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脚上的那双鞋,鞋底厚得像块石板,沾满了黄土,走一步,就在地上印个灰扑扑的脚印。
日头毒得很。
街面上蒸起一股子土腥气。
他盯着那双伸向自己婆娘的手,那手油腻腻的,像刚抓过猪油。
地头蛇的笑声也油腻腻的。
“美人,别跟着这老东西受苦了。”
“从了我潘五爷,我保你以后绫罗绸缎、吃穿不愁!”
他的婆娘没动,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冰。
他自己也没动,身子像一截埋在土里的老树根。
可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气,让整个茶馆都安静了。
苍蝇都不敢再嗡嗡。
他缓缓站起身,盯着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地头蛇笑得更欢了。
“我管你是谁!”
“在这块地,我姐夫是户部的王主事!”
他听了,竟也笑了。
01
洪武年间的日头,像是天上挂着的一盆炭火。
烤得应天府城外的官道直冒白烟。
道边的野草都蔫了,耷拉着脑袋,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两个走路的人,从那晃眼的白光里头,慢慢地踱了过来。
一前一后,不紧不慢。
走在前头的是个男人,看着有四十多岁。
一张脸,像是被风霜刻过,沟壑纵横,黑里透着红。
他穿一身土布袍子,洗得发了白,肩上还打了两个补丁。
脚上的那双鞋,鞋底厚得像块石板,沾满了黄土,走一步,就在地上印个灰扑扑的脚印。
这人自称姓朱,单名一个八,说是从凤阳府来的,倒腾点粮食。
他话不多,嘴巴抿得像条线,一双眼睛却活泛得很。
那眼睛不大,可里头的光,亮得吓人,像狼。
扫过来一眼,不带什么情绪,却能让你觉得,自个儿里里外外都被他扒光了看透了。
跟在他后头的,是他的婆娘。
婆娘姓陈,没说叫啥,朱老八就喊她“妹子”。
这婆娘看着比他年轻不少,也是一身粗布衣裳,头上就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着头发。
脸上干干净净,没搽粉,也没抹胭脂。
可那皮肤,却细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在毒日头底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她不像乡下女人那般手脚粗大,身段也匀停。
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直直的,步子又轻又稳,不像走在土路上,倒像走在自家院子里。
她的眼睛,总是带着点笑意,看人的时候,温温柔柔的,让人心里头暖。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像是两滴水,融进了这片燥热的土地里。
路边有几个挑着担子歇脚的农人,看见他们,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低下头去。
看着就是两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重八,你看那头。”陈娘子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清清脆脆的。
朱老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官道拐弯的地方,搭着一个简陋的草棚子。
棚子底下,坐着几个歪戴着帽子、敞着怀的汉子,腰里别着棍子。
一辆拉着粮食的牛车正停在那儿,车夫正跟那几个汉子掰扯着什么,脸涨得通红。
一个汉子不耐烦了,一脚踹在牛车的轮子上。
车夫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说话,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
那汉子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嫌少,又骂骂咧咧地从牛车上抓了两把谷子,才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了行。
车夫如蒙大赦,赶紧扬起鞭子,赶着牛车跑了。
朱老八看着,没说话。
他的嘴抿得更紧了,脸上的褶子,也像是刻得更深了些。
“光天化日,就敢这么设卡勒索。”陈娘子轻轻叹了口气。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虾。有人的地方,就有王八。”朱老八的声音沉沉的,像是从胸腔里滚出来的。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路边,一个老农挑着两筐蔫巴巴的青菜,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眼泪。
