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岳父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夯实感,像工地上砸桩的锤子。
电话是晚上九点四十二分打来的。
我正把最后一箱酸奶搬进冷柜,后腰的肌肉跟钢筋一样绷着。
冷柜门一开,一股混合着奶制品发酵和塑料包装的凉气扑面而来。
“陈阳啊,我是你爸。”
岳父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夯实感,像工地上砸桩的锤子。
我“嗯”了一声,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继续往货架上码放酸奶,生产日期一个个对着外面。
“我跟你妈商量好了,下个月就过去,跟你和小慧一起住。”
我的手顿住了。
一盒草莓味的酸奶从指尖滑落,还好,掉在了下面那排原味酸奶上,软着陆。
“来……来养老。”他又补了一句,仿佛怕我没听懂。
我直起腰,后背的汗瞬间被冷柜的寒气激得冰凉。
店里那只招财猫还在孜孜不倦地摇着它的金手臂,塑料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哦,好啊。”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对我的爽快有点意外。
“那个……生活费的事,我们也合计了一下。”
来了。
我关上冷柜门,玻璃门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映不出我的脸。
“我们俩,一个月,一万块钱,应该够了。”
一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老旧的日光灯管启动时的电流声。
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守着这个社区团购的前置仓,月底拿到手,好的时候一万五,差的时候也就一万出头。
平台扣分、顾客投诉、生鲜损耗……哪一项不是钱?
“我们要求不高,就是不想生活质量下降太多。”岳父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看着墙上那面锦旗,“优质服务站长”,红得刺眼。
“行。”
我又说了一个字。
“爸,没问题。”
电话那头传来岳母抢过电话的欣喜声音:“哎呀,我就说陈阳这孩子懂事!那我们下周就准备买票了啊!”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感觉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震动。
不是地震,是我自己的心跳。
我拿起那盒掉下去的草莓酸奶,包装上被撞出了一个不明显的凹痕。
这种品相,是不能卖给那些挑剔的“富贵太太”们的。
只能自己消化了。
我慢慢地走回里间的小办公室,屁股刚挨到椅子上,老婆林慧的视频电话就弹了出来。
她的脸一出现,我就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陈阳!你是不是疯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刚跟我妈打完电话,她都跟我说了!一万块!你怎么能答应!”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镜头对着我面前那碗还没吃的泡面。
面饼已经坨了,吸干了最后一点汤汁。
“你知不知道我们每个月房贷要还多少?六千八!你那个破站点,这个月被罚了多少次款了?”
她一句接一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我拿起叉子,戳了戳那团面,硬邦"邦的。
“我答应了。”我说。
“你……”林慧好像被我这平静的态度噎住了,“你拿什么答应?你告诉我,你拿什么给?把房子卖了吗?”
“上个季度,我拿了区域第一,奖金发了三万。”我撒了个谎。
其实只有一万,还被我拿去补了上个月的货款窟窿。
林慧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一丝松动。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镜头转回自己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放心吧,爸妈来了,我肯定招待好。钱的事,你别操心。”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慌乱,一点都没少。
挂掉视频,我把那碗泡面推到一边。
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心里清楚,林慧的慌乱,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钱。
肯定还有别的事。
而我,就等着他们来,把那件事,亲自摆到我面前。
一周后,周二,上午十点。
火车站出站口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方便面、汗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瞬间清醒。
我垫着脚,在涌动的人潮里寻找岳父岳母的身影。
他们来了。
两个巨大的蛇皮袋,四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像两座移动的小山。
岳父走在前面,挺着胸膛,岳母跟在后面,脸上是那种既炫耀又带点初来乍到不安的复杂表情。
“爸,妈。”我赶紧迎上去。
“哎,陈阳!”岳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把手里的一个布袋子塞给我,“你爸非要带,老家的土鸡蛋,给你补补。”
袋子沉甸甸的,隔着布都能感觉到鸡蛋温热的触感。
岳父只是点了点头,把一个最重的行李箱推给我,说:“走吧。”
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点泥土的痕迹。
我叫了辆专车,最大的那种MPV。
把所有行李塞进后备箱,就花了我十分钟,出了一身的汗。
车子开动,岳母开始对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哎哟”“哎哟”地感叹。
岳父则一言不发,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来视察的老领导。
“陈阳啊,你这工作,挺辛苦吧?”岳母忽然回头问我。
“还行,习惯了。”我应付道。
“一个月能拿不少钱吧?”她又问,声音不大,但车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慧的脸白了一下。
“还好,够花。”我含糊地说。
“年轻人,别太实在。”岳父突然开口,眼睛还是看着窗外,“该是你的,一分不能少。别让人家吃现成。”
我心里冷笑一声。
到底是谁想吃现成?
