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又哭了。”妻子林惠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疲惫。
“他又哭了。”妻子林惠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疲惫。
我刚换好鞋,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闻到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奶味。
“是不是又长牙了?”我一边解开领带,一边朝客厅走。
两岁的儿子童童坐在地垫上,背对着我,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不大,但很执着,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人的心上。
保姆张姨正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的摇铃,轻轻晃着,嘴里念叨着:“童童乖,不哭不哭,看这是什么?”
童童不理会,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那种绵长而固执的哭声表达着什么。
林惠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眉头紧锁。她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问询和焦虑。
“我回来了。”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揽住她的肩膀,“张姨说今天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林惠的声音很低,“下午睡醒就开始,断断续续哭到现在。张姨想尽了办法,玩具、零食,都没用。”
我看向张姨,她是我们通过家政公司千挑万选出来的金牌保姆,五十出头,干净利落,话不多,但手脚很麻利。来我们家半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童童也被她养得白白胖胖。
张姨站起身,脸上带着些许无奈和歉意:“李先生,您回来了。童童今天就是情绪不太好,我检查了,没发烧,身上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点点头,走过去,从背后抱起儿子。
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抽泣。我把他转过来,面对着我,他的小脸哭得通红,眼睛肿得像两个小核桃,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的。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空洞,没有像往常一样伸出小手要我抱。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童童,告诉爸爸,怎么了?”我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额头,是正常的温度。
他只是哭,不说话。两岁的孩子,会说的词还很有限,爸爸、妈妈、奶、抱,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可今天,他连一个字都吝于给予。
“先吃饭吧,”我抱着童童,对林惠和张姨说,“可能就是闹觉,小孩子情绪一阵一阵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笃定。我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一个项目经理,习惯了用理性和逻辑去分析和解决问题。在我看来,任何问题都有其根源,只要找到根源,就能迎刃而解。
孩子的哭闹,无非是饿了、困了、病了、或者需要陪伴。
但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童童坐在他的宝宝椅里,张姨一勺一勺地喂他最爱吃的蛋羹,他机械地张嘴,吞咽,但眼泪还是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围兜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和林惠几乎没什么交流,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那种持续不断的、低低的啜泣声,像背景音乐一样,笼罩着整个餐厅,让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都显得有些凉了。
那晚,童童是哭着睡着的。
我和林惠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他小小的身体。他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发出一声抽噎,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了?”林惠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在黑暗中轻声问。
“别想太多,明天再观察一天看看。小孩子嘛,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我安慰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的生活,一直以来都建立在一种稳定的秩序上。我努力工作,为这个家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林惠体贴温柔,把家里打理得很好;张姨的到来,更是把我们从繁琐的育儿工作中解放出来,让我们能有片刻的喘息。
一切都像我设计好的项目流程,清晰、可控。
童to童的哭声,是这个流程里第一个出现的、无法识别的乱码。
第二天,情况并没有好转。
我上班的时候,林惠的电话和微信就没断过。
“还在哭,喂奶也哭,抱着也哭。”
“张姨带他去楼下花园转了一圈,也没用,一回来又开始了。”
“我真的要被他哭得心里发毛了。”
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心里却是一团乱麻。我提前结束了一个会议,跟领导请了假,匆匆赶回了家。
推开门,听到的依然是那熟悉的、让人心烦意乱的哭声。
我当机立断:“去医院。”
我们去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挂了专家号。
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很耐心地给童童做了检查。听心跳、看喉咙、按肚子,一系列流程走下来,童...童全程都在哭,只是因为陌生环境的恐惧,哭声里多了几分尖锐。
“从体征上看,孩子很健康,没什么问题。”医生摘下听诊器,对我们说。
“可是他一直哭,从昨天开始,几乎没停过。”林惠急切地描述着。
医生想了想,又问:“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大的变故?或者有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我和林惠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水。
“有没有可能是缺什么微量元素?”我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寻找答案。
“可以做个检查,但根据我的经验,不像。”医生开了检查单,“你们先去查一下,结果出来了再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抱着童童穿梭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抽血的时候,童童的哭声撕心裂肺,林惠别过头去,眼圈红了。我紧紧地抱着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那根细细的针头扎穿了。