陈娘子心善,走上前去,柔声问:“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老农抬起头,一张脸哭得皱巴巴的,看见有人问,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俺……俺这菜,是给城里悦来酒楼送的,说好了的。可刚才过那卡子,那帮天杀的,非说俺的菜占道了,要收俺的过路钱。”
“俺哪有钱啊,他们就把俺的菜给掀了半筐,还在上头踩了几脚。”
老农指着地上被踩烂的菜叶子,哭得更伤心了。
朱老八蹲下身,捡起一棵被踩烂的青菜。
菜叶子上,还沾着一个清晰的脚印。
他用手指头,在那脚印上,慢慢地摩挲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可陈娘子知道,他心里头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这火,平时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烧起来,就是要人命的。
“走吧。”朱老八站起身,把那棵烂菜叶子扔回筐里,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们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就到了一个热闹的市镇。
这市镇靠着应天府,南来北往的人多,显得很是繁华。
街面上,店铺林立,人声鼎沸。
只是那股子繁华底下,总透着点说不出的怪异。
卖东西的小贩,脸上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买东西的客人,也是挑挑拣拣,不住地唉声叹气。
朱老八的眼睛,就像一把筛子,把这些细微的表情,一一筛进了心里。
走了半天,两个人都有点渴了。
朱老八抬头,看见路边有一家茶馆。
茶馆的门脸不大,一块半旧的蓝布幌子在风里摇着,上头用白粉写着“迎客来”三个字。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娃娃。
“妹子,进去歇歇脚吧。”朱老八说。
陈娘子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一股子热气夹杂着汗味、茶末子味、还有说不清的霉味,扑面而来。
茶馆里头,光线有点暗,摆着七八张油腻腻的八仙桌。
桌边坐着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有穿着短褂、脖子上搭着汗巾的脚夫。
有提着个小包裹、满脸风尘的行商。
也有几个穿着长衫,却满脸愁容,像是落魄的读书人。
大家都在说话,声音却都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朱老八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陈娘子从袖子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把桌子和长凳都擦了一遍,才让朱老八坐下。
一个老头端着一把大铜壶走了过来。
老头背驼得厉害,像只煮熟的虾米,头发白得像雪,脸上布满了老年斑。
他就是这茶馆的老板,老孙头。
“两位客官,喝点什么?”老孙头的声音沙哑,眼皮耷拉着,好像三天没睡觉了。
“来一壶最便宜的。”朱老八说。
“再上两样点心,也捡便宜的来。”陈娘子补充道。
02
老孙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身晃晃悠悠地去了。
朱老八端起桌上的粗瓷碗,碗沿上还有个豁口。
他没在意,给自己倒了碗凉白开,慢慢地喝着。
耳朵,却没闲着。
邻桌,坐着两个像是刚从乡下来的汉子,正对着一盘咸花生发愁。
“他娘的,这米价,真是要人命了。”一个黑脸汉子低声骂道,“前儿个还是一钱银子一斗,今天就涨到一钱二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高个接口道,“再这么涨下去,咱卖了这身力气换来的几个子儿,还不够一家老小糊口的。”
“我昨天去城西的粮道口看了,那些从外地运米来的船,一船一船的,把河道都快堵死了。按理说,米多了,价钱该往下掉才对,怎么还往上涨呢?”
“嘘……你小声点!”黑脸汉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他凑到瘦高个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以为那些米,是想卖就能卖的?我跟你说,这镇上,乃至整个应天府的米市,都攥在一个人的手里。”
“谁?”
“潘五爷!”