到了小区门口,我把车费付了,138块。
司机帮着往下搬行李,岳父站在一边,指点着:“哎,那个轻点,里面是瓷器。”
仿佛我是他雇来的搬家工人。
林慧想上来帮忙,被岳母一把拉住:“你别动,让陈阳来,他有劲儿。”
我没说话,一件一件往楼上搬。
三楼,没电梯。
等我把最后一件行李拖进门,我的T恤已经能拧出水了。
岳父岳母像巡视领地一样,在一百平米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这客厅小了点。”岳父敲了敲墙壁,墙皮簌簌地掉下一点灰。
“小慧的房间,怎么光线这么差?”岳母推开次卧的门,皱起了眉头。
那个房间,是我俩的书房,也是我偶尔加班累了睡的地方。
林慧站在我身边,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我的衣角。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爸妈,你们住主卧,那里向阳,也大。”我说。
主卧是我们俩的房间。
岳母眼睛一亮:“那你们住哪?”
“我们住宿舍。”我指了指那个次卧,“一样的。”
林慧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震惊。
岳父“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错,懂事。”
然后,他伸出手。
“那个生活费,你妈说,现金拿着,心里踏实。”
我看着他摊开的手掌,像一张待填的账单。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
厚厚的一沓,崭新的。
一万块。
我亲手递到了他手里。
岳父接过钱,当着我的面,一张一张地点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钞票上划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慧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她拉着我,躲进厨房,压低声音吼道:“你真给啊!你就这么把钱给他们了?”
“不然呢?”我平静地反问,“他们开口了,我不给,像话吗?”
“可你哪来那么多钱!”她快急哭了。
“我跟朋友借的。”我继续撒谎,眼睛盯着她,“小慧,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躲开我的眼神,转身去倒水,水壶里的水洒了一半在外面。
“我……我怕我们以后日子过不下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知道,她在撒谎。
钱,只是个幌子。
真正的雷,还埋在下面。
第一天晚上,我就领教了什么叫“生活质量不能下降”。
晚饭我做了四个菜,一个汤。
红烧排骨,岳母夹了一块,嚼了两口,吐在桌上。
“太硬了,我这牙口不行。”
清蒸鲈鱼,岳父用筷子拨了拨:“刺太多,不新鲜。”
我买的可是今天早上刚从批发市场运来的活鱼。
最后,他们就着一盘炒青菜,吃完了两碗米饭。
吃完饭,岳父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看他的抗战神剧。
岳母则拿着我的iPad,跟老家的姐妹视频,炫耀她的大城市养老生活。
“……我女婿啊,可孝顺了!一个月给我们一万块生活费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和在阳台收衣服的林慧听到。
林慧的身体僵了一下。
晚上十一点,他们终于回房睡了。
我和林慧挤在次卧那张一米五的床上,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他们……一直都这样。”林慧小声说,像在解释,又像在道歉。
“我知道。”
“陈阳,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的,不是这个。”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但我没回头。
心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第二天,我照常去站点上班。
刚开门,就看到隔壁站点的老王,叼着烟,在我门口晃悠。
“哟,陈阳,听说你把岳父岳母接过来了?可以啊,孝子。”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们是竞争对手,平台每个月都有排名,他总想把我挤下去。
“还行。”我懒得理他。
“我可听说了,你这站点,上个月投诉率全区第一啊。”他吐了个烟圈,“悠着点,别为了面子,把里子都丢了。”
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上个月有批水果,因为天气太热,送到顾客手里有点蔫了,结果被好几个“富贵太太”组团投诉。
平台二话不说,扣了我500分,罚款2000。
这事只有我们几个站长知道,肯定是有人传出去的。
我盯着老王:“管好你自己的事。”
他耸耸肩,走了。
我一整天心情都很烦躁。
下午,岳母打来电话。
“陈阳啊,我跟你爸想去逛逛商场,你那有没有钱啊?我们出来得急,没带够。”
“妈,我早上不是刚给你们一万吗?”
