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男人恍若未闻,依旧漫不经心地在殿内扫视,那目光,如利刃般,所到之处,群臣皆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有谄媚,像那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令人作呕。
而更多的,是恐惧,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怕。
我后知后觉地转身,撞进一双寒如深潭的眼。
“怀佶?”我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男人恍若未闻,依旧漫不经心地在殿内扫视,那目光,如利刃般,所到之处,群臣皆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他们害怕的,竟是我的夫君。
可这样的薛怀佶,与我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心怀天下的少年,分明判若两人。
这五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心性大变,从人人敬仰的才俊,沦为人人唾骂的奸臣?
11
「侯爷,安远侯府到了。」
车夫恭敬之声传来,马车稳稳停下。薛怀佶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万千思绪流转,片刻后,他起身下车。
我紧随其后,抬眼望着眼前这座府邸。当年声名赫赫的平阳侯府,如今已换了主人,成了薛怀佶的安远侯府。
朝堂之上,我曾听闻有大臣私下议论,说薛怀佶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两年前,他竟亲手将早已与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平阳侯及其家眷,以谋逆罪名抄家流放,手段之决绝,令人咋舌。
踏入侯府,一草一木,皆似从前,可又似乎多了几分陌生。我心中暗自思量,直到跟着薛怀佶步入当年我曾居住的小院。
「阿窈,你看。」薛怀佶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院中竟摆着一具棺材,旁边立着我的牌位。我心中诧异万分,正欲开口询问薛怀佶为何至今不给我下葬,却见他忽然开始脱衣。
先是那身威严的朝服,被他轻轻褪下,置于一旁。随后是中衣,动作间,他眉头微蹙,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不过须臾,他便袒露着结实的胸膛。脖颈上,那串木樨花沉香牌依旧挂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然而,这具曾经无比熟悉的身体,如今却布满了许多陌生的痕迹。
各式各样的伤疤,盘踞在他的肩背、臂膀、胸腹上,宛如一幅狰狞的画卷。最长的一条,从前胸划到后背,几乎致命,让人触目惊心。
我定睛一看,左手小臂上竟还缠着一层厚厚的沁血纱布。薛怀佶神色平静,缓缓解开纱布,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新旧伤疤,仿佛在诉说着他这些年来的艰辛与不易。
他拿起牌位前的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又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涌出。随后,他推开棺盖,任由血滴了进去,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阿窈,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将你下葬?」薛怀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情。
我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终于明白了他没有将我下葬的用意。他这是要以血为祭,与我同在,哪怕阴阳相隔,也要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
12
昔年时光,如潺潺溪流,淌过记忆的沟壑。
我爹的酒肆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日,有位酒客,酒酣耳热之际,兴致盎然地讲起一个故事。
“诸位可知,那南越部落,有一奇女子。”他眯着眼,似沉浸在回忆之中。
“其夫君突然离世,女子悲痛欲绝,日夜茶饭不思,整个人憔悴不堪。”
家人见她如此,心疼不已,便请来当地颇有名望的巫师。
巫师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告知女子一个上古秘法。
“若能以血饲骨,每七日一回,丈夫泉下有知,感念深情,或能以魂身归来。”巫师的声音低沉而神秘。
女子听闻,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当下便决定遵照此法。
这一饲,便是三年。
三年里,她不顾自身虚弱,每七日便割破手指,以血饲骨。
终于,在某日梦中,她见到了魂牵梦萦的亡夫。
男人面容依旧,眼神温柔,他轻声告诉妻子:“娘子,我已投胎转世,那婴孩眉眼如我,出生在城东李家。”
女子后来果真寻到了与亡夫所说一致的孩童。
当时,店里的客人对这个故事纷纷嗤之以鼻。
有人直言不讳:“哼,三年都改嫁不出去,怕是这女子为了脸面,自圆其说罢了。”
那位酒客听了,也不气恼,只是微微一笑。
他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向我付了银钱,而后歪歪斜斜地走到门口。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却突然低头,喃喃说了几句南越话。
梧州与南越相近,有懂南越话的客人,主动解释了他的原意。
“这是我祖母的故事,后来那个婴孩长大后,成了我的祖父。”他神色感慨。
“这世间啊,不乏寡情之人,却也不缺痴情之人。”
“可惜啊,我碰不上这般痴情之事咯。”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而后离去。
事隔经年,往昔之事如梦如幻。
今日,我瞧见薛怀佶神色哀伤,双手颤抖着扶着棺盖。
他双眼通红,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哽咽难言。
“阿窈,整整五年了,你为何还不来梦中找我?”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戚。
“难道,你连骂我一句也不肯吗?是我对不住你啊。”
今日,是我做鬼的第一日,亦是我的忌日。
明明是久别重逢,咫尺之遥,却阴阳两隔。
我望着他,唯有泪眼婆娑,唯有沉默以对。
13
我打定主意,若能在薛怀佶的梦中与他相逢,定要给彼此一个真正的告别。
余生漫漫,我只盼他能放下与我有关的执念,好好地活下去。
怎料,入夜之后,他又匆匆出府而去。
我心中疑惑,便悄悄跟了上去,只见他径直走进了一家酒楼雅间。
雅间内,一名中年锦衣男子被两名美姬环伺,正自斟自饮。
他一见到薛怀佶,便连忙举杯,笑道:
“贤弟,你可让我好等啊,快请坐。”
“王爷,恕我来迟,自罚一杯。”
薛怀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称呼让我立刻意识到,这便是那位曾给他送了两个美人的陈王。
陈王,乃是先皇仅存的弟弟,也是小皇帝的亲叔叔,对太后垂帘听政向来颇有微词。
如今,这两派势力在朝堂之上争斗不休,都想极力拉拢手握重权的薛怀佶。
陈王挥退美姬,这才言辞关切地问道:
“可是因为今日殿前拒婚的事,被太后留下问责了?”