这两个字一出口,瘦高个的脸都白了。
他赶紧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下心里的惊骇。
那桌人,再也不提米价的事了,开始东拉西扯,说些不打紧的闲话。
朱老八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桌子上,慢慢地画着圈。
一下,一下,很有节奏。
老孙头端着茶和两碟子黑乎乎的糕点上来了。
他把东西放在桌上,手抖得厉害,茶水都洒出来一些。
朱老八抬头看了他一眼。
“老丈,你这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老孙头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藏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老毛病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是吗?”朱老八盯着他的眼睛,“我瞧着,不像是老毛病,倒像是被吓出来的毛病。”
老孙头的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陈娘子见状,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
银子不大,也就一钱出头的样子,但在昏暗的茶馆里,却显得很亮眼。
她把银子轻轻推到老孙头的手边。
“老人家,我们是外乡人,想来应天府做点买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想跟您打听打听。”
她的声音很温和,像山里的清泉,能洗掉人心里的火气。
“这钱,您拿着,就当是我们的茶钱。”
老孙头看着那块银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所取代。
他把银子推了回去,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客官,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钱,我万万不能要。”
“你们也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你们做买卖的地方。”
他说着,就想转身离开。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是朱老八的手。
那只手,又干又硬,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盘结的老树根。
力气却大得惊人。
老孙头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被一把铁钳夹住了,动弹不得。
“老丈,你别怕。”朱老八的声音依旧很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就问几句话,问完了就走。你说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老孙头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他抬起头,对上朱老八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威胁,没有逼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可就是这片平静,让老孙头的心,莫名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自己惹不起。
他泄了气,身子一下子就垮了。
“客官,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他认命似的说。
“我们就想知道,这米价,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娘子柔声问道。
老孙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口所有的浊气都吐出来。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小。
“这米价,都是潘五爷定的。”
“所有的外地米商,船一靠岸,就得去拜他的码头。一石米,他抽走三成的利。剩下的,你还不能自己卖,必须按他给的价钱,卖给他手下的米铺。”
“谁要是不听话,头一天不听,第二天,船就沉了,人也不见了。”
“他手底下养着一大帮打手,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老孙头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
“官府就不管吗?”朱老八问。
“官府?”老孙头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绝望,“怎么管?潘五的姐夫,是朝廷户部清吏司的王主事。听说是个不小的官,专管钱粮的。”
“有这么个大靠山,应天府的衙门,谁敢惹他?见了潘五,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五爷’。”
“前年,有个不信邪的米商,是个硬骨头,被潘五打断了腿,还坚持去府衙告状。结果呢?状纸递上去,石沉大海。没过两天,那米商的尸首,就在秦淮河里捞着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吭声了。”
老孙头说着,眼圈都红了。
他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
胳膊上,有一道又长又丑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那儿。
“我这茶馆,每个月都要给他交‘孝敬钱’。上个月,生意不好,少交了一百文。他手下的人过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刀。要不是跑得快,我这只胳膊就废了。”
朱老八看着那道疤,眼睛眯了起来。
眼缝里,射出的光,像刀子。
他没再说话,只是端起茶碗,把那碗已经凉透了的、又苦又涩的茶水,一口喝干。
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茶馆里的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压抑起来。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茶客,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个个闭上了嘴。
03
只有那只趴在桌角上的苍蝇,还在不知死活地搓着腿。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茶馆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门板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晃晃悠悠,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整个茶馆,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簇拥着一个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胖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湖绿色绸缎长衫,腰上系着一根镶了玉的带子,手里摇着一把洒金川扇。
他那张脸,白得像发面馒头,上面的肉一颤一颤的,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
正是潘五。
潘五一进来,就拿扇子指着屋里的人,扯着嗓子喊:“看什么看?都没见过五爷我啊?该喝茶喝茶,该吃屁吃屁!”
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立刻会意,恶狠狠地瞪着那些茶客。
茶客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老孙头一看到潘五,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哆哆嗦嗦地从柜台后头跑出来,躬着身子,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
“五……五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里边请,上座!”
潘五根本不理他,径直走到茶馆正中的一张桌子旁,一脚把桌边的长凳踹开。
“老孙头!”他拿扇子指着老孙头的鼻子,声音又尖又利,“这个月的‘月钱’,怎么还没送到府上去?啊?你这老不死的,是不是皮又痒了?”
“五爷,五爷您息怒。”老孙头吓得魂都快飞了,连连作揖,“实在是……实在是最近生意不好,茶客少,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两天?”
“宽限?”潘五冷笑一声,他走到老孙头面前,伸出油腻腻的手,在他的脸上拍了拍,力道不轻,发出“啪啪”的响声。
“老子的规矩,你忘了?晚一天,一根手指头。晚两天,两根。你自己算算,你这双手,还够剁几天的?”
