。”
另一个年纪大点的老师傅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小伙子,别急。要不,我给你下碗面条?”
我刚想点头,那小炊事员就赶紧拉了拉老师傅的衣袖,小声说:“老周师傅,你忘了?今天下午刚盘过库,面粉也见底了,新的要明天采购车才拉得回来。”
老师傅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
希望之火,就这样被一盆接一盆的冷水彻底浇灭。
我站在空荡荡的食堂中央,看着那几口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大锅,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疼得一阵阵抽搐。从下午到现在,我只喝过水壶里的一点凉水。高强度的训练和几个小时的站岗,已经把我身体里最后一点能量都榨干了。
“那……那好吧,谢谢师傅。”我低着头,声音干涩地说道。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赖在食堂不走吧。
转身走出食堂,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营区里很安静,战士们大概都在俱乐部看电影,或者在宿舍里学习。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显得特别孤单。
回宿舍吗?
我不敢。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班长张云峰交代。
是报告说“我没吃到饭”吗?
这句话在我舌尖上滚了好几遍,就是说不出口。在当时我那个十八岁的脑子里,这是一句近乎于“抱怨”和“诉苦”的话。部队里,人人都在讲奉献,讲吃苦在前。因为站岗错过了饭点,这本就是分内之事。现在饭没了,再去跟班长说,算怎么回事?是嫌自己受了委屈?还是想让班长去替我找炊事班的麻烦?
张云峰班长那张严肃的黑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听到我报告后,会皱起眉头,用那双“刀子眼”看着我,或许会说:“没吃饭?没吃饭就饿着!当兵打仗,还能顿顿让你吃饱了?”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想被班长看成是一个吃不了苦、斤斤计较的孬兵。我宁愿饿着,也不想让他失望,不想让他觉得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兵,连这点苦都受不了。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现在看来无比“愚蠢”的决定:扛着。
不就是一顿饭没吃吗?明天早上不就能吃上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一个人摸黑走到了训练场的单杠区。我不敢回去,怕一进门就被班长问起,我没法回答。我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背靠着一根单杠的柱子,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肚子饿得咕咕叫,声音大得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我只能不停地喝水壶里剩下的凉水,希望能把胃里的空虚感填满一些。但凉水下肚,反而激得胃里更难受了,一阵阵地反酸水。
夜深了,风更冷了。我穿着单薄的军衣,冻得瑟瑟发抖。远处俱乐部的方向传来了电影结束后的嘈杂声,我知道大家要回宿舍了。
我必须回去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宿舍走去。
第4章 强撑的下午
走进宿舍的时候,班里的战友们大多已经洗漱完毕,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家信,气氛很轻松。
张云峰班长正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借着灯光,很认真地擦拭着他的那支五四式手枪。枪的每一个零件都被他拆开,用一块白布细细地擦着,神情专注得像个手艺人。
他听到我进门的动静,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吃饱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幸好,班长正在专心擦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忙活他的事。
我如蒙大赦,赶紧溜到自己的床铺前,脱了鞋,用最快的速度钻进了被窝,然后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
在被子里,我才敢大口地喘气。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我撒谎了,我对班长撒谎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羞愧和恐慌。
肚子依然在抗议,但我只能咬着牙忍着。我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来抵御那种由内而外的寒冷和空虚。
听着宿舍里战友们的说笑声,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肥皂味,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明明置身于集体之中,却被一个自己不敢说出口的秘密隔绝开来。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饥饿感像一条毒蛇,不停地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我娘在给我烙油饼,金黄酥脆,我伸手去拿,却怎么也够不着。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起床号就响了。
我几乎是弹起来的。一夜的饥饿,让我对早饭的渴望达到了顶点。
早操,五公里越野。我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跑一步,都觉得天旋地转。但我咬着牙,死死地跟着队伍。我不能掉队,不能让班长看出我的不对劲。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终于熬到了早饭时间。
当白花花的大馒头和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摆在我面前时,我的眼睛都直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六个馒头,喝了三大碗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片绿洲。
吃完饭,胃里暖和起来,力气也仿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扛过去了。
然而,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上午的训练是障碍跑。翻高墙、过独木桥、钻铁丝网……一整套下来,我早上吃的那点东西,很快就消耗得一干二净。到了中午,熟悉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
午饭我照样吃得风卷残云。但到了下午,进行投弹训练的时候,我又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
教练弹有两斤重,平时我扔个三四十米不成问题。但那天,我感觉胳膊发软,使不上劲。第一次投弹,只扔了二十多米,还偏了方向,气得张云峰班长在旁边直吼:“陈新民!你没吃饭吗?用点力!”
