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石臼泊那场以恶制恶的风波,并未在苏彻心头停留太久。他将那名为“小草”的女孩安置在镇上一户看起来还算老实、又慑于他当日威势不敢不尽心的木匠家,留下些银钱,便在天亮前悄然离去。
古道相逢,义气千秋!漠北孤狼与岭南老卒的生死一诺
那老卒只剩独臂,却将锈枪插在古道中央。
身后是三百流民妇孺。
“岭南大营,先锋营都尉赵破虏!”他声如裂帛,“求借好汉一条生路!”
我看着他枪尖所指的追兵旗帜——
那是我三天前才离开的军营。
缓缓拔刀横在枪前:
“这路,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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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臼泊那场以恶制恶的风波,并未在苏彻心头停留太久。他将那名为“小草”的女孩安置在镇上一户看起来还算老实、又慑于他当日威势不敢不尽心的木匠家,留下些银钱,便在天亮前悄然离去。
他并非善人,也无意在此地留下什么牵绊。出手,或许只是因为那半块发霉的饼,触碰了漠北风雪中某些关于饥饿的冰冷记忆。事了拂衣,是他的习惯。
北上的路,依旧漫长。天气愈发寒冷,官道两旁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风里带着明显的北地气息,干燥,冷硬,刮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刀片。
沿途所见的流民更多了,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里是更深重的绝望和对前路的茫然。关卡盘查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开始出现一些身着不同制式军服、眼神更加精锐彪悍的兵卒,他们查验的不仅仅是路引,似乎更在意行人的籍贯、口音,乃至手掌上的老茧。一种无形的、越来越紧的绞索,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收紧。
苏彻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他尽量避开大的城镇,多走荒僻的古道、山径。怀里的那把锈钥匙,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愈发凝重的气氛,贴着胸口,那份冰凉仿佛更沉了一些。
这日午后,他行至一片地势起伏的丘陵地带。脚下是一条废弃多年的古商道,路面坑洼不平,长满了枯黄的荒草,两侧是低矮的土坡和稀疏的林地,显得格外荒凉。按照他的估算,穿过这片丘陵,再往前百余里,便能抵达此行的第一个重要节点——河间府。
寒风卷着草屑,打着旋儿掠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忽然,苏彻停下了脚步。
风里,带来了别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鸟兽声。是隐约的、杂乱的人声,夹杂着压抑的哭泣、虚弱的呻吟,还有……一种金属拖曳在地上的摩擦声。
他微微蹙眉,身形一晃,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掠上一侧较高的土坡,伏低身体,借着枯草的掩护,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那条荒废的古道上,黑压压地聚集着一大群人。
约莫有三四百之众,大多是妇孺老弱,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许多人相互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们挤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和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队伍的前方,古道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者。
看年纪应在五十开外,头发已然花白,胡乱地挽在脑后,脸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军袄,空荡荡的左边袖管,在寒风中飘荡。
他只有一条右臂。
但这条右臂,却稳稳地握着一杆枪。
一杆枪头锈迹斑斑、木质枪杆也布满裂纹的老旧长枪。枪纂深深地插入古道坚硬的土石中,他就这样,以一臂,一枪,独自站在数百惶惶无助的流民之前,面对着古道来时的方向。
他的背影,单薄,甚至有些凄凉。但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永不弯曲的刚硬。
苏彻的目光,越过这独臂老者和流民队伍,投向古道的另一端。
那里,烟尘渐起。
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闷如雷。很快,一队骑兵出现在视野尽头,沿着古道疾驰而来。人数不多,约二三十骑,但个个盔甲鲜明,刀弓俱全,马术娴熟,带着一股精悍的杀气。为首一骑,掌着一面旗帜,黑底红边,上面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
看到这旗帜,苏彻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
这旗帜,他认识。
三天前,他路过一处军营附近,曾远远见过这狼头旗。那是北地边军体系中,一支以手段酷烈、行事无忌著称的“苍狼营”的标识。他们主要负责剿匪、缉拿要犯,有时,也处理一些“不便明言”的脏活。
此刻,这队苍狼营骑兵的目标,显然是眼前这群手无寸铁的流民,以及那个挡在路中央的独臂老者。
骑兵队伍在距离流民队伍百余步外勒住战马,马蹄刨动着地面,喷着粗重的白气。为首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策马向前几步,目光扫过那群瑟瑟发抖的流民,最后落在独臂老者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轻蔑和残忍的笑意。
“老东西,就凭你,和这烧火棍?”军官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滚开!奉令清剿南逃流寇,阻挠者,格杀勿论!”
流民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哭泣声,人群向后缩了缩,更加拥挤。
那独臂老者,却恍若未闻。他缓缓抬起头,花白的发丝在风中拂动,露出一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望着那军官,没有哀求,没有辩解,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然后,用一种与他佝偻身躯截然不符的、如同裂帛般苍劲雄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喝道:
“大周,岭南道,镇南大都督府,先锋营,前哨都尉,赵破虏!”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冰冷的古道上,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与万水千山的重量。
“在此!”他独臂一震,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枪尖直指苍狼营骑兵,“求借诸位好汉,一条生路!”
声音在空旷的丘陵间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岭南大营?先锋营?那是在大周版图最南端,与瘴疠蛮荒之地接壤的军营。一个来自万里之遥的岭南老卒,为何会出现在这北地古道?为何会护着这数百看似与他毫无瓜葛的流民?