老孙头吓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潘五骂爽了,觉得有些口渴,目光在茶馆里扫了一圈,想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就在这一扫之间,他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见了角落里的陈娘子。
在这间昏暗、肮脏、充满了汗臭味的茶馆里,那个女人,就像是黑泥地里开出的一朵白莲花。
虽然穿着粗布衣裳,荆钗布裙,可那份气度,那份从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高贵,是任何衣裳都遮掩不住的。
尤其是那张脸,那身段,看得潘五心里头直痒痒。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饿狼看见了羔羊。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老孙头,径直朝着朱老八他们那桌走了过去。
他那几个狗腿子,也立刻跟了上去,虎视眈眈地把那张小桌子围了起来。
茶馆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知道,要出事了。
潘五走到桌前,先是轻蔑地瞥了一眼朱老八。
看他一身土气,年纪又大,脸上那股子鄙夷的神色,就更浓了。
他把目光转回到陈娘子身上,那眼神,赤裸裸的,充满了占有欲。
他“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的声响,让人心烦意乱。
“老家伙,运气不错啊。”他对着朱老老八,阴阳怪气地说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淘换来这么个水灵的婆娘?”
朱老八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潘五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眼神太冷了,冷得不像是活人的眼神。
但他随即就把这点不舒服给甩开了。
一个土老帽而已,能有什么本事?
陈娘子则是微微蹙起了眉头,那张温婉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
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朱老八的手。
她的手心,有些凉。
潘五见他们不说话,只当是怕了自己,胆子更大了。
他往前凑了一步,身子几乎要贴到桌子上了。
一股子酒气混着劣质香料的味儿,扑面而来。
他对着陈娘子,露出一脸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那笑容在他那张肥脸上,显得格外猥琐。
“你看他那穷酸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能给你什么好日子?”
他的声音,油腻得能滴出油来。
“从了我潘五爷,我保你以后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吃穿不愁!”
这话一出口,整个茶馆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时间,都像是停滞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朱老八,身上那股子气,再也压不住了。
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混杂着血腥、铁锈和皇权的杀气,像是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猛兽,猛地挣脱了牢笼。
“轰”的一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炸开。
茶馆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那些看热闹的茶客,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血液都快要被冻住了。
潘五的那几个狗腿子,离得最近,感受也最真切。
他们只觉得眼前这个土气的“老家伙”,一下子变得比庙里的阎王爷还可怕。
那股子气,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两腿发软,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朱老八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每个关节都生了锈。
可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整个茶馆的光线,都仿佛黯淡了下去。
他分明还是那个他,个子不高,身形清瘦。
可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却像是一座山,一座从地底下拔地而起的巨山,巍峨,森然,压得人无法呼吸。
他那双原本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
那火焰,不是愤怒,是毁灭。
他死死地盯着潘五,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肥脸。
04
潘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心脏猛地一抽。
但他毕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那点惧意,很快就被恼羞成怒所取代。
在他看来,这老东西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你……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叫道,“敢动我一根指头,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朱老八没有理会他的叫嚣。
他只是看着他,用一种缓慢到让人心悸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潘五愣了一下。
随即,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尖利刺耳,在死寂的茶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哈哈哈哈……我是谁?你是谁?”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用扇子指着朱老八的鼻子,嚣张到了极点。
“我管你是谁!一个从乡下粪坑里爬出来的土鳖,也敢在五爷我面前装蒜?”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还问我是谁?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潘五就是我!”
“我告诉你,在这应天府的地界,别说你这个土包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老子盘着!”
他越说越得意,唾沫星子横飞。
“我姐夫,知道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当朝户部清吏司的王承王主事!掌着天下的钱粮!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你跟我斗?你拿什么斗?你这条老命,在五爷我眼里,还不如一条狗值钱!”
听到“户部清吏司王承”这几个字,朱老八脸上的滔天怒火,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的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笑容,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冷。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哦?户部……王承……很好,非常好。”
潘五没看懂他那笑容里的意思,只当他是被自己姐夫的名头给吓住了。
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怎么?怕了?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今天,你这婆娘,老子要定了!至于你这老东西……”潘五的眼神变得狠戾起来,“老子先打断你的狗腿,再把你扔到秦淮河里去喂鱼!”