我心里一惊,脸上一热,赶紧说:“报告班长,我再来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教练弹奋力扔了出去。这次倒是远了一些,但还是没有达到平时的水平。
张云峰皱着眉头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脸色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没有,班长!我没事!”我赶紧立正,大声回答,试图用声音的洪亮来掩盖身体的虚弱。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那眼神似乎能穿透我的身体,看到我心里的秘密。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幸好,另一个战士投弹出了问题,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一下午的训练,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每一次挥臂,每一次奔跑,都在榨取我身体里本就不多的能量。到了下午四点多,我感觉眼前阵阵发黑,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王援朝副班长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休息的时候,他凑过来,递给我他的水壶:“新民,喝口水。你今天脸色真不好看,要不跟班长说一声,去卫生队看看?”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副班长,就是有点累。”
我不能说。昨天撒的那个谎,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如果现在说了,那昨天晚上的隐瞒算什么?不是显得我更可笑了么?我心里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支撑着我,让我必须把这场戏演下去。
我强撑着,盼着,只盼着赶紧到开饭时间。
我以为,只要再熬过这一个小时,只要能吃上晚饭,一切就都过去了。
第5章 一双锐利的眼睛
傍晚,训练结束的哨声终于吹响。我像一滩烂泥一样,几乎是被战友们架着回宿舍的。
晚饭前,是雷打不动的“班务会”,其实就是班长带着大家总结一下当天的训练情况,好的表扬,差的批评,再安排一下晚上的活动。
我们十几个人,围着班长的小马扎,坐在各自的床铺上。
张云峰班长盘腿坐在中间,手里拿着个小本本,脸色一如既往地严肃。
“今天,总得来说,大家的训练热情还是不错的。但是,也存在一些问题……”他开始点名,一个一个地分析,“王援朝,你的障碍跑速度有待提高;李铁柱,你……”
我的头越来越沉,班长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变得忽远忽近,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宿舍里的空气有些闷,我感觉胸口堵得慌,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努力地想挺直腰杆,但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皮像有千斤重,不停地往下耷拉。
“……特别是陈新民!”
班长突然提高的音量,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你今天下午的投弹训练,是怎么回事?啊?一次比一次差!平时教你的动作要领,都忘到脑后去了?”张云峰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火气。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我昨天晚上没吃饭,饿得没力气?
“说话!哑巴了?”班长的声音更大了。
“报告班长……我……我……”我支支吾吾,急得满头是汗。
“你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新兵训练快结束了,就想偷懒了?我告诉你,陈新民,在部队,一天都不能松懈!你这种思想,很危险!”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身影很高大,几乎挡住了我头顶的灯光,让我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
我低着头,羞愧、委屈、还有无法言说的饥饿和虚弱,一起涌上心头。我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但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在部队,流血流汗不丢人,但掉眼泪,丢人。
宿舍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张云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他脸上的怒气,似乎在一点点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疑惑。
他突然伸出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
“不烧啊。”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扳过我的脸,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眼睛和嘴唇。
“嘴唇都起皮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小子,到底怎么了?老实说!”