薛怀佶接过陈王递来的酒,淡然一笑,道:
“王爷明鉴,太后母族崔氏早就不满陛下对我的信赖,赐婚公主,无非是想借机在我身边安插一颗棋子罢了。”
陈王眸光微转,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
“贤弟,你既能看清这其中的门道,为兄就不多言了。来,喝酒!”
我原以为,薛怀佶在朝堂上与太后演拒婚的戏码,是给陈王看的。
但眼下看着陈王与薛怀佶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我不由心中生疑。
薛怀佶,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人声喧哗,打破了雅间的宁静。
稍后,探明情况的陈王手下来报:
“王爷,隔壁青楼有女子失足落水,正在打捞。”
陈王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道:
“一个青楼女子,死便死了,还救什么。让他们动静小点,别打扰了我们饮酒的雅兴。”
手下面露犹疑,随后支吾道:
“那女子并非出自青楼,据围观者说,好像是……是静荻姑娘。”
听清女人的名字时,我内心一惊,仿佛被重锤击中。
薛怀佶垂眸饮酒的动作也肉眼可见地滞了一瞬,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怎么会是她?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14
即便置身于幽深的水下,那澄澈水波亦难掩女子清丽脱俗之容颜。
她宛如一朵在暗夜中独自绽放的幽兰,美得动人心魄。
然则,奇怪的是,她眼中并无濒临死亡时应有的恐惧之色。
唯有无边无际的悔恨,如汹涌潮水,在她眸中翻涌不息。
我与她目光交汇的刹那,她竟霍然伸手,如铁钳般紧紧抓住了我。
那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道,似要将我一起拖入那无尽的深渊,让我万劫不复。
我惊慌失措,双手胡乱挥舞,用力挣扎,心中懊悔不已,暗自责怪自己不该一时好奇,潜下来看这热闹。
女人那含恨的杏眼,在我眼前不断放大,仿佛要将我吞噬。
直到水波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那双原本满是悔恨的眼,竟渐渐变得狭长而冰冷,透着丝丝寒意。
是薛怀佶!
他正半蹲在我身前,眼神晦暗不明,如深潭般让人捉摸不透。
我下意识地想要转头看向身后,却感觉身体无比沉重,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动弹不得。
“小姐,你醒了!”
一个陌生少女在一旁欣喜地叫道,声音清脆悦耳,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格外突兀。
我缓缓抬头,这才发现不远处围了一圈人,目光纷纷投向我们这里,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我心中满是疑惑。
“你。”
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寒夜中的冷风,瞬间解答了我的困惑。
等等!
我瞪大双眼,紧紧盯着面前一脸冷漠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怀佶,你能听见我说话?”我试探着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脸色瞬变,眼中流露出一抹不可思议,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你叫我什么!”他怒目圆睁,大声喝道。
他忽然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勒得我忍不住轻斥:
“薛怀佶,你先放开我,弄疼我了!”
这句话一出,他像被惊醒似的,立刻松开了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等他起身重新看向我时,目光中只剩嫌恶,仿佛我是这世间最肮脏之物。
“沈宜贞,你以为你父亲还能护你到几时?莫要再做这等痴心妄想!”
薛怀佶冷冷抛下这句,便转身离开,脚步匆匆,似乎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沈宜贞?
我愣怔地伸出手,湿漉漉的掌心又冷又黏,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恐惧与不安。
突如其来的彻骨寒意,如冰冷的蛇,瞬间遍布全身,让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为什么我会在这具身体里醒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15
齐国公之女沈宜贞,豆蔻年华已至十六。
那一日,天公不作美,骤雨倾盆而下。沈宜贞为躲这突如其来的雨,慌不择路间,误入了寺庙的偏院。
偏院静谧,唯有雨打芭蕉之声。她正欲寻个避雨之所,却碰巧撞见一书生,正伏案为僧人抄书。那书生眉目清朗,气质温润,正是谢胤。
自那日起,沈宜贞心中便有了别样的情愫。此后,她时常打着去上香的幌子,来到这寺庙,只为与谢胤“偶遇”。
“公子,今日这雨下得可真大。”沈宜贞故作偶遇,娇羞地开口。
谢胤抬眸,见是沈宜贞,微微一怔,随即起身行礼:“姑娘安好。”
少女的心思,如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娇羞又热烈,谢胤又怎会看不明白。
一日,他望着沈宜贞,眼中满是无奈与挣扎:“承蒙姑娘厚爱,只是在下一介白身,无功名在身,又有何颜面与你谈婚论嫁。”
沈宜贞闻言,当即含羞带怯,鼓起勇气捅破那层窗户纸,表明心迹:“宜贞可以等。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无论多久,我都愿等下去。”
时光匆匆,转眼三年过去。谢胤再次参加科举,却依旧名落孙山。
沈宜贞心疼不已,轻声安慰他:“谢郎,莫要气馁。我和谢郎之间又岂会容不下另一个三年。”
可她等得起,她父亲齐国公却等不起了。彼时,平阳侯之子薛怀佶在边军中声名赫起,战功卓著。
齐国公一眼相中,欲与平阳侯结亲,便请圣上赐婚。
“怪不得那道圣旨来得如此突然。”沈宜贞听闻赐婚之事,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薛怀佶得知被赐婚,干脆利落地跪在她面前发誓:“沈姑娘,我从未去过齐国公府,更是连你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此婚事绝非我本意。”
“谁说不是呢。”沈宜贞的贴身丫鬟翠袖望着我,满脸不忿,愤愤不平道,“国公爷问都没问小姐您一声,就擅自做主,弄这一出,差点把您害惨了。”
对上她同情的眼神,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今我已是落水后大难不死的国公之女“沈宜贞”。
我心中疑惑,赶忙追问翠袖:“那后来呢?齐国公同意薛怀佶退婚,可是因为发现了沈宜贞和谢胤的事?”