检查结果出来,一切正常。
我们拿着那张显示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的化验单,再次坐在专家的诊室里,感到的不是放心,而是一种更深的迷茫。
“医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看着我们,沉吟了片刻,说:“排除了生理性因素,那可能就要考虑心理性因素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开始有自己的情绪和感知,但表达能力跟不上,有时候就会用哭来表达。你们做父母的,要多点耐心,多观察。”
“心理性因素?”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有些虚无缥缈。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流穿梭不息。
童童大概是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林惠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比我还乱。
“别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吗,身体没事就好。”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没有回应,过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到家,张姨已经做好了晚饭。看到我们疲惫的样子,她关切地问了几句。当得知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时,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和我一样的困惑。
接下来的几天,童童的状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会安静地玩一会儿玩具,我和林惠就感觉松了一大口气,以为“警报”解除了。但往往不到半小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哭声又会再次响起。
他变得很黏人,尤其是黏林惠,几乎是寸步不离。林惠去上个洗手间,他都会在门口哭。
但他的黏人又很奇怪,他只是需要妈妈在他的视线里,却很少主动要求拥抱,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咯咯地笑。
整个家的气氛变得压抑。
我和林惠的对话越来越少,偶尔的交流也总是围绕着童童的哭声。我们开始变得敏感、易怒。
有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心情不好,回家又听到童童在哭,忍不住对林惠说:“你就不能想点办法让他别哭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惠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我,声音都在抖:“我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听他哭吗?我的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那晚,我们第一次分房睡。
我躺在书房的沙发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童童的哭声隔着门板传来,模糊而又清晰。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解决问题的能力,在儿子的哭声面前,彻底失效了。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难题,像一座看不见的山,沉沉地压在我们这个小家庭上,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我开始失眠,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医生的话:“心理性因素……多观察……”
观察,怎么观察?我们每天看到的,就是他莫名其妙地哭。
一天深夜,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我走到客厅,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亮。
我看着童童的玩具散落一地,有积木,有小汽车,有布偶。这些都是我们精心为他挑选的。
我们自认为给了他最好的,为什么他还不快乐?
我的目光扫过客厅的角落,落在了那个不起眼的白色小方块上。
那是我们为了随时看看家里的情况,安装的一个家用摄像头。
当初安装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安全,偶尔也能在上班的时候,通过手机看看儿子在做什么,聊解思念。张姨来之后,我们觉得她人很可靠,这个摄像头就渐渐被遗忘了,只是还通着电。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医生说,要观察。
而我,有一个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观察的眼睛。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紧。
这算什么?监视?怀疑?
我对张姨的印象一直很好,她勤劳、本分,对童童也很有耐心。用这种方式去窥探一个我们花钱请来、并且给予了基本信任的人,这本身就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惠。
她的第一反应和我一样,有些犹豫:“这样……不太好吧?张姨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们不让她知道。我只是想看看,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能找到童童哭的原因。”我说。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内心却在挣扎。这像是在做一个痛苦的抉择。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和那个冰冷的机器,就意味着要暂时放下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信任。
林惠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那你……看看吧。我心里也实在没底。”
得到她的默许,我心里那点道德上的不适感,被寻找真相的迫切压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等林惠和童童都睡着了,一个人打开了书房的电脑。
摄像头APP的登录界面有些陌生,我试了两次密码才登上去。
画面连接成功,客厅的景象出现在屏幕上。夜深人静,一片黑暗,只有一些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点开了云存储的回放功能。
日历上,密密麻麻地标记着有录像的日期。我深吸一口气,随机点开了三天前,我跟林惠都在上班的一个时间段。
上午九点。
画面里,张姨正在用拖把拖地,动作娴熟而利落。童童一个人坐在地垫的围栏里,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小鸭子,自己玩着。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快进着,看着画面里的人影飞速闪动。张姨拖完地,开始擦桌子,然后去阳台晾衣服。童童一直很乖,自己待在围栏里。