他的语气虽然还是很硬,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训斥的意味。
我还是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旁边的王援朝副班长看不下去了,替我解围道:“班长,新民这孩子就是犟。我看他今天一天都不对劲,估计是身体不舒服,又怕耽误训练,不敢说。”
张云峰没有理会王援朝,他的眼睛依然死死地锁着我。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陈新民,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什么时候回的宿舍?”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开,开完饭就回来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开完饭?”他冷笑一声,“我怎么记得,我们开饭点名的时候,你人还没回来。是王援朝替你跑去换的岗。你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快洗漱了。”
我的谎言,就这么轻易地被戳穿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昨天晚上,到底吃饭了没有?”张云峰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我的心里。
宿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关切的,有惊讶的,也有不解的。我再也撑不住了,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没……没吃上。”
“为什么没吃上?”他追问道。
“我去食堂的时候……饭……没了……”
“没了为什么不报告?”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一边哭,一边把昨天下午站岗错过了饭点,跑到食堂又发现留的饭被吃了,自己又不敢说,硬扛了一晚上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混乱,夹杂着委屈的抽泣声。但宿舍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懂了。
我说完,整个宿舍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心里充满了懊悔和难堪。我觉得自己太丢人了,不仅撒了谎,还当着全班的面哭了。
我等着班长的雷霆之怒。他一定会骂我是个傻子,是个笨蛋,是个爱面子活受罪的孬兵。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训斥,而是一声长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第6章 两个滚烫的窝头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只手,轻轻地抚平了我内心的慌乱。
我偷偷地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张云峰班长。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窗外。宿舍的窗户正对着训练场,夜色已经很深了,只能看到远处模糊的轮廓。他的脸上,没有了我所预想的愤怒和鄙夷,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非常复杂的神情。有无奈,有心疼,还有一丝……自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转过身,对全班说:“今天班务会就开到这里。都准备一下,一会儿去俱乐部看电影。”
说完,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出了宿舍。
战友们一个个站起来,有的拍拍我的肩膀,有的给我递过来一块毛巾,王援朝副班长叹了口气,说:“你这傻小子,多大点事,跟班长说一声不就行了?自己扛着,看把身体熬成什么样了。”
我低着头,用毛巾胡乱地擦着脸,心里乱成一锅粥。班长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理我了?还是觉得我太丢人,懒得管我了?
不一会儿,战友们都陆陆续续地去俱乐部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去。我没脸去。
我坐在床铺上,呆呆地看着地面。肚子又开始叫了,但比起身体的饥饿,心里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让我难受。
我搞砸了。我在班长心里,肯定已经成了一个不诚实、又脆弱的坏典型。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宿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哪个战友忘了东西,一抬头,却看到了张云峰班长。
他手里端着一个军用饭盒,饭盒上还盖着一块布。他没有去俱乐部。
他走到我面前,把饭盒往我床上一放,用那贯有的命令式口气说道:“吃了。”
我愣住了。
他揭开饭盒上的布,一股混合着粮食香气和咸菜味的热气,瞬间钻进了我的鼻孔。
饭盒里,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窝头,黄澄澄的,旁边还有一小撮被切得整整齐齐的咸菜丝,上面滴了几滴香油,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班……班长……”我的声音哽咽了。
“吃!”他把饭盒又往我面前推了推,语气不容置疑。
我颤抖着手,拿起一个窝头。窝头很烫,那股热量顺着我的指尖,一直暖到了我的心里。我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窝头很粗糙,有点拉嗓子,但就是这粗糙的口感,此刻在我嘴里,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我一边嚼,一边掉眼泪。咸咸的泪水混着窝头的甜香,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张云峰就坐在我对面的床铺上,看着我吃。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手指间来回地捻着。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我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我很快就吃完了一个窝头,又拿起了第二个。
