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66年的夏天,热得像一团黏稠的火,包裹着北京城里每一个不安的灵魂。
那一年,我的世界是从一本相册开始崩塌的。
也是从那本相册,被重新粘合了起来。
1966年的夏天,热得像一团黏稠的火,包裹着北京城里每一个不安的灵魂。
空气里不只有燥热,还有口号,还有年轻人过度亢奋的荷尔蒙,还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我叫顾惟言,在大学里教了半辈子书,教的是中国古典文学。
一个在当时看来,最无用,也最危险的东西。
我的妻子林殊,曾是音乐学院拉大提琴的。琴声悠扬,人也温婉。
运动一来,她的大提琴被砸了,理由是“靡靡之音”。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碰过乐器,只是把那双本该在琴弦上跳舞的手,用来操持家务,用来在每一个我被批斗晚归的深夜,递上一杯温吞的白水。
我们住在学校分的一间小屋里,前后带个小院。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是我父亲还在世时亲手种下的。
那本相册,就藏在卧室里一个旧樟木箱子的最底层,压在我父亲留下的几件旧衣服下面。
相册是暗红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上面没有任何烫金的字样,朴素得像一块砖头。
但对我来说,它比金砖还重。
里面是我半生的轨迹。
有我穿着长衫,在大学门前意气风发的毕业照。
有林殊穿着白裙子,在北海公园的桥上回眸一笑的照片,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有星星。
有我父亲,一个老木匠,在刨花纷飞的院子里,对着镜头憨厚地笑,手里的鲁班锁还没完工。
甚至还有一张,是我小时候,和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伙伴,在胡同口分一碗豆汁儿的照片。那个小伙伴,叫赵升。
我怎么也想不到,再次见到赵升,会是在那样一个场景下。
那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其实是想把一些“有问题”的书藏起来。
林殊在厨房准备晚饭,今天的晚饭是白菜煮面疙瘩,白菜是自家院子里种的。
突然,院门被“砰”的一声巨响撞开。
声音大得让整栋小屋都震了一下,窗玻璃嗡嗡作响。
我心头一紧,手里的《诗经》掉在了地上。
林殊从厨房跑出来,脸色煞白,手里还攥着一把面粉。
一群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冲了进来,像一群被放归山林的狼。
他们太年轻了,年轻到脸上的青春痘都还没消退,但眼睛里的光,却狂热得让人心惊。
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大,眉眼间有几分熟悉的轮廓。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一种审视和鄙夷。
“你就是顾惟言?”他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喊了太多口号。
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是。你们是……”
“我们是红卫兵!”他提高了音量,仿佛这个名头本身就带着万钧之力,“来破四旧的!”
“破四旧”三个字,像三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看了看满屋子的书,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幅林殊画的淡墨山水,心沉到了底。
“同志,这些都是……”
“谁跟你是同志!”他粗暴地打断我,“你这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人民的敌人!”
他一挥手,身后的年轻人便如潮水般涌入各个房间。
翻箱倒柜的声音,书籍被扔在地上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刺耳的交响乐。
林殊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可我自己的手,却冰凉一片。
我看着那个为首的年轻人,赵升。
我认出他了。
尽管他长高了,变壮了,脸上的稚气被一种暴戾所取代,但我还是认出来了。
就是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惟言哥”的赵升。
他家就住我们家隔壁胡同,他父亲是个拉板车的,家里穷得叮当响。
小时候,他经常饿着肚子来我家,我母亲总会塞给他一个窝头,或者一碗热汤面。
我父亲看他冬天还穿着单裤,冻得直流鼻涕,还用自己做家具剩下的边角料,给他打了一辆小木车,让他能拉着玩。
而我,作为大他几岁的哥哥,常常把我看的连环画借给他,教他认字。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但眼神里没有半点故人相逢的暖意,只有一种刻意的疏远和冷漠。
甚至,还有一丝……掩饰的慌乱?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赵升?”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凶狠,仿佛被我戳中了什么痛处。
“闭嘴!不许叫我的名字!”他冲我吼道,“我现在是革命小将,东风!”