他说着,便对身后的狗腿子们一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动手!”
那几个狗腿子被潘五一喝,壮了壮胆子,互相看了一眼,握着棍棒,就要上前。
朱老桑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在他眼里,这些人,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众人,投向茶馆那扇已经破碎的木门。
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外,他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清清楚楚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毛骧,咱的脸,都被这些狗东西丢尽了。”
话音落下。
茶馆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从破开的门窗里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一阵摇曳。
潘五愣住了。
毛骧?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狐疑地看着朱老八,又看看门外,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装神弄鬼!”他骂了一句,心中的不安却在疯狂地扩大。
“还他娘的不动手!”他再次对手下咆哮道。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茶馆那两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连同两边的土墙,像是被一头无形的巨兽狠狠撞上,瞬间爆裂开来!
木屑和土块四下横飞!
在众人惊骇的尖叫声中,十几条黑色的影子,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裹挟着一股子凌冽的寒风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血腥味,涌了进来。
这些人,个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胸前绣着狰狞的飞鱼图案。
腰间,悬着一柄柄狭长而弯曲的刀,刀鞘漆黑,刀柄上缠着红色的穗子。
飞鱼服!
绣春刀!
是锦衣卫!
潘五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一片空白。
他虽然嚣张,却不是不识货的傻子。
他知道,这是天子亲军,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要命的一把刀!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不等他想明白。
那群如同鬼魅般的锦衣卫,已经动作整齐划一地散开,如同一张无声的大网,瞬间封锁了所有出口。
那几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狗腿子,此刻已经吓得瘫软在地,手里的棍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裤裆里一片湿热,腥臊的气味弥漫开来。
一个面容冷峻、眼神如刀的中年男人,从那群锦衣卫中快步走出。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眼神里的杀气,却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径直走到朱老八面前,看也不看旁边的潘五一眼。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的动作。
他“噗通”一声,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声音洪亮、恭敬,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惶恐和颤抖:
“臣,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上……?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九天之外劈下来的神雷,不偏不倚,正好劈在了潘五的天灵盖上。
他脸上的狂妄、淫邪、得意、狠戾,所有的表情,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然后,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寸寸碎裂,化为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他终于想起来了。
毛骧!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能让小儿止啼的活阎王!
他也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土气的“老家伙”身上会有那么骇人的气势。
05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布裙荆钗的“婆娘”会有那么高贵的仪态。
他也终于明白了那句“你知道我是谁吗”的真正分量。
朱……朱老八……
凤阳……
原来,他就是那个从凤阳走出来,从一个要饭的和尚,一步步杀出来的,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
而那个他刚刚出言调戏,想要抢走的女人,就是当朝的国母,马皇后!
潘五的脑子彻底停转了,只剩下无尽的嗡鸣。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刚刚还骂作“土鳖”,扬言要打断他腿、扔他喂鱼的男人,那个一手缔造了大明江山、主宰着亿万人生死的帝王。
一股热流,从下腹处猛地涌出。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那肥胖的身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瘫倒在地。
整个人,像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
朱元璋看也没看地上那滩烂泥。
他的目光冷得像万年寒冰,扫过跪在地上的毛骧。
“救驾?”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森然的杀意,“咱好端端地在自己家里喝茶,看戏,救的哪门子驾?”
毛骧的头埋得更低了,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冷的、沾着尘土的地面,声音里满是颤抖:“臣该死!臣护卫不周,让宵小之徒惊扰了圣驾,污了娘娘的圣听,臣万死难辞其咎,请皇上降罪!”
“你的罪,咱回头再跟你细细地算。”
朱元璋的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抬起脚,用那沾满黄土的布鞋,轻轻地踢了踢瘫在地上的潘五,就像在踢一堆垃圾。
“把他,和他那个在户部的姐夫王承,还有所有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狗东西,一个都不许漏掉,全部给咱拿下!”
“咱,要亲自审问!”
“遵旨!”