翠袖点点头,神色间满是感慨:“国公爷平日里最疼爱小姐您了,既然知道您和谢胤已有私会,纵然心中生气,可经不住您百般恳求,最终还是同意您嫁给谢胤。”
说到这,她忽然面露恼色,咬牙切齿道:“可偏偏那谢胤不同意!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
16
谢胤此次拒绝沈宜贞的理由,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
“如今京都上下,皆知你被退了婚事。我若此时贸然向国公府提亲,恐会落人口舌,惹人非议,好似我趁人之危,占了你的便宜一般。
从今日起,我定当焚膏继晷、日夜苦读,务必在三年后金榜题名,入仕为官。届时,我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地嫁入我谢家。”
这番言辞,不仅说得沈宜贞感动得热泪盈眶,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
就连那向来眼高于顶的齐国公,也对谢胤高看了几分,心中暗赞这小子倒有几分担当。
于是,时光匆匆,转瞬又过了三年。
谢胤果然不负众望,在殿试之中一举拔得头筹,顺利入仕为官。
整个齐国公府上下一片欢腾,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沈宜贞的婚事。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谢胤的母亲突然病逝,犹如晴天霹雳。
谢胤悲痛万分,决意要为母守孝三年,以尽孝道。
沈宜贞此时已然二十有二,在这京都之中,早已算得上是高龄待嫁的贵女。
若再等上三年,恐怕真要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被人指指点点。
素来脾气暴躁的齐国公,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去。
他带着一堆随从,气势汹汹地去找谢胤逼婚,言辞激烈。
可谢胤却只是淡淡一句:“圣人重孝,我身为臣子,岂敢违之?”
就这么轻飘飘地把齐国公挡了回来,气得齐国公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无奈之下,齐国公回到府中,问沈宜贞:“贞儿,你且告诉为父,是否非谢胤不嫁?”
沈宜贞纵然内心也觉得委屈万分,可面对父亲,她还是咬了咬牙,回答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女儿既已认定了他,便愿意等他。”
这意思,便是要继续等下去了。
“真是作孽啊,这丫头怎就如此执拗。”我忍不住啧啧叹道,心中满是感慨。
想起今日入国公府时,瞧见院里到处张灯结彩,红绸披挂,一片喜庆之色。
我心中疑惑,便问翠袖:“三年孝期才过两年,如今府上办的又是什么喜事?难不成是沈宜贞终于想开,决定另嫁他人了?”
翠袖听了,忙不迭地摆手,说道:“小姐,也算您守得云开见月明啦。谢胤两个月前特来下聘,说是亡母托梦,老夫人被小姐您的诚心感动,劝他早日成亲。明日便是您出嫁的大喜日子呢。”
翠袖边说边偷偷觑我,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像是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惹我生气。
不对劲!我眉头紧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为何沈……我今日会出现在青楼,还不慎落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翠袖瞬时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在我再三逼问下,才道出实情。
而得知其中的真相后,我不由气得拍桌而起,怒道:“难道明日,我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翠袖登时重重点头,一脸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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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之日,恰逢黄昏。
齐国公府门前的长街之上,早已被前来观礼看热闹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听闻这国公女都二十有四了,这般年纪还未出阁,竟还能嫁给谢侍郎,也不知究竟是何等天仙般的人物,能得此良缘。”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可不是嘛,我听说谢侍郎为官前,曾受国公爷接济。都说读书人最重情义,这门亲事,恐怕是谢侍郎为了报恩才应下的吧。”另一人附和道。
“能嫁给这样的夫君,那沈小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哟。”又有人感叹道。
曾经的穷书生谢胤,如今已是礼部侍郎,他身着喜服,在百姓景仰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贺喜声中,缓缓踏上国公府的阶梯。
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却在看到被嬷嬷牵出的新娘时,瞬间勃然变色。
“怎么是你!”谢胤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新娘对上他满是惊愕与愤怒的眼神,慌乱地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有何不妥吗,谢侍郎?”我轻移莲步,从国公府大门跨出,款款走到新娘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道,“妹妹莫怕,抬起头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新娘闻言,微微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出声:“新娘瞧着好眼熟,这不是红颜阁的梅香姑娘吗?”
这句话一出,新娘和谢胤同时脸色发白,宛如被雷击中一般。
红颜阁,乃是京都名声最盛的青楼,其中鱼龙混杂,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皆有涉足。
谢胤脸色骤然阴沉,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死死地盯着我,质问道:“沈宜贞,你什么意思?”
我摊开双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看不出来吗?我在成人之美啊。谢侍郎与梅香姑娘情投意合,我不过是成全了你们这一段佳话罢了。”
在沈宜贞心中,谢胤是这天地间一等一的好男儿。他不因她国公之女的身份而曲辞谄媚,亦不愿靠国公之婿的身份踏上仕途,这份清高与傲骨,让她心甘情愿苦等谢胤八年。
终于,她等来了一封聘书,满心欢喜地以为能与他携手共度余生。却不想,在大婚前几日,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谢胤早就有一个心上人,那人还是红颜阁里的头牌——梅香。
18
两日前,阳光正好,却暖不了沈宜贞的心。
翠袖小心翼翼地陪着沈宜贞,一路前往那红颜阁。
刚踏入阁中,眼前一幕,便如利刃般刺痛了沈宜贞的眼。
只见那美人梅香,娇娇弱弱地靠在谢胤膝上,谢胤一脸心急难耐之色。
他对着梅香,言语轻佻又放肆:“国公之女又如何?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罢了。哪及得上我们香香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等她嫁入我谢家,我自会让她知晓,什么是以夫为天,乖乖听我的话。”
沈宜贞听闻此言,只觉天旋地转,满心的期盼瞬间化为泡影。
她苦等八年,心中一直念着“君不负我,我不负君”,却不想,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心灰意冷之下,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残酷的现实,转身便奔向河边,纵身一跃。
而我,稀里糊涂地,便上了她的身。
既然沈宜贞宁死也不愿嫁给谢胤,这公道,我自然要替她讨上一讨。
不等谢胤发难,我便对着周围议论纷纷的百姓,扬声说道:
“九年前,我父齐国公,在大慈恩寺与谢胤相识。见他虽家贫,却多次落榜而不改求学入仕之心,心中怜惜,便常差人去接济于他。”
“只盼着他日谢胤能出人头地,朝廷也能多一位栋梁之材,为百姓谋福祉。”
“三年又三年,谢胤虽数次落榜,但我国公府念他一片赤诚,依然在他需要时鼎力相助。”
“至于梅香姑娘,本就是谢胤的意中人。父亲心善,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特意收梅香为义女,许她从国公府出嫁。诸位这下可明白了?”