“那个钱,你爸说要存起来,不动。”岳"母的理由很充分,“你再给我们拿三千,买几件换洗衣服。”
我捏着手机,指关节发白。
“行,我等下让小慧给你们送过去。”
挂了电话,我给林慧转了三千块钱。
她几乎是秒回了我一个问号。
我:爸妈要去买衣服。
林慧:他们有钱!那一万块呢!
我:她说那是养老本,不能动。
林慧那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发来一句:陈阳,我们聊聊吧。
晚上,我回到家。
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堆满了购物袋。
各种我认识不认识的牌子。
岳父穿着一件崭新的Polo衫,标签还没剪,正对着镜子比划。
岳母在厨房指挥林慧做饭:“鱼要这么煎,油要多放点,才香!”
那件Polo衫,我认识,专柜里要一千多。
我没说话,默默换了鞋,走进我们的“新宿舍”。
林慧跟着我进来,关上了门。
“他们今天花了五千多。”她说,声音里透着绝望。
“嗯。”
“陈阳,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终于爆发了,“我跟你说实话吧!”
我看着她,等着。
“我弟,林强,他……他又欠钱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终于来了。
那个我猜了无数遍的答案,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了我面前。
林强,林慧的弟弟,比她小三岁。
从小被岳父岳母宠到天上去的宝贝儿子。
眼高手低,干啥啥不成,这些年没少折腾。
前年说要开奶茶店,林慧从我们为数不多的存款里拿了五万块给他。
半年不到,店黄了。
去年说要跟朋友搞直播带货,又拿了三万。
水花都没见一个。
“欠了多少?”我问。
“二十万……”林慧的声音像蚊子叫。
“高利贷?”
她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爸妈来这,不是为了养老。他们是来逼着我们,给林强还债的!”
“那一万块,也不是给他们的生活费,是每个月要还的利息!”
一切都说通了。
为什么他们要现金,为什么一分钱都不能动,为什么还要额外的钱买衣服。
因为他们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全都要填进林强那个无底洞里。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被耍得团团转的,自以为是的傻子。
我气得想笑。
“所以,你一开始就在骗我。”我看着林慧,“你怕我不同意,就跟我一起演戏。”
“我不是……我没办法!”她哭着抓住我的手,“陈阳,那是我亲弟弟!我不能看着他被……”
“所以就要拉着我一起跳火坑?”我甩开她的手。
我的声音不大,但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二十万,我一分钱都不会出。”我说,“那一万块,从下个月开始,也没有了。”
“陈阳!”她尖叫起来。
“嘘——”我把食指放在嘴边,“想让你爸妈听见吗?”
她立刻捂住了嘴,惊恐地看着我。
“你听着,林慧。”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们俩的家,不是你弟弟的提款机。明天,我就跟爸妈摊牌。”
说完,我拿起外套,摔门而出。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岳母炫耀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摊牌,但不能这么摊。
硬碰硬,只会让林慧更难做,把事情推向死胡同。
我要让他们自己,把底裤都露出来。
早上七点,我回到家。
岳父岳母已经起床了,正在吃林慧买的早点。
油条,豆浆。
看到我,岳母愣了一下:“陈阳,你昨晚没回来?”
“嗯,店里盘点,太晚了。”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林慧眼圈红红的,不敢看我。
我换了鞋,走到饭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爸,妈。”我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昨天想了一下,你们二老来都来了,总不能天天在家里待着,太闷了。”
“我那个站点,正好缺人手,要不,你们来帮我吧?”
岳父的眉头皱了起来。
岳母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呢,也不让你们白干。”我继续说,“我一个月,给你们俩,一人开五千块工资。怎么样?”
我看着他们,像一个真正的老板。
“这……这怎么行。”岳母干笑着,“我们是来养老的,怎么能干活呢?”
“这不是干活,是帮忙。”我说,“活不重,就是分拣一下蔬菜水果,扫扫码。总比在家看电视强吧?”
“再说了,你们帮我,站点效益好了,我赚得也多。赚的钱,不还是咱们家的吗?”
我把“咱们家”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岳父放下了手里的油条。
“你的意思,是那一万块生活费,不给了?”他盯着我,眼神锐利。
“给,怎么不给?”我笑了,“那一万,是孝敬你们的养老钱。这工资,是你们的劳动所得。两码事。”
“一万,加一万,一个月两万。你们帮我干点活,还能多拿一万,何乐而不为呢?”