东风。
真是个有时代烙印的名字。
他不再看我,转身加入了抄家的行列。
他们把我的书,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扔下来,堆在院子里,准备烧掉。
那些书,很多都是线装的古籍,是我跑了多少个旧书摊,花了多少心血才淘来的宝贝。
我看着那些书页在空中翻飞,像一只只垂死的蝴蝶,心疼得无法呼吸。
林殊的眼睛红了,她想上前去阻止,被我死死拉住。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任何的辩解和反抗,都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我们只能像两尊木雕,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家被一点点肢解、掏空。
突然,卧室里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喊。
“东风哥,快看!这里有个箱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那个樟木箱子。
赵升,也就是东风,快步走了进去。
很快,他拿着一本暗红色的相册走了出来。
就是那本相册。
他举着相册,像举着一个战利品,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这是什么?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记录?”他高声问道,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布我的罪证。
“还给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那一刻,我忘了恐惧,忘了隐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相册拿回来。
我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
他嘴边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手指在相册封面上轻轻敲击着。
“哟,急了?看来是好东西。”
他当着我的面,翻开了相册。
第一页,就是林殊那张在北海公园的照片。
阳光正好,微风拂面,她的笑容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赵升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几秒钟,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异样。
或许是林殊的美,让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但他很快恢复了那副冷硬的面孔。
“哼,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小姐,不劳动,光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轻蔑地评价道。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
“你胡说!”林殊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前去,“那是我……”
“你闭嘴!”赵升身旁的一个女孩,扎着两条粗黑的辫子,狠狠推了林殊一把。
林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你们要冲我来!别动我的家人!”我对着赵升吼道。
“家人?”赵升冷笑一声,翻到下一页。
那一页,是我和我父亲的合影。
父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那是一双做了一辈子木工活的手。
“这是你爹?地主老财?”赵升指着照片,语气轻佻。
“他是个木匠!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劳动人民!”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我的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他怎么能,怎么敢这样侮辱我的父亲!
赵升愣了一下。
他应该还记得我父亲。
他小时候玩的那辆小木车,就是照片里这双手做出来的。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不敢再看那张照片,飞快地翻了过去。
他的手指划过一页页照片,划过我的大学时代,划过我和林殊的婚礼,划过我们每一次节衣缩食的旅行……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那张我和他一起分豆汁儿的照片上。
照片已经泛黄,两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挤在一个小碗前,笑得没心没肺。
那个瘦小一点,脑袋上还有个旋儿的,就是他,赵升。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周围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尴尬,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旁边的人也凑过来看。
“东风哥,这……这是你吗?”那个梳辫子的女孩惊讶地问。
赵升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合上了相册。
“不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污蔑!是这个老家伙想拉拢腐蚀我!”