人群中,忽然有一人高声附和:
“怪不得这些年我在红颜阁撞见过谢侍郎好几回呢,看来这书中的颜如玉,终究是比不上梅香姑娘的绕指柔啊。”
此言一出,哄笑声四起,如潮水般淹没了四周。
众人看向谢胤的眼神,也瞬间变了,满是鄙夷与不屑。
“依我看呐,国公爷怕是被这谢胤蒙骗了吧。既然谢侍郎一心苦读,又怎会和梅香这种青楼女子搅在一起?”
“想必是谢胤拿着国公府接济的银子,转头又去了红颜阁,终日厮混于青楼楚馆,怪不得一直考不上功名。”
“幸好国公爷没把自己的亲女儿嫁给这种人,不然可就毁了沈姑娘的一生啊。”
翠袖说得没错,这谢胤是个尤为好面子的人。
被众人指指点点,他虽心中恼怒,想要发作,却又不得不隐忍,最终只是黑沉着脸,如一块千年寒冰。
我心中冷笑,走上前去,把梅香牵至他身旁,好意提醒道:
“谢侍郎,吉时可不等人,别误了这大好时辰。”
他粗鲁地抓住梅香的手,目光如毒蛇般死死地盯向我,咬牙切齿道:
“沈宜贞,你别后悔今日所为。”
我勾唇浅笑,眼中满是嘲讽:“谢胤,你的天太窄,窄得容不下一个沈宜贞。”
她宁死,也不愿做这谢家妇。
不过片刻,敲锣打鼓声渐渐远去,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开,各回各家。
想必明日,谢侍郎的这番“佳话”,便会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我转身,打算回府,却瞧见长街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薛怀佶身姿挺拔,站在车前,目光深邃,似藏着千言万语。
这场戏,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19
如今,我竟阴差阳错占据了“沈宜贞”的身体与身份,面对薛怀佶,只觉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我本想装作视而不见,匆匆离去,可刚迈出两步,便被他出声叫住。
“沈小姐,且留步。”
他缓步走到我跟前,那表情似笑非笑,着实耐人寻味。
我紧张得双手猛抠手心,强自镇定,开口道:
“怀……侯爷,您今日前来,是来观礼,还是……另有他事?”
想起那日他望向沈宜贞时,眼中满是厌恶的神情,我心中暗自揣测,他莫不是来看笑话的?
“倘若我说,我是来抢亲的,沈小姐可信?”
他这话一出,我当场愣住,心中犹如翻江倒海。
薛怀佶那探究的目光,缓缓从我脸上掠过,随后才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沈小姐今日的表现,与我印象中的模样,大不相同啊。”
我闻言,心中一紧,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薛怀佶这厮,究竟是在试探我,还是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侯爷说笑了,这世间之人,哪有一成不变的,人都是会变的。”
“哦?是吗?”他挑眉,又往前逼近一步。
那熟悉的眉眼,在我视野上方逐渐靠近,我的心竟久违地跳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往昔与他相伴的时光。
忽然,薛怀佶鼻头微动,像是嗅到了什么异味。
我暗自叫苦,完了!定是我身上这脂粉味惹的祸。
下一瞬,他竟仓促转身,以手掩鼻,颇为狼狈地打了个喷嚏。
“……”
我与薛怀佶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半晌,他率先打破沉默,说道:“沈小姐,你的脂粉是否也用得太多了些?这味道,着实有些刺鼻。”
我摇了摇头,无奈解释道:
“侯爷,你有所不知,这是京都时下的风尚,女子们都以浓妆艳抹为美。”
薛怀佶面露疑色,正要开口再问,恰巧他的随从前来报信,似是有要事相商。
临走时,他对我说道:“沈小姐,后会有期。”
等人走远,我才浑身发软地靠在大门上,长舒一口气。
这具身体的秘密,方才差点就露馅了,真是惊险万分。
20
隔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薛怀佶竟差人往国公府送来诸多胭脂水粉,皆是上好的珍品,盒身雕琢精美,散发着淡淡香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口信,邀我午后于城中有名的茶楼相见。
我望着那堆胭脂水粉,心中思绪万千,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赴约。
至少,我要弄清楚,他对沈宜贞究竟存的是何种心思,莫要让我稀里糊涂地陷入这未知的纠葛之中。
到了茶楼,小二满脸堆笑,恭敬地请我在雅间等候。
我端坐在雅间内,心中忐忑不安,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不多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清晰的人声,正是薛怀佶与谢胤。
我心中一动,立刻起身,蹑手蹑脚地趴在门上,用手指轻轻戳了个洞,往里窥探。
只见谢胤面对薛怀佶,显得十分恭敬,微微躬身,双手抱拳道:
“侯爷,今日相邀,所为何事?侯爷但说无妨,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薛怀佶神色淡然,目光如炬,问道:
“你与齐国公之女沈宜贞,可有过私情?”
谢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道:
“侯爷,京都百姓皆传我妄图攀附国公府,可他们又怎知其中内情。明明当初是沈宜贞自己说非我不嫁,结果临上花轿之时,却又换成青楼妓子,刻意毁我名声。
如今同僚们都在私底下笑话我,侯爷,我实在是冤枉啊。”
他越说越激动,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捶胸顿足,满脸悲愤。
见薛怀佶不为所动,谢胤又立刻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问起这个,不知是有何指教?还望侯爷明示。”
“如果我说,我要娶沈宜贞呢?”
