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初八刚过,北风就像磨快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杨家屯坐落在长白山脚下,此时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远远望去,只有几缕炊烟证明这里还有人家居住。
腊月初八刚过,北风就像磨快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杨家屯坐落在长白山脚下,此时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远远望去,只有几缕炊烟证明这里还有人家居住。
杨老四站在院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明天,他要杀年猪了。
“爹,三哥来电话说,今年工地忙,不回来了。”大儿子杨建国从屋里走出来,脚上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杨老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小娟也说公司只放三天假,买不到车票,今年就不折腾了。”杨建国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小。
杨老四依然没回头,他抬手摸了摸院门口的老槐树树干,那树皮粗糙得像他手上的老茧。三个孩子,两个不回来了,只剩下老大一家。他想起了去年杀猪时的热闹场景,儿女孙辈围坐一堂,那香气腾腾的杀猪菜,那满屋的笑声……
“不回来也好,路远天冷的。”杨老四终于转过身,朝屋里走去,“明天就咱们几家,肉少准备点。”
杨建国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为了一年一度的杀猪菜,父亲已经准备了小半年。那头黑毛猪,是父亲亲手喂养的,粮食和菜叶都是精心挑选的。
“我再去给二哥打个电话,说不定——”杨建国试图挽回些什么。
“不用了。”杨老四打断了他,“忙正事要紧。”
夜深了,杨老四却睡不着。他起身披上棉袄,轻手轻脚走到院里的猪圈前。那头黑毛猪正蜷在干草堆里睡觉,呼噜声均匀而踏实。杨老四伸手摸了摸它的脊背,这猪通体漆黑,只有额头有一撮白毛,喂了整整十个月,腰板结实,少说也有三百斤。
“老伙计,明天对不住你了。”杨老四喃喃自语。
这猪好像听懂似的,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杨老四想起小时候,家里杀猪是整个村子的大事。那时候物资匮乏,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荤腥,杀年猪简直是过年最重要的仪式。天还没亮,父亲就请来了村里的杀猪匠,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帮忙的邻居。女人们忙着烧水、准备酸菜,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那热闹劲儿,比过年还甚。
杀猪菜不只是菜,那是一种念想,一种仪式,一种流淌在东北人血液里的记忆。
第二天凌晨四点,杨老四就起床了。让他意外的是,刚推开屋门,就看见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影在忙碌了。
“四叔,我们来帮忙了!”邻居孙大勇笑呵呵地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听说建国哥弟妹今年不回来,我们怕您忙不过来。”
杨老四愣住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东北农村,杀猪从来不是一家的事,而是全村的事。谁家杀猪,左邻右舍都会来帮忙,最后一起分享杀猪菜。
“这、这怎么好意思……”杨老四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进了院子。
“老四,我把大锅搬来了!”七十多岁的李老汉和他儿子抬着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颤巍巍地走进来。这口锅是专门用来做杀猪菜的,全村就这么一口,谁家杀猪都用它。
天还没亮,杨家的院子已经热闹起来。男人们垒灶的垒灶,搬柴的搬柴,女人们则在一旁洗菜、切菜、准备调料。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不时被大人呵斥小心别摔着。
杨建国媳妇王秀芹带着几个妇女在厨房里处理酸菜。这是东北杀猪菜的灵魂——自家腌制的酸菜。王秀芹从大缸里捞出一颗颗酸菜,那酸香味立刻弥漫开来。酸菜要一片片掰开,切成细丝,再用清水洗两遍,挤干水分。不能洗太多次,否则就没味了。
“秀芹姐,这酸菜腌得真好!”邻居小赵媳妇赞叹道。
王秀芹笑了:“这是爹亲手腌的,选了最好的白菜,盐放得恰到好处,发酵的温度也掌握得好。”
院子里,临时垒起的灶台已经生起了火,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杀猪匠老张头来了,他今年已经六十五,是周边几个村最有名的杀猪匠。虽然现在年轻人更倾向把猪送到屠宰场处理,但杨老四坚持请老张头来家里杀,他觉得这样才有年味。
“老四,你这猪喂得不错啊!”老张头看了看猪圈里的黑毛猪,称赞道。
杨老四点点头,眼里有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自豪。
日出时分,仪式开始了。男人们合力将猪从圈里赶出来。按照老规矩,杨老四上前拍了拍猪的头,嘴里念念有词,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仪式,感谢猪的牺牲,祈求来年家宅平安、六畜兴旺。
杀猪的过程干脆利落。老张头手艺不减当年,一刀下去,猪几乎没受什么罪。接猪血是个技术活,王秀芹早已准备好了盆,里面放了水和盐,不断搅拌,防止血液凝固。这血将是制作血肠的重要原料。
猪被杀死后,接下来是褪毛。男人们将猪抬到临时搭起的案板上,用开水浇烫,然后用刮板刮毛。孩子们好奇又害怕地远远看着,被母亲们赶回屋里。
褪干净毛的猪被开膛破肚,内脏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女人们立刻围上来,处理肠肚、心肝肺等下水。这是制作杀猪菜的关键步骤。
小肠要翻过来反复清洗,用碱面和盐搓揉,去除异味,然后灌入调好味的猪血,制成血肠。大肠则用来做肉肠。猪肝、猪心、猪肺要清洗干净,煮熟后切碎备用。
“秀芹,肥肠要多洗几遍,老四最爱吃熘肥肠了。”李老汉的媳妇提醒道。
王秀芹笑着应下。她知道,虽然今天来的客人多,但每道菜都要做得精细,尤其是几位老人爱吃的菜,一点不能马虎。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那口大铁锅已经烧热,王秀芹舀了一勺猪油下锅,待油化开后,放入葱姜蒜爆香,然后是大块的五花肉,煸炒至出油、表面金黄。这时,她把切好的酸菜丝倒入锅中,与猪肉一起翻炒,酸菜的酸香与肉香瞬间融合,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就是这个味!”孙大勇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年就盼着这一口呢!”