他把相册紧紧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暴起。
“把这些‘四旧’,全都带走!拿回去做展览,当反面教材!”他转身对同伴们下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颤抖。
相册,就这样被他拿走了。
连同我的书,我父亲留下的几件遗物,林殊画的山水,甚至我们结婚时用的一个红漆暖水瓶,都被以“四旧”的名义,洗劫一空。
院子里,他们点起了火。
我的那些藏书,在火光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风把纸灰吹得到处都是,像一场黑色的雪。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家里,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和满地的碎瓷片,感觉自己也被掏空了。
林殊没有哭,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狼藉。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支撑着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吃饭。
不是没有东西吃,而是根本咽不下去。
我们俩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丢了书,我心疼。家被砸了,我愤怒。
可丢了那本相册,我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
那里面不只是照片,是我的记忆,是我的根。
没了它,我仿佛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孤魂。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赵升那张年轻而扭曲的脸,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暗红色相册。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翻阅”那本相册。
我想起给林殊拍那张照片时的情景。
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我约她去北海公园。
她那天穿了条白色的连衣裙,是她自己做的,样式很简单,但穿在她身上,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兰花。
我带着我那台宝贝的旧相机,那是用我两个月的薪水买的。
她在桥上看风景,我就在后面偷偷拍她。
她听到快门声,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又有些羞涩地笑了。
就是那个笑容,让我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
我又想起我父亲。
他一辈子没照过几次相,总说自己长得不好看,上相难看。
那张照片,是我硬拉着他拍的。
那天他刚做完一个精巧的鲁班锁,心情很好,我趁机说:“爸,咱俩合个影吧,您这手艺,得留个念想。”
他嘴上说着“瞎折腾”,脸上却笑开了花。
他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才有些拘谨地站到我身边。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仿佛觉得,我留住的不仅是父亲的笑容,还有他那份匠人的精神和温度。
还有赵升。
我记得很清楚,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是夏天。
知了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我母亲看我俩在胡同里疯跑,满头大汗,就从井里打了半盆凉水,给我俩擦身子。
擦完身子,又端出一碗刚做好的豆汁儿,上面撒了焦圈儿。
那年头,豆汁儿也是难得的好东西。
我俩就蹲在门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喝得满嘴都是。
一个路过的邻居,是个摄影爱好者,觉得我俩这副模样很有趣,就给我们拍了下来。
后来,他把照片洗出来送给了我。
我一直珍藏着。
我以为,那份一起喝豆汁儿的情谊,是不会变的。
可现在,它变得面目全非。
我开始恨赵升。
我恨他的背叛,恨他的冷酷,恨他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那点微薄的、残存的温情。
白天,我要去学校接受批斗。
他们给我戴上高帽子,在我的脖子上挂上牌子,上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顾惟言”。
他们让我跪在碎石子上,让我一遍遍地交代自己的“罪行”。
那些曾经尊敬地叫我“顾老师”的学生,现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朝我吐口水,扔石子。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煎熬。
我每天都在想那本相册。
它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被当作战利品,在某个展览会上,供人指指点点?
那些照片,那些属于我个人的,私密的,珍贵的瞬间,就这样被暴露在无数双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眼睛之下。
林殊看我日渐消瘦,沉默寡言,急在心里。
她不再我面前提那件事,只是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
尽管家里已经没什么好东西了,她还是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的饭菜。
她会把面疙瘩汤里的白菜叶子,仔细地摆成一朵花的形状。
她会在我批斗回来,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时,用热毛巾一遍遍地给我擦脸,擦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巧,那么温柔。
有一天晚上,我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我的相册被扔进了火堆,林殊的笑容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我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
我悄悄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我看到林殊,就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她抱着双臂,静静地望着天空那轮残月,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彻夜难眠。
她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才假装睡着。
我的眼眶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那是我在那段黑暗岁月里,第一次流泪。
不是因为被批斗的屈辱,不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惧,而是因为心疼。
心疼我的林殊。
她本该是那个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艺术家。
现在却跟着我,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承受着无尽的风雨。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口。
“惟言,都会过去的。”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我知道。”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味,“对不起,阿殊,让你受苦了。”
“傻话。”她转过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无论好坏,都要一起扛。”
那一刻,月光下的她,比相册里那张照片,还要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屈辱和煎熬,成了生活的常态。
我对相册的思念,也从最初的撕心裂肺,变成了心里一个隐秘而持续的痛点。
我甚至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也许,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那本相册了。
那些记忆,只能永远封存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林殊还在我身边,我的世界,就还没有完全崩塌。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却以一种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那是相册被抄走的第五天晚上。
天气异常闷热,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我因为白天在烈日下罚站太久,有些中暑,头疼得厉害。
林殊给我熬了绿豆汤,我喝了两口,就没什么胃口。
大概午夜时分,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
声音很轻,是从院门那边传来的。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地刮着门板。
“沙沙……沙沙……”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我立刻警觉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他们又来了?
我悄悄下床,没敢开灯,摸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院门外,站着一个黑影。
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穿着一身绿军装,身形瘦高。
是他?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干什么?深更半夜的,一个人来?