薛怀佶的话听起来不像是玩笑,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
我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上面,有点喘不过气来,心中五味杂陈。
谢胤脸色变了又变,先是震惊,而后又露出几分不屑,方才斟酌着开口道:
“侯爷,万万不可啊。那沈宜贞可不是什么正经的名门淑女。
几年前,她就按捺不住,主动勾引过我,实不相瞒,我们早已有过夫妻之实。侯爷若娶了她,只怕会惹来诸多非议。”
听到这话,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眼光化作刀子,将谢胤捅个稀烂。
翠袖曾与我说过,沈宜贞根本未经人事,这谢胤竟如此污蔑她,实在是可恶至极。
就在这时,只见薛怀佶面色一沉,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杯茶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谢胤头上。
谢胤痛苦地捂着额头呻吟,鲜血从指缝中流出,顺着脸颊滑落,模样十分狼狈。
薛怀佶转了转刚才扔盏的那只手腕,冷笑道:
“谢侍郎,你好像听不懂人话。我说我要娶沈宜贞,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今日约你来,只是告诉你,以后别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人面前。
滚吧。”
谢胤虽面有不甘,却不敢造次,最终还是掩面,灰溜溜地离开了。
顷刻后,薛怀佶推门而入,坐在我面前,一改刚才对谢胤的冷厉,温声道:
“沈小姐,你看,读书人就是靠不住。
不管是从前的你,还是如今的你,都该想开些,把目光放在别处,莫要被这些虚妄之事所扰。”
他的话让我瞬时如坐针毡,心中又羞又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
21
我强自扯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略显谄媚的笑容,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侯爷,多谢您这般关心。”我微微福身,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决绝。
“我已决意放下这纷纷扰扰的尘缘,不日便前往大慈恩寺。此后,青灯古佛常伴,了却这余生岁月。”
“曾经因为赐婚之事,多有得罪侯爷之处,还望侯爷海涵,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面对我这番说辞,薛怀佶脸上依旧挂着那浅浅的笑意,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
他缓缓拿起桌上那精致的酒瓶,轻轻拔掉塞子,一股醇香酒气瞬间逸散开来,弥漫在空气中。
那香气,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腔,顿时勾得我心痒痒,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是京都最好的酒,名曰『流光』。”薛怀佶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既然沈小姐诚心道歉,那便陪我喝掉这瓶酒,将过往的不愉快都忘了吧。”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他递来的酒杯,轻抿一口。刹那间,那醇厚的酒液在舌尖散开,味蕾瞬间被唤醒。
我不由自主地瞳孔放大,心中暗赞:好酒!
一杯接一杯,不知不觉间,我和薛怀佶已对酌到了黄昏时分。
此时,他漫不经心地扯开衣襟,以手撑头,慵懒地靠在桌上,眼眸微阖,似是醉了。
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斑驳而又潋滟,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让我瞬间失了神。
回想起薛怀佶从军的那三年,往往几个月才能盼来一封家书。
无数个店内冷清的日子里,我便临窗而坐,反复读那些早已熟谙于心的信笺。
我竭力在脑海中幻想出他拔营赶路时的风尘仆仆,扎营生活时的点点滴滴,还有战场作战时的英勇无畏。
良久之后,我才擦干那朦朦胧胧的泪眼。
此刻,我最想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张脸,岁月静好,而他安坐在侧,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
“阿窈,我头痛。”薛怀佶忽然出声,声音轻柔,仿佛在呓语。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给他揉按太阳穴,可手伸到半空中,却陡然停住。
不对,薛怀佶是在装醉!曾经他为了助我酿制新酒,在不断试酒的日子里,早已磨练出“千杯不醉”的酒量。
我心中一惊,欲要往回收手,却被一只手臂横空攥住。
薛怀佶抬眸看我,眼中早已恢复清明,深邃而又锐利。
“你要做什么?”他紧紧盯着我,声音中带着一丝质问。
我赶紧辩解:“侯爷,我看天色不早,正要把你叫醒,与你道别呢。”
他目光越发幽深,似是要将我看穿。
“沈小姐倒是酒量惊人,千杯不醉,竟还能如此清醒地与我道别。”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侯爷谬赞了,不过是略饮几杯罢了。”
“侯爷,宫中宣召。”随从在门外忽然禀报,声音急切。
薛怀佶闻言,神色不虞地把我放开,眉头微微皱起。
我立刻起身告辞:“您贵人事忙,不用送了,我自行离去便是。”
走到门口时,我又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
“谢谢侯爷的酒,希望我们都能释怀,从此各自安好。”
22
当晚,月色如霜,洒在青石板上泛着清冷的光。
我匆匆收拾好行囊,一心只想着前往大慈恩寺,寻一处清净之地,暂避这纷扰尘世。
可马车行至半路,却被人硬生生拦下。
尖细的嗓音,似夜枭啼叫,在车窗外骤然响起:
“沈小姐,莫要挣扎了,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心中一紧,还未及反应,便被人从车上拉了下来。
两个时辰后,我被带至一处华丽的宫殿。
一根纤长、保养得宜的手指,缓缓抬起我的下巴。
我双膝跪地,仰头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太后。
殿内烛火通明,如白昼一般,将她眼底的鄙夷与不屑照得一览无余。
“我真是不懂,薛卿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想要娶你为妻。
沈宜贞,你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他如此执迷不悟!”