我把一个巨大的诱饵,抛了出去。
岳父和岳母对视了一眼。
我看到他们眼里的贪婪和犹豫。
“我……我这腰不好。”岳母开始找借口。
“你爸身体还行。”岳父说。
“行啊。”我立刻接话,“那就爸来,一个月五千。妈在家休息。”
岳父沉默了。
去我那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站点干活?
风吹日晒,搬货卸货。
他怎么可能愿意。
“再说吧。”他含糊地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我知道,这第一步棋,我走对了。
他们想要钱,但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很诡异。
岳父岳母不再对我提任何要求,但也不给我好脸色。
吃饭的时候,整个桌子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林慧夹在中间,度日如年。
我则按兵不动。
周五,发工资的日子。
我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手机银行APP。
“哎呀,这个月效益不好,工资才发了八千。”我大声叹气。
岳母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怎么这么少?”她忍不住问。
“别提了,被罚了款。”我把手机递过去,“妈,你看,平台罚款记录,2000块。”
我让她看的就是上个月那笔罚款。
“那……那我们下个月的生活费……”
“放心,妈,砸锅卖铁也给你们凑齐。”我拍着胸脯保证。
然后我话锋一转:“哎,要是有个人能帮我分担一下就好了。比如帮忙看着点货,别让水果坏了,就不会有投诉,也就不会有罚款了。”
我意有所指地看着岳父。
他把头转向一边,假装看电视。
我知道,他们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二天是周六,站点最忙的一天。
早上五点,送货的卡车就到了。
我一个人,要卸下一吨半的货。
蔬菜、水果、肉蛋奶,还有各种日用品。
我故意没叫林慧帮忙。
我一个人,一箱一箱地往仓库里搬。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搬到一半,实在没力气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这时候,岳父下来了。
他每天有晨练的习惯。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服,从我身边走过,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没指望他能来搭把手。
但他接下来的举动,彻底让我破防了。
他走到隔壁老王的站点门口,跟老王聊了起来。
“王老板,生意不错啊。”
“还行还行,混口饭吃。林大爷,您这女婿可真能干,一个人顶俩。”老王阴阳怪气地说。
“年轻人,不多干点活怎么行。”岳父说,“不像我们,老了,不中用了。”
我坐在地上,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的亲岳父,在我的竞争对手面前,贬低我。
我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走到岳父面前。
“爸。”
他回头,有点不自然。
“我这有点忙不过来,您能帮我搭把手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老王在一旁看好戏。
岳父的脸涨红了。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拒绝。
“……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递给他一箱牛奶。
“不重,就这个,搬到里面货架上就行。”
他很不情愿地接过去,踉踉跄跄地搬了进去。
我看到他的腰弯下去的时候,动作很僵硬。
那天早上,他帮我搬了不到十箱货,就喊着腰疼,上楼了。
我没说什么。
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怕了。
中午,林慧给我送饭来。
她看着我满身的臭汗和脏兮兮的手,眼圈又红了。
“陈阳,你别这样,我心疼。”
“心疼我,就别再帮你弟瞒着我。”我扒拉着饭盒里的饭,头也不抬。
她沉默了。
“下午,你带爸妈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我说。
“体检?为什么?”
“他们不是说腰不好,牙口不好吗?去看看。钱我出。”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塞给她。
“让他们把所有毛病都查一遍。查清楚了,我才好‘孝敬’他们。”
林慧拿着钱,手在抖。
她知道我的意思。
这是最后通牒。
下午,林慧果然带着他们去了医院。
晚上我回到家,岳母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我一进门,她就匆匆挂了。
桌上放着一堆体检报告。
我拿起来,一张一张地看。
岳父:轻微腰肌劳损,血压偏高。
岳母:牙周炎,轻度骨质疏松。
全都是老年人常见的毛病,根本没什么大问题。
“医生怎么说?”我问。
“医生说……说要静养。”岳母眼神躲闪。
“要多休息,不能劳累。”岳父补充道。
我点点头,把报告放在桌上。
“行,我知道了。”
我走进房间,林慧正坐在床边发呆。
“陈阳,我……”
“你弟又来要钱了?”我打断她。
她猛地抬头,满脸震惊。
“你怎么知道?”