只见那个黑影,左右看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周围没有人。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有些厚度。
他蹲下身,把那个包裹,从院门的门缝底下,一点一点地,塞了进来。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转身,迅速消失在胡同的黑暗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
是新的罪证?还是……恐吓信?
我不敢去想。
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
我确定外面已经没人了,才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那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就静静地躺在门边的石板上。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我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报纸的瞬间,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我怕。
我怕打开它,会看到什么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林殊也被惊醒了。
她披着衣服走出来,看到我蹲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盯着一个包裹。
“惟言,怎么了?”她走过来,小声问。
“不知道……刚刚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林殊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愣住了。
她比我勇敢。
她走上前,弯腰,捡起了那个包裹。
包裹不重,但很有分量。
她拿着包裹,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
我也跟了过去。
在昏暗的月光下,她开始一层一层地,解开那份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
报纸被解开了。
露出来的,是一个暗红色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硬壳封面。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是它。
是那本相册。
它回来了。
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熟悉的封面,那冰凉而坚硬的触感,告诉我,这不是梦。
林殊也捂住了嘴,眼中泪光闪烁。
我们俩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相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谁?
是谁把它送回来的?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瘦高的,穿着绿军装的黑影。
是他。
是赵升。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是他亲手抄走了相册,也是他,冒着巨大的风险,把它偷偷地送了回来。
为什么?
我完全想不明白。
这个几天前还对我恶语相向,恨不得将我踩在脚下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打开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每一张照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林殊的笑容,父亲的憨厚,我的青春……
所有的一切,都还在。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就是那张我和赵升分豆汁儿的照片时,我愣住了。
照片的旁边,被人用铅笔,写了两个很小很小的字。
“哥,谢。”
字迹很潦草,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像是一个不常写字的人,一笔一划,用力刻上去的。
哥,谢。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夜晚,年轻的赵升,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遍遍地翻看这本不属于他的相册。
他看到了那个在北海公园里,笑靥如花的白裙姑娘,也许,他想起了自己心里,某个同样美好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在刨花里,笑容质朴的老木匠,也许,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靠力气吃饭,拉了一辈子板车的父亲。
他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学毕业生,也许,他对“知识”这个他曾经唾弃的东西,有了一丝丝的动摇和向往。
最后,他看到了那个和他一起,穿着开裆裤,分一碗豆汁儿的自己。
他看到了那个无忧无虑,被邻家大哥照顾,被邻家叔叔阿姨疼爱的,贫穷但快乐的童年。
那一刻,他“东风”的坚硬外壳,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个叫“赵升”的,有血有肉的少年,从里面探出了头。
他或许在那一刻才意识到,他正在摧毁的,不仅仅是所谓的“四旧”,更是一些美好的,温暖的,永远无法复刻的人间情感。
是他自己的过去。
而那声被我喊出的“赵升”,那张被我珍藏的照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感到的,或许不是被“拉拢腐蚀”的愤怒,而是一种被“记着”的温暖,和一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迟来的羞愧。
那句“哥,谢”,谢的是什么?
是谢我当年的一饭之恩?谢我父亲的那辆小木车?