太后的诘问,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入我的心间。
我心中一惊,原来谢胤明面上是陈王党,背地里竟是太后的人。
她的指甲,用力掐进我的肉里,钻心的疼。
我不怕痛,却怕她弄掉我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那可是能遮掩我憔悴容颜的唯一屏障。
“殿下,您误会了,定远侯曾经因为赐婚之事,恨我入骨,怎会真的心甘情愿娶我。
这其中定有隐情,还望殿下明察。”
我强忍着疼痛,急忙解释道。
听到我的解释,她轻哼一声,毫无征兆地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我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被扇倒在地。
“我倒也想问问你,这些年你明明痴情于谢胤,为他痴痴守候,为何最终却没有嫁给他?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探究与嘲讽。
我吐出一口血沫,挣扎着起身,回道:
“谢胤自私虚伪,脚踏两条船,一边与我虚与委蛇,一边又与那青楼妓子纠缠不清。
我沈宜贞虽为女子,却也有自己的骨气,怎会让这样的人做我夫婿,辱我门楣。”
太后嗤笑出声,语气中满是嘲讽:
“这么说来,你应该谢我才是。
若不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你还不知要被那谢胤蒙在鼓里多久。
你可知谢胤与那青楼妓子的事,是我特意命人让你知晓,好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她一脸兴味地看着我惊讶的样子,继续说道:
“我平生最恨‘痴情’二字,觉得那不过是愚昧无知之人编造出来的谎言罢了。
所以啊,整个京都,我很讨厌两个女人。
一个是你,痴心错付,执迷不悟。
另一个便是那薛怀佶的亡妻,听闻也是个痴情种子,为了夫君不惜一切。
哼,真是可笑至极。”
23
太后话里藏着的恶意,如寒冬腊月里的冰刃,直直刺入我心,让我浑身不寒而栗。
在我还是“静萩”之时,自踏入京都那日起,直至香消玉殒,都未曾与她谋面。
对她,我亦是知之甚少。只晓得她的母族崔氏,素以培养皇后而声名远扬。
几代之前,便有“崔氏掌凤印”的说法流传于世。如今这高高在上的太后,乃是先皇的第二任皇后,亦是崔家第五位统领后宫的崔氏女。
可如此身份尊贵、权势滔天之人,又怎会与我这样一个乡野女子产生纠葛?
太后缓缓坐回椅上,广袖轻挥,垂首侍立的宫人们如潺潺流水般,无声无息地退出殿外。
偌大的殿内,只留下两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将我死死押在她面前,令我动弹不得。
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目光如炬,半晌,幽幽开口道:
“十六岁之前,我ri日被教导要做一个完美无瑕的女人。唯有如此,方能配得上我将来的夫君——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为此,我吃尽了苦头,每日都活在规矩与束缚之中,没有一日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
“可等我进了宫,躺在那张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龙床上,才发现压在我身上的,竟然是一个年老体衰、臃肿不堪的男人。呵,他呵一口气,都让我恶心得想吐。”
“我还得和后宫里那一堆女人争宠,绞尽脑汁地讨他欢心,只求他能让我生下他的孩子,好让我在这深宫之中有一丝依靠。”
“凭什么我要受着这样的屈辱和折磨,而你,却能因为你父亲齐国公的偏袒,为一个你想嫁的人痴痴等了八年?”
她的目光如利箭般凌厉地射向我,面色陡然变得狰狞可怖。
我心中一惊,原来太后竟然是在嫉妒沈宜贞。
无奈之下,我开口道:“可八年等来的,终究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她闻言,骤然笑了,眉宇间满是得意之色,仿佛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我试探着问道:“难道梅香也是您安排的?”
“跳过一次河,倒是把你的脑子洗清了不少。”太后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没错,我原本只是想试试谢胤,看看他是否如传闻中那般深情。没想到,他也是个如此不堪的男人,经不起一点诱惑。”
“我就是要看看,在你以为可以得偿所愿时,亲眼见证被所爱之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她幸灾乐祸的表情,让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记忆里,那“哒哒”的马蹄声宛如招魂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至今都让我难以忘怀。
我颤抖着声音问道:“我……薛怀佶亡妻的死,也并非意外?”
太后眼中顿时闪过一道幽光,那光芒冰冷而阴森。
此刻,她看我的样子,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24
长夜寂寂,如墨色帷幕沉沉压下。
我抱臂瑟缩在柱子之后,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蹿,冻得我牙齿打颤。
太后并未言明我的死是否与她有关,只是冷冷地命人将我关进这间偏殿。
今夜她对着我吐露那些话,除了泄愤,怕是压根没打算留我活口。
只是不知为何,她并未当即下令杀我。
忆起白日里与薛怀佶对酌的画面,他眉眼含笑,温言软语,我心中不由涌起深深的后悔。
“若当时向他坦白身份,至少还能与他好好告别一场。”我喃喃自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次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天空染得一片猩红。
当我被宫人再次拖到太后身前时,她看我的眼神已变了模样,满是探究之色。
“你手中,是否有薛怀佶的把柄?”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我。
我愣怔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我不语,她不缓不急地开口,声音却如寒冰般刺骨:
“你可知,今日午时,陈王忽然起事,带兵封锁京都。如今,连宫外都被逆党围得水泄不通,宛如铁桶一般。”
她顿了顿,恨恨道:
“薛怀佶命人送来密信,说此围可解——”
她故意拖长尾音,目光中满是怨毒:“只是需拿你来换。”
我难掩惊讶之色,这模样让她更加愠怒。
她怒喝一声:“来人,给我抽她!”
宫人得令,挥起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我咬着牙,强忍着剧痛,不发出一点声音。
待鞭子停下,她却又笑吟吟地说:
“我已回复他,此围不解,我必杀你!我倒要看看,他薛怀佶能奈我何!”