我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愧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
就在我准备关掉视频的时候,画面里,童童手里的玩具掉到了围栏外面。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够了几次,够不着。
他开始发出“嗯嗯”的声音,试图引起张姨的注意。
张姨正在阳台晾最后一件衣服,她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转过身,继续晾衣服。
童童见没有得到回应,开始着急了,嘴巴一瘪,发出了哭腔。
张姨晾完衣服,从阳台走进来,没有去管童童,而是径直走向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童童的哭声,从最开始的哼哼唧唧,逐渐变大。
他趴在围栏上,眼巴巴地看着厨房的方向,一边哭,一边含糊地喊着:“抱……抱……”
而张姨,在厨房里忙碌着,切菜的声音、抽油烟机的声音,和童童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她就像一个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做饭、打扫的任务,而那个哭泣的孩子,仿佛只是这个家里一件会发出噪音的家具。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继续往后看。
午饭时间,张姨把童童抱出来,坐在宝宝椅上,一口一口地喂他。童童还在抽噎,但还是乖乖地吃饭。
喂完饭,张姨把碗一收,又把童童放回了围栏里。
然后,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坐在沙发上,戴上耳机,开始看视频。
屏幕里,童童一个人在围栏里,他不再哭了,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地板。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小小的、孤单的影子上,撒上了一层金色的灰尘。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没有打骂,没有虐待,甚至没有一句严厉的呵斥。
有的,只是极致的、冷漠的忽视。
她保证了他的生理需求:喂饱他,给他换干净的尿布,让他待在安全的地方。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拥抱,没有交流,没有回应。
童童的哭声,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他的呼唤,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他的世界里,有一个“大人”存在,但那个“大人”,却像一堵墙。
我关掉电脑,手脚冰凉。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一夜没睡,反复地看,看了一天又一天的录像。
情况大同小异。
只要我和林惠不在家,张姨就会把童童“安放”在围栏里,然后去做自己的事。她像一个高效的家政工人,把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却像一个冷漠的看守,把一个两岁孩子的情感需求,完全隔绝在外。
我终于明白了童童那些反常的行为。
他为什么黏林惠?因为在家里,只有妈妈是他情感的唯一出口。
他为什么只是黏着,却不主动亲近?因为他小小的世界里,已经形成了一种认知:即使呼唤,也可能得不到回应。他害怕再次被忽视。
他的哭,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武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打破那堵看不见的墙。
我没有立刻叫醒林惠,也没有冲动地去敲响张姨的房门。
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的悲凉和自责。
是我,把这个人请进了家门。
是我,用“工作忙”做借口,把陪伴孩子的责任,外包了出去。
是我,看着家里干净整洁,看着儿子白白胖胖,就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很好。
我以为我为这个家搭建了一个坚固的屋顶,却没发现,房子的地基,正在被一点一点地腐蚀。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童童哭声带来的焦虑,我的内心,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我不再问“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问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去弥补这一切?”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寻找问题答案的父亲,我必须成为一个解决问题的行动者。
我把林惠叫醒,让她看了几段最让我心碎的视频。
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看完后,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是我们的错。”她说。
那一刻,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我们决定,立刻辞退张姨。
但我不想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我需要一次平静的对话,不是为了指责,而是为了弄明白一些事情。
我把张姨叫到客厅,我和林惠坐在她对面。
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播放了一段视频。就是童童趴在围栏上,哭着要抱,而她戴着耳机看手机的那一段。
张姨的脸色,瞬间变了。从最开始的错愕,到后来的慌乱,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你们……都看到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张姨,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我和林惠都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被理解的固执。
“我带孩子,就是这样的。我老家村里,家家户户都这样带。孩子嘛,给他吃饱穿暖,别磕着碰着,不就行了?哭几声,哪个孩子不哭?哭累了就不哭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们城里人,太娇贵。孩子一哭就不得了。我们那时候,地里活都干不完,哪有功夫天天抱着?孩子不也一样长大了?”
她的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
我预想过她的辩解,她的道歉,甚至她的抵赖。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地理直气壮。
在她的世界里,她的行为逻辑是自洽的。她认为她已经尽到了责任,甚至做得很好。她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因此而感到痛苦和愤怒。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的问题,而是两代人、两种成长环境、两种价值观的巨大差异。
“你觉得,孩子除了吃饱穿暖,就不需要别的了吗?”林惠的声音带着颤抖。
张姨看着她,眼神有些茫然:“还要什么?一个小孩子,他懂什么?”