“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在门口听见了。”我平静地说,“他说,再不给钱,就要上门了,是吗?”
林慧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还说,要把事情闹得我们小区所有人都知道,让你这个‘优质站长’干不下去。”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林慧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终于崩溃了,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陈阳……”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她。
“别怕。”我说,“他想来,就让他来。”
“我等着他。”
林强是在三天后来的。
一个周二的下午,站点最清闲的时候。
他一脚踹开我站点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像个讨债的恶霸。
人长得倒不赖,白白净净,但眉宇间全是戾气。
“你就是我姐夫?”他歪着头,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全是轻蔑。
我正在用扫码枪盘点库存,闻声抬起头。
“有事?”
“我姐呢?”
“上班。”
“钱呢?”他开门见山,“我妈说你这个月还没给钱!”
“哦,你是来要那一万块的啊。”我放下扫码枪,慢悠悠地站起来。
“少废话!赶紧拿来!”他很不耐烦。
“钱,没有。”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你他妈耍我?”
他冲上来,想抓我的衣领。
我侧身一躲,他扑了个空。
“这里是公共场所,有监控。”我指了指头顶那个闪着红点的摄像头,“你想动手,想清楚后果。”
他停住了,眼神凶狠地瞪着我。
“林强,是吧?”我拉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二十万的窟"窿,一个月一万的利息。你觉得,靠我们俩,能填得上吗?”
他脸色一变:“你都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你所谓的‘投资’,就是个网络传销的盘子。”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打印出来的资料,扔在他面前。
那是我花了两天时间,从网上搜集到的所有关于那个传销盘子的新闻和受害者控诉。
“你不但把自己的钱赔光了,还骗了你爸妈的养老钱,现在,还想拖我们下水?”
林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调查我?”
“我是在保护我的家庭。”我说,“这个家,不欢迎你这种吸血鬼。”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爸妈,我姐!他们就该管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姐夫,是这个家的户主。”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比他高半个头,“现在,我请你出去。”
“我不走!今天不给钱,我就不走了!我就在这闹!我看你这店还怎么开下去!”他耍起了无赖,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岳父的声音。
“林强!”
岳父岳母和林慧都来了。
林慧是跑着过来的,一脸焦急。
岳父岳母则是慢悠悠地走过来,显然是林强通风报信叫来的。
“爸,妈,姐!你们看他!他欺负我!还不给钱!”林强立刻开始告状。
“陈阳!你怎么回事!”岳父上来就质问我,“一家人,你至于吗!”
“他是我儿子!他有困难,我们当父母的,你当姐夫的,不该帮吗!”岳母也跟着哭喊起来。
林慧站在中间,左右为难,急得直掉眼泪。
一场家庭伦理的大戏,就在我这个小小的站点里,正式上演。
周围已经有邻居在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了。
老王更是直接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店门口,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
“爸,妈。”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帮,可以。但不是这么个帮法。”
我指着地上的林强:“他今年二十七了,不是七岁。他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承担后果。”
“你说得轻巧!二十万!他怎么承担!”岳父吼道。
“报警。”我说出两个字。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坐在地上的林强。
“你被骗了,被卷入了传销,你是受害者。报警,让警察去抓那些骗子,说不定还能追回一部分损失。”我看着林强。
“不行!”林强尖叫起来,“报警了,我……我投的钱就真的没了!”
我心里冷笑。
他不是怕钱没了,他是怕警察查出来,他自己也不干净。
很多这种盘子,他既是受害者,也是发展下线的加害者。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让我们每个月给你一万块,让你去还利息?然后呢?本金呢?那二十万,难道要我们给你还?”
“我……”他语塞了。
“陈阳,你别逼他了。”岳母开始抹眼泪,“他已经够可怜了。”
“妈,可怜的不是他。”我转头看着她,“是你们。你们把自己的养老钱都给了他,现在还要搭上我们的未来。”
“还有你,小慧。”我看向我老婆,“你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你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害他!”
林慧被我说得抬不起头。
“我不管!反正你们今天必须给钱!”林强又开始撒泼。
“行啊。”我点点头,“要钱是吧?”