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我默默地把自己蜷成一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活下来,无论如何也想再见薛怀佶一面。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凝滞,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宫人皆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喊打喊杀声从很远的地方逐渐逼近,那声音如鬼魅般,让人胆战心惊。
无形之中,仿佛有张巨大的罗网罩住了皇宫,且在缓慢收缩,要将所有人都困死其中。
当殿中燃起烛火时,宫人终于来报。
“太后娘娘,陈王一党起了内讧,原本效忠他的部曲突然互相争斗,死伤惨重。”宫人声音颤抖,满是惊恐。
“薛怀佶率领京畿两万大军已破京都之围,扫清宫中叛军,眼下正朝这里赶来。”
太后神情稍缓,可看向我时,却又面露寒色,如冬日里的寒霜。
“看来,薛怀佶并不舍得让我杀你。真是可惜了,我本想借你之手,好好拿捏他一番。”
25
当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映入我的眼帘,我心中既涌起欢喜的涟漪,又不免泛起担忧的波澜。
只见他孤身一人,踏入这危机四伏之地。
薛怀佶的目光在我身上轻轻停留了片刻,似是有一瞬的凝滞,而后便迅速收回。
他微微躬身,向太后施礼,沉声道:
“殿下,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太后轻抚着鎏金护甲,慢悠悠地问道:
“陈王现今如何?你且与本宫细细说来。”
薛怀佶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殿下,陈王已被我杀了。”
听到这个答案,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那笑声在大殿中回荡,似是多年的积怨一朝得解。
然而,笑声戛然而止,她脸色骤变,厉声道:
“你好大的胆子,连皇室宗亲都敢随意杀之!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薛怀佶不动声色地往我这边悄悄走了两步,似是在无声地给我力量。
他目光坚定,朗声道:
“殿下,陈王乱党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若不杀之,他日东山再起,国运危矣,百姓也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臣此举,乃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
太后蓦然拍掌,脸上又浮现出虚伪的笑意,赞道:
“薛卿不愧是我国之柱石,思虑果然周全,今日辛苦你了。你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本宫定会重重有赏。”
话锋一转,她又道:
“不过,我与沈宜贞还有些话要说,需留她在宫中多待些时日。你且回去帮我带话给齐国公,请他安心,本宫自会护沈小姐周全。”
我心中暗叫不好,这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我下意识望向薛怀佶,只见他眸光闪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而后对着我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我慌乱的心立刻定了下来。
刹那间,薛怀佶猛地抬起右臂,似是发出某种信号。
数支冷箭破空而来,毫无预警地射进大殿地板中,箭羽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宫人叫声四起,慌乱逃窜,大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惧色,高声斥道:
“薛怀佶,你疯了?竟敢在宫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连忙示意宫人把我带到跟前,欲以我为质。
结果却被薛怀佶在须臾间飞身而至,一脚踹倒那欲摁住我的人。
瞬时,我被他拉进温热的怀抱,那熟悉的气息萦绕在我鼻尖,让我心中满是安心。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是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26
薛怀佶垂眸,目光落在我手臂间那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上。
我心中一慌,赶忙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些不堪与伤痛。
“稍等片刻,我定会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薛怀佶神色坚定,将我护至身后,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峦,为我遮风挡雨。
他抬眸,直直地对着殿中神色不宁的太后开口道:
“臣今日还有一事,定要问明殿下。
五年前,害死我亡妻的那辆马车,可是殿下暗中安排的吗?”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我和太后同时色变。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半晌,太后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幽怨黯然之色,那眼神似怨似哀,仿佛藏着无尽的委屈。
“五年了,你竟然还没有放下她。
这些年,无论我如何主动与你示好,嘘寒问暖,赠你珍宝,你都只是虚与委蛇,敷衍于我。
我明知道那助情香是我为你燃的,盼着能与你有一丝情意相通,可你却从不肯对我起一丝欲念。
薛怀佶,如果当初是我先遇见你,你是否也会对我这般情深如许,将我放在心尖上?”
见薛怀佶依旧不为所动,神色冷峻,太后沉默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冷冷地嘲讽道:
“不过是一个乡野女人,杀便杀了,难道你要让我堂堂一国之母为她抵命不成?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来当年我的死,真的不是意外,竟是这太后在背后操纵。
但此刻,我对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好像生不起多大仇恨。
最恨痴情者,偏偏早已为情入魔,迷失了心智,做出这等恶事。
薛怀佶忽然低头,轻轻笑了两声,那笑声低沉,却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
他随即伸手,轻轻将我的眼睛覆住,在我耳边低声劝道:
“别看,莫要被这血腥污了眼;别听,莫要被这恶言乱了心;别怕,有我在,定护你周全。”
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冷如寒冰、厉如刀剑的声音便如惊雷般回荡在大殿上。
“杀妻之仇,岂能不报。
纵使一国之母,杀便杀了,有何不可?这世间公道,我定要讨回!”
话语刚落,我便听到了箭矢破空声,尖锐而刺耳,紧接着便是女人的痛呼,凄厉而绝望。
薛怀佶拉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
当他的手从我眼前拿开时,我只看到身后两扇即将关闭的朱门,那朱门厚重而冰冷,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幽暗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个躺倒在地的女人身影,那身影单薄而凄凉。
太后至死,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但我想,来生她定不愿再做崔氏女,不愿再被这宫廷的权谋与情爱所困,只愿能寻得一份平凡而真挚的感情。
27
出宫的马车上,烛火摇曳,光影在车帘上晃动。
我与薛怀佶二人相对而坐,气氛静谧又带着几分微妙。
我满心都是疑惑,有许多话想问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觉造化弄人,命运弄巧。
一道赐婚圣旨,竟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牵扯出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
马车不知在这夜色中走了多久,忽然,薛怀佶沉声叫停了马车。
他默不作声地伸出手,轻轻扶我下马。
夜色幽暗如墨,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脚下的巷道和青石板路,熟悉得让我心惊。
我吃惊地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里,正是我当年死去的地方,那惨痛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薛怀佶冷然出声,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痛吗?”
我迟疑片刻,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痛。”
又何必说真话惹他伤心,那些过往的伤痛,就让我一人默默承受吧。
他神情阴郁地望着我,那目光似要将我看穿,良久,才吐出两个字:“骗子。”
我心中一紧,故意问道:“骗子骂谁?”