那苍狼营的队正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岭南?都尉?老瘸子,你他妈做梦没醒吧?一个逃籍的老兵痞,也敢冒充军官,阻挠军务?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猛地举起马鞭,厉声道:“儿郎们!冲过去,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吼!”身后骑兵齐声应和,刀剑出鞘,寒光映着冬日惨淡的阳光,杀气腾腾。
流民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或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等待着命运的屠戮。
独臂老卒赵破虏,独臂紧握锈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他这条命,早在二十年前就该丢在岭南的瘴气里了,多活这些年,护着这群可怜人走一程,值了!
就在骑兵即将催动战马,发起冲锋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古道中央,站在了独臂老卒赵破虏的身前,挡在了那杆锈枪与苍狼营骑兵之间。
正是苏彻。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袍,背上背着用粗布缠裹的刀。他的出现是如此突兀,以至于双方都愣了一下。
苏彻没有看身后满脸错愕的赵破虏,也没有看前方那些杀气腾腾的骑兵。他的目光,越过了那名队正,落在了那面迎风招展的苍狼营旗帜上,看了很久。
三天前,他才远远离开那座军营。他认得这旗,也大致知道这些“苍狼”是些什么货色。剿流寇?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些妇孺老弱,哪一点像流寇?无非是某些人为了军功,或者为了掩盖什么,进行的无情清洗。
他缓缓地,抽出了背后的刀。
不是完整的出鞘,只是将连鞘的刀,横了过来,平举在身前,与赵破虏那杆插入地面的锈枪,平行而立。
刀鞘粗糙,布满磨损的痕迹,与那锈迹斑斑的枪杆,在这荒凉古道上,形成一种奇异的、沉默的呼应。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那名苍狼营队正的耳中:
“这路,”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旗帜上收回,落在那名队正瞬间变得惊疑不定的脸上。
“我买了。”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解释,却带着一股比北地寒风更刺骨的寒意。
那队正脸色一变,他看不透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打扮普通,但那份沉静如渊的气质,以及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对杀戮司空见惯的漠然,让他心里莫名地一悸。尤其是,对方似乎认得他们苍狼营的旗帜,却依然敢站出来……
“你是什么人?”队正厉内荏地喝道,“敢管我们苍狼营的闲事?不想活了?”
苏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握着刀鞘的手,微微紧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那队正胯下的战马不安地踏动了几下蹄子。
“苍狼营的规矩,是杀良冒功。”苏彻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戳破了那层遮羞布,“我的规矩,是看不得脏东西挡路。”
他抬起眼皮,看着那队正:“要么,调头,滚。要么,”
他手腕微微一震,连鞘的刀锋指向地面,一股无形的、凌厉的杀气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笼罩了前方整队骑兵。
“留下。”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但就是这平静到极致的两个字,配合着那如有实质的杀气,让那二十余名久经沙场的苍狼营骑兵,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们座下的战马更是躁动不安,连连嘶鸣,几乎要不受控制。
那队正的脸颊肌肉剧烈抽搐起来。他死死盯着苏彻,又看了看苏彻身后那个虽然独臂、却依旧如磐石般屹立的老卒,再扫过那群虽然恐惧却因这突然变故而升起一丝希望的流民。
他权衡着。对方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还是残废老卒。己方是二十余精锐骑兵。按理说,稳操胜券。
但,那个灰衣年轻人,太诡异了。那份气势,绝非常人。而且他点名了“杀良冒功”……这事若闹大,即便杀了这些人,回去也未必好交代。
更重要的是,他从那个年轻人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对自己这些人生命的,彻底的漠视。
队正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北方酷寒的天气里,这显得尤为诡异。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
只有风声呜咽,和战马不安的响鼻声。
终于,那队正猛地一拉马缰,调转马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撤!”
二十余骑苍狼营骑兵,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带着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庆幸的复杂情绪,卷起烟尘,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古道尽头。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古道之上,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呜……”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哭出了声,紧接着,是更多劫后余生的啜泣和压抑的释放声。数百流民,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许多人瘫软在地,相拥而泣。
独臂老卒赵破虏,直到此时,紧绷的身躯才微微晃动了一下,插在地上的锈枪也发出一声轻吟。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身前依旧持刀而立的苏彻背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有感激,有疑惑,有审视,更有一种同为军伍中人才能感受到的、对强者本能的认可。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那条独臂,艰难地、却极其标准地,抱拳于胸。
一个最郑重的大周军礼。
“岭南赵破虏,”他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沉浑,“谢过好汉,救命之恩!”
苏彻这才缓缓转过身,归刀于背。他看了一眼赵破虏空荡的左袖,又看了看他那张写满故事的脸,最后目光扫过那些相互扶持、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点点生机的流民。
他没有问赵破虏为何在此,为何护着这些流民。就像赵破虏也没有问他来自何处,为何出手。
有些事,不必问。
在这条冰冷的北上古道上,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因为一场不平,因为一股未泯的义气,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相逢。
苏彻看着赵破虏,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路,还在前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继续沿着古道,向北而行。
赵破虏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灰色背影,独臂依旧保持着抱拳的姿势,良久,才缓缓放下。
他拔出地上的锈枪,转身,对着那群望着他的流民,嘶哑却坚定地喊道:
“乡亲们!起来!继续走!”
古道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义气千秋,有时,并不需要千言万语。
只在生死一诺间。
来源:快乐哥在等你