“他需要爱,需要拥抱,需要回应!”林惠的情绪有些失控。
“我没打他,没骂他,好吃好喝伺候着,怎么就没爱了?”张姨反问。
这场对话,进行不下去了。
我让她收拾东西,结清了工资,多给了一个月的钱。
她走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拎着自己的行李,像一个完成了工作的工人,平静地离开了。
她可能到最后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合格”。
张姨走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但预想中的轻松并没有到来,反而是一种更沉重的压抑,笼罩着我们。
童童的状况,并没有因为“问题源”的离开而立刻好转。
他还是会哭,只是哭声里,少了几分执着,多了几分怯懦。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总是怯生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会花很长时间,去观察我和林惠的表情,仿佛在判断,他此刻是不是安全的。
林惠辞掉了工作。
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童童身上,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陪他玩,给他讲故事。
但童童的回应很微弱。
他就像一个被抽空了情感的娃娃,对外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林惠的焦虑,与日俱增。
她开始自责,反复地说:“都怪我,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她会抱着童童,一遍一遍地道歉:“宝宝,对不起,是妈妈不好。”
而我,陷入了另一种困境。
我看着憔悴的妻子,看着沉默的儿子,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
是我,为了让自己的事业不受影响,坚持要请保姆。
是我,用“男人要以事业为重”的借口,心安理得地缺席了儿子的成长。
是我,在问题出现时,还自以为是地用那些冰冷的逻辑去判断,错过了第一时间发现真相的机会。
我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们不再争吵,但那种沉默,比争吵更伤人。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孤岛。各自被自己的愧疚和痛苦包围着。
一天晚上,林惠给童童洗完澡,抱着他出来。童童手里拿着一只黄色的小鸭子玩具,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林惠弯腰去捡,童童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伤心。
林惠一下子就崩溃了。
她抱着童童,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
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她却像被刺猬一样,猛地推开了我。
“你别碰我!”她冲我喊,眼睛通红,“都是你!当初我就说自己带,你说你忙,说我辛苦,非要请保姆!现在好了,儿子变成这样了,你满意了?”
她的指责,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她在迁怒,我知道她只是太痛苦了。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刺痛。
那晚,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我们把积压在心底所有的自责、愧疚、怨恨,都变成了攻击对方的武器。
我们互相指责,互相伤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争吵的最后,林惠哭着说:“我们离婚吧。这个家,已经没有希望了。”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们之间炸开。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绝望,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以为,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解决了它,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我错了。
赶走了张姨,只是拔掉了那根刺。但伤口已经发炎、流脓,甚至开始腐烂。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婚姻,我自以为是的父亲角色,在这一刻,似乎都崩塌了。
我被推向了绝望的边缘。
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林惠带着童童回了娘家。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去上班,请了长假。我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童童的地垫上,看着那些散落的玩具,发呆。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看那些监控录像。
我强迫自己去看,去感受童童在那一个个孤单的白天里,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他的哭声,从最开始的嘹亮,到后来的微弱,再到最后的沉默。
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期盼,到后来的迷茫,再到最后的空洞。
我像一个自虐的囚徒,用这些画面,一遍遍地凌迟自己的心。
我试图去理解张姨。我站在她的角度去思考,她错了吗?在她的认知里,她没错。她只是在用她所理解的方式,完成一份工作。
那是我错了吗?我错了。我错在傲慢,错在想用一种简单、高效的方式,去解决一个复杂、需要投入大量情感和时间的问题。
我以为父爱就是提供一个优越的环境,就是用金钱去购买服务,来替代自己的陪伴。
我把养育孩子,当成了一个可以外包的项目。
而童童,用他最本能的方式,告诉了我,这个项目,彻底失败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回了趟我父母家。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爸正在院子里给他的那些花浇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在工厂里做技术员,不善言辞。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说:“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没什么,就想回来看看。”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半天没有一句话。
他好像看出了我情绪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他只是闷着头抽烟,烟雾缭rou着他那张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
看着他,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被打哭了。我没敢回家,一个人躲在院子角落的那个大槐树下哭。
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特别没用。
天快黑的时候,我爸找到了我。
他没骂我,也没问我为什么哭。
他就在我身边坐下来,跟我一样,靠着那棵大槐树。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剥开,塞到我嘴里。
糖很甜。
我们就那么坐着,谁也不说话。他身上的汗味和烟草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我妈在楼上喊我们吃饭。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土,说:“走,回家。”
从头到尾,他没有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拥抱。
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就让我觉得,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刻,坐在这个熟悉的小院里,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苍老的父亲,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陪伴,不是你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
陪伴,有时候就是一种存在。
是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你的开心,你的难过,我都在。
我一直以为,我爸不懂得如何表达爱。
现在我才明白,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最深沉的爱。
而我,却在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把我的儿子,越推越远。
我一直在试图“修复”童童。
我希望他笑,希望他说话,希望他恢复到以前那个活泼可爱的样子。
我所有的行为,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
我像一个焦急的工程师,对着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不停地尝试各种修复程序,却忘了,他不是机器,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知、有灵魂的人。
他的伤口,需要时间,更需要一种不带任何目的性的、纯粹的陪伴,去慢慢愈合。
我需要的,不是去“做”什么,而是去“在”那里。
就像当年,我父亲为我做的那样。
这个念头,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内心最黑暗的角落。
我找到了那条走出困境的路。
我给我岳母打了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妈,我想跟林惠说几句话。”
林惠接过电话,她的声音很冷淡:“什么事?”