我走到收银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
不是一万,是五百。
我走到林强面前,把钱扔在他脸上。
“拿着,滚。”
钞票散落一地,像纷飞的蝴蝶。
林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你……”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一样向我扑过来。
我早有防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拧。
他“嗷”的一声惨叫,跪在了地上。
我练过几年散打,对付他这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绰绰有余。
“陈阳!你放手!”岳父冲过来想拉我。
“都别动!”我大吼一声,镇住了所有人。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强,冷冷地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敢来我这闹事,我就不是拧你手腕这么简单了。”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我扫视了一圈,“林强的债,谁欠的谁还。想让我当冤大头,门都没有。”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
我松开手,林强捂着手腕,连滚带爬地跑了。
岳父指着我,手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岳母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林慧站在原地,像个失了魂的木偶。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炸了个底朝天。
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那天晚上,谁也没吃饭。
岳父岳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和林慧在我们的“新宿舍”里,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林慧开口了。
“陈...…陈阳,我们……离婚吧。”
我心里一痛,像被针扎了一下。
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为什么?”
“我爸妈,我弟……我让你太为难了。”她低着头,“你值得更好的。”
“你觉得,我是因为他们才这么做的?”我问。
她不说话。
“林慧,我问你,你还想不想跟我过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愣住了,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猛地扑到我怀里,死死地抱着我。
“想!我当然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那就别说离婚这两个字。”我抱着她,“我们是夫妻,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但家人之间,也得有边界。”
“以前,是我太软弱,总想着息事宁人。从现在开始,不会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从我们刚认识,到结婚,再到这几年的种种。
我们把所有藏在心里的委屈、不满和期望,都摊开了说。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
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让林慧去上班,我自己在家。
我做了一桌子菜,比岳父岳母第一天来时做的还要丰盛。
然后,我去敲了他们的门。
“爸,妈,出来吃饭吧。”
没人应。
我又敲了敲。
“我知道你们在生气。但是饭总要吃。吃完了,我们好好谈谈。”
过了几分钟,门开了。
岳父岳M母走了出来,脸色很难看。
我们在饭桌前坐下,谁也没动筷子。
“爸,妈。”我先开口,“昨天的事,是我太冲动,我跟你们道歉。”
我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酒。
他们没动。
“但是,我的态度不会变。”我继续说,“林强的债,我们不能这么无底洞地填下去。”
“那是我儿子!”岳父一拍桌子。
“他也是我小舅子。”我说,“我不会看着他死。但是,我也不会让他毁了我们这个家。”
我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我咨询了律师的朋友,拟的一份方案。”
“第一,让林强去自首。把他知道的上线信息都提供给警方。他是受害者,主动配合,不会有事。”
“第二,那二十万的债,我们想办法。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看着他们。
“林强必须找一份正经工作。每个月工资,拿出一半来,自己还债。剩下的部分,我和小慧可以帮他一起承担。但不是给现金,我们会直接还给债主。”
“第三,你们二老,如果还想住在这里,那一万块生活费,没有了。”
岳母的脸瞬间白了。
“我们可以负责你们的衣食住行,生病了我们出钱治。但是,零花钱,一个月,一人五百。不能再多了。”
“你们要是觉得委屈,我们也可以出钱,在附近给你们租个一居室,你们自己住。生活费,一个月给三千。”
我把所有选择,都摆在了他们面前。
要么,接受我的规则,留下来。
要么,拿一笔钱,保持距离。
“你……你这是在赶我们走!”岳母哭了起来。
“妈,我没有。”我说,“我只是想让我们的生活,都回到正轨上。”
“以前,这个家,是小慧在管。她心软,抹不开面子。现在,我来管。”
“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坏了规矩,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饭菜要凉了,吃吧。”
那一顿饭,吃得无比压抑。
岳父岳母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吃完饭,他们又回了房间。
我知道,他们需要时间消化。
晚上,林慧回来了。
我把白天的事跟她说了。
她抱着我,说:“陈强,谢谢你。”
“傻瓜,我们是夫妻。”
接下来的几天,岳父岳母对我爱答不理。
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态度在慢慢软化。
他们开始走出房门,在客厅看电视。
虽然还是会把声音开得很大。
林强没有再来闹。
我猜,是岳父岳母给他打了电话,传达了我的意思。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
那天我正在站点盘货,一个年轻的同事小李跑过来。
“阳哥,你看我们平台新出的政策!”