他毫不犹豫地回道:“骗子骂你。”
语毕,他突然伸手,将我紧紧搂进怀里,抱得极紧,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从此再也不能分离。
哭声呜咽,不知是谁起的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悲戚。
再抬首,只见二人俱是泪水涟涟,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薛怀佶眉眼委屈,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阿窈,你怨我。”
我矢口否认,急切道:“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与我相认!”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质问。
我默然,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就是怨我。怨我贪图权势,无恶不作,可我从未滥杀无辜。所谓党争,本就是互相构陷,你死我活。
我承认我为了权势机关算尽,可我只是想报仇,为那些曾经受过的屈辱和伤害讨回公道。”
他一口气说完,眼神中满是痛苦与挣扎。
我微微皱眉,轻声问道:“这算解释吗?”
他不安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期待与忐忑:“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望着他那满是深情的眉眼,心中一软,缓缓点了点头。
他见状,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牵住我的手,眉眼间顿生无限欢喜,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明日我就去齐国公府提亲,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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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似被利刃狠狠绞动,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可面上,我仍强扯出一抹笑,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怀佶,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眉梢微微上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缓缓开口道:“沈宜贞落水被救上岸后,你看我的眼神,还有唤我名字时的模样,都让我心中起了疑心。”
“我特意派了人去齐国公府打探,那人回来禀报说,沈宜贞落水后记不清从前的事。可那日你训斥谢胤时,眉目间那股生动鲜活劲儿,分明就是我熟悉的阿窈。”
“你向来善于饮酒,品酒时的姿态,走路时的步态,说话时的顿挫,就连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怀佶,对不起……”我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地打断他的话。抬起手臂,用力地抹掉脸上、脖颈处早已被泪水哭花的厚厚脂粉。
随着脂粉被抹去,一块块紫黑可怖的瘀痕渐渐显露出来,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眼眸猛地一怔,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缓缓抚摸上那些瘀痕,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这是……尸斑?”
我努力将苦咸的泪水咽进嘴里,哽咽着解释道:“对不起,我原本满心欢喜地想去找你,和你相认。可后来才发现,这具身体早已没了生气,我不过是躲在这具尸体里的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我实在无法面对你,害怕你看到我这逐渐腐烂发臭的模样,会心生厌憎。去大慈恩寺,也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在那里默默等待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其实,我更害怕的是,在你快要心如死灰、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时候,又给你不切实际的期盼,让你再次陷入痛苦之中。
薛怀佶的神情已然凝滞,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我看着他,悲怆如蛛丝般,在瞬间便爬满了他的脸,将他脸上所有的欢喜彻底覆盖,只留下一片死寂与绝望。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声音低沉而绝望地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我望着他,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轻声说道:“至多三日……”
29
宫变的风波,随着陈王一党的尽数伏诛,终于渐渐平息。
谢胤虽未直接参与那谋逆之事,可他作为陈王昔日的党羽,终究难以逃脱干系,被革去了官职,抄家之后,流放至那苦寒之地。
太后也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不幸驾崩。皇帝悲痛万分,举国同哀,大恸三日。
然而,朝堂上的这些风云变幻、血雨腥风,并未波及到安远侯府之中。
我与薛怀佶,人鬼殊途的岁月,如今竟已和我们相识相伴的岁月一般漫长。
故而这短短三日,于我们而言,却弥足珍贵,仿若偷来的时光。
上一次临死前,我们甚至没能见到彼此最后一面,徒留满心的遗憾与不舍。
这一次,我们只把这三日当作在梧州的寻常日子去过。
白日里,我们一同喝酒,猜拳嬉闹,笑声回荡在屋内;逛街市,看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买花,将娇艳的花朵捧在手中;吃茶,品味那茶香袅袅;看戏,沉浸在那曲折的剧情之中。
唯一不同的是,夜里我们几乎不睡觉。
实在无事可做时,便宁愿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要将对方的模样深深地刻进心里。
“库房里有许多别人送来的宝贝,珍珠玛瑙,古玩玉器……应有尽有,明天我陪你去挑挑你喜欢的。”薛怀佶温柔地看着我,轻声说道。
“不用啦。”我微微摇头,婉拒道。
“我知道,阿窈你最喜欢酒,还有……我。”他嘴角上扬,带着一丝笑意,侧身想要朝我靠近。
我用枕头轻轻把他推开,佯装嗔怪道:“不臭吗?这具身体溃败的味道,连屋内浓浓的熏香都掩盖不了。”
“臭的是沈宜贞,阿窈不臭。”他目光坚定,深情地看着我。
“她也是个可怜人,不要这么说她。”我心中不忍,轻声说道。
“好,等你走后,我会让她的死有个体面的说法,不让齐国公知道真相,让她走得安息。”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承诺道。
……
“怀佶,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我吗?”我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明明躺在你面前的已经是不人不鬼的存在。
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柔似水:“你知道我种下院里那棵木樨树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轻轻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我叫一声阿窈,树叶便沙沙作响,我也会立即喜极而泣。我等了五年,你终于归来,能再相见,已别无他求。”他深情款款,诉说着心中的思念。
……
“怀佶,你是我八两银子买回来的夫君。”我嘴角含笑,回忆着往昔。
“等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替我看尽山川湖海,过够人间四时。你若违背,我便休夫,黄泉路上也不会等你同行。”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他沉默片刻,而后郑重地点点头:“……好。”
八月时节,木樨花开,那馥郁的香气,香透了整座梧州城。
官道上,一匹马车自远方缓缓而来。
驾车者青年模样,可鬓角却泛着霜雪,尽显沧桑。
他随手折下一枝木樨花,轻轻放进车内的黑色棺材上。
男人看向远处熟悉的城楼,心中感慨万千。
风景依稀还似旧年,可却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位姑娘出现在路边采花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乐器,横持身前,那悠扬的乐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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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笛悠悠,于秋风中奏响,那清越之音,似不知寒意为何物。
笛声袅袅,如泣如诉,竟将枝头那金黄的木樨花轻轻吹落。
花瓣纷纷扬扬,似点点繁星坠地,带着丝丝缕缕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
声声慢,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上,勾起无尽情思。
“阿窈,我们回家了。”
来源:葡萄很甜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