毛骧沉声应道,随即猛地起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爆发出嗜血的光芒。
他对着手下的锦衣卫校尉,做了一个简单而冷酷的手势。
两个校尉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一样,一左一右,架起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的潘五,拖死狗一般地拖了出去。
潘五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求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那些狗腿子,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一个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哭喊着“皇上饶命”、“娘娘饶命”,声音凄厉得像杀猪。
锦衣卫们面无表情,像一群没有感情的机器,将他们一一捆上,也全部拖了出去。
刚才还喧闹不堪的茶馆,转眼之间,就只剩下朱元璋、马皇后,和一屋子吓得魂不附体的茶客,以及那个已经完全石化了的老孙头。
老孙头张着嘴,傻傻地看着眼前这翻天覆地的一幕,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小破茶馆里,这个不起眼的“朱老八”,竟然就是当今天子。
朱元璋转过身,看到老孙头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脸上那层能冻死人的寒霜,稍稍融化了一些。
他走到老孙头面前,那双踩过龙椅的脚,就停在老孙头跟前。
老孙头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把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草民……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皇上、是娘娘驾到,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朱元璋弯下腰,亲手把他扶了起来,“该死的是那些鱼肉百姓的蛀虫。你起来吧。”
他的手掌,依旧粗糙,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朱元璋扶起老孙头,又环视了一圈那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茶客,朗声道:“各位乡亲,都起来吧。今天的事,你们就当没看见,就当是做了个梦。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声张。”
众人哪敢不从,千恩万谢地爬起来,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茶馆。
很快,茶馆里就空了。
朱元璋回到桌边,看着一脸平静的马皇后,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和后怕。
“妹子,让你受惊了。”
马皇后摇了摇头,伸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
“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重八,你看,这光天化日之下,天子脚边,皇城根下,竟有如此恶徒横行无忌。可见这底下,被蒙蔽的事情,还有多少。”
朱元璋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刚刚消散的杀机,再次凝聚起来。
“是啊,咱这双眼睛,看得见紫禁城的重重宫阙,却看不见这城外的一个小小茶馆。咱的耳朵,听得见朝堂之上的歌功颂德,却听不见这陋巷里的百姓哭声。”
“咱要是不出来亲眼走走,亲耳听听,还真当这天下,已经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了。”
当天夜里,应天府衙门的大牢,被锦衣卫全面接管。
这里成了临时行在,灯火通明,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朱元璋没有回宫,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的官服,亲自坐镇审讯。
潘五哪里经得住锦衣卫的那些手段。
还没等烙铁沾身,他就已经精神崩溃,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招了。
他如何勾结官仓的管事,用发霉的陈米,换走百姓上缴的新粮,中饱私囊。
他如何设立私卡,对过往的客商层层盘剥,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又如何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大箱大箱地送到他姐夫,户部主事王承的府上。
那王承,又如何利用职权,为他打通关节,甚至将一些不听话的地方小官,寻个由头便罢免、调离,换上自己的人。
一张从上到下,盘根错节,官匪勾结的贪腐大网,就这么被血淋淋地揭了开来。
名单上的人,从户部的一个主事,到应天府衙门的胥吏,再到官仓的管事,林林总总,竟有二三十人之多。
06
毛骧在一旁,手持毛笔,飞速记录。
他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后背的衣衫,早已经被冷汗湿透。
朱元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等到潘五招完,已经瘫软如泥,被拖了下去。
朱元璋站起身,对毛骧下达了当夜的第二道命令。
“按着这份名单,现在就去抓人。天亮之前,咱要见到所有的人。”
“一个,都不能少。”
“遵旨!”