还是谢我,替他保存了那段,他自己都快要忘记的,纯真的过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那个人性被扭曲,情感被践踏的年代,这一句轻轻的“哥,谢”,比任何的万语千言,都来得更重,更暖。
它像一根火柴,在无边的黑暗里,划出了一点微弱但坚定的光。
它告诉我,人性的善良,或许会暂时被蒙蔽,被压抑,但永远不会真正地消亡。
它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从最坚硬的土壤里,开出最柔软的花。
我把相册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林殊从身后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惟言,天快亮了。”她说。
我抬起头,看到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水冲刷着屋顶的瓦片,冲刷着院子里的尘土,也仿佛冲刷着我们心里的阴霾。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赵升。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后来经历了什么。
运动结束后,我曾经去他家住过的那个胡同找过他。
邻居说,他们家很早就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在那场运动的后期,因为“思想动摇”,被组织隔离审查了。
也有人说,他悄悄地离开了北京,回了乡下。
他就像一颗投入历史洪流的小石子,激起了一点涟f涟漪,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但我永远记得那个深夜,那个瘦高的黑影。
和他留下的那句,“哥,谢”。
几十年过去了,我和林殊都老了。
我的背驼了,她的头发白了。
我们搬离了那个留下太多伤痛和记忆的小院,住进了楼房。
那本暗红色的相册,依然被我珍藏着。
它被我用最好的锦缎包着,放在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里。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把它拿出来,戴上老花镜,和林殊一起,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
我们会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笑着说:“你看你那时候,多傻。”
我们也会看着照片上已经故去的亲人,沉默良久,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的孙女,一个“00后”的小丫头,对这本老相册充满了好奇。
她总喜欢缠着我,让我给她讲照片里的故事。
我会指着那张林殊的照片,告诉她:“这是你奶奶,她年轻的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姑娘。”
林殊就会在一旁,嗔怪地拍我一下,脸上却带着少女般的羞涩。
我也会指着我父亲的照片,告诉她:“这是你太爷爷,他是个了不起的木匠,他做出来的东西,会说话。”
每次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张两个光屁股小孩的照片,孙女总会问:“爷爷,这个瘦瘦的小孩是谁啊?”
我总是笑笑,摸着她的头说:“他啊,是爷爷的一个老朋友。”
“那他现在在哪里呀?你们还联系吗?”
“不知道了,”我会抬起头,望向窗外,眼神变得很远,“不过,爷爷一直记着他。”
那句“哥,谢”,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林殊。
这是我和赵升之间,一个永远的秘密。
一个在那个荒唐年代里,关于人性,关于选择,关于救赎的秘密。
很多时候,历史的宏大叙事,是由无数个这样微小的,不为人知的故事组成的。
一个深夜的敲门声,一个偷偷塞进来的包裹,一句写在照片旁边的,潦草的“谢谢”。
这些瞬间,像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
它们或许微不足道,但串联起来,却能折射出人性的光辉。
告诉我,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总有人,在悄悄地守护着一点点光。
那本相-册,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
封面上的暗红色,经过岁月的洗礼,愈发显得深沉。
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晚上,赵升没有把相册送回来,我的后半生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我会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对人性失去所有的信心。
或许,我会永远活在失去记忆的痛苦中,成为一个没有根的人。
是赵升,那个曾经伤害过我,却又在最后关头选择善良的少年,在无形中,救赎了我。
他也救赎了他自己。
我后来常常在想,赵升在翻看那本相册的时候,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他所接受的教育,是让他割裂过去,打倒一切“温情脉脉”的“资产阶级情感”。
可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都在诉说着过去的美好。
那种美好,是真实的,是触手可及的,是和他贫瘠而动荡的青春,形成鲜明对比的。
他看到我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会不会想起自己父亲拉着板车,在寒风中吃力前行的背影?
他看到我和林殊在公园里的笑容,会不会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份简单而纯粹的爱情?
他看到那个和“惟言哥”分一碗豆汁儿的自己,会不会怀念那个虽然物质匮乏,但内心却无比富足的童年?