“慢点吃,别噎着。”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锅里还有,不够我再去给你拿。”
我摇了摇头,嘴里塞满了食物,说不出话。
等我把两个窝头和一小撮咸菜全都吃完,又把他递过来的一大搪瓷缸子温水喝下肚,我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那股从胃里升腾起来的暖意,驱散了笼罩我一天一夜的寒冷和虚弱。
我放下饭盒,看着班长,小声说:“班长,对不起,我……我不该撒谎。”
他把手里的烟又塞回了烟盒,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陈新民,你记住。”他缓缓地说道,“在部队,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这是对的。你的做法,从纪律上说,没有错。哨兵不能擅离职守,这是铁的纪律。”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先肯定我。
“但是,”他话锋一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部队是一个集体,你的战友,你的班长,不是摆设。遇到困难,解决不了,要懂得报告!这不是诉苦,也不是抱怨,这是对集体的信任!你一个人硬扛,万一在训练场上晕倒了,出了事,怎么办?你以为你这是勇敢?这是犯傻!”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敲在我的心上。
“还有,”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们这些新兵,都想表现好,怕被批评,怕被看不起。我也是从新兵过来的。但是,真正的强大,不是说你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能一个人吃。而是你懂得,什么时候该依靠集体,什么时候该相信你的战友。”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揉,就像村里的长辈一样。
“傻小子,以后有事,就直接跟我说。天塌下来,有班长给你顶着。”
就在那一刻,班长张云峰把那两个还烫手的窝头塞进我怀里时,我眼泪差点掉下来。那不是委屈,也不是饿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又暖又涨的情绪。
我终于明白,那张黑色的脸庞下,藏着一颗多么温暖的心。那严厉的训斥背后,是对我们这些新兵最深沉的关爱和责任。
第7章 成长的印记
那天晚上之后,我感觉自己和张云峰班长,甚至和整个一班的关系,都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第二天出早操,我跑过他身边时,他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吼着“快点”,而是说了一句:“陈新民,跟上!别掉队!”语气里,少了一分严苛,多了一分关照。
班里的战友们也没人拿我哭鼻子的事开玩笑。王援朝副班长还是会像大哥哥一样,在我训练动作不到位的时候,悄悄给我开小灶。李铁柱,那个因为中暑睡过头害我错过饭点的“罪魁祸首”,特地跑来跟我道歉,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我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集体里,没有人是故意的。我们都是兄弟。
我开始学着去沟通。训练中遇到不懂的问题,我会主动向班长请教。身体不舒服,我也会及时报告。我发现,当我敞开心扉,把困难说出来的时候,得到的并不是批评和嘲笑,而是整个集体的帮助和支持。
张云峰班长依然很严格,训练场上,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脸包公”。我们的“豆腐块”叠得稍有瑕疵,他照样会毫不留情地掀掉重来。五公里越野,他还是会掐着秒表,把我们一个个逼到极限。
但我不再怕他了。我开始理解他那份严厉背后的苦心。他是在用最严苛的方式,把我们这些稚嫩的农村青年,锻造成真正合格的军人。他是在为我们的未来,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的战场,负责。
那次饿肚子的经历,像一个刻度,深深地刻在了我十八岁的成长轨迹上。它让我明白,纪律和规矩,是军人的天职,但支撑起这冰冷铁律的,是人与人之间有温度的情感和信任。集体,不仅仅意味着服从,更意味着依靠。
几个月后,新兵训练结束,我们被分配到了各个连队。我和张云峰班长不在一个连队了。临走前,他来送我。
我们站在营房前那排熟悉的白杨树下,他帮我整理了一下背囊的带子,又用力地捶了一下我的胸口。
“到了新连队,好好干,别给咱们一班丢人。”他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是!班长!”我立正敬礼,眼眶有些发热。
“以后……吃饭要准时。”他憋了半天,又补了一句。
我咧开嘴,笑了。
“是!保证完成任务!”
在后来的军旅生涯中,我从一个普通士兵,成长为一名班长,后来又提了干。我带过很多批新兵,他们和我当年一样,年轻、冲动,带着对军营的向往和一丝胆怯。
我也会对他们严格要求,会因为他们犯了错误而大声训斥。但是,每当看到他们那一张张稚气的脸庞,我总会想起1970年的那个秋天,想起那个在哨位上饿着肚子、不敢报告的傻小子。
我会告诉我的兵:“遇到困难,要报告!记住,你的班长,你的战友,永远是你们最坚实的后盾。”
每当炊事班做了窝头,我总会多要两个。那粗糙的口感,总能让我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张云峰班长塞到我怀里的那两个滚烫的窝头。那是我军旅生涯的起点,也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路标。
它教会我的,不仅仅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道理,更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信念: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要失去对集体的信任,不要忘记那些在你身后,默默关心你、支撑你的人。
那份温暖,比任何一顿饱饭,都更能支撑一个人,走过漫长而艰辛的道路。
来源:知情达理香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