酸菜炒得差不多了,王秀芹加入高汤,盖上锅盖,小火慢炖。这锅杀猪菜要炖煮两个小时以上,让酸菜充分吸收肉的香味,让猪肉变得软烂入味。
与此同时,其他菜肴也在准备中。血肠已经灌好,放入另一口锅中煮熟;新鲜的五花肉切片,准备做蒜泥白肉;排骨和酸菜一起炖煮;猪肝、猪心等下水则被做成熘三样;就连猪头也被精心处理,准备做成猪头肉冻。
时近中午,院子里摆上了三张大桌子,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当当。让杨老四惊讶的是,原本以为只有自家几口人,结果全村来了三十多口。大家都不空手来,有的拎着酒,有的带着自己家的拿手菜。
“老四,听说孩子们今年忙回不来,咱们陪你过年!”村长杨大富拍着杨老四的肩膀说。
杨老四眼眶有些湿润,他连连点头:“好,好,大家一起热闹!”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
“爹!”女孩大声喊道。
杨老四愣住了,那不是他的小女儿杨小娟吗?她不是说公司忙,不回来了吗?
“爸,惊喜吧!”杨小娟跑到父亲面前,身后跟着她的未婚夫,“我们连夜赶回来的,就为了吃这口杀猪菜!”
杨老四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着女儿的手。
更让他惊喜的是,不到半小时,二儿子杨建军也带着妻儿从县城赶回来了。原来,孩子们早就商量好,要给他一个惊喜。
“三哥工地实在走不开,但他让我带了这个。”杨建军从包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他说到时候视频,跟咱们一起‘吃’杀猪菜。”
中午十二点,宴席正式开始。那口大铁锅的锅盖一揭开,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
王秀芹开始盛菜。杀猪菜的核心是酸菜和白肉血肠。她先捞出一大盘酸菜,然后是切成厚片的五花肉,暗红色的血肠,还有排骨、猪肝等。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各式猪肉菜肴:蒜泥白肉、熘肥肠、红烧肘子、猪头肉冻……琳琅满目。
杨老四作为一家之主,率先举杯:“感谢各位乡亲来捧场,今年我家的猪喂得好,肉管够!大家吃好喝好!”
“干杯!”众人齐声应和,气氛热烈。
杨小娟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白肉,那肉切得薄厚均匀,肥瘦相间,在阳光下微微透明。她按照东北人的吃法,夹一片白肉,配上一筷子酸菜,一起送入口中。白肉的肥美与酸菜的酸爽在口中交融,肥而不腻,酸而不烈,让人回味无穷。
“就是这个味!城里再好的馆子也做不出这个味!”杨小娟满足地说。
视频那头,老三杨建设看着热闹的场面,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给我留点啊,我过年回去吃!”
“给你冻冰箱里了,放心吧!”杨老四笑着回应。
席间,老人们讲起了杀猪菜的来历。
“早些年,东北冬天冷,没新鲜蔬菜,老百姓就靠酸菜过冬。”李老汉抿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杀年猪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猪肉不能一下子吃完,大部分要腌起来过年吃。只有下水和不便保存的部分,当天就和酸菜一起炖了,请乡亲们都来吃,这就是杀猪菜的由来。”
杨老四点点头:“现在生活好了,天天都能吃上肉,但杀猪菜的传统不能丢。这不只是一顿饭,是咱们东北人的根。”
饭后,女人们开始收拾残局,男人们则帮着灌制剩下的肉肠,腌制腊肉。按照传统,杀猪后的工作要一天内完成,大家分工合作,效率极高。
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得到了猪膀胱——被吹成气球状,在院子里当球踢。这是东北农村孩子冬天的传统玩具。
傍晚,客人们陆续散去,杨家恢复了平静。杨老四和儿子们坐在炕上,盘点着今天的收获:猪肉一共二百八十六斤,除了当天吃的,剩下的肉一部分做了腌肉,一部分灌了肉肠,还有的冻在冰柜里,等过年时孩子们回来吃。
“爹,明年我还喂一头猪,比今年的还肥。”杨建国对父亲说。
杨老四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他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地上,染上一片金黄。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小时候的杀猪场景,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变的是时代,不变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记忆和传统。
就在这时,邻居孙大勇急匆匆地跑回来:“老四,明年我家也喂头猪,咱们一起杀!”
“好!一言为定!”杨老四爽快地答应。
夜色渐浓,杨家屯又恢复了宁静,但空气中仍隐约飘散着杀猪菜的香味。这香味,是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东北黑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传承。
杨老四知道,只要还有人在乎这口杀猪菜,只要还有人心系这份传统,杨家屯的冬天就永远充满温暖。明年的腊月,后年的腊月,杀猪菜的香味还会准时飘起,如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坚韧而绵长。
来源:故事讲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