我想,是会的。
人性深处对于真、善、美的渴望,是任何一种狂热的意识形态都无法彻底根除的。
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每个人的心里。
在那个年代,很多人的种子,被坚硬的土壤压住了,无法发芽。
但赵升的种子,在那天晚上,被那本相册,浇灌了一滴水。
于是,它挣扎着,顶破了土壤,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名为“良知”的花。
他的那句“哥,谢”,不仅仅是道歉,更像是一种宣言。
是他对自己过去所作所为的一种否定,也是他对另一种价值观的,一种无声的认同。
他把相册还给我,其实也是把那份属于他自己的,纯真的过去,还给了他自己。
他选择了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冰冷的“革命符号”。
这个选择,在当时,需要巨大的勇气。
我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但我希望,他后来的日子,是平安的。
我希望,他也能拥有自己的“相册”,里面装满了他所爱的人,和他生命中,每一个温暖的瞬间。
因为,他配得上。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抄家的下午。
我想起赵升在看到那张合影时,瞬间僵硬的身体和躲闪的眼神。
那一刻,他心里一定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边是“革命”的洪流,推着他往前走,让他去砸烂一个他曾经熟悉和仰望的世界。
一边是记忆的闸门,被一张泛黄的照片冲开,里面涌出的是邻家叔叔温厚的笑容,和那辆载满了他童年欢乐的小木车。
他选择了前者,因为他身不由己,也因为他需要用一种更激进,更决绝的方式,来和那个贫穷卑微的过去告别。
他抄走了我的相册,或许,也是想抄走他自己的那段记忆。
他想证明,他已经不是那个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分一碗豆汁儿的穷小子了。
他现在是“东风”,是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革命小将”。
可他终究失败了。
因为记忆,是抄不走的。
情感,是砸不烂的。
当他一个人,在深夜里,面对那本相册时,他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资产阶级的罪证”,而是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真实的生活。
他看到了一个学者对知识的珍爱,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深情,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敬重。
他看到了我们之间的联结,那种超越了阶级,超越了身份的,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
那种情感,他曾经拥有过。
所以,他懂。
那句“哥,谢”,是他对自己内心的一种交代。
他把相册还给我,也是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救赎。
他用这个行动,悄悄地告诉那个曾经的自己:“我没有忘记你。”
也悄悄地告诉我:“对不起。”
这几十年来,我见过太多的人,在那个年代里,迷失了自己。
有的人,因为懦弱,出卖了朋友。
有的人,因为狂热,伤害了亲人。
有的人,在运动结束后,选择了遗忘和逃避,仿佛那段历史从未发生过。
他们的人生,都在那个节点,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赵升,这个我生命中的“过客”,却用他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那个时代的,一次小小的反抗。
他的反抗,不是振臂高呼的口号,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
只是一个包裹,一句道歉。
却足以让我,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一次次地回味,一次次地感动。
它让我相信,即使在最坏的时代,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做一个好人。
哪怕,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
林殊走了。
在一个飘着雪的冬天,她在我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走的时候,她脸上带着微笑。
她说:“惟言,我去找你父亲,还有我的大提琴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握着她渐渐变冷的手,泪如雨下。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里面,是她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
几缕我的头发,我们结婚时的喜糖纸,还有一张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照片。
是她在北海公园的那张。
照片的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遇君,一生之幸。”
我把那张照片,放回了相册里,它原来的位置。
如今,这本相册,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我时常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翻看它。
阳光照在那些泛黄的照片上,也照在我满是皱纹的脸上。
我仿佛能看到,林殊在对我笑,父亲在对我点头。
我甚至能看到,那个叫赵升的少年,在胡同的拐角处,对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里。
我知道,他们都在我的记忆里,从未离开。
这本相呈,就是我的根。
只要它还在,我的世界,就永远不会崩塌。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后来因为城市改造,被砍掉了。
我很难过,特意去捡回了一截树枝。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刻刀,把它雕成了一个小小的鲁班锁。
手艺很粗糙,远不如父亲。
但我把这个鲁班锁,和那本相册,放在了一起。
它们都是时间的见证。
见证了一段荒唐的岁月,也见证了一份没有被磨灭的,人性的温暖。
我的生命,也像这个鲁班锁,被那个时代,打乱过,拆解过。
但因为有林殊的爱,有父亲的榜样,有赵升那一次无声的“归还”,它最终,又被重新拼合了起来。
虽然,留下了一些无法磨平的缝隙和伤痕。
但它依然完整,依然坚固。
这就够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相册的封面上,泛起一层柔和的,温暖的,金色的光。
我合上相册,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只要太阳还会升起,生活,就总有希望。
不是吗?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