毛骧领命而去,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应天府注定无眠。
一队队的锦衣卫,手持腰牌和锁链,如同黑夜中的死神,敲开了一扇又一扇朱漆大门。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响彻了半个京城。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应天府衙门门口,已经戒严。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杀气腾腾的锦衣卫。
百姓们远远地围着,议论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府衙大堂上,朱元璋高坐正堂。
他没有穿龙袍,依旧是一身官服,但那股君临天下的威严,却让整个大堂的空气都凝固了。
堂下,潘五、户部主事王承,以及昨夜抓来的那二三十个涉案官吏、地痞,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戴着镣铐,跪了一地。
旁边,是几口从他们家中抄出来的大箱子,箱盖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金条,白花花的银锭,还有各种珠宝玉器,晃得人眼花。
另一边,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账本,全都是他们贪赃枉法的铁证。
朱元璋拿起一本账本,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王承!”他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
王承浑身一抖,整个人都瘫软在地,磕头道:“罪臣在,罪臣在。”
“你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俸禄几何?你告诉咱,你家里这些金山银山,是从哪里来的?”
“罪臣……罪臣……”王承语无伦次,汗如雨下。
“说不出来了吗?”朱元璋冷笑,“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是百姓的血,百姓的泪,百姓的命!”
“咱大明的律法,就是被你们这些蛀虫,一条条败坏的!咱的江山,就是被你们这些畜生,一寸寸啃食的!”
“咱要是饶了你,怎么对得起那些被你们鱼肉的百姓?怎么对得起这满朝文武?怎么对得起咱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明江山?”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四野。
“传朕旨意!”
“恶霸潘五,为祸乡里,罪大恶极,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户部主事王承,身为朝官,知法犯法,贪赃枉法,罪加一等,与潘五同罪,凌迟处死!”
“其余一干人等,按其罪行,首恶斩首示众,从犯或流放三千里,或杖责罢官,永不录用!”
“所有抄没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判决一下,堂外围观的百姓,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皇上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下,朝着府衙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那几口箱子的金银珠宝,朱元璋看了一眼,又下了一道旨意。
“将这些赃款,拿出一半,用于补偿这些年被潘五一伙欺压过的商贩百姓。另一半,连同查抄的粮食,在应天府内外,开仓平粜,务必让米价降下来,让每个百姓,都能吃上饱饭!”
这道旨意传出,百姓的欢呼声,更是响彻云霄。
几天后,风波渐平。
应天府的米价,应声而落。
老孙头的茶馆,也重新开张了。
因为被皇上“光顾”过,他这小小的茶馆,一下子成了应天府最出名的地方,生意火爆得不得了。
他把那张朱元璋坐过的桌子,用红布围了起来,当成了镇店之宝。
逢人便眉飞色舞地讲那天发生的故事,只是隐去了皇帝的真实身份,只说是遇到了一位从京城来的,能通天的“大贵人”。
紫禁城,坤宁宫。
忙碌了一天的朱元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宫。
马皇后像往常一样,亲自端来一碗熬得温热的莲子羹,递到他手里。
“重八,还在为那天的事,心里不痛快?”她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轻声问道。
朱元璋喝了一口微甜的羹汤,胸中的那股郁结之气,仿佛也散了一些。
他拉着马皇后的手,那只曾经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此刻只有疲惫。
他叹了口气,说道:“妹子,咱是苦日子里爬出来的,最是见不得百姓受苦。咱以为,咱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能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可你看,就在咱的眼皮子底下,就在这京城脚下,就有这样的蛀虫,在啃食咱的江山,你说,咱这心里,能痛快得了吗?”
马皇后拿起丝帕,轻轻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珠,温言劝慰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天底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阴暗。只要你这心里,还时刻装着百姓,时常愿意下去看一看,听一听,那些蛀虫,就总有藏不住的一天。”
朱元璋听了,沉默了许久。
他点了点头,眼中那股子属于帝王的锐气,又重新回来了。
“你说得对。”
“咱是管不了所有人的心思,但咱能管住咱手里的这把刀。”
“这些狗东西,见一个,咱就杀一个!见一双,咱就杀一双!咱要让天下的贪官污吏都看看,谁敢动咱的百姓一根毫毛,咱就要他的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宫墙之外,那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
那里,是他的江山。
那里,有他的百姓。
一个寻常的午后,一次偶然的微服私访,在应天府,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
风暴过后,毒瘤被剜去,百姓得以安宁。
而这样的故事,在漫长而铁血的洪武一朝,才刚刚拉开一个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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