“对不起。”我说。
这三个字,我酝酿了很久。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以前,是我错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你带着童童回来吧,我们一起面对。不是为了修复什么,也不是为了回到过去。就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我不知道林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但第二天,她带着童童回来了。
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眼神里,少了一些尖锐的对抗。
我没有说什么欢迎的话,只是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然后,我蹲下来,平视着童童。
他躲在林惠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
我对他笑了笑,没有试图去抱他。
我从茶几下拿出那盒他最喜欢的积木,倒在地垫上,自己一个人,开始慢慢地搭。
我搭得很专注,就像小时候玩泥巴一样。
童童就站在不远处,偷偷地看我。
林惠站在旁边,看着我们,没有说话。
那一天,我就在地垫上,搭了拆,拆了搭。
童童从最开始的警惕,到后来,慢慢地挪到了地垫的边缘,坐了下来。
他没有参与,只是看。
晚上,我没有再回书房睡。
我们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童童睡在中间。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林惠,身体是僵硬的。
我没有去碰她,只是轻声说:“睡吧,明天会好的。”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论是童童的创伤,还是我和林惠之间的裂痕,都需要时间。
我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我把工作交接出去,每天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童童。
我不再强求他跟我互动。
他玩沙子,我就在旁边陪他挖。
他看绘本,我就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发呆,我就陪他一起看窗外的云。
林惠也渐渐地放下了那种紧绷的状态。
她不再强迫童童做什么,也不再因为童童没有回应而崩溃。
我们开始有了新的默契。
我们不再讨论“如何让童童好起来”这个话题。我们只是单纯地,作为父母,陪伴着他。
我们带他去公园,不是为了让他多接触人,只是因为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给他买新的玩具,不是为了激发他的兴趣,只是因为我们觉得那个玩具很有趣。
我们家的气氛,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有耐心的等待。
转机,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我还是在搭积木,我搭了一个很高的塔。
童童就坐在我对面看。
我把最后一块积木放上去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整个塔,“哗啦”一声,全倒了。
我“啊”了一声,有些懊恼。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
我猛地抬头,看到童童,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眼睛里,有了一丝久违的光。
虽然那笑声转瞬即逝,但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股暖流击中。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然后,我故意把剩下的几块积木也推倒,自己做出很夸张的、摔倒的样子。
“噗嗤。”
这一次,他笑了出来。
声音不大,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我的心。
林惠正在厨房准备水果,听到笑声,她端着果盘跑出来,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她没有过来打扰我们,只是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
从那天起,童童的世界,仿佛重新被点亮了。
他开始有了回应。
我搭积木的时候,他会伸出小手,把积木递给我。
林惠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会用手指着书上的小动物。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样说:“我回来了。”
一个细细的、怯怯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爸……爸……”
我愣在玄关,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看到童童从地垫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
林惠站在他身后,对我用力地点着头,泪流满面。
我扔下公文包,冲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他小小的手臂,紧紧地圈住我的脖子。
“爸爸。”他又叫了一声,清晰而响亮。
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曾经以为,我的家,我的生活,已经走到了绝境。
但原来,走过那段最黑暗的幽谷,前面,是更开阔的天地。
我和林惠的关系,也在这段共同守护的时光里,得到了修复。
我们学会了坦诚地沟通,学会了分担彼此的焦虑和恐惧。
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真正的、紧密相连的整体。
我们聊起张姨,不再有怨恨,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感慨。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失职和缺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用一种我们不愿接受的方式,给我们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那个曾经被我遗忘的摄像头,我把它拆了下来,放进了储物间的箱子里。
我们不再需要那个冰冷的眼睛来“观察”我们的生活。
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我的生活,不再像过去那样,追求一种程序化的、井然有序的“稳定”。
新的生活,充满了各种琐碎和不确定。
童童会笑,也会哭,会撒娇,也会淘气。
我和林惠会因为教育方式而争论,也会在疲惫的深夜互相依偎。
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混乱,但它真实、温暖,充满了生命力。
我终于明白,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我最重要的角色,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项目经理”,去规划和控制一切。
而是一个参与者,一个守护者,一个陪伴者。
用我的全部身心,去投入到这段独一无二的、名为“家庭”的旅程中。
这,是我在儿子的哭声里,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来源:游研星语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