他把手机递给我。
平台推出了一个新的“家庭助力”计划。
站长可以雇佣自己的家人当店员,平台会给予一定的补贴,并且在评分上会有加权。
我眼睛一亮。
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晚上,我把这个政策打印出来,放在了饭桌上。
“爸,妈,你们看看这个。”
他们狐疑地拿起来看。
“这是我们平台的新政策。”我说,“如果你们愿意来我店里帮忙,不仅有我给的工资,平台每个月还会额外给你们俩一千块的补贴。”
“也就是说,你们俩,一个月,能拿到一万二。”
我看着他们。
“活不累,就是分拣、打包、核对订单。每天干六个小时就行,可以轮班。”
“这样一来,你们有事干,有钱拿。林强的债,也能快点还上。”
“最重要的是,你们帮我,我们站点的评分能上去,我的奖金也能多一点。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岳父看着那张纸,手指在“每月补贴1000元/人”那行字上摩挲了很久。
岳母则在旁边不停地用手肘碰他。
“……我腰不好。”岳父还在嘴硬。
“没关系,体检报告我看了,医生说多活动活动,对腰肌劳损有好处。”我堵住了他的退路。
“那……我们试试?”岳母试探地问岳父。
岳父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赢了。
第二天,岳父岳母正式来我站点“上班”。
我给他们准备了新的工服,和崭新的扫码枪。
一开始,他们很不适应。
岳父拉不下脸,对顾客爱答不理。
岳母手脚慢,经常扫错码。
我没批评他们,而是耐心地一遍一遍教。
我让林慧给他们买了护腰和防滑的鞋。
我把最轻省的活都分给他们。
慢慢地,他们开始进入角色。
岳父发现,跟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聊天,吹嘘自己的女婿多能干,比在家里看电视有意思多了。
岳母发现,那些平时对她爱答不理的“富贵太太”,现在都客客气气地叫她“张阿姨”,还会顺便问她明天有什么新鲜蔬菜。
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他们开始体会到,靠自己双手挣钱的踏实感。
一个月后,我把一万两千块钱的“工资”,用信封包好,交到他们手上。
“爸,妈,这是你们这个月的工资,辛苦了。”
岳父接过信封,掂了掂,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有高兴,有不好意思,还有一丝……自豪。
“那个……林强的工作,你……”他犹豫地开口。
“我托朋友问了。”我说,“有个物流公司在招分拣员,夜班,辛苦点,但工资不低。他要是愿意干,我明天就带他去面试。”
岳父点点头:“让他去。该吃点苦了。”
林强最终还是去了。
听说第一天上班就跟人吵了一架,第二天就想辞职。
被岳父在电话里骂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他开始每个月给家里打钱。
虽然只有两千块,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笔靠自己劳动挣来的,给家里的钱。
岳父岳母把那一万两千块工资,分成了三份。
一份,五千,打给了林强的债主。
一份,五千,存了起来,说要给我们俩以后带孩子用。
剩下两千,他们自己当零花钱。
他们不再买那些华而不实的衣服,但每天都乐呵呵的。
岳母甚至学会了用手机APP,帮邻居们下团购单。
我们家的晚饭桌,又恢复了烟火气。
岳父会跟我讨论站点哪个牌子的酱油卖得好。
岳母会跟林慧分享今天听来的八卦。
我们不再谈论那一万块的生活费。
因为它已经以另一种更健康,更有尊严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半年后,我的站点因为服务好,评分高,被评为市级优秀站点。
奖金发了五万。
那天晚上,我提着两瓶好酒回了家。
岳父已经做好了饭菜。
他现在是家里的大厨,手艺比我好多了。
“爸,今天高兴,喝一杯。”我把酒放在桌上。
“什么事这么高兴?”他给我拿杯子。
“发奖金了。”我笑着说。
“多少?”岳母凑过来问。
“五万。”
“这么多!”她眼睛都亮了。
“这里面,有你们俩一大半的功劳。”我说的是真心话。
岳"父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给我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阳。”他端起酒杯,“以前……是爸不对。”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热。
我端起酒杯,也干了。
辣酒入喉,像一把火,烧掉了过去所有的不快。
林慧坐在我身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安定。
我转头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有星星。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这个家,终于走上了正轨。
原来,维系一个家的,从来不是无条件的给予和退让。
而是树立规则,守住边界,然后,一起努力。
让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这,比任何金钱都来得重要。
来源:足智多谋雪梨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